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空
一
“小亮,不喝了?是不想喝了,还是喝好了?”陶莹望着卢炯,细声问道。
这是在厦门的中山路,街头熙熙攘攘,人流车流穿梭,可是她的声音,他听得到。有人在横穿马路;有瘦如竹竿的协警在吹哨,弯腰猴背太起劲了,差点把自己也吹得飞起来;有警车急促尖锐地鸣笛,然而蜗牛一般缓缓移动,车来车往,无处可让。
他们就在这街边十字路口拐角骑楼的柱子下喝这家著名的花生汤,耳边一片嘈杂。骑楼下逼仄,桌子矮凳子矮,几乎是儿童的尺寸,人刚够挤下,是折着坐的,膝盖直顶到胸口,两个坐骨也被大腿折成锐角顶着硬板凳,很憋屈,还有恶臭的潲水味儿飘着。可他们就喜歡这么坐着,彼此抵得很近,像是那首《少女的祈祷》,私奔般的恋爱。一低头,头发撩着彼此的面颊,痒痒的。
骑楼柱子很脏,白瓷砖有年头了,裂出细密的针状花纹,污渍东一团西一团,黑的、黄的混淆在一起,他们怕碰到了弄脏自己,更加小心地缩成一团,和对方更加亲密。
卢炯没有看陶莹,而是望着陶莹背后的深巷,也是车水马龙,也是人马喧嚣。天早就暗了,街灯早就亮了,各个摊位上的灯光星星点点,昏昏黄黄,只有陶莹是安静的、清晰的。
“小明,我不是喝好了,也不是不想喝了……”卢炯说。他说不清这感觉,就喜欢坐在这里闻着潲水味,发臭的,憋屈着自己,和陶莹在一起。
陶莹望着他,听着他,微笑越来越亮,脸颊也红了:“爱上你了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一直让你爱着吗?”
这是他们最爱的时刻,最甜蜜。
“什么时候去金门逛一圈,小三通,很方便的,办个手续就过去了。”卢炯说。
“好玩吗?”
“也没什么好玩,也就走马观花看看,文化还是有点不一样吧,可以感受一下。”
两个人说到这里,协警又起劲地吹响了警哨,警车又拉响了警笛,在车水马龙中企图开出一条路。“不知道哪里出事了。”卢炯笑道。
“嗯。”陶莹答应着。
卢炯把碟中最后一块三角糕全塞进嘴里咀嚼,又端起碗把剩下的花生汤一口气喝完。陶莹在他放下碗的同时,站了起来。他总是这样的节奏,紧接着一边抽纸巾一边站起来含糊着满嘴的食物说:走。这回桌上没有纸巾,陶莹拿出一张递给他。他没有接,侧过脸低下头将就她的身高。她帮他擦了,仔仔细细地,嘴角的汤汁和唇上的油迹。她擦得动了情,他也是,搂住她的腰亲了。警车还没有开出去,警哨和警笛都在响。
卢炯还有着少年的清瘦。他读书时候就喜欢运动,毕业后也一直坚持打球,现在杭州流行跑马拉松,跟着那几个总是一起玩的朋友,他也被带进去了。二十年来不仅没有发胖过,现在运动量加大,反而更加精神结实了。他又总是剪贝克汉姆的板寸头,耳边剃得更干净,头顶留得更长,这样时髦些。穿一件干净的灰格子白衬衫,塞进浅灰的牛仔裤里,圆头休闲皮鞋擦得锃亮,看着十分利落,甚至还有几分少年的轻佻。陶莹每回环抱着他结实的腰板,就会想起赵鹏飞。赵鹏飞的腰围她早就抱不住了。
她和赵鹏飞都是主见大的人,她曾经想要改变自己去迁就他,可赵鹏飞不领情。和赵鹏飞十几年夫妻,两个人都磨得油腻。卢炯绵软,再年轻几岁她是不会喜欢的。可就是这种犹豫不决、隔离疏远的态度,够她回味读书时光的清澈。
“小亮,我喜欢厦门。”陶莹说。风在巷子里穿梭,潮湿又凉爽。
“我也喜欢。”卢炯回答。
两个人闲逛着,相互偎着搂着在如流人潮中挤出路,不买什么,也不说话,有种心意相通的安静的幸福感。这感觉只陪着陶莹走过了一条街,“小三通”三个字不合时宜地冒了上来,让她心里发涩。心里有事,挽着卢炯的手就无力了。卢炯察觉到了,抓住她放松的手紧紧握了一下,问:怎么啦?陶莹没有回答。
累了?累了我们回去休息?
陶莹仰头对他笑了笑。
那我们回去?或者回去在海边坐一坐?
陶莹点点头。
对岸是金门,海上一溜灯光在海浪中忽明忽暗。陶莹靠着卢炯说: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嗯?怀孕?你不是不会怀孕吗?卢炯问,然后笑了,怀了就生啊,自己的孩子还不要吗?
我说的是真的呀,真有了怎么办?
我也说的是真的,生啊,要的。
有这么容易?难道让我偷偷生?要结婚的。
结。
怎么结,有这么容易?
怀上了再说。
二
卢炯恋爱总是被动。大学时和一个河北女孩谈过,她时常不经意地出现在他吃饭的那张桌子边,不经意地目光和他相撞,朝他微微一笑。北方女孩柔声细语中有一种主动,悄无声息的,他被这种柔韧有力的温情一点一点地虏获了。女孩子长得高大结实,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有种质朴的憨态。这种憨态,他有时候觉得可爱,有时候难以理解,比如对着开满荷花的西湖又跳又笑。卢炯见惯了游客的惊讶,可是她稍嫌粗蛮的脸展露的惊讶有点夸张,身材过于结实,蹦蹦跳跳不够轻盈。他嘀咕一句,“六二(杭州方言,类似傻瓜的意思)……”她听不懂,追问他。他笑笑。她还是追问。他笑不过去了,只好说,你可爱的。他不了解自己喜欢什么,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女孩毕业回了河北,没有几个月,音讯渐疏,最后失去了联系。又过了几个月,他妈妈突然想起来,说:“我们卢炯最北也就去过南京,居然想要娶一个河北的女孩,想想每年过年坐火车哐当哐当去河北看丈母娘……”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卢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心里却明白过来他母亲原来一直紧张着他的恋爱。他母亲只觉得杭州好,哪里都不能去;在杭州,又只有玉泉好。他从小读他父母所在大学的附小、附中,中学毕业了,过街到对面的大学继续念书。他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中一个被安排得妥帖幸福的子民,享受就是了。母亲精明能干,做事风格令人有些不快,但总是恰当正确稳妥的。
卢炯和肖梅是朋友介绍认识的。肖梅那时候已经在做瑜伽教练了。她高中毕业,在一家涉外酒店做服务员,这家酒店有健身房,有一天贴出招聘健身教练的广告。她生性活跃,唱歌虽然摸不准调,但是身体协调,跳舞不错,中学六年一直做文娱委员。她站在招聘广告前,很羡慕那些职位,又可以玩又赚了钱,轻轻松松,端盘子累死了。她认识健身房负责人,免费跟着上了几次健身舞,已经比教练跳得好了。她才和负责人说,对方当即表示欢迎。她长得瘦高玲珑,眉目清秀大方,只是静静站着,已经像那么回事。
她顺利改做了健身舞教练,边学边教。所谓教练,也就是她在前面领舞,后面的学员照着学,没有什么难度。后来瑜伽流行,她又学瑜伽,也是边学边教,成了第一批瑜伽教练。
卢炯妈妈还是不喜欢肖梅,说她粗糙,一看就是不爱读书的。她弄不懂瑜伽教练是什么,反正是新事物,时髦的。央视80年代就播放过惠兰瑜伽,现在进入日常生活了。“怪里怪气的。”他妈妈对他爸爸嘀咕。
“卢炯喜欢就好了嘛。”他爸爸回答。
“家里也一般。”她又嘀咕。
“卢炯喜欢就好了嘛,她又不是和你过日子。”
“说是这么说,不是我和她过日子,可是她毕竟进入到我们的家庭里来了。逢年过节的,最喜庆的日子都要看到她,至少得找一个看得下去的吧,要不然我的日子怎么办?”
