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均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赵后别传》,后世一般称为《赵后外传》或《赵飞燕外传》或《飞燕外传》,一般署名为汉代人伶玄。陈振孙认为该书系伪书,言“称汉河东都尉伶玄子于撰。自言与扬雄同时,而史无所见。或云伪书也。然通德拥髻等事,文士多用之;而祸水灭火一语,司马公载之《通鉴》矣”[1]。此说为清人和现代学术研究所证实[2]。关于伪书《赵后别传》成书时间,学界考证出东汉至三国或晋宋说、六朝唐初说、隋至晚唐说、晚唐至北宋说、北宋说等约略十种歧异说法[3]。又,现有《赵后别传》较为完整的文本,皆为明清人抄写或刊刻流传下来的,其文本型态大体可分为两类,主要区别在有无题署与“伶玄自叙”“桓谭云”“荀勖校书奏语”三段文字及书名差异。书名、题署及“伶玄自叙”等三段文字,不仅可以引导读者对《赵后别传》文本性质的不同认知,亦足以影响对该书成书时间的断定。
笔者认为《赵后别传》成书于初盛唐间,其早期文本型态如下:其书名应是《赵后别传》,有“伶玄自叙”“桓谭云”“荀勖校书奏语”与正文本相伴流传,其中“伶玄自叙”应为著者自撰,是正文本的一部分,但传抄过程中,后人伪撰“桓谭云”“荀勖校书奏语”,并将“伶玄自叙”从正文本中割裂出来,与“桓谭云”“荀勖校书奏语”并置,成为副文本,最初以单篇的形式流传[4]。与《莺莺传》《霍小玉传》等典范的中唐单篇传奇小说相较,《赵后别传》至少有两方面的共同点:其一是文章体式相同,艺术表现力相近,此为钱锺书所揭橥;其二是爱欲题材的书写及其指向女性人物的情感取向相类,《赵后别传》中是飞燕姊妹,《莺莺传》中是崔莺莺,《霍小玉传》中是霍小玉,《李娃传》中是李娃,《长恨歌传》中是杨贵妃,《离魂记》中是张倩娘,《任氏传》中是狐女任氏,《柳毅传》(或原名应为《洞庭灵姻传》)中是龙女,等等。如此,则《赵后别传》与《霍小玉传》等中唐单篇传奇间的共性,是否隐藏着前后相生抑或共时并荣的关系?如有,则其关系何以生成?
《赵后别传》在流传的过程中,另有用“赵后外传”“赵飞燕外传”“飞燕外传”等命名。古人为自己创作作品的命名,一般而言,凝聚着文化内涵与文体观念[5]。故某一作品在流传过程中书名的变迁,既体现了后之改名者对该作品认知的观念变迁,也是不同时代文化的符码凝聚。同时,对文本的读者接受、命名也影响甚或规约着读者的阅读意义指向。因此,探求《赵后别传》书名变易的历史轨迹及其文化符码意义,不仅有利于厘清《赵后别传》自身的文本历史,还可烛照《赵后别传》流播变迁中的阅读意义指向。
成书于初盛唐间的《赵后别传》,不见录于隋唐史志及《崇文总目》,堪称“小说家之渊海”的《太平广记》亦未收录是书。现有史料中,秦醇《赵飞燕别传》小序中最早直接提及《赵后别传》,其文言:“余里有李生,世业儒。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6]秦醇所言“古文”《赵后别传》,李剑国认为是假托之词,是秦醇参考《赵后别传》进行重新创作的伪饰[7]。笔者认同此说,并略为申述。秦醇大约生活在北宋仁宗时期,此时期前后,托名伶玄的《赵后别传》即颇为流行,如晏殊、苏轼、司马光诸人皆有阅读,并在他们的诗文创作乃至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有所引用。秦醇所著《赵飞燕别传》中,写汉成帝窥浴、以丹药御赵合德至脱精而亡,几与托名伶玄的《赵后别传》同,故前者必是依据后者的再创作。由此可见,秦醇所言“古文”《赵后别传》,在当时确曾以此书名较广为流传。
宋代流传《赵后别传》文本中的“伶玄自叙”亦可证实此论。现存各本“伶玄自叙”中,皆言《赵后别传》为伶玄所作,且其自言书名为“赵后别传”。如曾慥《类说》所录“伶玄自叙”,《顾氏文房小说》本《赵飞燕外传》、《古今逸史》本《赵后外传》、《西汉文纪》本《赵飞燕外传》、《说郛》(涵芬楼本)本《赵飞燕外传》等各种明清刊刻本或抄本中的“伶玄自叙”,无不言书名为“赵后别传”。尤其是曾慥《类说》体例,“略仿马总《意林》,每一书各删削原文,而取其奇丽之语,仍存原目于条首。……南宋之初,古籍多存,慥又精于裁鉴,故所甄录,大都遗文僻典,可以禆助多闻。又,每书虽经节录,其存于今者以原本相较,未尝改窜一词”[8]。由此可认为,其所录“伶玄自叙”大体保留了文本原貌。故《赵后别传》原名应如题。但曾慥编《类说》时,其所见《赵后别传》本书名已改为“赵后外传”。“伶玄自叙”应是《赵后别传》原著者伪托时有意所为,因而《四库全书总目》《郑堂读书志》辨考《赵后别传》时,皆录引“伶玄自叙”的内容以证《赵后别传》为伪托之书。综上可知,“赵后别传”乃北宋人所常见书名,并为时人所认可。
