传承与互动: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及当代启示

2021-01-13 15:46:24李靖新弘
湖北行政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黑格尔学者马克思

李靖新弘

(明斯特大学哲学系;德国 明斯特 48143)

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大陆之外的区域已经陆续出现译介、研究马克思著作及其思想的专门性著作及文章。英国、美国、加拿大等英语国家中也涌现了一批用英文介绍和研究马克思的作品。然而,在整个20世纪上半叶,英语世界的马克思研究都不算活跃,其长期步德、法语世界的后尘。20世纪40年代以来,用英文研究马克思思想和著作的作品数量迅速增加。这类用英文书写和讨论马克思生平、著作和思想的学术性研究就是英语世界的马克思学。时至今日,英语世界(特别是英国和美国)已经成为国外马克思学中的领头羊。那么,英语世界为什么能够一跃成为国外马克思学的重镇,并且在国际学术界产生深远影响呢?为了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从源头上研究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兴起与发展的内在逻辑。

一、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兴起的历史条件

与欧洲大陆的马克思研究相比,英语世界的马克思学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有别于其他语言世界的独特性。20世纪上半叶是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孕育、萌芽和兴起的阶段,也是其马克思学演变发展过程中最重要的阶段之一。因此,从历史语境和社会语境出发,分析英语世界对马克思著作和思想的态度变化,有助于理解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者为什么能够在20世纪中叶进入系统化的研究。

第一,英文版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的翻译和传播为马克思学的兴起铺平了“文本基础”。虽然英国是马克思的第二故乡,马克思也曾担任过英美一些期刊的编辑或通讯员,但截至20世纪早期,马克思的许多经典著作还都没有英译本,英语世界的读者仅能读到非常有限的几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英国学者麦克莱伦就曾提及,他在1964年收集博士学位论文的材料时可使用的英文马克思著作极其有限[1]。这种“窘迫”的文本状况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一些阅读障碍,影响了英语世界读者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理解。文本缺失的境况使得英语世界研究者很难全面地理解马克思的思想,特别是马克思的哲学观点。比起欧洲大陆,尤其是德语世界,英语世界对马克思的解读滞后了近一代人的时间。20世纪30年代以来,随着“手稿热”逐渐升温,英语世界逐渐意识到马克思文本的重要性,因此加快了英文版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译介工作。大量英译本的出现和传播在一定意义上使英语世界的读者能更加方便地理解马克思,能从母语角度整体把握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20世纪70年代以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英文版(简称MECW)有序展开,青年马克思的许多著作和书信第一次以母语形式展现在英语读者面前。这对于“考据稍弱、问题见长”的英语世界研究者们而言无异于降低了研究的“准入门槛”,而英译本的翻译和传播也为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奠定了“文本基础”。

第二,英语世界对黑格尔哲学态度的转变打破了英语世界经验论的传统,为研究德国观念论和马克思思想提供了“观念基础”。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一文对后世理解“马克思—黑格尔关系”埋下了决定性的伏笔。这种肇始于恩格斯,经第二国际发展,被列宁强化的“颠倒说”被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们普遍接受,从而产生了广泛影响。不可否认,这种视马克思通过一种更为唯物主义和辩证的方式揭示黑格尔观念论的思路看似强调了两者的不同,但实际上却将两者更为有效地“绑定”在了一起。英语世界对黑格尔哲学的态度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对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兴趣情况。就这一角度而言,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兴起和发展与英语世界对黑格尔兴趣的回归密切相关。19世纪末期以来,英国打破经验主义传统接受了德国观念论,美国也在经验主义和直觉主义失灵的情况下选择了德国观念论。在英语世界中,新黑格尔主义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对黑格尔兴趣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英语世界对马克思的关注,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兴起推动了对“马克思—黑格尔关系”的再思考。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的理论环境,奠定了一种突破经验主义的“观念基础”。