“你跟着卢炯一起喜欢不就好了嘛。”
“他有什么喜欢,他只是觉得差不多。”
“喜欢不喜欢,都会平淡的,好好过日子才是好的。差不多最好了,太满了,就要亏。”
“这倒是,看着是会过日子的。我们卢炯总是找这种憨憨蠢蠢的女孩,差点没被拐去了河北。”
“肖梅不是看着蛮有灵气的?”卢炯反驳道。
“她这点灵气没有经历过教养,还是粗蛮的。”
“就你啥都懂。”卢炯抢白着。真是遇得好,卢炯想着,要是她做服务员那会儿遇到,他妈妈肯定不同意,恐怕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都省了,直话直说,短平快。
肖梅父亲是军人,转业后在杭州一家国营企业工作。母亲是家庭妇女,因为父亲的关系,在收发室做轻松的内勤。卢炯很喜欢她家的氛围,虽然岳父说一不二,岳母唯命是从,其实外紧内松,并不严厉,吵吵闹闹中潜流着其乐融融的味道。岳母的心思只在照顾丈夫儿女上,就是一碗青菜,用点盐和油,也会炒得喷喷香。她每天只想着烧什么菜,家人最近爱吃不爱吃什么。他们吃饱穿暖就是她的幸福。肖梅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都已经结婚了。每天到点了,她母亲就挨个打电话问回不回来吃饭。不回来吃饭,她会失望,唉声叹气地追问要去哪里,怎么吃饭,随即电话里传来她父亲的声音,声如洪钟的:“这么大个人了,还会饿着自己?”
卢炯母亲不享受这样的家庭生活,她只会嫌烦嫌吵。逢年过节,他带肖梅回家吃午饭,一顿真正的便饭,闲聊一会儿。其实只是肖梅和卢炯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话不投机,卢炯妈妈总是念叨卢炯爸爸不上进,不趁着退休前把正教授评出来。
“评不上就不评了,日子不是也蛮舒服的?”肖梅没头没脑地插进卢炯妈妈的唠叨里,让她愣上半天。简直是,前面的都白讲了,这个没脑子的儿媳妇,都听的什么。
差不多到点了,两人再到肖梅家吃晚餐。肖梅家人多热闹,岳母总是摆出一桌丰盛的菜肴,岳父总是拿出好酒,内弟连襟都是健谈的人,卢炯开始真正感受到节日的欢腾。
这是新婚时候的新鲜。过了两年,卢炯暗地里赞同母亲说的,肖梅是一个憨憨蠢蠢的人。
肖梅家重男轻女,家里凡事她弟弟优先。她爸爸通过关系,把她弟弟安排进同一家国企工作,正式工,待遇好,三天两头往家里拿福利。即使只是油米酱醋茶,无论贵贱,只要看到儿子手里提着东西,她爸爸就眉开眼笑。她姐姐嫁给一个有点油水的小领导,也从不空着手来。肖梅是瑜伽教练,其实就是没有单位的自由职业者,社保医保自己交,平时更没有什么东西往家里拿。有时候买点水果,她妈妈就说,“不用买的,你又不会挣钱,什么都得自己掏。”卢炯听了,觉得不入耳,背后笑几句。肖梅说:“事实是这样的呀,我爸妈是为我考虑,不想我花钱啊。”
“占点公家的便宜就满足了。”卢炯还是说。
“什么便宜,他们工作本来就好嘛。”肖梅说。
“那你爸爸怎么不把你也弄进他的单位去?”
“要好弄嘛。说弄就弄了?”
这些福利卢炯的单位也有,但他不喜欢听岳父声如洪钟地赞叹:“好!好!好!”
三
陶莹不会生育,输卵管粘连。结婚十多年了,没有孩子,工作再忙,还是有大把的时间玩,何况是和卢炯一起玩。几个人穿着运动服在球场打羽毛球,腾挪跳跃,每一个看着都年轻富有朝气。她喜欢这种学生气十足的氛围。哎呦,你看清球了吗,小明?哎呦,小亮,你球发得刁。他们总是这么开玩笑。这名字是从小学课本来的,让他们更加恢复了青春感。
肖梅也不会生育,卵巢积水。肖梅妈妈三天两头念叨,让她积极治疗。“很疼的。”她嚷道。
“疼怕啥,生孩子要紧。卢炯是独儿子,你不要让人家断后了。而且没伢儿会空出事情来,你不怕他出去找?”
“他要找找他的。”肖梅说。
“有个孩子家庭才稳定,他就算不找别人,别人找他呢?”
“找就找吧。”肖梅还是说。
“他家里不急?”
“他爸妈才不管呢,从来不问。他们是有文化的人,才不會为了自己抱孙子干预我们的生活。”
没想到,肖梅妈妈一语成谶。
说起来,是陶莹主动,时常打电话给卢炯要学球。卢炯本来要陪肖梅回娘家吃饭的,为了打球,向肖梅请假。肖梅嘟哝着:“又不来了?整天打什么球?球都比爹妈重要了?”肖梅虽然和父母嘴硬,但还是要管卢炯的,她也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各管各的,太没有婚姻感了。
肖梅的瑜伽课受欢迎,健身房给她排课都在午间12点和晚上6点,那时候上班族最空,上课的人最多。她忙,自己都顾不来,晚饭还是课后回娘家吃,父母给她留菜。她不在,卢炯一个人去岳父母家没意思,下班就是打球,外面随便吃点。
“天晓得怎么落得这么孤孤单单的。”卢炯对陶莹说。
“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陶莹说。
“我们也就是玩玩。”卢炯说。
“哇……你说话这么难听?”陶莹噘嘴说。
“大家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卢炯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母亲了,说话刻薄。
“那怎么办?我离婚了来陪你?”陶莹说。
“离什么婚?麻烦。再找也要找一个会生孩子的。”
陶莹这回可爱不起来了,真生气了,但是发作不出来。陶莹很少和卢炯针锋相对。他虽然笑起来有学生气,可毕竟不是青涩的学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懂得撇清责任的中年男人。陶莹这么想着,可又不愿意把卢炯想得太坏太脏,转了一个念头,说道:“你说话总是这样的风格吗?”他也觉得自己过分了,趁机下台阶,点点头说:“好吧,是太可恶了,改。”然而随即又开玩笑说是陶莹勾引他这个良家男人,打球时候故意碰他,往他怀里钻。
“你为什么握我的手?”陶莹说。
“我教你怎么握球拍,不是握你的手。”卢炯说。
“你不握我的手,我就不会有感觉。”陶莹又笑说。
“关键是你让我帮你修什么电脑,你们台里那么多懂电脑的,偏要叫我?”
“家里私人电脑怎么好意思叫他们,我一向公私分明,不让他们来我家的。”
“就是,你让我去你家,就是安好了心的。”卢炯说。
“好吧,责任都推给我,我都承担下来了,怎么样?”陶莹说,仰着头坚定地看着他。卢炯突然感动,别开脸看别处。等缓过这口气,头一歪又仔细看她,浑身上下透着洒脱利落帅气。他这个动作,只说明他很喜欢她,要亲她了。
卢炯的脾性,大约是因为独生子的缘故。出生于1973年的,很少是独生子,不仅家里娇惯,社会上说起来,也要优越一点,大家都让着,比80后还娇气。
“我家里才不惯我。”卢炯甩甩头对陶莹说道。
话都说透了,两个人反而认认真真约会起来——偷偷摸摸的。卢炯不愿意去她家,他不喜欢看见她家墙上的婚纱照,她也如此。城西不能去,城东不能去,怕遇到熟人,他们往下沙跑,那是高校区。两个人显年轻,又喜欢穿T-shirt和运动装,一回在超市买饮料,店老板找钱的时候说,“两个养眼的学生仔,男才女貌。哎,我们以前没书读啊!”
两个人都很沉稳,听着,接过零钱,走了。回到酒店,陶莹这才笑道:“我们像大学生?”
“不像。”
“好吧,高中生。”
“应该是小学生,小明和小亮,既是同桌又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陶莹哈哈笑起来。
每回离开酒店,陶莹就拿走酒店的铅笔,放进一个巨大的檀香笔筒里。三年过去,笔筒满了。笔筒是她和卢炯去周庄玩的时候买的。她一眼看到这个笔筒,厚重,沉甸甸的,又精雕细琢,云纹如意纹繁复缠绕,两条游龙逶迤盘旋,云蒸霞蔚的,呼之欲出。陶莹双手捧着,爱不释手,凑着鼻子闻那香味,眼睛眯缝着,满脸只是可爱。卢炯问了多少钱,也不還价,直接掏钱包。陶莹看着老板接过卢炯的钱,笑得更甜了,就把笔筒揣在怀里了。
一天,陶莹让卢炯帮她打印几十张大48寸怀素的草书。
“你们台里搞活动用吗?”