司马光(1019—1086)《资治通鉴考异》录引“赵后外传”之名[9],或为偶然之误,或“赵后外传”之名在北宋中后期渐为人所接受。如《海录碎事》所录“伶玄自叙”,文中伶玄自称所撰书名是“赵后外传”,且节录《赵后别传》时,有17条出处标为“赵后外传”,3条出处标为“飞燕外传”,正可见《赵后别传》以“飞燕外传”名播传晚于“赵后外传”之名。又,明万历年间吴琯、吴中珩所编《增订古今逸史》,收《赵后别传》一书,其书名为“赵后外传”,所据或为宋本《赵后外传》[10]。
北宋末至南宋时,“赵飞燕外传”“飞燕外传”之名渐盛,如《锦绣万花谷》所节录“伶玄自叙”,文中伶玄自称所撰书名是“飞燕外传”。另如宋人注释诗文用典时,也有称为“赵飞燕外传”者[11]。《郡斋读书志》著录书名为《赵飞燕外传》,《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书名则是“飞燕外传”。明代《赵后别传》的刊刻本和抄本,如《顾氏文房小说》《艳异编》《汉魏丛书》《西汉文纪》《绿窗女史》及两种《说郛》本,书名皆为“赵飞燕外传”,亦可证实此趋势。需说明的是,《艳异编》、《说郛》(涵芬楼本)、《绿窗女史》、《说郛》(宛委山堂本)同卷皆收录秦醇《赵飞燕别传》,但前两者《赵飞燕别传》小序称《赵后别传》,后两者《赵飞燕别传》小序则称《赵后琐事》,此或是传录舛讹,或《赵后别传》曾以“赵后琐事”名传。
“赵后别传”“赵后外传”“赵飞燕外传”“飞燕外传”四书名,皆由传主身份名(赵后、赵飞燕或飞燕)联缀文体名(别传、外传)而成。“赵后别传”“赵后外传”二名,从文体言无本质差异。清人吴曾祺在《文体刍言》中曾定义别传、外传,言:“别传之作,多因其人已有传,别举—二事以补其佚……外传之体,与别传略同。小说家多有此种文字。如《飞燕外传》《太真外传》。更有谓之内传者,名殊而实相似。”[12]两者皆是本传(或曰正传)的补充。宋人大体也是如此认知别传与外传文体。如张齐贤言:“摭旧老之所说,必稽事实;约前史之类例,动求劝诫。乡曲小辨,略而不书;与正史差异者,并存而录之,则别传、外传比也。”[13]故从“赵后别传”到“赵后外传”,虽有“别传”与“外传”之别,但并非文体认知变化,乃是前人习惯混用“别传”与“外传”,如《青琐高议》红药山房钞本卷七秦醇《赵飞燕别传》,正题为“赵飞燕外传”,题下原注则言“别传叙飞燕本末”。
不过,书名分别是“赵后外传”“赵飞燕外传”“飞燕外传”的《赵后别传》文本,其“伶玄自叙”中伶玄一般自称书名为“赵后别传”。此种存在于不同文本中副文本的舛讹,除《锦绣万花谷》外,未见其他刊刻者、抄写者修正,也未见文献学家以之为谬。这种习以为常的现象,与《赵后别传》在两宋时较为广泛的影响并不相称。但将传主身份名与传体名两者的变化统合考察,这种转变无疑重构着《赵后别传》文本的阅读意义。这可以从宋人对《赵后别传》征引意蕴的变化来解释。“赵后”是基于政治制度的社会身份符码,其意义指向是汉代皇室的政治生活;“飞燕”或“赵飞燕”则是基于生命个体的命名符码,其意义指向是作为个体存在的生活际遇与情感世界。因而,“赵后别传”“赵后外传”之名,指向的是在本传之外,“别举一二事以补其佚”,因而具有征实的史传传统意义。如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即从《赵后别传》中撷取了两段文字[14]。“赵飞燕外传”“飞燕外传”之名,则突出传主的个体身份,更多指向飞燕姊妹的生活际遇及荒田野草之悲。如洪迈(1123—1202)曾言:
东坡谓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予每读书史,追悼古昔,未尝不掩卷而叹。伶子于叙《赵飞燕传》,极道其姊弟一时之盛,而终之以荒田野草之悲,言盛之不可留,衰之不可推,正此意也。[15]
综上可知,“赵后别传”应是原书名或早期书名之一,北宋中后期至南宋逐渐出现“赵后外传”“赵飞燕外传”“飞燕外传”之名,且后出之名呈取代原名趋势。
就中国古代文献而言,文本流播过程中会出现一种值得思考的现象,即正文本基本保持稳定状态,而副文本在多次变迁后逐渐固化。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较多,如手民误植、书坊主射利的任意删改等显在因由,另有一潜在因由是阅读史中文本意义的发现。《赵后别传》书名的嬗替,显然并非手民误植等显在因由造成,而是文本阅读中本质意义的回归决定的,而书名的嬗替会规约着文本的阅读意义指向,这种规约会让正文本的意义随之而变动。如此,不妨结合前述《赵后别传》成书的初盛唐文化语境,绎寻该文本的旨归与可能的意义。《赵后别传》敷演历史上飞燕姊妹的故事,本文不拟探讨其是否关合初盛唐时的宫闱秘事,但其无疑与初盛唐时期的宫闱世界和人世盛衰相偶合,如唐玄宗大抵因宠溺武惠妃,冷落曾经的宠妃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和王皇后等。