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鞧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之“别国”义同“列国”考

2021-01-13 10:30陈世庆
关键词:书名方言

陈世庆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安庆246011)

一、《方言》书名流传及书题问题

(一)《方言》的书名流传

扬雄《答刘歆书》自称其编纂“方言”的书为“殊言十五卷”。《方言》作为书名首见于东汉末年应劭的著作。自此后《方言》书名逐渐出现在魏晋典籍上。《别国方言》这一书名始见于唐代典籍,如《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这一书名始见于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而南宋洪迈《容斋随笔》称《轩使者绝域语释别国方言》,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轩使者绝代语》。

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方言》最早的本子是南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浔阳太守李孟传的刻本,该本题曰《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李孟传后序但称“扬子云《方言》”或“《方言》”,向李孟传献善本的朱质跋语亦称《方言》。

(二)《方言》的书题问题

扬雄《方言》的原本已无可查考。东晋郭璞撰《方言注》是《方言》的第一个注本。现在能见到的几种《方言》刻本都是郭注本。《方言注》刻本北宋有国子监本,南宋有蜀本、闽本和赣本。现存宋本是南宋李孟传的刻本。

按照惯例,古书之名应有“篆字题署”。然而东晋郭璞《方言注》“篆字题署”已失。我们现在所见到的《方言》的书题是袁世凯之子袁克文1916年用隶体字题写的“宋椠方言十三卷……”这本书的每一卷题首有“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第一”[“1]第二”“第三”……的楷书字样(参见图1、2)。我们无法知晓这部书的“篆字题署”究竟是怎样写的,其中以篆书形态写就的“别”是不是与“列”字相讹混?因为“别”“列”二字的篆书(包括篆隶杂糅)形态非常相似,极容易造成讹混或被误识。

图1《方言》书影(寒云题署)

图2《方言》书影(第一卷卷首)

(三)学界关于“别国”的意见

《方言》文字古奥,训义深隐,比较难懂。唐宋以后,其书名被累加成为《别国方言》《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等。对于这个书名中的重要关键词——“别国”究竟何指,现当代研究《方言》的著作如周祖谟《方言校笺》、何九盈《中国古代语言学史》、濮之珍《中国语言学史》、李开《汉语语言研究史》、李恕豪《扬雄〈方言〉与方言地理学研究》、华学诚《周秦汉晋方言研究史》、周振鹤和游国杰《方言与中国文化》等,大都没有明确的解释。《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也没有涉及,这本论文集所附的《索引三、本论集或引用之文献所涉及之语言文字学专门词语》甚至没有收入“别国”“别国方言”这两个词条。另外,有两种说法涉及“别国”含义,然语焉不详。

1.因清代刘宝楠《论语正义》说“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有学者据此认为“别国方言”意思为“区别于雅言的方言”,“别国”的含义大约为“区别于雅言的地区”。杨军先生曾介绍学界这种说法,并说可对此进行深入研究。

2.李葆嘉认为“方言之‘方’即‘邦’也”,“方言即邦言,‘别国方言’即指不同邦国之特色语词”[2]。按此理解,“别国”的含义大约为“不同邦国”。

笔者进一步研究认为“别国”应为“列国”之义,“列”指“有一定地位的群体”,“列国”与春秋战国时的“邦国”“诸侯国”词义相当。“列国方言”应指我国周秦时期各邦国、秦代各郡县、汉代各郡国的特色语词。

二、“别”“列”同源、假借及杂糅

(二)传世文献中的“列”“别”互借。《吕氏春秋·孝行览》“列文章”高诱注:“列,别也。”[5《]孔子家语》:“列仁义,立政教,安君臣上下也。”本注“列:四库本、同文本作‘别’”[6]。郑玄《河图括地象》曰:“神明列序”,东汉《三公之碑》写作“神明别序”。以上条例均为佳证。

(三)汉魏文字中的“列”“别”杂糅。大约因为“别”“列”同源,字形相仿,字义略同,古文字资料中还出现不少将这两个字的部件杂糅在一起的字,它们表示“别”之义,如北大藏西汉竹简《医书》“心肺肝之间不可别名也”之“别”作[7],东汉《张迁碑》“其道区别”之“别”写作“”,东汉《鲜于璜碑》“幽州别驾”之“别”写作“”,等等。