“我自己用。”陶莹说。
“用来干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下一次,再到酒店,陶莹把怀素的书法挂到了墙上。
“你也太有仪式感了。”卢炯说,“我还以为你要干吗,害得我守着一定要把弯钩的细节和墨气打出来,多花了两个多小时。”
陶莹从来不嫌麻烦,每回来,都带着精致的茶具和麻质厚地毯,用小行李箱装着,像是出门旅游来的。各种文化流行以来,她一个不落地紧跟着,什么都学,国学、瑜伽、禅茶。后来又学做茶点,日式的和果子,前一夜做好,装进日本买回来的漆盒里。两个人吃茶点,喝茶,背景墙上挂着怀素的草书。道具越来越齐备了,仪式越来越繁复了。卢炯话少,有话也是惹人生气的刻薄话。陶莹话多,有话,就听她说;没话,看她摆弄这些,也好玩,可以混很多时间。
有时候卢炯工作忙,陶莹就到卢炯的办公室看影视剧。卢炯干活一丝不苟,常常蹲守在办公室。但凡他监管负责的项目,比客户要求的还严。陶莹喜欢日本影视剧,卢炯专门替她建了一个文件夹,有空就先帮她下载下来。一天看完《昼颜》,陶莹问他:“你会离婚娶我吗?”
卢炯歪头想了想,说:“不好回答。”
“为什么?”
“找不到理由。”
“骗我一下都不肯。”陶莹噘嘴故作生气。
“骗很容易啊。说再多,做不到有什么用?”
正说着,卢炯的电话响了,肖梅打来的,问他在哪里,爸爸的老战友来杭州玩,晚了,让他开车送回嘉兴。
卢炯沉默了一会儿,肖梅知道他烦她爸爸,为了面子,总是麻烦女婿送客人。卢炯看看陶莹,陶莹听见的,她正翻着电脑的文件夹,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的,我就过来。”他答应着。
“哎呦,今天这么爽快?”肖梅笑道。
“什么时候不爽快了?”他说道。
两个人一起走出来。陶莹主动说道,我打的回去吧。卢炯伸手帮她拦了车,给她拉开车门,在她猫腰坐进车里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背。陶莹撑着,想要和他说再见,可是喉头发干。
第二天,陶莹专门请了假去上瑜伽课,一位她很欣赏的男教练上的。上课了,来的是女教练,自我介绍是肖梅,男教练临时有事,由她代课。
“我知道你们都是这位著名的男教练的粉丝,是冲着他来的。今天突然给大家换了一种风味,希望你们也能够喜欢。”肖梅说。
陶莹没想到这么凑巧遇上了肖梅。肖梅小脸圆眼,有一种单纯的灵气,还是挺漂亮的。可是细看,不够精致,脚后跟角质层增生,茧很厚。作为一个瑜伽教练,不知道磨皮去茧,不应该。陶莹想起卢炯总是把她的脚握着抱在怀里,心里释然了一些。
肖梅上课没有华丽诗意的解说词,而是很精准地讲解着每个动作如何做到位,如何打开脚指头,如何抓握地面,如何感受臀部的骨头让身体坐平坐直,几近解剖学的完美,有种打动人的质朴。陶莹跟着她的引导,顺利地捕捉到了每一个动作的要点。下课了,学员们围着她咨询各种平时做不到的动作,显然都很欣赏她。陶莹本想马上离开,始终有种负罪感让她不适,可是学员们对肖梅太感兴趣了,问起了私人问题:“老师,你几岁啊?八零后吧?”肖梅倒也大方,直爽地回答:“我73年的。”陶莹心里一咯噔,没想到是同龄的,她也以为她很年轻,现在的人都不太看得出年龄了。另一个人说:“没有伢儿吧。”又一个人说:“没做过妈妈的女人会显得年轻些。”“是没有。”肖梅回答。“特意不要的?”那人还是追问。“嗯,丁克家庭,怕麻烦,”肖梅笑道,“丁克么,要么不小心怀孕了,没有丁下去,要么养条狗像养儿子,还是没有丁下去。”肖梅哈哈大笑,十分爽朗。
“我只穿你的。”
他真的穿上了她的内衣。那件白色心形花纹的文胸扣不上,只是挂着,印着他铜色的皮肤,十分滑稽。“像个baby。”陶莹笑不可遏地说道。卢炯把手臂用了力,凹造型,秀肌肉,陶莹笑得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抱住她,越来越紧。他在颤抖。
“你真是一个宝贝,小亮……怎么啦?”陶莹问。
卢炯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宝贝,到底怎么啦?”
“……你让我自由。”卢炯低语道。
“我喜欢你是自由的。”陶莹说。
两个人在酒店里窝得累了,陶莹提议去八市逛一逛。
“八市是什么地方?”
“是最厦门的地方。”陶莹回答。
“我在厦门待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最厦门的地方在哪里。”卢炯笑道。
八市是厦门最大的菜市场,不仅仅卖海鲜,还有各种地道的小吃。陶莹一路逛着一路吃着说道,“像我小时候的外婆家的菜市场,也是下午近黄昏的时候,各种鱼一下子涌进市场,渔民现打上来的,好新鲜。我们有时候去码头买,更好……我真想好好烧顿饭给你吃。”
“怪不得你这么能吃厦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卢炯笑道。
“杭州人肯定没有宁波人爱吃海鲜了。”陶莹笑道,用牙签挑起一块八爪鱼塞进卢炯嘴里。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人吼着听不懂的闽南话,女人脸色粗蛮凶厉,男人脸色也粗蛮凶厉。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可以好好相爱。
小街上都是老房子,西式的连排小洋楼,二楼房檐缝隙里长出半人高的榕树,气根细细密密地挂下来,不知道长了多久了。骑楼下,各种小吃店,简陋的塑料桌椅一直摆到巷子里。墙柱子下总有一张小方桌,桌子用旧用脏了,油亮漆黑,桌上摆着功夫茶具,也是用旧用脏了,包浆很厚,主人家喝的,因陋就简,日常的。精致是在茶味上。
“看看人家的功夫茶,也就是粗茶淡饭,哪有你们搞得那么多仪式,那么复杂。”卢炯笑着陶莹。
“嗯,守着一个小吃店,踏踏实实赚一份生活,生儿育女,千篇一律,平淡无奇,挺好的。”陶莹说着,她越来越懂得如何应付他的刁钻了。
“让你过这样的生活,你愿意?”
“要看和谁了。”陶莹说道。
陶莹是夜半的时候开始上吐下泻的,卢炯听到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冲马桶的声音,陶莹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声音,起床走到卫生间。她脸色苍白,对着洗脸池呕着血。“怎么啦?”卢炯吓着了。陶莹已经说不出话来,听到卢炯的声音,直接掉到了地上。
陶莹醒来的时候,满屋阳光。病房雪白,卢炯是黑色的。陶莹一笑,问:“一晚上没有睡吗?”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疲累,还有满脸的担忧,莫名安心快乐起来。
“你真是一个小明。你以为你是厦门人啊,厦门人也不会像你这么贪吃。”卢炯说。
这句话满是宠爱的口气,她毫无保留地钻了进去退化成了小女孩,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她在外是陶总,在家里是卢炯的小女孩。她想要一个和他的家。
三天后,陶莹出院。两个人刚走进酒店大堂,服务员就叫卢炯,“你太太的花来了好几天了,都要谢了。”
卢炯接过花,说:“再订吧。”
陶莹听着,心底里都是甜蜜,乖巧地站在一旁等着卢炯签字取花。回到房间,卢炯问陶莹:“订花号码是多少?我再订。”陶莹把手机递给卢炯,让他自己搜。卢炯正搜着,一条短信发进来,在手机上滚动着字幕:“房子给你,再给你一百万,不能再多了。”
卢炯把号码搜出来,特意订了一个巨大的花艺插花。订好,陶莹这边已经换下了衣服。那件粉色的文胸摊在沙发上,卢炯顺手把其他衣服一起拿到卫生间泡了起来。卢炯仔细地搓着文胸,把水挤干,理圆了杯罩,提着两根带子,小心地把文胸挂了起来。陶莹倚在门边看着:“不错,洗得挺仔细的。我们卢总洗文胸也是一流的。”陶莹笑道。
“跟着一个麻烦的女人,学会了过麻烦的日子。”
“我怎么看着你还挺喜欢呢?”陶莹说。
“没有办法,被套进去了。”
“希望托服务员的吉言,做卢太太。我喜欢听人叫我卢太太。”陶莹靠在他肩头说。
五
国庆七天长假,肖梅说要来厦门玩,她还没有来过呢。卢炯不能说不好,也给陶莹直说了。他们的时间是整的,卢炯想到这里,也就想到他和陶莹的时间是零零碎碎的。和陶莹说了多次去金门,一直无法成行,肖梅这一来,第一天去办了通行证,第三天过了海峡,就到金门了。
那些历史故事和民俗风情,陶莹肯定感兴趣,拍照、发微信,再正儿八经文艺范儿地写上感悟或者评论。他呢,对她每条微信都会点赞或评论。有时候在晚上,两人搂抱着窝在沙发里,她发好微信叫他,小亮,点赞了。他下拉微信,她的信息显示出来,点赞。她看到了,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肖梅没有这些文艺风,她对导游的解说总是似听非听,不感兴趣。导游一个景点给个20分钟,她走马观花,十分钟不到就出来了。当然不可避免的,还要安排购物。吃的,还行,她说着,买一点,带回去给家人尝尝,算是来过一趟金门。接着到一家规模很大的购物中心,都是世界名牌,她稍微走了一圈,价格吓人,她朝他吐吐舌头,找了条长椅坐下休息了。卢炯则自行到楼上看最新的电子产品。
肖梅和她母亲一样,是精打细算居家过日子的,买东西总是货比三家讲究实惠,从不高消费。一件紧身T-shirt穿几年,弹性没了,泡松松地吊着。他提醒她,她说不是挺好的吗,还可以穿。
卢炯这才想起,肖梅都不知道他收入是多少。起先他的收入也不高,每个月给她五百元生活费,后来每个月给她一千,就一直没有变过了。她那帮瑜伽教练小姐妹,丈夫多半是做生意的有钱人,她回来会提到她们怎么有钱怎么消费,家里都是两辆车,挣的这点钱还不够养车,做瑜伽教练是消磨时光,不是谋生活的。他讓她少和这些人在一起。后来,他买了车,她还是每天拿着公交卡坐公交车。她上班轻松,也就是早晚两次课,赶赶公交车没有那么辛苦。有时候听她讲等车好烦,或者车上好挤,他听了就过了。
她跟着我生活了十几年了,他想到,时间太快了,她和当初没有任何差别,还是一样的善良简单。第一次见她,她像是一个高中生,穿着阔腿牛仔裤,凸显出修长的身材。那条牛仔裤现在还在穿,她觉得挺好。
他对她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了。他给过她什么吗?什么都没有。她连手机都是用他替换下来的。他买了一只苹果手机,下到楼来,若无其事地坐在她身边,递给她。
“啊,你又买了一只苹果。”她嚷道,“又是新款?”