第三,英美左翼政党和期刊使得马克思主义在各个领域落地生根,为研究马克思提供了“社会基础”。俄国十月革命之后,英国也快速建立了英国共产党。然而,英国共产党由于在人员构成上的特殊性(以产业工人为主体),在初期难以有自己的理论声音,在理论和操作上都“以苏为师”“以苏为纲”。作为“学徒”,英国共产党虽然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鲜有创新,但却为学习马克思主义——特别是经过苏(俄)联强化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提供了较为稳定的机制,这也为英语世界学者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内容提供了机会,为日后英语世界学者深入研究马克思经典文本埋下了伏笔。20世纪30年代,以马列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红色科学运动”让左翼知识分子接受了辩证法与历史唯物主义,使得马克思主义真正地扎根英国,进而形成所谓的“盎格鲁—马克思主义”。1936年,英国共产党还在伦敦建立“劳伦斯—威沙特出版社”,为英语世界研究成果的出版提供了平台和机制保障。从此,莫斯科、伦敦、纽约三家出版社开始长期合作。与此同时,由英国共产党领导人瑞加尼·帕姆·杜德(Rajani Palme Dutt)编辑的《劳工月报》也成了交流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平台。一方面,俄语世界和德语世界中研究马克思生平、著作、思想的文章被引入英语世界;另一方面,英语世界研究者也通过期刊论文和著作出版输出了一些原创性思想——主要集中讨论传记写作、唯物主义与辩证法、政治与阶级理论、思想来源等话题。

第四,英语世界的学者通过访学、外交、邮件等方式与欧洲大陆学者和机构开展了频繁的交流,这为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兴起提供了一个“互动基础”。悉尼·胡克是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孕育阶段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最早在美国的大学中开设马克思主义课程的学者。他之所以能在英语世界的马克思研究者中脱颖而出,不仅仅因为他出众的哲学基础和对马克思主义理论高昂的兴趣,而且还应归功于他1928—1929年之间旅欧访苏的经历。在访学过程中,胡克不仅接触到了卢卡奇、柯尔施等欧陆研究者的最新成果,还受梁赞诺夫的邀请前往莫斯科的马克思恩格斯学院进行了为期两个多月的访学。在此期间,他收集了大量与马克思以及青年黑格尔派有关的资料。与胡克单纯的访问交流不同,20世纪30年代英语世界涌现的另一位马克思研究代表人物以赛亚·伯林与俄国的关系更具复杂性。伯林在写作马克思传期间阅读了苏联学者的马克思研究成果,而他驻美驻苏的经历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的发展。此外,爱德华·卡尔等人与苏联、东德的频繁书信交流也开拓了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视野。

二、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学术传承

1.英语世界内部马克思学在话题、文本和方法上的学术传承

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语世界学者通过《资本论》《共产党宣言》等经典文本开始接触马克思的思想。英美共产党内部首先展开了关于马克思思想的解读。尽管这些解读的科普性大于学术性,但英语学者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思想的关注为其日后的马克思研究奠定了基础,也使“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成为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中反复出现的两个话题。英国学者多布和美国学者F·M·泰勒等人之间展开的“社会主义经济计算问题”争论、肇始于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转型问题”以及著名的“多布—斯威齐之争”都根植于英语世界最初的经济学研究。

受苏联教科书的影响,英语世界马克思主义者在哲学方法论上特别强调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20世纪20年代末,胡克在英语世界首先开启了对正统马克思主义解读的反攻。告别马克思主义者这一身份之后,胡克开始系统地攻击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的解读,也成功激活了英语世界学者对马克思的辩证法以及“马克思—黑格尔关系”的思考。20世纪30-40年代,英语世界学者围绕胡克的解读展开了积极讨论,极大深化了英语学者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之后英语世界对“马克思—黑格尔关系”的解读都绕不开胡克的马克思研究,而对辩证唯物主义的赞成或反对也都无法回避胡克的研究。

自杜娜叶夫斯卡娅把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介绍到美国学界后,英语世界开始进一步探讨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并且围绕《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一新文献展开了丰富的讨论。至此,英语世界开启了人道主义的解读路径。在青年马克思讨论如火如荼之际,部分晚期马克思的热衷者则继续围绕《资本论》《共产党宣言》等文本撰写关于剩余价值、历史唯物主义、革命政策的研究文章。与欧洲大陆火热的结构主义研究不同,英美学者尽管很早就知道阿尔都塞学派,但却很少直接使用结构主义的方法来“拯救”马克思。尽管丹尼尔·贝尔、亚当·乌拉姆等学者在解读马克思1848年之后的著作时意外地与阿尔都塞产生了共鸣[2],但他们的研究方法仍然不是结构主义的。事实上,尽管阿尔都塞的理论在英国青年学生中影响力很大,但法国的结构主义解读方式对英语世界的冲击却极其有限。一方面,英美国家极具特色的分析马克思主义在争论中迅速出场,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继而转向以剥削和正义为核心的分析马克思主义研究;另一方面,美国人类学家劳伦斯·克拉德在20世纪70年代初用英文整理出版了晚年马克思“人类学笔记”①依据国际社会史研究所保留的马克思原始手稿,克拉德于1972年编辑整理了马克思的民族学笔记(The Ethnological Notebooks of Karl Marx),包括即摩尔根笔记、梅恩笔记、拉伯克笔记和菲尔笔记,其中梅恩笔记和拉伯恩笔记都是首次发表。之后,在《亚细亚生产方式》(1975)中又摘要发表了马克思柯瓦列夫斯基笔记的英译文。,并且作了长篇介绍,这使得英语世界研究者较早地意识到人类学问题是贯穿马克思一生的话题,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并不存在阿尔都塞所谓的“断裂”。

