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群芳
1
傍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冬雨声,玻璃窗上溅满了细碎晶莹的雨点,调皮的小眼睛一般。我正要关上窗户,看见木作坊的林元师傅一手撑伞,一手夹着油纸包,从高高的楝树下走了过来。
“妈妈,林元师傅朝我们家走来了。”
“咿呀——”门开了,卷进来一团冷风,妈妈忙迎上前去,帮着收了伞,又让到方桌边请他坐下。
林元师傅轻轻打开土黄色的油纸包,里面是一把新制的算盘。栗木做的框架,樟木做的算珠,梁上2珠,梁下5珠,11档共77珠,一颗颗扁圆的珠子用砂纸打磨得光洁油润,泛着玉色的柔光。
姐姐看看算盘,又看看我,捂嘴笑道:“这下,傻妞不用担心小竹棒不够用了。”
我气恼地瞪着她,想反驳几句,但终究没说出口,唉,谁让自己算术不好,得靠小竹棒来帮忙计算呢。
常听妈妈说,姐姐六岁时,能流利地从1数到100。而我,数到29卡住了,妈妈在一旁提醒:“2后面是几?”我说是“3”,妈妈又问:“对呀,那么29后面是几呢?”我依然愣着摇摇头,妈妈急了:“是30呀!”
哦,30,那继续往下数,数到39,又停住了……
上了小学一年级,起初是20以内的计算,后来是整十数加减整十数,这都不成问题。可到了二年级,开始学进位加法与退位减法,我的脑子就成了一团糨糊,计算题错了近一半,期末考试只考了80分,读小学毕业班的姐姐却考了99分。
“去,去门外站着,好好想想数学课上到底是怎么学的?认真听了没有?”拿回成绩单的当天晚上,妈妈气得一把把我推出家門。
走廊空荡荡的,天已完全黑下来,对面的宿舍楼里亮起一团一团橘色的灯火,摇摇曳曳,有人在屋内走动,映得满壁人影树影。
起风了,寒风棱角分明,吹在脸上隐隐作痛,气温更低了,像是要落雪的样子。我又冷又怕又羞愧,忍不住哭出了声。
“妞妞,不哭了,来,我们回家去。”身后传来了温和的话语,是厂里的沈会计。说完,拉起我的手,走上石阶。他的手微微有些热,也很光滑,我的心平静了许多。
“沈会计,不好意思,吵着您了。”妈妈对沈会计向来十分尊重,略带歉意地说。
灯光下,沈会计显得更加清瘦,霜白的头发,向后梳理,五官轮廓突出鲜明,肩膀瘦塌塌的,背脊骨却像竹竿一般直。他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刚才恰好路过。”
“过来,把脸擦干净,不许再哭!”妈妈还是有些生气,我迟疑着走到她身边。
沈会计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方才缓缓说道:“让妞妞跟我学打算盘吧,也许学数学就开窍了。”
“哎哟,那太好了!谢谢沈会计啊,谢谢您!”妈妈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沈会计微微点点头,“好,我就收个小徒弟。明天让木作坊的林元师傅做一把11档的小算盘,分量轻,容易携带。”
没想到才过了两天,小算盘就做好了,林元师傅大概是开了夜工替我做的,我心里很是感激。
2
沈会计,名叫沈秋山,宁波人氏,祖上经营绸缎生意,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到沈会计爷爷手里,家中还有一家绸缎庄,一个糖铺子,生活殷实富足。沈会计4岁起,就跟着爷爷打算盘,学了加减学乘除,练了右手练左手,待到8岁上学堂时,一把算盘已打得暴风骤雨般快,飞沙走石般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算子。13岁去杭州读中学,也不忘带上花梨木算盘。课余时间,其他同学打球、下棋、唱歌,他只顾自己打算盘,引来一圈同学的围观。
这倒也不是炫耀,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习惯,一天不打算盘,总觉得有事情未完成,心里空落落的。
至于后来他为什么来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山区工作,人们都说不太清楚。妈妈带着姐姐和我来到厂里上班时,沈会计已经在厂里工作了七年多。
木作坊几个年轻的学徒工,常常提起厂里的“三大绝”,一是木作坊的森樵师傅制作的古式献花眠床,上千个榫头,几百个木雕镶嵌其中,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精湛的工艺在嵊县当地以及周边新昌、东阳等地都很有名气;二是铁匠铺采斗师傅打造的菜刀,据说是三年不磨,依然锋利雪亮;第三绝就是沈会计的一手好算盘。
那一年谷雨时节,周边乡镇的几位算盘高手相约来厂里找沈会计比赛,赛场就安排在院子里的楝树花下,一团团紫微微的花朵,飘浮在高高的枝头,温存精美。花枝下,却是气氛紧张,剑拔弩张。五位算盘先生分坐在长桌前,面前放的是各人自带的算盘。沈会计拿的是他平时用的15档算盘,紫红色木料做的框架黝黑发光,每档各穿起7个紫葡萄似的算盘珠,外框上还镶嵌不少银丝花纹。
