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与重构：从《白蛇2：青蛇劫起》看经典故事在动画叙事中的当代回响

伍 丹

摘  要：作为一种珍贵的文化遗产，以《白蛇传》为代表的一批传统经典故事在国产动画中以不断创新的样貌呈现出来。从主题到内容，从人物到讲述，中国传统的经典故事被不断重复与移植，挪用与重构，成为了国产动画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而经典故事也借由动画以不同的“回响”方式在当代持续产生着影响力。影片《白蛇2：青蛇劫起》自带一种使命感，试图以一种积极的故事呈现，鼓励当代青年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带给世人更多的思考与内省。诚然，这种追求和激烈让经典故事具有了新的时代意义。

关键词：白蛇2;经典故事;当代回响;移植;重构

基金项目：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湖南动漫文化的本土化表达策略”（19B332）研究成果。

20世纪20年代，动画电影《铁扇公主》《大闹天宫》将经典名著《西游记》以动画的形式推向世界舞台，由此开启了中国动画从民间传说、神话等经典故事中进行借鉴创作的传统。《白蛇传》以其悠久的传承历史、广大的受众群体被赞誉为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经典”，以《白蛇传》为代表的一批传统经典故事在国产动画中以不断创新的样貌出现。从主题到内容、从人物到讲述，中国传统的经典故事被不断重复与移植、挪用与重构，经典故事也借由动画以不同的“回响”方式在当代产生着经久不衰的影响力。

一、移植：历史的“传说”

2021年暑假档《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简称《青蛇劫起》）接续2019年国产爆款动画《白蛇：缘起》，二者皆移植于中国传统经典故事《白蛇传》。被称为四大民间爱情传说之一的《白蛇传》的故事雏形最早见于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后在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的话本名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基本定型，到清代方成培的戏曲《雷峰塔》达到成熟。白蛇从吃人心肝、凶狠歹毒的“妖”（《西湖三塔记》）变成了贤妻良母般的“人”（《雷峰塔》），而叙事主旨也由劝人戒色戒欲（《西湖三塔记》）转为歌咏爱情、反抗封建压迫（《雷峰塔》）。从《白蛇传》在中国古典文学时期的发展流变来看，故事情节从《西湖三塔记》中的清明游湖、人妖结合、造塔镇妖，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增加的游湖借伞、定亲赠银、发配苏州、金山索夫、人蛇斗法、永镇雷峰塔等，故事情节大大丰富，《雷峰塔》中又增加了端阳现形、盗仙草、断桥相会、合体、祭塔等情节，白蛇传故事最终成熟定型。一个完整的经典故事《白蛇传》基本形成：包括游湖借伞、定亲赠银、发配苏州、端阳现形、昆仑盗草、金山索夫、水漫金山、断桥相遇、合体等故事情节，真善美化身的白蛇“白娘子”、爱憎分明的青蛇“小青”“书生”许仙、“封建卫道士”法海等人物形象。丰富的剧情、饱满的人物让《白蛇传》在戏剧冲突和叙事结构上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其影视化的荧幕视觉冲击力满足了观众对于故事猎奇的期望。加之，西湖、断桥、雷峰塔等景观的真实存在，与经典故事形成了美好的共振，让古老的传说从现实中走来。

作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白蛇传》中人妖殊途、冲破藩篱的爱情具有无比动人的魅力。从口头到文字，从戏剧表演到视听影像，不同版本的白蛇故事都是对《白蛇传》最经典故事内容的重复与移植。同时，这也是一个极具延展性的文本，人物、情节的丰富极易演绎成不同美学风格和价值追求的新故事。早于《青蛇劫起》上映的粤剧电影《白蛇传·情》以小黑马之态也取得不错票房。区域流行的戏曲影片《白蛇传·情》以极具中国风情的水墨风格，在根据宋画打造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中讲述着经典的白蛇故事。而《白蛇：缘起》将讲述视角放在白蛇和许仙的前世故事，对传统经典故事中寥寥几笔的故事背景进行扩充，《青蛇劫起》的故事主线移到了水漫金山之后，两者皆移植了经典故事的人物设定和故事外壳。白蛇的温柔、情深，青蛇的俏皮、勇敢被延续下来，并延续了白蛇故事的气脉和精神。这是《白蛇传》故事中的核心内容，在《白蛇：缘起》结尾处，玉簪落地，音乐响起，再现断桥相会的经典情节。

《青蛇劫起》中白蛇和许仙的故事已经消失，但小青和司马，乃至蒙面男子的交往实则亦是对许仙和白蛇交往的移植，特别是《青蛇劫起》中男性角色的懦弱、善良，背弃感情又幡然悔悟，最后奉献自己，正是移植了原著中许仙的人物设定和情感线索。白蛇和许仙对情感的等待、寻找和牺牲，正是原著中核心的情感线索。更为重要的是，《青蛇劫起》延续了原著中的青白二蛇的姐妹情深。千年的陪伴，白蛇和青蛇始终不离不弃，从结缘到受劫，原著中的第二种情感线索——这种超越时空的情谊最终成为了新故事的情感核心。在对人蛇斗法、白蛇永镇雷峰塔的经典情节略写后，青蛇为拯救白蛇而遭遇劫难，落入修罗城。在遭遇种种劫难、遇见不同的人之后，在强大的姐妹情谊的执念下，青蛇与法海斗法后逃离修罗城与白蛇重逢。