据新旧《唐书·后妃传》,王皇后因争宠而有符厌之事,武惠妃后来也有谮废太子,进而有玄宗诛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之往事悲剧。其中赵丽妃“以倡幸,有容止,善歌舞。开元初,父兄皆美官”[16]。又武惠妃虽受宠于唐玄宗,但终因其系武三思侄孙女而不得封后,最终因谮害太子等三人忧惧而死,年寿仅四十余。此后唐玄宗又有“礼遇如惠妃”的杨贵妃,杨贵妃则“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承迎,动移上意”,其家族中人也因宠而贵盛[17]。此期,士人已深怀隐忧。如吕向撰《美人赋》,托美人以讽谏,抒隐忧[18]。吴兢《贞观政要》以“君道”为首章,开篇即载唐太宗之言,“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19],其警示意味极为强烈,深蕴盛衰之变的隐忧之意。《赵后别传》的“荒田野草之悲”,不必一定指向此种宫闱秘事,却与时代的隐忧及基于此种隐忧而生成的个体生命之思吻合。故从“赵后别传”到“飞燕外传”的变化,是基于政治身份命名的历史性消解,张扬了飞燕姊妹个体命运遭际的生命隐喻,回归了文本的本性。中唐时期有一批文本接续了《赵后别传》这一文本意义,如白居易《长恨歌》、陈鸿祖《东城老父传》、陈鸿《长恨歌传》等诗与传奇。
百年来古代小说研究,一般以《古镜记》《游仙窟》《补江总白猿传》为初盛唐时传奇小说经典文本。事实上,《古镜记》等三篇文本不仅未建构中唐传奇文体轨范,且从叙事内容而言也未形成接续。代表唐传奇文体特征的是中唐时期以言情为主、以追求文采与意象为主的单篇传奇[20]。然《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不以言情为主,其文体为“述异志怪之体”与“家世仕履”之年表叙事体的结合[21],追求历史叙述的整饬时序。至于《游仙窟》,虽被郑振铎誉为“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有趣的恋爱小说”[22],但实则并非传奇体,其“通篇用骈体,唐传奇中罕有此格”“非小说正格”[23]。此三者与中唐单篇传奇小说并不相类。然《赵后别传》,通过形塑飞燕姊妹的爱欲,抒写著者的荒田野草之悲,是典型的言情之作,其文体形式也与中唐单篇传奇相类。
《赵后别传》的爱欲叙事,可从“伶玄自叙”发覆。现有《赵后别传》的“伶玄自叙”,虽是副文本,但并非简单交代《赵后别传》著者的身份、创作缘起与文不盛传的因由,其中还有强烈的自我形象建构和情感的发抒。在“自叙”中,“伶玄”的形象非常鲜明,不仅才、学、识兼具,且知音、旷达而高标至不与扬雄交往,能明辨“得幸太守”的班躅之罪而“撮辱之”。但更为重要的是,“伶玄”是一个“有风情”能“淫于色”的“慧男子”,因而能欣赏有才色而知书的妾樊通德,能体悟到樊通德讲述赵飞燕姊妹故事中的情性,能有“荒田野草之悲”,能深于情而忍于情,并应妾樊通德之请而撰《赵后别传》。这段“自叙”,从文体而言,可谓是一篇独立的抒情显志的自叙文。先秦至唐的自叙文(包含“自序文”)文体型态有变化:先秦至西汉时期自叙文型态较单一,主要介绍客观事由;从东汉到唐代,自叙文因抒情显志而自我型构,其文体型态愈益丰富。自叙文的这一变迁,实质是抒情传统的构建。反观“伶玄自叙”,交代故事讲述者樊通德的身份是“嫕之弟子不周之子”,其故事来源已是多重讲述,其间则隐含对故事真实性的舍弃。又交代樊通德是著者之妾的身份,其以“占袖,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不胜其悲”形容樊通德伤情之态,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客观书写,而是要消解汉成帝与赵飞燕姊妹这一历史架构的叙事宏大,从而借樊通德之口发抒“荒草野田之悲”的个体情怀。如此,则“伶玄自叙”并不仅仅是《赵后别传》叙事主体的依附,而是《赵后别传》文本除“燕昵之语”“闺帏媟亵”之事(言语层次、形象层次)外的叙事意旨的必要交代(意蕴层次的构成),从而引导后之接受者的文本阅读。
从文本而言,《赵后别传》的“荒田野草之悲”是糅合在爱欲叙事中的,进而决定了《赵后别传》的传奇属性。古代中国,人的爱欲,大体有两种。第一种是“修齐治平”等政治价值或社会伦理的追求,是外在社会的规约,沉积为稳定的社会心理与价值结构。如薛元超的平生三恨,即是初盛唐时门第和科第观念对男性社会价值追求规约的典型[24]。另一种是生命本能及基于此的个体自我实现,如生命本能的满足及自由的爱恋、生命的体认、自我的认知等。如《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言:“夫性命者,人之本;嗜欲者,人之利。本存利资,莫甚乎衣食;既足,莫远乎欢娱;至精,极乎夫妇之道,合乎男女之情。情之所知,莫甚交接。