区供销社的史会计报数,区校的数学老师计时,厂里几家作坊的工人们、附近村里的村民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赶来观看比赛,密密围作一圈。一时间,只听见清晰的报数声:1050+2340-379-2120+4321……
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串串“嗒嗒”声在大家耳边滚过。
“加5769,完毕!”史会计话音刚落,沈会计已将答案写在毛边纸上。他是左手打算盘,右手拿笔,珠停,笔成,一气呵成。
“刚才有风吹过,楝树花飘落了两串,零落成泥碾作尘啊!”他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道。
围观的人赶紧低头一看,一枝花朵飘在长桌前,一枝落在桌脚边。
比赛结束后,食堂的何老师傅端出七碗宁波汤圆,五位选手,两位裁判,一人一碗,糯米和芝麻的香味飘得满院都是。不用说,这些汤圆都是沈会计做的,他知道自己必赢。
3
早饭后,妈妈让我先做寒假作业,等沈会计算好营业部昨天的账目,再去学算盘。
大约九点左右,沈会计托人唤我去二楼办公室。我拿起算盘刚走出门口,妈妈忽然又叫住了我:“去把手洗洗,擦点香皂,洗干净。”
“喏,干净了吧?”我摊开双手。
“嗯,干净了,快上楼去,好好学。”妈妈又叮嘱了一声。
厂里房子紧张,管理人员和财务人员都没有单独的办公室,沈会计也一样。房间的左边是棕绷床,深蓝色的被子叠成豆腐干一样,放在床的一角。床上挂着一顶棉纱帐,帐顶布有些黄。床对面立着一个三斗橱,橱顶摆着一只深红色的木箱子,镶着全副的铜铰链铜包角,包角上泛着绿生生的铜锈。靠窗放着一张双面带抽屉的办公桌,一把有些发红的旧藤椅,花梨木算盘安静地躺在桌子中间,其中一颗算珠是莹白色的,细腻无瑕,如凝脂一般润泽,令人越发喜爱起来。
沈会计先给我定了几条规矩:
第一条,不准脏手打算盘,必须先洗手再操算;
(我暗暗松了口气,幸亏妈妈让我洗了手,不然,早上吃的糯米粒还沾在手腕处。)
第二条,不准将算盘翻个儿成为滑车在桌面或地面上玩,违者打手心五板;
第三条,不准留数字在算盘上过夜,必须及时清盘。
他说一条,我点一次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听话。
接着,沈会计又教我认识算盘的各部位名称,随后,一边细细讲解珠算口诀,一边慢慢作示范,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这些珠算口诀就像是魔法师的咒语,奇妙无比,算盘珠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无比的悦耳。我边听边看边学,此时,才发现沈会计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玉色的戒指,指环中间的位置雕刻着一把微型算盘。
沈会计让我自己练习打百子,先是分段练习,从1加到10得55;从1加到24得300。他并不站在身旁看,而是在办公桌的另一端摊开一张褐色的毛边纸,写起了毛笔字,一笔一画都平静如练,拙朴大方。
中午时分,福伯送米来了。福伯做事很周到,先把米桶里剩余的米倒在搪瓷盆里,然后将背来的新米装入米桶,这样新米和旧米就不会混在一起。
“这是三斤糯米粉,沈会计可以做汤圆。”福伯从另一只米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边交与沈会计,一边红着脸飞快地说,“这是送您的,不要钱,不要钱的。”
沈会计连声道谢,转身打开木箱子,取出一卷红紙:“自己写的春联,不嫌弃的话,拿回去贴门上,添点喜气吧。”
是啊,快过年了,庭院里已绽放出三五枝红梅。风声大起来了,窗外天色不知几时变作灰色,沉沉欲雪。福伯收拾好米袋,带上春联,急急忙忙回家去。
楼下,食堂的老何师傅正扯开嗓门,招呼大家吃午饭。沈会计微微点头,示意我可以下楼了。我正要将算盘珠子一颗颗往下拨,沈会计却将算盘一把抓起,轻轻一抖,只听“唰”的一声,珠子就复归原位,魔术一般神奇。
4
清晨,刮了一夜的北风停歇了,阳光明媚温暖,天空像一只倒扣的蓝色大瓷碗。
沈会计正在煤油炉上煎荷包蛋,金黄的菜籽油香气四溢,蛋黄蛋白呈半透明状,在小锅里吱吱作响。
“打一个666吧。”见我进去,他一边用木铲轻轻将鸡蛋定形,一边说。
“好的。”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拨弄算盘。
加到33的时候,不小心出了点差错,我不想从头再打,反正沈会计又看不见,就直接在算盘上拨出了666的数字。
“沈伯伯打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
“才加到33,哪来的666?重新打,这次从1加到66,中间如果有错误,清盘再打!”他头也不抬地说,口气有些严厉。