在克拉德的影响下,诺曼·莱文等学者迅速展开了马克思人类学思想研究。1973年,莱文在《共产主义比较研究》杂志第6卷发表了《马克思与恩格斯思想中的人类学》一文。不过,莱文的旨趣在于通过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差异而突出他的“马恩对立论”。两年后,莱文在《可悲的骗局》一书中系统阐发了他关于马克思与恩格斯思想关系根本对立的论断,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分别纳入到对立的“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主义”两大体系之中。莱文产生马恩对立的观点源自西方学界的学术积累和学术传承。在文献资源方面,新材料(《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让莱文发现了一个强调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在学术传承上,莱文无疑受到了卢卡奇、科尔施、胡克、吕贝尔等人以及第二国际理论家的影响。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莱文写作《可悲的骗局》时大量参考了以赛亚·伯林的马克思传,他对马克思的心理学分析也得到了这一传记的支持,而伯林对马克思的心理学分析直接是从爱德华·卡尔的狂热症分析中继承下来的。事实上,在英语世界中,美国学者胡克早在20世纪30-40年代就讨论过马恩差异,李希特海姆和霍奇斯等人也曾在20世纪60年代基于马恩差异讨论过马克思主义,但直到莱文提出极端的“马恩二分论”,英语学者的观点才真正在国际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并且使得“马克思—恩格斯问题”演变为西方马克思学中最火热的话题之一。

在西方马克思学内部,许多严谨的马克思研究者立即针锋相对地反驳了莱文的观点。就英语世界而言,以古尔德纳、亨勒、里格比为代表的学者从学理上反驳了莱文,强调马克思与恩格斯思想的内在一致性。在论战的过程中,以卡弗为代表的学者则逐渐放弃了严格的“对立论”,转向了温和的“对立论”(即“马恩差异论”)。亨德森、马库斯等恩格斯专家更是通过大量文献事实积极回应“马克思—恩格斯问题”,为恩格斯辩护。20世纪80年代以后,马恩差异论也成为了英语学界的主流观点,莱文等学者虽然仍然坚持马恩对立论,但其研究重心却转向了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特别是马克思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之间的关系。近年来,莱文从哲学方法上挖掘《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第一卷中的黑格尔因素。根据他在北师大讲座(2016年3月)时的说法,他目前仍在写作一部新的专著——《黑格尔:〈资本论〉第一卷的作者》。

事实上,莱文的这种研究路径也与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的学术积累与传承密切相关。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兴起之初,英语学者就高度重视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问题也是萦绕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核心问题之一,而这一问题指向的其实是对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把握问题。科学主义与人道主义之争在英语世界演变为在方法上“清除黑格尔”还是“捍卫黑格尔”之争。基于“人道主义”把握马克思的学者大多会强调马克思的异化、辩证法与黑格尔的关联,而基于“科学主义”把握马克思的学者则要求清除马克思思想中带有黑格尔色彩的神秘因素。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译介到英语世界之前,胡克等学者就高度重视马克思与黑格尔在辩证法方面的联系,强调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尔因素。而从经济学角度出发研究《资本论》的学者则倾向于相信马克思去除了黑格尔辩证法中的神秘外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译介到英语世界后,英语世界研究者高度重视马克思的“异化”概念,而这也使得更多的学者不得不承认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密切的联系,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解读马克思文本成为了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主流。当一些学者尝试以“两个马克思”的对立来解构人道主义解读时,美国学者塔克却在《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1961年)中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宣称,老年马克思仅仅只是青年马克思的一种变形,强调了“异化”概念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微妙作用。值得一提的是,塔克的心理分析法得益于伯林的马克思传,而他对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性把握(特别是对黑格尔与马克思关系的解读)却受益于胡克[3]。有趣之处在于,塔克的解读方式引起了英语世界内部的诸多争议,而胡克恰恰是最早站出来批判和反对塔克的学者之一[4](P552-553)。如果说胡克的批判不关乎哲学方法,那么后来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对塔克的批判却首先是从方法入手的。分析马克思主义特有的精确性和清晰性使分析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更为激烈地拒绝黑格尔这样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形而上学。对他们来说,当用分析哲学的立场去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时候,黑格尔是不需要在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的[5](P31-33)。此外,由于塔克反对将马克思视作“社会正义之倡导者”[6](P37),并且认为在马克思那里“雇佣劳动不包含任何的不正义”[7](P19),他的著作一经发表就在“人道主义”解读如日中天的英语世界中掀起了巨澜,开启了英美学术界关于“马克思与正义”的持久论战,并且深刻地影响到了其他语言世界。