其余官爵功名,实人情之衰也。”[25]这两种爱欲,不仅集合在初盛唐间士人身上,成为一种生活日常,如长安城的“风流薮泽”和“曲江会”[26],也成为文学书写的心灵图景。现实社会中,前者规约着后者,因而第二种爱欲的书写,即便是直面性爱,也是被压抑的,如《游仙窟》中张文成与十娘的遇合,是一种遮掩中的放荡。《赵后别传》中飞燕姊妹爱欲书写,从身体的爱欲而言,以时间为序,主要有羽林射鸟者、汉成帝、侍郎宫奴多子者及燕赤凤。飞燕与羽林射鸟者相约,是飞燕人生情感与身体爱欲的首次激发,是一种出于生命本性的爱欲之美[27]。至于与汉成帝的帝妃关系,是因为政治身份而生成的被动情欲;与侍郎宫奴多子者相通,则缘于为巩固政治身份以生殖为目的而发生的功利性性欲。然燕赤凤于飞燕,应是成熟女性的情感寄托与身体归依,因而获知燕赤凤也通于赵合德时,赵飞燕妒恨交加。南宋人虞汝明《古琴疏》载赵飞燕与燕赤凤事,言:“赵飞燕与宫奴赤凤昵,后赤凤惧事泄,亡去。后思之不已,制《赤凤来》曲,恒援琴而歌之,未尝不泪下。名其琴曰凤皇,帝卒不觉也。”[28]此一记载,塑造了赵飞燕对燕赤凤的真情形象,可补足《赵后别传》中飞燕的爱欲形象。反之,《赵后别传》中汉成帝形象并非绝对的男权和政权的支配者角色,如言汉成帝“益愧爱后”“帝微闻其事(笔者案:燕赤凤事),畏后不敢问”等。尤须注意的是,该书有三次较为直接描写汉成帝的性行为,分别是首次临幸赵飞燕、恋赵合德之足、借助性药与赵合德性交至暴亡,所书写的汉成帝,能凭依政治身份获取女色且贪恋女色,但在两性性行为中并非一般意义上占据支配地位的男权形象[29]。这种型构,与《汉书·成帝纪》所营造的汉成帝历史形象并不相同,甚至是对汉成帝个体形象的贬抑。
《赵后别传》写飞燕姊妹爱欲的故事,有意营构信息源真实的史实假象。著者先假托汉代伶玄为著书者,据伶玄又虚构樊通德、樊嬺二人。樊嬺是信息源真实的关捩所在。樊嬺的身份,一为飞燕姊妹的姑妹,即父亲的妹妹[30],是血亲身份,可以知晓飞燕姊妹的秘事,能周旋飞燕姊妹间的关系;一为皇宫中的承光司帟者[31],皇帝身边的女官,能掌握宫中的秘事。此种营构,使得叙事具有合法性,四库馆臣纪昀亦甚为服膺。如纪昀批评蒲松龄《聊斋志异》云:“《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伶玄之传,得诸樊嫕,故猥琐具详;元稹之记,出于自述,故约略梗概。……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32]对《赵后别传》中的“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处,纪昀认为有合理的信息源,因而其叙事也是合理。但《赵后别传》中,樊通德、樊嬺的身份本就是不真实的。如飞燕姊妹之父,血缘上是冯万金,名分上是赵曼,飞燕姊妹的姑妹应以冯或赵为姓氏,然樊嬺非是;樊通德是樊嬺弟弟之子的女儿,与樊嬺是三代人,且樊嬺为后宫女官,应不可能对樊通德讲宫中之事。如此可知,上述人物的营构,并不是要坐实故事来源的真实性,仅为使所叙之事具有合理性,进而使飞燕姊妹的爱欲合乎事理逻辑,揭明基于个体的盛衰之变和“荒田野草之悲”的意义。
又,邓乔林纂辑《广虞初志》,录《赵后别传》,评点云:
古人叙丽人、丽事者,无出此传右矣!“以辅属体”二句,妙极,形容谓为“温柔乡”。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语语琼绝千古。“温柔乡”三字,亦甚奇。帝度自谓隃胜之,然温柔乡故不及白云。但帝乡,实境;武帝乡,幻境也。昭仪入浴兰室一段描写,曲尽厥巧。肤体光发占烧烛,拟比肤色,艳之极矣!侍儿白昭仪,至帝赐侍儿金,使得无言,是一段;私婢不豫约,中至帝袖金逢私婢,辄牵上赐之,是一段。侍儿贪金,至夜从帑益百余金,又一段。一步进一步,描写帝爱窥昭仪景象。千载如见。即陆探微写生,殆不及也。昭仪得此传文,骨虽朽,其貌犹存。宇宙快事,有此人便当有此文,谁谓不然。[33]
此段评点文字揭橥了《赵后别传》的想象妙处与刻画细腻处。鲁迅提出“文采”和“意想”以区别传奇小说与其它文体[34],与中唐时《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等单篇传奇相比,《赵后别传》的“文采”和“意想”毫不逊色[35]。