“送你的,好像十几年来,没有给你买过什么。”他说道。
“你良心发现了?我不用啊,我这只不是好好的?”她说道,“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和你商量就不能买了。”
“你发财了?”她又问,然而也喜滋滋地接了。
他心里更加难过内疚起来,有哪家妻子不知道丈夫收入的?可心里分明也不喜欢她的太过简单和大惊小怪,喜滋滋里有一种不那么可爱的憨态。
金門一日游结束,他们上船回厦门。她还是梳着长辫,背影小巧轻盈,少女一般。她往船头去找位置,他跟着。他想起他的朋友们说过,他们更像是同学,而不是夫妻。身边好像有人在对他笑,他转过脸,原来是酒店的服务员,“卢先生陪客人去金门玩吗?”她看到了肖梅。他点点头,笑笑。陶莹对人客气,走到哪里都是笑脸相迎,主动打招呼,他也跟着和这些人熟悉了。肖梅不会,没这么多礼节。
他赶紧往前走两步,和酒店服务员错开。过会儿借口嫌这边堆的杂货多,拉着肖梅往后面去了。他有点受不了这种分裂,早知道不要肖梅来厦门了,他回杭州去。他心里乱,有点坐立不安。晚上回来,她随他住公司宿舍。
“晚上吃什么?公司还有晚饭吗?”肖梅问。
“厦门还没有吃的吗?”卢炯没好气地说道。察觉到自己口气不对,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勉强笑道:“到楼下巷子里吃海鲜吧。”
“贵吗?”她问,“我们上回搞活动去普陀,海鲜也不比杭州便宜呢。”
“嗯,”他放慢了自己的语速,生怕自己又不耐烦起来,“没有普陀贵。”
卢炯点了一条石斑鱼和一只大龙虾。肖梅想说什么,看看他的脸色,忍住了。肖梅吃饭的时候和她妈妈一样,喜欢劝:“这个青菜炒得挺嫩的,多吃点……多吃点鱼啊,你喜欢吃的。”她扒着腮边的肉夹给他。
两个人吃着,他的手机在震,有微信信息发送进来。
“苹果好用吗?”他问肖梅,他已经帮她把卡换好了,这会儿她正在看微信呢。这几天的瑜伽课她找朋友帮忙代的,要转钱给朋友,还要管理瑜伽微信圈,正埋头打字。
“好用啊,速度快多了。你真是太浪费了,能看看微信打打电话就可以了。”她说。
“手机本来也就是看看微信打打电话。你还想干吗,当电脑写程序?”他说道。
她笑了。
他一直想着陶莹,终于没有忍住,打开微信。
我的离婚手续已经办好了。
我怀孕了,我一直在积极治疗备孕的,我只想为我爱的人生一个孩子。
我没有打算挟持你。我喜欢你是自由的。我会自己生自己养。
卢炯脑子里像是疾驰过高铁,轰隆隆的声音差点让他栽倒。他抬眼望了一眼肖梅,她依然忙着打字,一边打一边发牢骚:“有病的,课时费会在群里直接报出来的,就喜欢炫耀。”
他的身体在发热,掌心微微出汗,额头也有汗。他站起来,假装去拿餐巾纸。
“我这里有纸,这个好,是原木的,没有荧光剂。”肖梅说道。她这几年参加公益组织,对环保注重起来了,还在家里做酵素,厨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有一天罐子炸了,满厨房天上地下都是粘黄的水,她在厨房惊呼。他纹丝不动在客厅沙发上玩游戏。“搞这些干什么?不嫌麻烦。”他说道。
此刻,他想着,她真不是一个麻烦的女人。
他拿了餐巾纸坐下来,也接过肖梅的纸巾,埋着头擦着嘴,擦着脸,擦着额头,竭力掩盖自己。他的眼圈在红,眼泪就要冒上来了。
“你怎么啦?海鲜过敏了?”
“海鲜会过什么敏?”他说道,“风吹的吧。”
“风吹的?”肖梅抬头四望,感觉着,“这里没有风。是在金门被吹到的吗?”
卢炯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寡淡无味的饭,他咀嚼着,只是为了咀嚼,为了做出一副吃饭的样子。肖梅劝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想着,一个女儿怎么会如此像她的妈妈。他应该是被她妈妈营造的温馨氛围所感动,才娶的她吧。几十年生活在一起,她依然会劝她的老伴多吃一点,累不累。他埋头机械地夹菜,连大个头的蒜都夹了塞进嘴里。
“在厦门待得都吃蒜了?”肖梅笑道,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六神无主了。
他又站起来去拿纸巾。“我这里有啦!”肖梅叫道,递给他一张。他接过来擦嘴,擦得太用力,指甲把嘴皮划破了。
回到宿舍,放下东西,他一抬手剥了衬衫就去洗澡。他终于可以哭了,他对着莲蓬冲洗着,可还是不够,他想哭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悲喜都有。他听着心里的声音,他想要这个孩子,可是怎么对肖梅交代?他什么都不想改变,他不想决定什么。
卢炯平时洗澡很快,这回待在浴室里半天不出来。肖梅听到卢炯的手机不停地震动,好奇了。他的手机从来不离身,洗澡都带进卫生间的,今天忘性大。她划开,最后一条微信在桌面上滑过:“我爱你。也许我只能给你自由,无法给你勇气。”还有十几条信息未看。她想点开,可是害怕,怕什么?怕知道真相?她本不该怕的。她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发抖,浴室里的水声如同瀑布,她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
肖梅换上睡衣躺进被窝里。明天就回杭州了,可是今天晚上先要熬过去。水声一直在响,她堕入了瀑布之中,排山倒海的水劈头盖脸砸着她。她想到了父母,父母只让她觉得更无助。
从厦门回到杭州,肖梅揣着痛苦每天依然按时上下课。那些瑜伽课上用的心灵鸡汤和格言警句这时候自动从心里浮出来,和她的痛苦对垒着,更加痛心刺骨。不知道道理,还可以浑浑噩噩。知道了道理,只会更痛苦,因为做不到。她也开始反复往课程里掺心灵鸡汤了,“打开我们的心,接纳世界……放下我们的妄念,关注我们的身体,让我们倾听自己的内心……”
那晚,卢炯察觉不了自己的秘密已经泄露了,察觉不了肖梅假装睡着了。他反复看那些微信,心里只是乱,要是肖梅怀上的该多好。他本来写信息:“我怎么知道是我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删掉了。又重写,“好的,你自己生自己养,我说过我不管的。”发过这条信息后,陶莹就没有回复了。随后的一个月,他每天脑子嗡嗡嗡作响。
卢炯在工作上一向认真负责,这回更加要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了。这一个月的干劲十足,加上之前的积累,业务骤然翻了一番,连他自己都吃惊。他故作轻松地和同事开玩笑,“经费多得都用不完了,你们平时想要什么舍不得买的,赶紧去买,发票自己凑。”再过了一个月,公司一位副总退休,他调回杭州补缺。
陶莹的隐忍,是聪明,给他时间沉淀和消化。她已经把离婚所得的那套房子卖了,搬去和母亲住。她还没有告诉家里她怀孕的事情。她看了很多孕期知识的书,在理智上告诉自己要做一个快乐的孕妇,孕妇的心情会影响到胎儿。而且前三个月是容易流产的,她是高危产妇了,要多加注意。她每天还是做瑜伽,找朋友喝茶聊天,一如既往地忙工作。回到家里,就刨铅笔。每一支铅笔,都是一次她和卢炯的恩爱。他们的恩爱,满满地装在笔筒里。是哪一支铅笔带来宝宝的?她想着,儿子以后做作业的笔都有了,都是爸爸妈妈的恩爱。哦,不对,应该是在厦门怀上的。她把厦门的笔特别挑了出来。铅笔削尖了,她心里一动,对着茶桌上的菩萨拜了拜,找出纸,用铅笔抄《心经》。她写一会儿就合掌祈祷一次。后来,又抄《观音菩萨普门品》。靠自己啊,她对自己说,像任何孕妇一样,做一个快乐的孕妇。
六
卢炯照常每天回家,但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进了家就窝在书房里不出来了。这一个月来,他的焦虑烦躁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时不时露出幸福的微笑。肖梅想到,他在过爸爸瘾了,他那打球的一身绝活可以传下去了,他的生命可以延续了,他有后了。
