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消失在2005

2021-01-11 05:45索南才让
青海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普氏草场哈尔

那是2005年,夏季的牧区。有一天我和两个伙伴,骑着刚刚从马群里逮住的骟马,从营地出来,打算先到小兴山口的帐篷商店买烟买酒,然后沿洪乎力河而上,穿过豹子湾,去往邻村的草山赶回一群当年的羊羔。我们在商店里逗留了一个小时,离开后不久,就在河对岸看见了那只普氏原羚。一只孤零零的羚羊。从来没有羚羊在夏季山区出现过,好奇心驱使我们渡过河,去追赶那只看起来只有两岁大小的羚羊。我们在后面追逐,它在前面奔跑,没有往山上的高山柳林里跑,也没有过河,它好像明白两边的危险,径直地朝着我们要去的方向一路逃下去。看不出来它有受伤,但它跑动的样子很不对劲,不果决干脆,迟迟疑疑,好像故意在吊我们的胃口。我们一边追,一边讨论这种动物。

在80公里之外的冬牧场,在青海湖周边,普氏原羚成群成群地繁殖着,那里是它们的家园。但这样的场景出现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2005年左右的情况是你放牧一个冬天,也未必看见一只普氏原羚。开始的时候,普氏原羚的迅速消失并没有引起牧人们的注意,或者说注意到了,却不会为它们担心,反而很高兴,没有它们和自己的羊群争夺草场當然是好事情,它们适当地消失一些仿佛更好。但是事情不是这样,仅仅过了几年,冬牧场上一只羚羊也看不见了。羚羊的大量灭亡除了不为人知的其他因素,人为的猎杀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尤其是民间枪支没有收回之前,盗猎分子的猖獗在初冬是一个高峰,那时候,偷偷摸摸的猎杀太多了。我听父亲说过,盗猎者埋伏在沙漠和草原的接壤处(因为那里是羚羊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来一群打一只来一群打一只,有时候,一天都不用换地方,就在一个地方卧倒埋伏着。父亲他们深秋回到冬牧场,赶着羊去饮咸水的时候,每天都能在沙漠里听见枪声。普氏原羚和其他动物一样,感知危险能力很强,当发现这块土地已经危机重重,一部分选择迁徙,选择离开;而留下来的这部分,被慢慢地消灭着。

民间枪支被收回以后,这样的场景再不复现。但普氏原羚这个群体的数量依然在下降着,当我回去放牧时,七八年时间一只也没看见。所以就对父亲的话有所怀疑。他说他们年轻的时候,羚羊几乎和家里的羊群一样多,这里几只,那里十几只,有时候和家里的羊群混在一起吃草。他用一种到了冬天会枯死,随风飘走的长草搂成一个大大的草球,顺风从山坡往下一滚,准能惊起一群卧着的羚羊。它们和冬季草原一样的皮毛是天然的伪装,站定不动的时候,很难发现它们。但这种滚草球的有趣游戏可以让它们惊慌失措地暴露出来。但轮到我放牧的时候,别说羚羊了,连那种可以做草球的草都没有了。

在夏季草场发现一只落单的羚羊,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着的羚羊。死去的羚羊我见过不计其数,但一只活的都没遇到过,一度以为普氏原羚是一种十分神秘的动物。