一般而言,一种成熟文学文体的形成,必然要有一个孕育期。初盛唐的社会风范和文学书写,能令中唐士人直面被压抑的爱欲,并在文学中书写基于生命本性的爱欲,进而表现丰富的生命体验。如《离魂记》中“(王)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莺莺传》中张生见崔莺莺后被“至情”的需要所征服,《霍小玉传》言李益“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李娃传》中郑生“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之情。然而,缘于门第观念与仕进需求的功利性婚姻,也带来爱欲主体的情感压抑与扭曲。如《霍小玉传》中与表妹卢氏之婚约带给李益的困顿[36],《李娃传》中李娃劝慰郑生“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与郑生“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之言,皆可说明基于生命本性的爱欲与基于现实需求之婚姻的冲突,以及这种冲突带给人的情感的伤害[37]。但综观中唐单篇传奇小说中男女爱欲的冲突与融合关系,女性相对处于一种主动的状态,虽然这种主动依然受制于整体的社会伦理的束缚。此种爱欲书写模式,与《赵后别传》相同。
因此可以说,《赵后别传》从文本的言语结构层次、形象结构层次和意蕴结构层次,为中唐单篇传奇的发生提供了前置范本。
综合上述的梳理和分析,本文得出如下结论:成书于初盛唐间的《赵后别传》,其爱欲叙事及其文体结构模式,并非汉魏年间的史传或小说叙事,而是一种新的叙事与文体的发生,从而为中唐单篇传奇的发生提供了范本。基于这一认知,对于中唐单篇传奇体的溯源,无论是据进化史观还是发生学论,提出志怪说、杂史杂传说等结论,并不一定完全符合传奇文体生成的实际,故应可以重新探讨。此外,《赵后别传》与中唐单篇传奇共构的爱欲叙事与文体模式,在晚唐五代并未延续,尤其是爱欲叙事的宗教皈依,形成了另一种叙事模式,如《杜子春》即是鲜明的一例[38],传奇文体也随之一变。此一认知,当另撰文申述。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文献学视阈中文言语体说部编撰及其思想研究”【20YJA75101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宋)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5页。
[2] 如四库馆臣以《赵后别传》“其文纤靡,不类西汉人语”“前汉自王莽、刘歆以前,未有以汉为火德者”等综合因素,判定《赵后别传》为伪书。(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三“小说家类存目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16页。周中孚《郑堂读书志》则进一步指出“其文固不类西汉体,其事亦不能为外人道也。在文士展转援引,本属常事,而司马公反引其最纰缪之语以入史籍,则失考之甚矣”,提出《赵后别传》“当出于北宋之世,故《通鉴》已引及之”的结论。(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六十三,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243~1244页。现当代学者也多有补证,如朱东润以《赵后别传》以《史记》之名称汉代仅名为《太史公书》的舛误,确证伪书说。朱东润著,陈尚君编:《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 八代传叙文学述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5页。
[3] 参见李军均:《〈赵后别传〉的文本型态与成书时间考论》,汤江浩主编:《华中学术》第25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5~85页。
[4] 李军均:《〈赵后别传〉的文本型态与成书时间考论》,汤江浩主编:《华中学术》第25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5~85页。
[5] 参见程国赋:《论明清小说书名所体现的文学观念》,《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3期,第66~77页。程国赋:《中国古代小说命名刍议》,《文艺研究》2011年第11期,第45~53页。
[6] (宋)刘斧编:《青琐高议》,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7页。
[7] 李剑国:《秦醇〈赵飞燕别传〉考论——兼议〈骊山记〉〈温泉记〉》,《古稗斗筲录:李剑国自选集》,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26~353页。
[8]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61页。