正当那些试图清除马克思思想中黑格尔痕迹的分析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研究者们高歌猛进之际,麦克莱伦在1970年代却意外地发现“异化”概念也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的基本概念,甚至在《资本论》中也不断出现。麦克莱伦更进一步指出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第1卷中的“商品拜物教性质”部分在总体上是连续的。这一发现不仅再次重创了阿尔都塞的“断裂说”,也使得英语世界的学者开始重新关注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尔因素,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与《资本论》中的黑格尔因素。麦克莱伦本人更是在1971年就出版了一个摘录集——《马克思的〈大纲〉》(以下简称《大纲》)。在麦克莱伦的积极推动下,尼古劳斯1973年翻译了第一个《大纲》英文全译本,并且在前言中广泛地论述了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关系。不过,这位青年学者的评论立即引起了莫伊舍·普殊同和海姆特·兰尼克的反对,他们公开批判尼古劳斯对黑格尔的理解是“肤浅”的[8](P130-148)。尽管麦克莱伦很早就解读出了成熟时期马克思作品中的黑格尔因素,但英语世界对《大纲》的接受却经历了一个过程。直到罗斯多尔斯基的著作《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一书被翻译到英语世界(1977年),英语世界研究者才开始真正重视马克思《资本论》的手稿群,并且开始从黑格尔主义的角度解释马克思的成熟作品。尽管约翰·梅费姆等人仍然将《大纲》视作马克思摆脱黑格尔主义的努力[9](P430-444),但从1980年代开始英语世界重新兴起了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解读路径,而马克思研究的重点也随之落在了历史唯物主义及其方法论的研究上。

由此可见,在英语世界内部,塔克、麦克莱伦、莱文等“捍卫黑格尔”的马克思研究解释传统可以追溯到胡克在20世纪30-40年代的研究。尽管这一传统在20世纪60-70年代一度陷入低谷,但随着《大纲》和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等新文献的翻译和出版,这一传统再度从“分析马克思主义”和“结构主义”的围攻中脱身而出,成为1980年代以来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最主要的解释方式之一。除了诺曼·莱文,汤姆·洛克莫尔、肖恩·塞耶斯、阿瑟、安德鲁·奇蒂、托尼·史密斯等人近年来的作品都试图从黑格尔主义(德国古典哲学)角度解释马克思的思想。

2.英语世界形成的以高校为中心的具有紧密师承关系的学术团体

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以高校为中心先后形成了多个具有紧密师承关系的学术团体。例如,以牛津大学为中心的马克思研究团体就非常强调在政治思想史和社会历史语境中还原马克思的思想。20世纪60-70年代,英国牛津大学就是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的重镇。在这一段时间内,以赛亚·伯林修订出版了《卡尔·马克思》第三版(1963)和第四版(1978),而伯特尔·奥尔曼(1967年)、麦克莱伦(1968年)、卡弗(1974年)等英语世界知名马克思研究者也在牛津大学相继完成了与马克思相关的博士论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伯林指导麦克莱伦写作的过程中,伯林高度重视胡克的《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希望麦克莱伦基于胡克的研究路径分析马克思何以能够从黑格尔学派中解放出来。然而,受到塔克《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和卡门卡《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基础》两部著作的影响,麦克莱伦改变了研究重心,他试图厘清马克思思想与其所处时代的内在关联。在某种意义上,麦克莱伦的这种尝试延续了伯林的马克思传的写作思路,它最生动地回应了伯林马克思传的副标题“生平与环境”。近年来,牛津大学的大卫·利奥波德(D·L eopold)的研究成果也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在马克思研究中,利奥波德兼顾了牛津的政治思想史传统(柏林、麦克莱伦、卡弗)和分析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柯享),将牛津学派的两大传统有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研究风格。