图3 西汉简《医书》

图4 东汉《鲜于璜碑》

图5 汉晋流简纸

图6 东汉《尹宙碑》

图7 东汉《造土牛碑》

图8 东汉《杨叔恭碑》

(四)“列”“别”的延伸义均可表示“各”。《汉语大字典》“列”字条:“本指有一定地位的对象,后泛指群体,用如‘众’‘各’。”[8]356《汉语大字典》“别”字条引杨树达《词诠》:“别,各也。”[8]360笔者按:“列”在表“众”“各”义时本身有的“有一定地位的”“大”的涵义,这是“别”所不具备的。

三、《方言》之“别国”即为“列国”之义

(一)“别国”的词义指“由一国分化而成的国家”[9]第2卷629。《韩非子·定法》:“韩者,晋之别国也。”[10]906陈奇猷《韩非子集释》:“太田方曰:晋三卿韩、赵、魏分晋而有之,故曰别国。”[10]909“别国”一词在上古汉语中非常少见。或许有人说,“别国”有没有可能释作“各国”呢?虽有可能,但就笔者目力所见,在上古汉语中尚未找到这样的词例。

(二)“列国”的词义指“春秋战国时的诸侯国”。“列国”一词早先见于以下文献:其一,《左传·庄公十一年》:“列国有凶,称孤,礼也。”[11]188(孔颖达疏:“列国,谓大国也”)。其二,《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叔孙曰:邾、滕,人之私也(杨伯峻注:私属他国,非独立国);我列国也……宋、卫,吾匹也。”[11]1132其三,《史记·货殖列传》:“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12]后来,“列国”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历史名词为民众熟知。明代余邵鱼撰辑了一本叫《列国志传》的书,后经明代冯梦龙修改成为《新列国志》,又经清代蔡元放修改成为《东周列国志》,就是很好的例证。

(三)《方言》中“别国”条例的辨正。《方言》卷一记载“大”的通语为“……嘏,奕,戎,夏,奘,壮,京,将”,而其“方言”则显现以下面貌:“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或曰戎。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曰夏。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燕之北鄙齐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将。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13]4

笔者按:此处“初别国不相往来”之“别国”盖即“列国”之义。因为宋、鲁、陈、卫、秦、晋、燕、齐、楚的关系明显属之于“列国”,将此处释作“初列国不相往来”明显胜于“初别国不相往来”。“初”盖指西周初期甚至更早。如果将此处“别国”释为“区别于雅言的地区”,则不合情理。如释作“各国”,虽勉强可通,但远不如释作“列国”,既切合题义又体现了丰富厚重的历史感。

因《方言》写本已经不见于世,《方言》卷一中的“别国”与“列国”的纠缠究竟是扬雄用“奇字”造成的,还是假借、杂糅造成的?究竟是“郭璞原本的错误”,还是“郭璞以后到隋唐间传写的错误”[13]自序17?现在已无法知晓。另外,《别国方言》书名是不是因受胎于“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现在也不好判断了。

四、《方言》之“方”之与“方国”“列国”

(一)《方言》自明“方”包括“方域”“方国”两方面涵义。如《方言》记载“哀泣”的通语为“凡哀泣而不止曰咺,哀而不泣曰唏”。而其“方言”“于方:则楚言哀曰唏;燕之外鄙,朝鲜洌水之间,少儿泣而不止曰咺。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人少儿泣而不止谓之唴……”[13]3又如《方言》记载对“奴婢贱称”的通语为:“臧,甬,侮,获,奴婢贱称也。”而其“方言”则显现如下复杂的情状:“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齐之北鄙,燕之北郊,凡民男而壻婢谓之臧,女而妇奴谓之获;亡奴谓之臧,亡婢谓之获。皆异方骂奴婢之丑称也。”[13]18‐19上述所言的“方”“异方”,从古代自然地理的角度看,不但包括关西“雅言”地区,也包括海岱边远地区。从古代行政区划的角度看,不但包括秦晋古国,也包括夷蛮方国。郭璞《方言注》对《方言》中“方言”之“方”的两方面的涵义作了发挥。就“方域”而言,郭璞注多次说某某语词出自“北方”、某某语词出自“四方”。就“方国”而言,郭璞对“摧,詹,戾,楚语也”注曰:“此亦方国之语,不专在楚也。”[13]5明确提出某某“方言”出自“方国”。方者,商周“鬼方”“土方”“羌方”之谓也。方国,“四方诸侯之国”[9]第6卷1565,亦即与“列国”之义相当也。或许有人问,既然“方”包括“方域”“方国”两方面涵义,那么在具体表述某某方言出自某某地方时,谁更重要呢?我们认为行政区划先于自然地理,“方国”先于“方域”也。