由此，原著的精神指向和人文内核得以延续：对人性主题的书写，对人的情感的尊重，对于自由的向往。《青蛇劫起》中的青蛇面对的抉择一如白蛇：是否愿意为了爱牺牲自我。

弗洛伊德曾说：“一篇创造性作品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和代替物。”而“像神话这样的东西就是所有民族充满愿望的幻想，人类年轻时期的世俗梦想的歪曲了之后留下的痕迹”[1]。《白蛇》的制作方追光动画在此之前，已經推出了原创动画《小门神》《阿唐奇遇》，虽然也借鉴了传统文化元素，但是全新故事带来的陌生感并未引起多大的关注。国人对于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故事有种天然的认同，沉淀于民族文化心理的怀旧情绪能迅速被熟悉的情节和人物唤醒，文化背景和人物塑造的理解壁垒在上千年的解读中被轻易打破，这也是同样取材于民间神话素材的《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二、重构：现实的“介入”

传统《白蛇传》的故事主角为白娘子，《青蛇劫起》则将主角设定为青蛇，可以称之为第一部以女性为第一视角的动画电影。原著故事过于经典，《青蛇劫起》既围绕它又避开它，避开了白蛇与许仙的故事本身，而围绕故事的外圈重构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将故事进一步铺展开来。如同《无敌破坏王2》中花木兰穿上了龙纹夹克，《青蛇劫起》中的小青高束马尾，手握宝剑，彻底换下了宽衣博带，用一种中西混搭的短打装扮凸显时尚风格。可以说，这是一部纯粹的成人动画，小青形象精致且性感，符合当下网生代年轻人的审美。传统青蛇形象青涩稚嫩、重情重义，宛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而《青蛇劫起》中的小青一跃成为一个带有朋克风的战斗少女，在当代女性觉醒和奋起的时代命题中直指女性主义的表达。可以说，《青蛇劫起》以当代青蛇形象的银幕改写实现了故事的重构，这是用现代化价值对经典故事的重新讲述。同样的重设路径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也清晰可见。取材自《哪吒闹海》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一改哪吒封建父权的反叛者形象，用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表明其更具现代意义的对命运的反抗。可见，在现代社会文化消费的潮流中，“这些古老的幻想叙事，开始重新经历现代以来的‘世俗化’改造，接受了一次如韦伯所言的‘祛魅’的洗礼，而洗礼的任务，最根本的就是对内容的现代性改造”[2]。

当然，《青蛇劫起》的叙事逻辑依然是因男性无法保护女性，女性不得不自我觉醒和反抗，这种女性意识的展现浅薄化了女性主义的价值，亦让小青的形象不够丰满和真实。小青的小蛮腰、S型身材、大长腿，以及低机位视角仍有男性凝视的嫌疑。在影片流露出的男性审美的凝视之下，没有足够的细节和情节作为小青行为的动力支撑，其所有简单的对于“男性无用”的泄愤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也将小青简单化为女性主义的符号，这亦是《青蛇劫起》饱受争议的原因之一。但《青蛇劫起》依然有其进步意义，女性不再困于男性的纠葛而争宠、邀爱，不再等着被男性拯救，青蛇和白蛇相互依偎又凭己力共同历劫，代表着女性力量的柔和与坚强，女性间的相互依靠与支撑。

在故事的设定上，《白蛇·缘起》虽然讲述了一个故事前的故事，但是依然延续了原著中人妖相恋的爱情主题。而《青蛇劫起》在故事创新上迈出了更大的步伐，故事开篇的水漫金山虽然是原著经典桥段，但是之后的情节走向青蛇的历劫与逃离。这是一个脱胎于经典故事母本，又被重新创作的故事。

《青蛇劫起》用一个更加现代的视角，将原有的爱情主题扩展为当代人所面对的“情感”主题，在背叛和困境中依然执着追求“真情”，是爱情、是友情，亦或其他。它带着更多的“野心”，想要直视现代的种种问题，用更加直接的“隐喻”表现现代人在各种挑战下的自我成长。诚如卡西尔所言：“不是自然，而是社会才是神话的原型。神话的所有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会生活的投影。”[3]在原著中，小青被固化为白蛇的妹妹，是陪伴者和追随者。《青蛇劫起》的冒险之旅则由青蛇一个人完成，白蛇甚至消失在了故事里。比起白蛇，小青的历劫更加契合女性觉醒的时代主题，是当下女性力量的有力展现。小青带着对姐姐的执念，一路历劫，从妖到人，开始书写自己的故事，一如每个人的成长。这是属于每一个人的独立宣言。可见《青蛇劫起》的故事内核完全立足于当下。