另一则案例是以约克大学为中心的“政治马克思主义”。20世纪70年代以来,加拿大约克大学的马克思研究团体也日趋壮大,逐渐形成了具有特色的“政治马克思主义”马克思解读传统。罗伯特·布伦纳、艾伦·伍德、尼尔·伍德、乔治·科米奈尔等人都是最早一批着手思考“政治马克思主义”核心问题的学者。尽管“政治马克思主义”在整体上倾向于“六经注我”式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但其理论流派内部也有“我注六经”式的马克思学,例如,1978年冬季学期,艾伦·伍德就曾带领学生专门研读了《大纲》与《资本论》。值得注意的是,自从意大利马克思学家马塞罗·默斯托2016年入职约克大学社会学系之后,约克大学的马克思研究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其一,默斯托引入了国际马克思研究的新成果和新方法;其二,他在约克大学组织和策划了多场国际马克思研讨会;其三,作为桥梁和纽带促进了英美马克思学与欧洲大陆马克思学之间的交流与互动,特别是让更多的意大利学者参与到国际马克思研究的讨论之中。

三、英语世界与其他语言世界之间的学术互动

以上主要论述了马克思学在英语世界内部的传承,而这一部分将着重讨论英语世界与其他语言世界之间关于马克思学的交流与互动。总得来说,英语世界研究者通过著作翻译与编辑、交流访学、话题论战和国际会议四种形式的学术互动增强了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的国际化水平,并使之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成为西方马克思学的领头羊。

第一,著作翻译与编辑。首先,翻译和编辑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是英语世界与其他语言世界交流互动的最初形式。在翻译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过程中,其他语言世界的马克思研究情况也被陆续介绍到英美学界。例如,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就与博托莫尔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译文一同展现在英语世界研究者的面前,弗洛姆也借此契机将欧洲大陆关于“两个马克思”的争论引入到英语世界。卡弗在翻译编辑《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过程中,也向英语世界的读者介绍了广松版《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独特价值。其次,翻译欧洲大陆马克思学研究的著作是英语世界吸收其他语言世界成果的重要方式。梅林的《马克思传》、阿尔都塞的《读〈资本论〉》、罗斯多尔斯基的《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泽勒尼的《马克思和〈资本论〉的科学逻辑》都对英语学者产生了重要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博睿(Brill)出版社的“历史唯物主义系列丛书”翻译了诸多英语世界之外的马克思研究成果。2002年至今已经出版了200余部,其中不少都是典型的马克思学著作,例如法国学者迈克尔·勒维的《青年马克思的革命理论》、法国学者雅克·比岱的《探索马克思的〈资本论〉》、意大利学者卢卡·巴索的《马克思与独特性:从早期著作到〈大纲〉》、意大利学者罗伯特·菲内利的《失败的弑父:黑格尔与青年马克思》等等。再次,承担MEGA2相关卷次的编辑工作以及《马克思主义历史考证大辞典》(HKWM)的词条写作任务是英语学者积极推动马克思研究国际化的重要表现。美国学者凯文·安德森领导的编辑团队是MEGA2编辑团队中的重要一支。安德森的团队与俄国瓦西娜团队、德国尤根·罗扬的团队合作编辑了MEGA2/IV/27卷,即“马克思恩格斯1879—1881年的摘录与笔记”。与此同时,佩里·安德森、罗伯特·科恩、伊格尔顿、弗里德里克·詹姆逊等英语世界研究者都是豪格HKWM工程的委员会成员,并积极带领其他英语学者参与到具体词条的编写工作中。