这天肖梅从娘家带回来两碗菜,一碗红烧羊肉,一碗蒸鱼。家里请客,菜做多了,她妈妈挑了两碗让她带给卢炯。她没客气没推让,顺从地带了。回家看到卢炯,她却懒得提起,把菜放进冰箱,洗了澡早早上床睡了。这段时间心里揣着秘密,身体极度疲乏。她刚躺下,卢炯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侧歪着,半偎着,对她说:“我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肖梅心里发紧,她最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她闭了眼,把下巴缩进被窝里。
“我和别人有了孩子,我知道对不起你。”卢炯十分平静地说道。此时此刻说这句话的语调和表情,他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次。
“什么?”肖梅还是问,还笑了一下,好像在听一个很容易懂的玩笑。
“我知道对不起你。”卢炯重复道。她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眼里都是警惕,还有一贯的机灵,然而随即开始迷蒙。
“什么?”肖梅还是问,眼泪涌上来。她的心里回响着,放下一切妄念,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此时此刻,她的心空空荡荡。
他们其实早几年就已经离婚了的,为了买房可以少付点首付和利息。那几年,房价暴涨,炒个三四套房子,一辈子都吃喝不完的感觉。肖梅没有这么大的心,覺得再买一套房子,提高一下居住质量,是可行的。买了房子隔了两年,她问他什么时候去复婚。他说麻烦不麻烦,结不结不都是一样吗?婚姻就是一张纸。她就随他了。此时此刻,她觉得这好像是陷阱,他早就计划好的。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他说,“我答应过我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那我们去复婚。”她说道,她的眼神空洞茫然。
他很迷惑,她比他还迷惑。他下午就已经翻过户口本了,想要拿去和陶莹领结婚证,先斩后奏。可是他心里很内疚,又放下了。
她哭了,眼泪像是珠玉一样滚落。她不知道说什么,如何挽留,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照顾我一辈子?你怎么照顾我一辈子?你的诺言永远都是一个屁。”
“那她怎么办?她怀孕了。”
“那是她的事情……她可以去打掉……一定是你的吗?万一不是呢?她这种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么乱来,小三,丑陋的小三……谁知道她都和谁睡过……要不她生下来,我帮她养……你不是说你的一身绝活没有人继承……你要绝后了……”她哭着,语无伦次。
“你为什么不去好好治疗,给我生一个孩子?”卢炯突然说,“要是怀孕的是你多好。”
“我没有吗?每回我妈说我,我不都是去医院检查的?试管婴儿那么好做吗?……你说过照顾我一辈子的,你说过没有孩子无所谓的……你搞婚外恋你还有理了……你这种人应该千刀万剐……”她絮絮叨叨地将只言片语插入密密麻麻滚下来的眼泪中,“我和你结婚十五年,连袜子都没有让你洗过……”
卢炯的心全乱了——没有那么容易割舍的。他紧紧抱着她,哄着她,将他在陶莹那里苏醒的全部意识用在她这里,原来自己还是爱她的。
当夜,他发微信给陶莹,他还是不能离开肖梅:“孩子你要生就生吧,你在耍心机套我。我们各自有家有室,都是成年人了,大家一开始都心知肚明,就是玩玩的。”他犹豫了一下,把最后一句删了发出去。
陶莹读着短信,又泪如泉涌,可是她也有把握,等到天亮,他又会开始想她,尤其会想孩子,想象自己如何做一个父亲。那天他们分开的时候,他紧紧抱着她,情不自禁地捂着她依然平坦的肚子。她捧着他的脸,问他:你会做一个好爸爸吗?他没有回答,浑身颤栗。
她握着手机,直到手机暗了。昏沉中,手机屏幕上映照出一张脸,眼皮浮肿,眼袋深黑,深重的法令纹直拉到下颌,下巴上还刻着一道已经连成了一圈的皱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老好丑,她也不会喜欢。好好休息,宝宝需要睡眠,需要一个好心情的妈妈,她对自己说。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失眠到天亮。
肖梅也在竭力让自己快乐、轻松,她每天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过去有口无心念出来的警句。没有遇到事情的时候,万事大吉;遇到事情了,才明白即使心灵鸡汤,也做不到的。她每天早起给卢炯烧早饭,看着他吃,看着他出门,再去睡回笼觉。
卢炯每天依然若无其事地上班下班,也去打球,也和朋友开玩笑,可是转身走进卫生间,眼泪就要涌上来。他终于忍不住,给陶莹打电话,陶莹没接。他先还想着她忙,来不及接,过了一会儿又打,还是不接。他着急了,坐在球场边的凳子上一个接一个地打。打着打着,开始流泪了。“婊子不理我了,”他恶狠狠地骂出来,他从来没有这样骂过女人,可他就想这么骂她,“她给我惹一堆麻烦,现在不理我了。我要我的儿子。”忍过了这一阵,卢炯对即使最讨厌的人又能笑脸相迎了。
他每天打陶莹的电话,一个星期过去了,要么打不通,要么打通了不接,“太沉得住气了,你赢了。”他发微信给她,“你干吗还接我微信,你干吗不直接把我删除拉黑,你这个心机婊。”
这晚回到家里,看见肖梅,他直接哭了出来:“那孩子是我的,我有责任的。”他再伤心,对她还是知道斟词酌句:“我还是要和她谈好,要不然都是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
“那是我的孩子,我有责任的。”
肖梅也跟着哭了,“那我怎么办,我也是你的责任。”
“你不要想太多,不要去想社会舆论和压力。事情都是人想出来的,本来就没有事情。我肯定会照顾你一辈子,你相信我。”他说道,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终于累得睡着了。
又拖延了几天,他简直形销骨立的时候,陶莹终于回应了。他打电话给肖梅:“陶莹答应见我了,我要好好和她谈谈,谈好了我再给你电话。”说着,又哽咽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肖梅才发觉卢炯这么软弱。她说,“去吧,好好谈吧,任何结果我都接受。”明明是他在伤害我,我却还要安慰他,肖梅在心里念着那些警句,放下一切,接受一切……他肯定要离开她了,他只是因为他们十五年的夫妻感情而暂时摇摆。既然要走,就让他走吧。她的生活,有他没他又怎么样呢?家里洗衣机坏了,他也不会找人修一下。卧室的门坏了两年了,他也不闻不问。凡事都是她自己做。
家里总是要告诉一声的。她妈妈听了,五雷轰顶,震惊的表情定格了好几秒。她弟弟当即说道:“本来就有隐患。”她平淡如常,说道:“只是告诉你们一声。”
“你倒是能干的。”她弟弟又说。
“你以后怎么办哦,都四十多了,再嫁也难。”她妈妈哭了。
“那就一个人过啊。结婚不结婚,其实也都是一个人过。好像给人烧烧饭洗洗衣服,是两个人在过,其实自己的饭还不是自己吃。”她说道。
“这倒是,你用宗教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她弟弟说。
“这件事情也只能用宗教来解决了。”她淡然道。
七
卢炯回到家的时候,白衬衫已经被揉皱了,连僵硬的领口都塌在了肩膀上。这些细节太令人心碎令人不甘了,肖梅心里升起了深深的耻辱感。她只觉得委屈,不等他说话,她就哭了起来。“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会成全我,你一直都很善良。”他对她说。
“那我怎么办?”肖梅问。
卢炯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房子本来写的就是你的名字,给你。另外给你一百万,我只能给这么多了。先给你20万现金,剩下80万我五年内给你。”
“五年?我怎么相信你?”肖梅問。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们结婚了十五年。”
“是的,我们结婚了十五年,你为什么会在外面生孩子?我怎么相信你?”