我不敢再出声,老老实实地继续开打。
“沈伯伯打好了,得数是2211。”一连打了五回,终于没有出错,后背却微微有点湿意。
我这才发现,沈会计已经吃好早餐,正在整理账册。
“你看好了!”他薄大的手掌一翻一悠,手指“嗒嗒嗒”地一串串弹开,不一会儿,算盘上呈现出一朵梅花。见我一副惊讶的样子,他微笑着解释:“在算盘上拨珠数106875,见几加几,连加四遍,得数是1710000,组合成图案就像一朵梅花。”
“再来一个孤雁出群。”随着一连串的“嗒嗒”声,算盘上呈现的数字为99980001,最后的“1”在算盘上就是一颗孤零零的珠子,就像一只大雁飞出了雁群,所以叫“孤雁出群”。
经过一个寒假的学习,我已经能熟练地打百子,也能打出“一朵梅花”“孤雁出群”等有趣的图案,还知道生活中有许多俗语都和珠算口诀有关,比如,办事干脆利落叫“三下五去二”,快刀斩乱麻就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比喻平均分配那就是“二一添作五”……
当然,数学寒假作业本上的计算题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很简单的题目。它们不仅不会令我觉得害怕,反而让我生出了一份小小的喜欢。
5
寒假过后,春意渐浓。纤细、温婉的阳光下,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的绿色掩映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深的、浅的、浓的、淡的,有名字的、没名字的,到处都是花朵儿缤纷的笑脸,真正是群芳争艳,姹紫嫣红。
两只刚刚在教室屋檐下安好家的燕子,欣喜地扑扇着翅膀,慢慢享受春天带给它们的欢乐时光。三三两两的孩子散了学,在操场上玩耍,走一段,跑一段,风把他们的衣襟吹向后方,像一对张开的翅膀,好看极了。
下午放学前,老师公布了新学期的第一次数学测试成绩,我考了97分,名列班级第四。老师捧着我的试卷,像是在看一朵盛开的小花:“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放学路上,一群小伙伴跟在我身后,她们想看我打算盘。新学期开始,我一直带着算盘去学校,每天中午吃过午饭,就拿出算盘拨弄几下,可有同学围上来看时,我就收起算盘放进抽屉,起身去教室外面,心里既得意又紧张。
不过,今天心情特别好,我就同意给几个小伙伴展示一下“绝技”。我们选了一处绿草茂密的山坡坐下来,山坡下是明镜似的水田,一只雪白的鹭鸶立在水中央。田里的水溶溶的,暖暖的,半寸长的小蝌蚪在温暖的水中游动。附近的农夫蹚水下河,三下两下,居然捉起了几条两指宽的小鲫鱼,用柳枝串着,晃晃悠悠地走回家去。
我掏出算盘,先打了一盘百子,随后,小伙伴出题,我来计算。“嗒嗒嗒”的声音宛若流水淙淙,清脆悦耳,引得树上的鸟儿们一会儿直冲云霄,一会儿横掠水面……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我一边念着刚学的诗句,一边开心地跑回家。
晚饭后,照例去沈会计那里学珠算。他在门前收衣服,衣架解下来挂回竹竿,怀里抱着一摞衣服,然后,抱着衣服回到房间,一件一件折好,放入木箱里。他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情,就是不说一句话。
感觉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沈会计才铺开毛边纸,写了几个字,字体又硬又瘦,和他往日里写的字体大不相同。
“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好看吗?”他问道。
“好……好看。”我迟疑着。
“这叫瘦金体,一笔一画都是突出的棱角,好看是好看,但终究锋芒太盛。”他看着我,眉目清亮,却带着一丝不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只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我们宁波的汤圆,看上去是一个雪白的团子,简简单单,平平常常,里头却是暗藏乾坤,有芝麻的香、豆沙的甜、猪油的腻,但要在咬破外皮后才能领略,这叫藏而不露,食物如此,做人也要如此。读书习文,静心练习为上,切莫过于张扬。”
沈会计拿笔蘸了蘸墨水,又写了四个字“去浮存实”,这回写的是颜体,圆厚拙朴,结构方正。
“我明白了,沈伯伯!”我红着脸,低声说。
“好,明白就好!今天开始学习珠算乘法。”他整好笔墨,拿出花梨木算盘,端坐桌前,轻轻拨动算珠,“嗒嗒嗒”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叶上,与窗外细细的雨声连成一片。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