我们跟着这只孤单的小羊,一直来到热力木河在这片草原最大的拐弯之地,这只小羊终于跳跃在这片湿地中,跃河而去,消失在嶙峋交错的丘陵区域中。

时间一晃到了2021年,距离那遥远的和普氏原羚的一次同行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有机会再一次去了解普氏原羚在青海湖北岸的生存状态。其实在这之前,我得益于地利之便,和它们打交道的次数已经不少了。我有两年时间成为一名湿地管护员,有三年时间是禁牧区的护林员。在这几年时间中,我看到过无数野生动物,熊、草原狼、野狐、沙狐、麝、马鹿、岩羊、各种鼠类,各种各样的,大部分叫不上名字的飞禽……其中当然包括普氏原羚。在这片牧区草原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越来越大以后,普氏原羚的数量理所当然地增加了,而且是快速地增加着。毕竟,普氏原羚算是哺乳动物中繁殖力较强的一种,如果没有严重灾害的话,一年一胎没有问题。理论上,随着羊群数量越大,其繁殖率也会几何式地上涨,比如一个大群的母原羚数量在300只,那么一年的产羔量正常情况下会保持在240~280只,持续五年的话,数量会上升到1600~1900只。原羚和家养的羊一样,母羊通常会在三岁时开始产羔,少数两岁就开始产羔,五年时间产羔母羊的数量就会翻番,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如果没有一些人为的救助的话,一个严酷的冬天,就是普氏原羚的大灾难,再加上各种其他因素:刚出生的羊羔就是沙狐、野狐、狼、流浪狗和大型猛禽的天然食物,是这些食肉动物能量来源的大比重;流行、传染病害;铁丝网的“谋杀”;老弱病残的淘汰……普氏原羚的生存并没有变得很优渥,不过这也正常,作为自然序列中的一分子,普氏原羚在自身生存的同时,也必须成为其他物种生存的条件。话虽如此,近些年来对普氏原羚的保护工作却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而民间,牧民自觉地保护也卓有成效,像海晏县甘子河乡的尖木措,就是一位心有大公、不计回报的保护普氏原羚的志愿者,是青海湖北岸的“普氏原羚守护者”。历年来,他在救助普氏原羚这件事情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无法计算,投入的资金,数以十万元计,十多年当中,一年年、一天天地累加,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亏了,他反而很自豪,这些年他在野生动物(并不局限于普氏原羚)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也得到了很多快乐。他作为这方面的典型人物,近几年得到了诸多关注。在他家里,我看到了很多奖状和奖杯,是对他的一种社会认可,他将所有的奖杯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看得出来他很在乎这些奖。他讲了和普氏原羚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讲到最近几年,由于普氏原羚的数量有了显著增加,有几个大群每年冬春都将他家附近当作定居点,产羔。这样一来对周边的牧民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因为普氏原羚会整群整群地进入牧民的草场吃草。那些一直舍不得吃的草场都是牧民冬天自家的羊群产羔时要用,但普氏原羚霸占掉了。他们不得不每天都去看护自己的草场,按照牧民的说法,吃个一次两次,哪怕五六次都没关系,谁叫他们也喜欢普氏原羚,也愿意保护它们呢,但把整片草场都给羚羊吃,他们的羊吃什么?他们的羊没有草吃,那他们吃什么?所以尖木措向有关部门反映过这件事,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

无独有偶。在刚察县的哈尔盖特护区,哈尔盖派出所所长告诉我,到了每年10月,牧民们会把派出所的门槛踏平,他们冲进派出所,开口就是:所长,你的羊把我的草吃了,你管不管?

我看到刚察县林业和草原局的文件《普氏原羚的建设与宣传保护工作情况》:

一、普氏原羚自然保护区建设情况

2007年12月27日在海北州刚察县哈尔盖地区建立了我国首个普氏原羚专属保护区——“青海湖普氏原羚特护区”,2009年9月“刚察县青海湖普氏原羚特护区保护站”正式挂牌成立,该区域总面积为161.8平方公里,区域内有稳定的5个普氏原羚种群,数量为1800余只。自特护区成立以来,在上级业务部门和县委、县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先后投入项目资金近1000万元,建成保护站1处,在特护区内,修建饮水池54处,饮水机井7处,修建简易通道45处,拆除核心地区网围栏刺丝42万米,修建大型宣传牌5处,藏汉文字警示牌1处,特护区界牌4处,普氏原羚监测瞭望塔3处,监控台3处。为切实保护好我县境内的野生动物资源,近年来,我局把保护野生动物资源作为提高生态环境、维护生态平衡的政治使命,始终坚持打击与保护共抓、宣传和教育并重的原则,通过加强宣传、专项打击、项目建设、巡逻巡查、饲料投放、疫病监测等一系列保护措施,达到了一个相对良好的环境状态。