“我给你写欠条。”
“那你现在写。”
“我会给你的,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肖梅眼泪淌了下来。
“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卢炯显得不耐烦,“我会给你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只相信拿得到手的东西,有法律效力的东西。当初你说结婚不过是一张纸,可是现在呢?”
卢炯勃然大怒,眼睛血红,瞪着她道:“你为什么把人想得那么坏?”
“你做出来的事情就是坏,我怎么相信你?”肖梅口干舌燥勉强说道。
他提起边上的凳子朝墙上砸过去:“我说过我会给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现在手上没有那么多现金,你逼我干吗?”
肖梅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可是一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不可靠的事,现在不趁着他还有点内疚感赶紧把钱要到手,以后恐怕很难了。她紧紧贴着墙,大着胆子说:“你太自私了,我不相信你。诺言就是一个屁。”她的声音颤巍巍的,一个字比一个字喑哑,都快要跟着她的人一起掉到地板上了。
“我自私?我怎么自私了?你不要生孩子,我不是一直让着你?”那凳子把墙砸出来一个窟窿,掉在地上一分为二,可卢炯又大跨两步,将凳腿一踩两段。他的力气这么惊人,肖梅瑟缩着把眼睛闭了回去,哭道,“你答应了不要的。我强迫你了吗?”
“你生不出来,我强迫你又有什么用?你现在就不要强迫我啊!你还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卢炯声嘶力竭地,什么难听捡什么说。他愤然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肩膀,怒喝道:“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五年内,我会把钱全部都给你。我答应过照顾你一辈子的,我会做到。”
肖梅气得浑身发抖,现在不说清楚,以后都是问题,就像那张结婚证一样。她不敢看他愤怒狰狞的脸,依然闭着眼睛说道:“你太自私了,你把我一个结发妻子变成了小妾。我钱可以不要的,你要生也可以的,和我复婚,让她在外面生。”
“没结婚证没准生证怎么生孩子?你为什么逼我?”他突然紧紧抱着她,力气倏然而去,瘫软了,“你们为什么逼我?你们为什么想那么多?你们想得太多了。”
“我们想得太多,我们逼你?我们?怎么会是我们?”肖梅已经分不清是非对错。
“我的脚很疼。”卢炯喃喃道,“你为什么让我发这么大脾气,我的脚受伤了。”
肖梅想起要把户口本藏起来的时候,卢炯已经偷偷拿了和陶莹领了结婚证。他不肯写欠条,一切可能产生法律效力的答复,他都回避。现在的人道行深,网络上什么都教,好人学刁,常人学坏,她想着,人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她出不来这口气,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家里人虽然冷嘲热讽,可毕竟是家人,还是会出点主意的。
“我想去他们单位反映,他们都是公职人员。”肖梅说。
“现在谁管这些?”她弟弟说道。
“管不管,还是去反映一下。”她爸爸说道,“省妇联,市妇联,还有他们单位,去闹一下,算是有第三方帮你作证。他不写欠条,闹起来,有个记录,也是欠条了。”
“不管怎么闹,也就是身败名裂,单位不会管的,现在的人还怕这个?什么年代了?最多把人家搞臭,搞臭有什么用?就是看个热闹,过几天,臭气散了,一切照常,人家还是一样美美地过自己的日子。”她弟弟说道。
“关键是钱。一定要去闹一下。”她爸爸又说。
“她哪有这个胆子。”她弟弟说。
“你陪她去。”
“早十五年她干吗去了,我才不给她做这个背时鬼。”
“那我去19楼(杭州当地一个网站)发帖。”肖梅说。
“发什么帖?实名举报都不一定有用,还发帖?匿名的?你当别人都是傻子?猜不出来是你?谁这么仗义路见不平给你发帖?”
“那怎么办?”她又问。
“你抓紧他现在还有点愧疚感……只能看他良心咯。”
“看良心……”她爸爸嘟哝着,“十五年时间,100万,只能看良心了。”
她妈妈又在一边满脸是泪,唠叨着:“你看你可怜的……”
“你就不要哭了,每回还要我来安慰你。”肖梅对母亲嚷着。
“就会在家里凶!”她弟弟也嚷。
肖梅一直忍着没有给卢炯的父母说,这回终于来和他爸妈商量了。他爸妈显然已经知道了卢炯的事情,肖梅刚开口,他妈妈就说:“肖梅,你这个人太单纯了,从来不会耍心眼。你没有任何错,十五年来,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不认他这个儿子,我们只认你这个女儿。”
肖梅听她这么说,心里感动,眼泪就冒出来了,他妈妈也跟着哭:“我们会为你做主的,我们不认他,不认那个女人。道德败坏。我是女人,我很懂得你现在的痛苦,你放心。”
肖梅和她哭了一会儿,理智回了来,想着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还是谈钱的问题,要求另外一套写了他们名字的房子转给她。卢炯是他们的独生子,房子以后是给他的,他现在拿不出来这么多现金,房子抵是一样的。“我不是不相信卢炯,我想相信他的。可是你们没有看到他发脾气,眼睛血红,好像要把我吃了。”肖梅说。
“卢炯是不值得信任,他从小就软弱,拿不定主意,和他爸爸一样。”卢炯妈妈说道。
“我现在只有找你们了。”肖梅说。
“我们肯定为你做主的,我们只认你是我们的儿媳妇。那个女人我们是不准进门的。”卢炯妈妈说。
肖梅听着,没想到卢炯父母这么好说话,又说:“那什么时候你们把房子过给我?房子是你们的,房产证在你们手里。”
“我们现在都老了,本该颐养天年了。卢炯不孝,让我们本来安安静静的晚年这么不顺心。那套房子出租,也是一份收入贴补我们的生活。等卢炯来,我们和他商量一下。我们会督促他每年及时把钱给你,不会让他拖欠。”
“要是他拖欠怎么办?”
“我们会督促的。”他妈妈说完,露出疲惫的神色。一般这种时候,肖梅就会懂事地告辞。可是这会儿,怎么办呢?肖梅来提这个要求,不知道鼓了多少勇气。这是无理要求,她自己也知道。他父母一直把两代人的财产分得清清楚楚,不允许他们啃老。平时卢炯有什么事情,他父母要他自己解决。以前他们买房子,一分钱都不肯帮忙,这回这么大事情,这么大一笔钱,肖梅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试一试。他父母已经说得有情有义、合情合理,他们会督促,还能要求他们怎么样?年轻人的事情,年轻人自己解决,再逼他们,大约也只能这么回答了,不是自讨没趣?逼得一点情分都没有了,何苦呢?
肖梅又回家和自己父母商量,她弟弟又道:“这个时候,他们肯定是骂自己儿子不好。可是儿子再不好,还是自己儿子。你喊了十五年的妈,和你还是一分钱关系都没有。钱和房子,不给自己孙子,给你,可能不可能?他们也等着抱孙子。听着有孙子了,还开心不过来呢,给你房子?”