[9]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第一,四部丛刊涵芬楼影宋刻本。又可参见(宋)司马迁:《资治通鉴》卷第三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13页。
[10] 该书凡例有言:“是编所书,不列学官,不收秘阁,山镵冢出,几亡仅存,毋论善本,即全本亦稀,毋论刻本,即抄本多误。故今所集幸使流传,少加订证,何从伐异党同,愿以保残守阙云耳。”
[11] 约成书于1086年—1093年间的《梦溪笔谈》卷二十一提及书名《赵飞燕外传》,参见《胡道静文集·新校正梦溪笔谈梦溪笔谈补证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9页。另,两宋之交时,宋人注诗文用典,也多用“赵飞燕外传”之名,如施元之注苏轼诗,参见清康熙三十八年刻本《施注苏诗》,藏哈佛燕京图书馆。
[12] (清)吴曾祺:《涵芬楼文谈》,长沙: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13~114页。
[13] (宋)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年,“序”第1页。
[14] 赵合德进宫及披香博士淖方成语事、赵氏姊妹私奸及赵合德语事。见(宋)司马迁:《资治通鉴》卷第三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13页、第1019~1020页。
[15] (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905页。
[16] (宋)欧阳修:《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491页。
[17] (后晋)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178页。
[18] 参见许东海:《赋家·美人·诤臣——吕向〈美人赋〉的“美人与诤臣”论述》,《励耘学刊》(文学卷)2015年第1期。
[19] (唐)吴兢:《贞观政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页。
[20] 关于中唐单篇传奇的文体,可参见李军均:《论中唐单篇传奇的文体建构》,《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1期。又,石昌渝认为:“唐代传奇小说鼎盛时期的作品,或者说足以代表唐代传奇小说面貌和水平的作品,其内容主要是言情。”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88页。
[21] 汪辟疆辑录:《唐人小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10页。
[22]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381页。
[23] 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37页。关于《游仙窟》的评价,学界有与此迥异之看法,如李时人认为《游仙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真正走向成熟的标志”。见李时人:《游仙窟校注》“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1页。
[24] 《隋唐嘉话》卷中:薛中书元超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唐)刘餗,等著,程毅中校:《隋唐嘉话 朝野佥载》,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8页。
[25] 参见戎辉兵:《〈敦煌赋校注·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校释拾遗》,赵生群、方向东主编:《古文献研究集刊》第一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77~85页。
[26] (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一“风流薮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开元天宝遗事 安禄山事迹》,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5页。(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唐国史补 因话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55~56页。