《青蛇劫起》有着流畅沉稳的故事剧情。青蛇带着白蛇被法海镇压于雷峰塔的愤恨坠入修罗城——与原著完全不同的时空环境，时空被重新建构。原著中白娘子和许仙相遇于西湖湖畔，人和妖的故事都发生于人间的活动空间。1992年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虽然充斥着大量神奇的法术、古韵的台词、“新黄梅调”的唱词让整个作品仙气飘飘，但是剧中处处都是质朴、自然的风俗世情，一派人间有情的模样。而《白蛇·缘起》徐徐展开了一幅诗意而优美的古风画卷。

反观《青蛇劫起》中的主场景修罗城，一反传统白蛇故事中人间场景的主设定。废土世界的设定直接表明《青蛇劫起》绝非对原著的简单延展或者重写，而是重构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着未来感的魔幻世界。修罗城古今同在、时空交叠的设计带来了不同以往的奇观体验。视觉冲击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狭窄逼仄，废弃的汽车、暗淡的霓虹，城市深处的古建筑，一股衰败、颓唐的末日感扑面而来。修罗城取意于佛语中的修罗场，原指修罗之间的生死决斗坑，后来引申为人在困境中的绝死奋斗。黑风洞连接着现实世界和修罗城。洞中四季流转、风景变幻，流动水彩幻化而成的晕染扭曲了时空，虚幻了万物。小青终于从青蛇化身青龙，与法海的法身迦楼罗在此展开了鏖战。《青蛇劫起》的主创在借鉴传统文化元素上可谓用心良苦，风火水气四劫、无池、如果桥、蛇头蛇尾的轮回结构都被糅进了故事背景中，极大丰富了动画故事的意义所指。迦楼罗本指佛经中的巨型神鸟，以龙为食，小青和法海的相斗直接幻化成了两个具有典型东方意味的意象。黑风洞中二十年，洞外一天，幻境中的法海逐渐衰老，小青则愈挫愈强，最终推倒了幻境中的雷峰塔，逃离了修罗城，一如在末日中的逃亡，带着一种时下颇为流行的废土朋克的美学风格。

修罗城是《青蛇劫起》的一大亮光，一个生和死的空间，一个坍塌与重生的世界，蒸汽朋克、工业废土等后现代元素与古意盎然的国风同时存在，城中的种种争斗是现实世界残酷竞争的折射，青蛇在“劫”中崛起，正是对信念的坚持和胜利的渴望。青蛇的逃离，是对那潭忘忧水诱惑的拒绝，一如现实中对躺平的拒绝。在《白蛇：缘起》成功之后，《青蛇劫起》自带一种使命感，试图以一种积极的故事呈现，鼓励当代青年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带给世人更多的思考与内省。诚然，这种追求和激烈亦让经典故事具有了一种新的时代意义。

三、结语

青蛇故事在动画荧幕的精彩呈现，是中国动画民族化传承和现代化创新的融合尝试。如何将民族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相结合，在民族性与时代性、典型性与普适性中寻找恰当的平衡，是当下中国动画创作创新和突破的关键。《哪吒之魔童降世》《大圣归来》《白蛇：缘起》《青蛇劫起》等优秀国产动画相继问世，说明在中国影视产业化的社会语境下，中国传统经典故事作为非常重要的IP资源，依然是国产动画珍贵的资源与养分。经典故事在动画叙事中的重新书写，将是中国动画创作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常态，表现了新的时代下不同美学追求、文化认同的多元与冲突。经典故事以衍生或重构的“回响”方式在今天的动画中不断创新，在当代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被调整、改变后，被新一代观众在新的讲述中重新诠释，实现了其跨越时代的鲜活，具有了生动的新形态与新特征。此外，中国传统经典故事被国产动画不断“重写”，既说明其在人物、情节、主题等方面独特的艺术魅力，亦说明国产动画始终未能真正突破神话传说题材的局限，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故事创新。客观来说，《青蛇劫起》有很多明显的不足，故事线不够圆满，配角人物过于单薄，故事动机薄弱，叙事风格的网游风，特别是第一人称射击视角的使用，让观众感觉不适，乃至失望。但是，《青蛇劫起》世界的架构体系、反套路的情节走向、叙事节奏，尤其是女性主人公的成长塑造都是相对成功的尝试。对于中国动画来说，美术和视效无可挑剔，但节奏合理、情感发展顺畅、剧情完整的故事设计已经成为了国产动画发展真正的阻碍。动画应当是诗意的，纯粹的想象力是其生命的根本，在那一个个真实有趣又光怪陆离的无穷世界里有着无限的可能，我們渴望精致画面、一流视效下直击灵魂的那抹感动。

参考文献：

[1]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M].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36.

[2]赵洋.神性重建与传统回归：当下神话题材类国产动画的叙事策略[J].当代动画，2008（2）：29-32.

[3]张碧.现代神话：从神话主义到新神话主义[J].求索，2010（5）：177-179.

作者简介：伍丹，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当代文学、影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