第二,访学是英语世界研究者与其他语言世界学者进行深入交流的有效形式。20世纪上半叶,英美学者绝大多数时候是以“学生”的形象出现在欧洲大陆学者面前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英美学者都是通过在欧洲大陆国家学习和工作来追踪欧洲大陆前沿理论和热门话题的。例如,20世纪20年代胡克在德国接触到了卢卡奇和科尔施的理论,在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观摩并参与了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编辑工作。除了英语世界学者主动向欧洲大陆学者请教和学习之外,英语世界马克思研究也存在着“逆向交流”,即欧洲大陆学者主动前往英语国家的案例。受二战影响,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弗洛姆等德国学者在英国和美国开始了流亡生涯,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向英语世界输入了欧洲大陆马克思研究的成果。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学习和酝酿,英语学者对欧洲大陆的马克思学有了基本的了解。此后,英语学者仍然频繁地前往欧洲大陆和苏联学习,但他们的学术独立性已经相对成熟,他们与欧洲大陆学者之间的交流更像是一种友好合作。例如,麦克莱伦1964年带着博士论文选题在法兰克福大学停留了六个月,得到了费彻尔、阿多诺和哈贝马斯等人的指导;劳伦斯·克拉德在与科尔施的交谈过程中萌发了整理出版马克思人类学和民族学笔记的计划[10](Pix);20世纪70年代,诺曼·莱文也在美国学术基金会的资助下多次造访阿姆斯特丹的国际社会史研究所。汤姆·洛克莫尔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也曾前往德国柏林自由大学交流。在美国范德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他又游走于美国(耶鲁、范德堡、福坦莫、米德尔敦)、加拿大(拉瓦尔)、德国(海德堡、图宾根)、法国(尼斯)之间,最终在法国普瓦捷大学通过了教授资格论文(1993年)并获得了美国杜肯大学的教授席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汤姆·洛克莫尔的双重国籍(美国和法国)身份为其游走于英语世界与法语世界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第三,论战是英语学者了解、批判和学习欧洲大陆马克思研究成果的重要途径。英语世界学者保持对欧洲大陆学者的关注。英语世界的许多研究成果都是为了直接回应欧洲大陆学者的“新发现”。英国哲学家约翰·刘易斯与阿尔都塞之间的论战是非常经典的案例。1969—1970年,阿尔都塞的《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先后出版了英文译本。在英语世界左派思想界中,阿尔都塞获得了很高的声望,但也有不少哲学家反对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的“肢解”。1970年格拉姆·洛克受邀前往伦敦马克思故居讲授阿尔都塞的相关著作。刘易斯听完后立即表达了不同的意见,并且打算以论战的方式批判阿尔都塞的反人道主义和断裂说。1972年1-2月,刘易斯分两期在《今日马克思主义》发表了宣战文——《阿尔都塞的问题》,认为阿尔都塞既不懂马克思的哲学,也不懂马克思思想形成史。在期刊主编克鲁格曼的联系下,阿尔都塞专门撰写了回应文——《答约翰·刘易斯》,于同年10月和11月刊发在同一刊物上。刘易斯和阿尔都塞的论战在英语世界引起了很大反应,支持刘易斯的学者和支持阿尔都塞的学者之间展开了新一轮的论战。随着论战的推进,英语世界中阿尔都塞的支持者很快与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合流,尽管他们的论证方式大相庭径,但在“消除黑格尔”这一关键问题上却高度一致。在经济学领域也有不少互动的案例。20世纪初期,约瑟夫、托斯丹·凡勃等英语学者就针对德语和俄语世界的马克思价值理论研究成果做出过一些零散的回应。之后英语学者开始对价值形式和转型问题产生了浓厚兴趣。20世纪70年代,安德鲁·布朗和阿尔弗雷多·萨德-费洛专注于价值形式的辩论,而英语世界这一阶段的讨论事实上受到了德国“新马克思阅读”运动的影响,特别是汉斯·乔治·巴克豪斯的相关论述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新马克思阅读”运动还影响了英语世界的新辩证法学派[11](P172-174)。