二、刚察县林草部门协调多方合力打通保护普氏原羚的“生命通道”

位于刚察县哈尔盖315国道旁的施工现场呈现一片忙碌的场景,刚察县林业和草原部门正在现场指导相关部门在这里设置“普氏原羚通道”警示标识。这里是国内首个普氏原羚保护通道,也是全省第一个单一物种野生动物生命保护通道。

普氏原羚大多都栖息繁衍在海北州刚察县哈尔盖地区,国道315线横穿栖息地,由于未设置警示标识牌和测速装置,导致过往车辆车速过快,自2019年至今已发生5起交通事故,导致5只普氏原羚被撞死亡,造成国家珍贵濒危野生动物资源重大损失。为更好地保护刚察县哈尔盖地区普氏原羚,减少野生动物伤害案件及衍生的交通事故发生,切实做好普氏原羚保护工作,从根源上消除隐患,刚察县自然资源局及时向省林业和草原局积极申请20万元专项资金用于普氏原羚宣传保护工作。同时我局积极与森林公安、交警大队、路政大队协商野生动物保护警示标牌安装涉及事项,并得到省路政总队的大力支持,在多方的努力下实施普氏原羚宣传保护项目,分别是在国道315线185KM+200米公路北侧、188KM+200米公路南侧两处设置2米×3.5米反光警示标牌两块;在哈尔盖火车站公路、哈热公路及察拉村3条农村公路起止处共设置标有“普氏原羚通道减速慢行注意避让”的警示牌6块;在普氏原羚特护区设置“禁止驶入特护区”的警示牌4块,为“高原精灵”设置了生命安全通道。

目前,315国道186公里至188公里处设置了两块大型警示标识和限速提醒标牌,乡村道路两侧设置10块小型警示标识,依托附近原有限速检测设施,为保护濒危物种设置了生命安全通道。

我们驱车前往哈尔盖特护区的一个普氏原羚栖息地,就在公路旁边不远的一片人工种植林,及周边的一片草场里。我们下了公路,跟随一条乡间小路朝深处走了一公里,就看见了一群普氏原羚分散在草场和种植林里,这是一群母羊,绝大部分都领着小羊羔。小羊羔已经不小了,有六七个月大的样子,我数了一下,这群羊的数量在160只左右。见人来了,它们也不是特别惊惧。所长说现在特护区的普氏原羚对人类的警惕心大大降低了,因为每年冬天,他们都要投放饲料,每隔半个月二十天投放一次,如果下雪了,羊群没有草吃了,还要撒燕麦草。但是这样一来,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牧民们不愿意饲料投放在他们的草场上。原因很简单,在一个地方投放时间长了,普氏原羚就会记住这块草场,然后它们就会经常光顾这里,甚至是常驻这里,这是任何一个牧民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喂饲料给普氏原羚,帮助它们度过寒冬又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件事让哈尔盖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头痛至极,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求牧民们行个方便。

大群大群的普氏原羚回到这里,肆无忌惮地在各个草场之间穿梭。因为考虑到过高的网围栏对普氏原羚造成残忍的伤害,早在十年前,派出所走访了牧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网围栏的高度从1.5米降低到了1.2米,方便了普氏原羚的移动采食。当初跟牧民协商的时候,普氏原羚的数量很少,几个小群,总共才不到200只,但到了這两年,仅在哈尔盖特护区,就有五个大群、若干小群,总数量超过1800只,再过一年就是两千多只了。如此庞大的数量只在一个管护站辖境内,而草场却有限,也实在怪不得牧民急眼。所以如何有效地解决牧民和普氏原羚在草场方面的“纠纷”,是接下来普氏原羚保护工作的一个艰巨任务。而随着国家对生态环境保护的日益重视,相信这个问题会得到圆满的解决。

作者简介:索南才让,蒙古族,1985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十月》《花城》《小说月报》《民族文学》《作品》等杂志发表作品。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奖、《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奖优秀作品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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