(二)《方言》记载的是“列国”的特色词汇体系。《方言》中大约700多条词汇条目,记载了20多个西汉以前的古国名,其中楚国出现129次,秦国出现109次,晋国出现107次。“《方言》中最重要的地名是古代的国名,它们大多数是汉代已不存在的周代诸侯国。”[14]41除此之外,《方言》还记载了10多个西汉时期的郡县名。“一类是汉代(包括少数秦代)的郡国或相当于郡国的地名,另一类是县、邑名。”[14]53不论是周代诸侯国,还是秦汉郡国,或者是汉代县、邑,用“列国”(而非“别国”)一词作以统领和概括是比较准确的。

(三)《方言》是“中国”与“四方”的“方言”比较体系。郭璞《方言注》还5次注明某某“方言”出于“中国”[13]24、37、62、65。“中国”义即“四方”之“中”的第“五方”[9]第1卷347(大意约为:中原地区,雅言地区,秦晋语流行地区,通语地区)。正如周祖谟所说:“《方言》所记的语言,其中以秦晋语为最多,而且在语义的说明上也最细。有些甚至于用秦晋语作中心来讲四方的方语。”[13]自序10《方言》以秦晋语为重点,通过各地方言的比较,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构建起西汉各“方域”“方国”的特色词汇体系,因之被尊为“世界语言学史上最早的方言比较词汇集”[15]137。

表1《方言》中的地名一览表

尽管在采集编纂的过程中,扬雄“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但他获得的诸多“个别”的“异语”“殊语”“殊域方言”材料与《方言》全书主旨的关系,仍然是“树木与森林”的关系。他所搜罗的“方言”不仅包括汉语方言,也包括当时境内的少数民族语言。尽管“同样的东西叫法不同,那都是中国的语言”[16]。至于扬雄《方言》对中华传统文化传承的意义,王先谦在《方言序》中作了精辟概括:“周公作《尔雅》以垂教,然后诗书之文可读。至于音义所自,卒未明言。合观《方言》载周召二南齐秦卫郑之语,足以稽合经文者……其采自朝鲜、冽水、西瓯、桂林诸区者,或出后来订坠搜遗之力。乃叹《方言》与《尔雅》同原,历千载而相赓续。”[17]364

五、余 论

《方言》书名在唐代变成《别国方言》后,“方”表示汉以前古“方国”的涵义似乎被淡化了。如果将“别国”释作“列国”,则“列国方言”保全了汉代郡国以及汉以前古“方国”的涵义,以“列国方言”作书名,也能反映扬雄书的基本要义。但如果将“别国”释作汉代时的“各国”或释作别的什么意思,且将“别国方言”作书名,则给《方言》书名带来新的困惑。这可能是众多语言学家不对“别国方言”作出明确解释的原因吧。

实际上,清代以来,研究《方言》的诸多学者已经逼近了本文研究的主题,只不过他们没有把“别国方言”义同“列国方言”这层窗户纸最终捅破而已。清代刘宝楠《论语正义》注“述而”篇论述“诗之风雅”时说:“(西周时)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列国之音不尽正,故以风名。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正于王朝,达于诸侯之国,是谓雅言。”[20]清代王先谦《方言序》:“前代采风之使,方行列国,匪独陈其诗篇而已。其于异俗殊言,必将备其声音训诂,随以上进天子。”[17]364周祖谟《汉语发展的历史》认为春秋时代“是列国争霸的时期,由于战争的频繁,生产的发达,商业的兴盛,各地人民的往来增剧,邻近国家的语言会更接近,至少周、郑、曹、许、陈、宋、鲁、卫、齐这一广柔地区有了区域的共同语”[15]4‐5。濮之珍《中国语言学史》:“经过列国的争霸,七雄的角逐,秦代的一统天下,各地语言经过相互影响、交流、融合、统一,到了汉代,便逐渐形成一种共同语。”[21]华学诚《周秦汉晋方言研究史》:“九州之内,诸侯列国方言异语的采集是包括在风土和民间诗歌的调查之中的,方言异语是诸侯列国‘国风’的有机组成部分……”[15]29

上引王先谦所说的“采风使者方行列国”,周祖谟所说的“列国争霸”,濮之珍所说的“列国的争霸”,华学诚所说的“诸侯列国方言异语”和“方言异语是诸侯列国‘国风’的有机组成部分”等,从文意上全部指向《别国方言》之“别国”当为“列国”之义。特别是刘宝楠在《论语正义》所说的“列国”“邦国”“诸侯之国”诸词,应当表达相同的意思,即“列国”。刘宝楠所说的“雅名”正好对应“风名”,“王都之音”正好对应“列国之音”。由此再次证明《别国方言》之“别国”应释为“列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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