[27] 邻羽林射鸟者的身份亦可为证。按汉代官制,羽林射鸟者职属羽林军,其出身乃良家子弟。参见《汉书·百官公卿表》云:“羽林掌送从,次期门,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名曰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续汉书·百官志》云:“〔羽林〕常选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凡六郡良家补。”《汉旧仪》云:“羽林从官七百人,取三辅良家子”。
[28] (明)陶宗仪:《说郛三种》卷一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585页。
[29] 三次描写的文字分别是:“及幸,飞燕瞑目牢握,涕交颐下,战栗不迎帝。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既幸,流丹浃藉。嫕私语飞燕曰:‘射鸟者不近女邪?’飞燕曰:‘吾内视三日,肉肌盈实矣。帝体洪壮,创我甚焉。’”“帝尝蚤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昭仪常转侧,帝不能长持其足。樊嫕谓昭仪曰:‘上饵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贵人足,一持畅动,此天与贵妃大福,宁转侧俾帝就邪?’昭仪曰:‘幸转侧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则厌去矣,安能复动乎?’”“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昚恤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抵明,帝起御衣,阴精流输不禁,有顷,绝倒。裛衣视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内。须臾帝崩。”
[30] (清)梁章钜、郑珍撰:《称谓录 亲属记》,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18页。
[31] 顾氏山房本为“丞”,误,两汉有承光宫,后文有“承光司剂者”,故应为“承”。
[32] (清)盛时彦:《〈姑妄言之〉跋》,(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17页。
[33] (明)汤显祖,等原辑:《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集》上册,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158页。
[34] 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然咸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故其流可衍为王绩《醉乡记》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等,而无涉于传奇。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抑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212页。
[35] 可参见李军均《传奇小说文体研究》第三章第二节对中唐单篇传奇和传奇集中传奇的文采有较为详尽分析,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7年。
[36] 《霍小玉传》:“未至家日,太夫人以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
[37] 陈弱水:《从〈唐晅〉看唐代士族生活与心态的几个方面》对此也有相关论述,可参见《新史学》第十卷第二期(1999年),第1~27页。
[38] 牛僧孺《玄怪录·杜子春》借道士之口言:“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而杜子春人生失败的遭际,即是一种印证。(唐)牛僧孺编,程毅中点校:《玄怪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