家里给不了主意,她妈妈只会哭,她爸爸只会吼,她更加憋气。她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就是一口气,放下了,也就过去了。有没有卢炯,那么要紧?再多一百万,她的生活也还是这样,每天上课下课,念叨那些心灵鸡汤、宗教格言警句。有时候路过绿化带,看到开得艳丽的三色堇,拍张照片发微信,假装心情稳定,卢炯居然点赞了。他从不在微信上和她互动,她有事发他微信,他也不回,说是懒得看微信,有事不会打电话吗。第二天一早,她负责户外瑜伽练习,又拍了西湖边的风景发微信,盧炯又点赞。看着他的赞,只能隐忍着眼泪,还要上课呢。
“放下我们的妄念,打开我们的身心,接受一切。”她机械地念着。瑜伽课她上了快二十年,程序早就谙熟于心,那个肝肠寸断的魂已经脱壳、飘然而出,蜷缩在某个晦暗不明的角落。此时上课的只是一具躯壳。
她不知道她在流泪,学员们追随她多年了,从未看到她失控。她们并不打扰她,相互传递了几次眼神就不惊讶了,静静跟着她练习。她在伤感,她无处可去,阳光打在她的头顶,她正弯下了腰做拜日式,脸紧紧贴在小腿上,睫毛上的泪打在垫子上。
下了课,卢炯打来电话,他已经把家里的门修好了,洗衣机接口换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他。
她嗯嗯答应着,知道他要搬去陶莹那边了。家里就要一个人了,她心里发慌。
八
陶莹慵懒地躺着,翻着照片。去年在厦门观音山海滩的礁石上撬海蛎,卢炯给她拍的。她看当地的渔民撬,看久了,看得出哪一片壳下有海蛎了,也给渔民借了螺丝刀,一撬一个准。她向卢炯摆个V字,说,自学成才。
她在退潮的海边找贝壳,沙滩上一串陷得很深的高跟鞋印,她拍照片发微信:海水不见了,沙滩被高跟鞋踩得生疼。
她又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她感冒了,找药店买药,心里有卢炯这个心事,走路不专心,一头撞在药店锁着的玻璃门上,门内坐着喝茶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她满眼金星,捂着头找着开着的门进去,问药店老板,“有感冒药吗?”老板是一个老头儿,满脸礁石般的老人斑,嘀咕了几句。她没有听清,又问。他对她说:“我没有和你说话。”她还是没听清,还是问。老人又说:“我在和她说话。”他指着另一个顾客。真是被撞昏了,他一个老人家能够同时应付几个顾客呢。头还是昏,她等着他空下来,也等着疼过去。送走了那个客人,老板对她说:“你这个人很有个性。”
九
一个人原来会变得如此颓废,肖梅不断对自己说要对自己好一点。可是她对自己好,也只是到知味观吃点小吃,打包带回来一些卤味或者糟味。最近连记性都不大好了,她一向货比三家,现在常常记不住前两家的价格。算了,乱来吧,这么省有什么意思呢?每周末到西湖边带领户外瑜伽,她更积极了,她的时间是双份双份多出来的。过去照顾卢炯,其实也是照顾自己。现在不用照顾卢炯了,所有的家务都是多余的。她最终也能坐在湖边喝杯咖啡吃块蛋糕或者冰激凌了。水光潋滟晴方好,美味美景再美,都是凄凉。受不了这凄凉的时候,她买了一条印度风的裙子,要把自己打扮起来。强行振作了几天,一场秋雨又把这些努力全部冲走了。
她家里已经不提她的事情了,她也越加沉默寡言。餐桌上,弟弟和姐夫依然高谈阔论,闹腾腾的。她夹着青菜扒着饭,一声不响地吃着。她妈妈做了一条鲳鱼,筷子在鱼肚子上一扒拉,一大块鱼肉撕下来夹给了小侄女。再一筷子一扒拉,下面的鱼肚子撕下来,夹到她的碗里。她瞪着碗里的鱼,才嘟哝“吃不下”,就沉默了。前几年她弟媳妇怀孕的时候,她妈妈也做了鲳鱼,她才夹了一块,她妈妈就叨叨“孕妇要吃的”,只差从她碗里夹出来给弟媳妇了。
她默默把鱼肉塞进嘴里,嚼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可她不知道自己在哭。家里已经习惯她的忧伤。小侄女看看她,看看奶奶,继续往嘴里扒饭,弟弟和姐夫的高谈阔论也没有停止。
肖梅吃好,放下碗,拿出纸巾擦了嘴,轻轻说了声“我回去了”,不管大家有没有听见,走了。
晚了,公交车次少了,不好等,站台上却人多,几个老人高声地聊着家长里短,每一个儿女都很好,工作好,挣钱多,婚姻幸福,孙子也聪明。他们这会儿腿脚看着颤巍巍的,一会儿车来,瞬间步伐矫健。她往后退,隔开几步远。她不想回忆往事,可是往事会自动浮上来。一辈子这么快就过去了,居然是这个结局。
车终于来了,她最后一个上车,走到车尾门边,默默随着车晃。车厢中间站着那群老人,把刚才在站台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听的人也愿意听,又把刚才随口赞叹的话重复一遍。真够无聊的,就是比儿女……她的晚景,什么也比不了,这么想着,凄凉感又加深了。下了车,拐入巷子,路灯伶仃,人也伶仃。
她走进楼道,伸手往包里掏钥匙。掏到了捏手里,走到家门前如常找锁眼,门却是虚掩的。是下午出门的时候忘记锁门了,还是来了小偷?这几个月心情不好,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讶异,有时候甚至期待某种突然而至的结束,生命的,或者记忆的。她一点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直接跨门进入。
客厅里灯未开,已经看到卢炯。他坐在沙发上,既没有玩电脑也没有玩手机。窗外的路灯打进来,他满脸憔悴,愁苦颓然。她看着他,愣愣的,人又空了,听不到一丝内心的声音。忽而,一种喜悦奔涌上来,这感觉更加陌生。她按捺着自己,等他先说话,看他说什么。
“孩子没有了。”他说道。
“怎么?”她问。
“流产了,孩子没有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开了灯,放下手提包去洗澡。人在花洒下流了一会儿泪,才安顿好了奔涌而至的欣喜。洗好出来,卢炯还是坐在沙发上,头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
“你还不回家?”
“我家在这里。”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很久,久得所有事情都忘记都原谅了,肖梅才又说道:“我要睡觉了,你赶紧回去吧。她不着急吗?她现在最需要人安慰了。”
“你是真的假的?你说过照顾我一辈子的……诺言难道就是一个屁吗?”卢炯问。
肖梅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十字路口说道:“你是不是人?这么自私?”
夜深了,街头寂静,行人忽暗忽明,偶有车子急速驶过,红灯绿灯纠缠在一起。
陶莹没想到卢炯这么慌张。她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她的床边。她动了动,他也跟着动了动。他的眼神是散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听到他说:“我想回家休息一下。”她應了一声。她的力气还没有恢复,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走出病房,步履沉重。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转,已经中午12点了,才想起办公室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能够抓住一点事情做,也是好的。正是午休时间,办公室空无一人,文件已经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上了,是前一天讨论确定过的。他想起昨天还在神采飞扬地指点江山,要把公司在业界的名气打出来,现在一切都索然无味了,真是牵一动百。他挨着文件草草签了字,正想丢开,然而习惯性的责任感让他又把所有文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以后,把它们码整齐,把办公桌桌面的杂物全部收了,把桌椅擦了一遍,甚至连椅子背面缝隙里的积垢都擦干净了。清理完毕,饥饿、困倦交替而来,不知道先处理哪一桩。他接了杯水喝,喝得太快,呛得喉咙疼。他咳起来,越咳越深,直接吐了。他到卫生间找了拖把拖了,关上办公室的门,往外走。钻进车里,看到前一夜给陶莹买的油墩儿还在,已经塌了,油化出来,淌在塑料袋的角缝里,又脏又黏。路过一个垃圾桶,他踩了踩刹车,把它扔了。
那个下午他不知道怎么过的,只在街上晃。陶莹来过一次电话,说家里电话没人接。他说,我在爸妈这边。爸爸说你没在家,陶莹说道。我在外面,他说道。陶莹在电话里哭了。他说:哭什么呢?好好养身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陶莹说。不要想太多,他这么说,更多的是为了平静自己。我有点饿,她说。你妈妈还没有过来吗?还没有。再等等,她就会过来的,我一早就给她打了电话了。他不相信她的话,她妈妈肯定在的。
他想好好睡一觉。把车开回肖梅这里,上楼,没人。此刻,肖梅应该去上课了,大约吃了晚饭才会回来。坐在家里,困意又消失了,饥饿感上来。他翻了冰箱,空的。他在茶几上找到水果和一包饼干,囫囵吃了。陶莹又给他打电话,他没接。她妈妈会照顾她的,他想着。
卢炯在肖梅这里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候,已经正午。手机上几十个未接电话,他懒得翻看。肖梅炖了一锅笋干鸭,他吃得狼吞虎咽。“你越来越会烧菜了。”他说。