第四,国际会议是英语世界与其他语言世界学者交流的重要窗口和平台。美国印第安纳州圣母大学1966年4月举办的“马克思与西方世界”国际代表大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一方面,这是最早将东西方马克思研究者聚在一起的研讨会之一,是西方世界第一次严肃讨论马克思思想的国际会议[12](Pxii);另一方面,20世纪中叶最杰出的马克思学家几乎悉数出席了这一会议。吕贝尔、费彻尔、塔克、马尔库塞、卡莱尔·科西克、彼得洛维奇等最著名的马克思研究者都在会议上发表了主题讲话。乔治·利希海姆和伊利因科夫因事因病缺席了会议,但会议论文集仍然收录了他们的发言稿。纵观西方马克思学的发展轨迹,这次会议可视作西方马克思研究的重心开始从欧陆转向英美的标志。这次国际研讨会结束后,英语世界就开始接力出版英文版马恩全集了。而英语世界独具特色的分析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研究也蓄势待发。1970年代以降,英语世界学者又多次组织各类马克思研究会议,极大促进了英语世界研究者与其他语言世界研究者之间的交流。事实上,我们熟悉的“九月小组”指向的就是常规化的国际马克思研讨会。此外,“马克思理论国际会议”(ISMT)也是1990年代以来较为重要的国际交流活动。在美国经济学家弗雷德·莫斯利的推动下,这一国际会议已经持续了20多年。迄今为止,已经用英语、意大利语或西班牙语出版了近十部研究著作,其中《马克思〈资本论〉中的方法》(1993)《对马克思方法的新研究》(1997)《资本的流通》(1998)《资本的构成》(2001/2004)《马克思货币理论》(2005)《重读马克思:历史考证版之后的新视野》(2008)等都具有重要的阅读价值,它们是英语世界学者与其他语言世界学者互动交流的重要见证。

四、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发展的借鉴意义

与欧洲大陆马克思学相比,英语世界马克思学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有别于其他语言世界的独特性。在兴起阶段,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兴起的历史背景较为复杂,既有来自英语世界内部的需求和探索,又存在国际力量的介入和推动;在发展阶段,英语学者则在学术互动与传承中走向了马克思研究的深处。英语世界马克思学的学术史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立场的马克思研究者提供了一面“他者之镜”。我们当然不赞成毫无立场地倒向国外马克思学的怀抱,但国外马克思学兴起和发展阶段展现出来的内在发展逻辑却对当代中国的马克思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启示意义。而且,当代中国学者完全有能力在吸收和批判国外马克思学的基础上,构建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马克思研究体系。

第一,当代中国学者要密切关注和译介马克思研究的新材料(特别是未刊原始手稿和MEGA2新成果),基于更完整的材料来剖析和解读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时至今日,中国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翻译进度已经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学者不需要关注国外学界对马克思著作和遗稿的整理情况。一方面,马克思的一部分手稿和笔记还没有被识别和解读出来;另一方面,马克思的大量札记和摘录还没有被及时地翻译成汉语。就前者而言,有条件的中国研究者应该积极主动地接触和识别马克思的原始手稿;就后者而言,当代中国的马克思研究者应该充分利用MEGA2的正文卷和资料卷。

第二,当代中国学者要在充分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推进马克思研究,将马克思研究与发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区别于西方学者的马克思研究,中国的马克思研究具有鲜明的东方特色。具体而言,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百年历程中,研究马克思与发展马克思主义始终是一体两面的。中国前辈学者辛苦积累下来的学术成果不应该被荒废,而应该在它们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当代中国的马克思研究,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研究体系。20世纪80年代以来,通过对马克思经典文献的再解读,中国学者陆续产出了区别于苏联正统教科书研究范式的新成果。作为独立学科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和作为哲学原理的“实践唯物主义”可以视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在进入千禧年之前取得的最具代表性的两项成果。21世纪以来,国内学界在深化认识论和价值论研究的同时,也在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当代形态、马克思文献学、国外马克思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等诸多研究领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而这些成果都与学术性的马克思研究紧密相连。

第三,当代中国学者要扩展国际视野,加强国际间的学术交流和对话,积极主动地推动当代研究成果走向世界舞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外学者的学术交流是单向的。在中国学者积极主动地了解国外马克思研究的最新进展并且加快译介国外研究成果的同时,国外学者对中国的研究成果却知之甚少。时至今日,当代中国学者有能力也有义务将中国的最新研究成果推送到国际学术平台。通过访学、图书翻译、国际合作甚至论战的形式,当代中国的研究成果才能获得超越语言和国界的影响力,在国际范围内引领马克思研究的前沿动态。

总而言之,通过对英语世界马克思学兴起和发展的内在逻辑的剖析,我们可以看到文本文献在马克思研究中的基础性地位,也可以发现思想阐释才是马克思研究的主要目的和旨归。在研究和解读马克思思想的过程中,当代中国学者应该始终保持方法论的自觉,不仅要在传承和互动中充分吸收和借鉴国内外学界的有益成果,也要在交流和互动中更加积极主动地将当代中国最新的马克思研究成果推向国际学术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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