三天后,卢炯终于有了力气去看陶莹。还在卧床休息的陶莹面色土灰,他心疼,可也烦,“休息得还好吧?”他问,这种责任他需要打起精神来应付。
“嗯。”她仰头一笑,可爱娇俏的,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陶莹和肖梅的共同点,就是这可爱娇俏。不同的是,陶莹是策略,肖梅是本性。
“你妈不在?”他问。
“她去买菜了。”她回答。
他挠挠鼻头,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假惺惺的。她出院,他没去接,还能说什么?她只发了一个信息告诉他已经回家了。卢炯不自在,只好玩手机掩饰自己。晚些,她妈妈买菜回来,看到他,也是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可只能忍一时,等到吃饭,她妈妈终于还是说了:“陶莹流产,一个人在医院哭,多伤身体啊。”卢炯沉默半天,说:“她可以不哭。”陶莹妈妈筷子往桌上一拍:“你太没良心了。”
陶莹没有吭气,她妈妈说出了她想说的话。卢炯也不吭气,只想着晚上还是要回肖梅那边。
陶莹妈妈匆匆把饭吃完,把厨房整理了一下,对卢炯说:“汤我都熬好了在冰箱里,明天记得热给陶莹喝。”
卢炯点点头。
“我先回去了,你们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要像是小孩子。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有问题解决问题,不要总是逃避。”
卢炯又点点头。
吃完饭,卢炯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回到客厅,陶莹在泡茶了。
“不上床躺着,还玩?”卢炯问。
“好几天没喝茶,难过死了。陪我喝。”陶莹说。
烦不烦,卢炯心里想着。这几天在肖梅那里,他又体会到过去轻松的感觉,那是真自由真自在,就像是舒服地躺在松松软软的草蓬上,一动不动,晒着温暖的阳光——肖梅就是这阳光。这会儿喝着陶莹的茶,只觉得别扭。他想回肖梅那里去,可是没法开口。婚姻就是一张纸,他只能对自己的感觉负责。
陶莹察觉到了卢炯的不自在。同事们在办公室议论过生孩子的事,有的男人看到老婆生孩子,会惊恐,甚至连性生活都有心理障碍了。他可能是这类型的,以后回避吧。而肖梅,一想到她的名字,她马上跳了过去,泪水在眼眶里转了转,也逼了回去。卢炯看到了她眼里的泪,给肖梅发了信息:今晚我不回去了。
“哦”,肖梅回复。微信上,总是没有标点符号的。
“这泡茶好喝吗?”陶莹问。
“好喝的,回甘很好。”卢炯答。
卢炯一到周末就回肖梅这边,肖梅一再问他什么时候离婚。
“肯定会离婚的,不急在这一时。婚姻不就是一张纸吗?我人不是在这里的吗?陶莹好歹是一个中层领导,才结婚三个月就离婚,别人笑话她。我答应她拖晚一些再离。”
肖梅好说话,听他了。卢炯又往她卡里打了30万,她又安心了好一阵。再过一阵,肖梅又问他到底爱谁,这样是犯法的,属于重婚。卢炯力气早就缓过来了,顶撞起来:“我反正离不开你,你是亲情。”
“什么叫做亲情?所谓亲情,就是没有爱情。”
“我对她的确是有爱情的。”
“你既然对我没有爱情,还不赶紧滚蛋。”
卢炯真的滚蛋了。过几天,又若无其事回来。
过年时候,两人双双回家,卢炯妈妈笑脸相迎,也一如往年发了压岁钱。她给儿媳发压岁钱,是把儿媳当作永远不出嫁的女儿:“真想有个女儿,儿子太让人操心了。”肖梅接了,回来路上,打开红包,里面装着800元。
“今年给得这么多?”肖梅说。
“还会嫌多的?”卢炯笑。
“是觉得对不起我吗?”肖梅说。
卢炯依然笑,瞄了一眼后视镜,超了一辆车,正打算让这件事情过去。可是手机响了,自动接听的,陶莹的声音清脆响亮地传来:“卢炯,我刚看到一件打折的香云纱旗袍,你妈给我的800块压岁钱正好……”
你喜欢就好啊,卢炯平静地打断道,我在开车呢,说完,按掉电话。
卢炯的右脸被肖梅火辣辣的目光灼伤了,可他只能盯着前方。
“你要不要脸,你妈就这样有两个女儿了?”肖梅吼道。
“我不是说了,我也没有办法。你也说了,你迁就我,是为了对自己好一点。”卢炯镇定地说着。
“还在想着生孩子吧?再去生,赶紧去生!生不出来,就去做试管婴儿。生不出来,就是对不起我!”肖梅说着,每一个字后都紧跟着一行泪,眼睛肿着,鼻头红着,呼吸粗重——气再喘不上来,也一样吼得震天响。
“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痛苦,你为什么连心灵鸡汤都做不到?你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肖梅的确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制造痛苦和安慰痛苦的是同一个人,脑子里两个卢炯在打架。她希望安慰她痛苦的那个把制造痛苦的那个打死,然后安安静静地守着她的后半生。后半生还如此漫长,没有卢炯陪她,原来如此黯淡。她感到恐惧。她可以原谅他的一切,比起现在的处境和将来的未知,他之前的错误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一直以来太有安全感了,以为生活本该如此平淡,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直到永远。
十
陶莹整夜整夜窝在沙发上不动,祈望卢炯突然回来看到她的可怜。他在肖梅那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以前只是周末,这回一周过去了,依然不见人影。她给他发微信,他不回,打电话,他說就回来了,追问几点回来,他说就回来,挂了。这种滋味,她不是第一次尝到,以前还有个孩子可以挟持卢炯,这回完全没有了依凭。他很自私,但是好歹善良一点啊,她忽儿愤恨,忽儿自怨,没底气的心慌折磨着她。她在父母家吃了三天晚饭,第四天不敢去了,不知道怎么交代。隔了几天她母亲过来看她,见她蜡黄的脸,瘦削的面颊,无法掩盖的愁苦,知道卢炯还是没有回来。望着唉声叹气的母亲,她觉得自己很不孝,父母这么大年纪了,让他们担心。没法和卢炯吵闹,越吵越把他推向那一边。她一筹莫展。赶紧把身体养好,生个孩子,母凭子贵。可是例假已经延迟了半个月了,不知道是心事重导致的内分泌紊乱,还是进入更年期了。想着自己工作上雷厉风行、果断利落,感情上却纠缠粘滞,变成了生育机器,成为了她最为嗤笑的那种女人,不免觉得讽刺。爱他,有什么办法,只会迎合他的需要。可是现在人都见不到,怎么生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她对母亲说道。她不想伪装笑容了,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
“你条件这么好,找谁都可以的。或者是姐弟恋也行啊,现在的人开放,都可以接受的。”她母亲说道。
她没想到她母亲竟然这么安慰她,房子车子和存款都有,还能缺男人吗?她心里只有悲凉。如果不是爱卢炯,自己一个人过不是挺好的?对卢炯,开始是爱,后来是欲望,现在是想占有。
“姆妈,你不用担心我,这个阶段不管怎么样,心情都不会好,都要靠我自己想开的。何况想不想得开,也都会过去的。”
陶莹无计可施,只能好好工作了。她在奖金上从来都拿着一等,这个月多了20万。她突发奇想,给卢炯打电话,说她想换辆新车,要他帮她选一下,还没等他回答,她开起了玩笑,“你在西宫乐不思蜀了啊?”没想到她这灵机一动的恬不知耻,居然换来了卢炯爽朗的笑声。他还是爱她的,她没有弄错。她和卢炯说好时间地点,她开车过去接他。她重新洗了脸化了妆。
电梯里三面墙都是镜子,她高挑窈窕的身影映照着、晃动着,自信恢复了,满血复活。然而定睛望着自己的面孔,一股憎恶的情绪丝丝缕缕冒出来,羞耻感在狭小的轿厢里越来越浓,她就像一个毫无尊严的乞丐,乞讨着一点可怜的爱情;又像罹患癌症的病人,之前挖空心思、蝇营狗苟攫取的财富,已经一文不值了。她心情越来越差,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了,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只要卢炯回来,只要她努力生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武林門的十字路口实在太繁忙了,红绿灯交换了好几次,车子才移动了几百米。她在羞耻感、自我劝慰和爱恨交织中失了神,错过了一次绿灯,身后的车子鸣笛,搞得她更加心慌意乱。她已经越线了,可是交通灯也红了,沮丧如同车流人流一样拥堵在她的心口。不能哭,会把妆给弄花了。才和卢炯进入到可以任性邋遢的程度,又打回了要时刻提醒自己吸引他的阶段了。人行横道那么长,绿灯也长。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慢悠悠走着,仿佛闲庭信步在天高气爽、绿草如茵的公园。女的怀里抱着一个,男的推着的婴儿车里坐着一个,婴儿的脸粉嘟嘟的可爱,肉鼓鼓的腮帮子吹弹可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一家四口似乎以为即使绿灯不给他们方便,车子也会主动让他们安全地过去。他们脸上幸福美满的笑容让每一个人都会变得心平气和,然后万世太平。陶莹觉得男人有些面熟,不由多看了几秒。的确,是熟人,是赵鹏飞。那个爱她忍她最后被她千方百计离掉的赵鹏飞。他瘦了,体型变得欣长,胳膊有力又温柔。
过了这个红绿灯,又到了下一个红绿灯,陶莹疯狂地按着喇叭催促前方的车辆,绿灯已经亮了。街心执勤的交警错愕地望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