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敬 民, 喻 旭 东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翻译活动源远流长,人类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翻译活动始于宗教翻译,而后文学作品的翻译长期占据主导地位,有关文学翻译的实践和研究一度被视为翻译事业的全部。20 世纪下半叶,随着政治、文化、经济和科技等的发展,翻译活动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应用翻译的实践和研究开始走向台前。时至今日,应用翻译的内涵日益深化,研究范围不断扩展,研究方法愈加多元,学科交叉与融合的特征更为突出,在翻译研究学科发展中具有前所未有的理论与实践意义。处于大变局时代的中国应用翻译研究顺应社会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在应用文体翻译研究、应用型翻译问题研究、各种理论针对翻译的应用性研究以及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建设方面已经取得了喜人的成果。但我们也要意识到,应用翻译研究目前仍然存在一些问题,如应用翻译研究在整个翻译学科中的位置仍然相对边缘,如火如荼的跨学科研究有可能遮蔽对翻译本体的关注等。有鉴于此,本文认为有必要对这些问题进行梳理,明确目标,推动我国应用翻译研究进一步发展,彰显时代特征以及中国特色。
西方翻译学界普遍认为,最早提出应用翻译研究(applied translation studies)这一概念的是霍尔姆斯(James Holmes),他早在1972 年就已经率先提出了建构翻译研究(translation studies)这一独立学科的路径框架,对后世的翻译研究领域影响至深。在霍尔姆斯的译学图谱中,应用翻译研究与纯翻译研究并列,但他对应用翻译研究的着墨并不多,只是简单地将其划分为四个子领域:翻译培训、翻译辅助、翻译政策和翻译批评。然而,这并不表示应用翻译研究分支缺乏发展潜能,其后的大多数译学学者都承袭了他的观点,以图里(Gideon Toury)为他绘制的译学图谱最为著名。在介绍霍尔姆斯的翻译研究框架时,芒迪(Jeremy Munday)基于图里绘制的图谱,对应用翻译研究分支下的三个模块进行了补充描述:翻译培训进一步细分为教学方法、测试技巧、课程设置;翻译辅助包含信息技术应用、词典/语法、专家顾问;翻译批评则包括修订、编辑、评论、译本评价。同时,芒迪还指出,在应用翻译研究的下属分支中,除了图里在图示中展示的三个模块,霍尔姆斯还提到了翻译政策。[1]对此,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也表示,霍尔姆斯的论文(在应用翻译研究分支中)明确列出了翻译政策这一模块,但奇怪的是,“有些版本的翻译学结构图(如图里的)却将这个模块省略了”。[2]然而,即便完整再现霍尔姆斯应用翻译学分支的四个模块,这四个部分“之间也缺乏内在逻辑关系,显然只是样例性的”,[3]不能构成一个缜密的应用翻译研究框架体系。2003 年,方梦之引入应用翻译的概念,成为我国应用翻译研究的拐点,应用翻译研究的目标逐渐明确。和霍尔姆斯相比,“方梦之的应用翻译研究在概念内涵上有所增益”。[4]方梦之认为,霍尔姆斯的译学图谱是以文学研究为主导,以文学研究覆盖整个翻译研究,图中找不到应用文体翻译研究的位置。他对霍尔姆斯的译学图谱进行修正,提出了应用翻译研究的新定位。首先,他认为描写翻译研究也是理论研究,可以合并到理论研究中去,因此取消“纯”研究层次,将理论研究上升一个层次,与应用研究并列,下面细分为三部分:(1)一般理论;(2)描写研究;(3)专门理论。其次,把专门理论再细分为文学翻译理论和应用翻译理论,后者由四个子系统构成:宏观研究、中观研究、微观研究、特殊研究。[5]78除了方梦之,我国其他学者如张美芳、曾利沙、黄忠廉等,也对应用翻译研究的学科定位及其内涵、外延有过论述。2019 年,本人曾发文明确指出:“应用翻译研究实际上是个综合体,至少应该包含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1)应用翻译文体研究;(2)翻译理论的应用性研究;(3)应用型翻译问题研究;(4)应用翻译研究的元理论研究。”[6]95本文正是基于这一划分对我国的应用翻译研究做一简要论述,其中某些部分的表述也根据目前的情势有所调整。
应用文体翻译主要是指与文学翻译相对的实用文体翻译,包括20 世纪80 年代开始的科技翻译,90 年代之后的商务翻译,以及21世纪渐次发展起来的政治翻译、法律翻译、公示语翻译、新闻翻译、医学翻译、影视翻译等。其中,科技翻译一直都是应用文体翻译研究的主要内容,而近年关于科技典籍的英译研究更是打破了典籍翻译研究的惟文学思维。政治翻译(包括外宣翻译)也是应用文体翻译的重要内容,有对政治翻译进行整体讨论的,也有对具体政治文本翻译进行分析的,还有专门研究国家领导人话语或著作英译的。其他研究较多的还有公示语翻译、影视翻译、新闻翻译、法律翻译和医学翻译等,在各类实用文本翻译研究中占据较为主流的位置。
值得指出的是,我国译学近年来对应用文体翻译的研究,较前更注重理论的指导,其中不乏直接以文本类型学、功能翻译论为理论观照的,体现了新时代我国应用文体翻译研究理论意识的增强和研究途径的拓展。这与20 世纪90 年代之前的文体研究形成较为鲜明的对比,彼时的研究多以务实为主,如对科技文献、专业术语、工程谈判等的翻译技巧总结;且其视角单一,研究方法封闭。能够体现中国应用翻译研究特色的还有应用文体翻译研究话题的变迁,反映了时代的脉络。比如我国商务英语研究与我国进出口贸易总额的走势基本一致,而商务英语研究中1/3 以上的内容是翻译研究,所以这一状况也直接反映了商务英语翻译的研究走势。[7]24与之类似,公示语翻译研究也伴随着我国21世纪初一系列国际赛事、会议的举办和城市形象的建设而迅速成为热门话题,相关论文数量从2005 年开始上升,直到2014年达到顶点,泥沙俱下之后逐渐回归理性,走上语言景观翻译的内涵研究之路。再如,随着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提出,中医药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代表,其翻译研究在近10 年也出现了快速上升的趋势。总之,“新时代应用翻译研究的热点,一方面因研究途径的多样、选题的深入扩大而变化,另一方面也因国家形势和政策的变化而变化”。[7]25
如果说应用文体翻译是应用翻译研究的中心目标,那么与翻译相关的应用型问题则可视为应用翻译研究的外围对象。前者聚焦的是应用文本中的语言转换和信息传达,虽然也会考虑诸多文本外因素,但仍然是在研究与语言转换密切相关的问题;后者则关注与应用文体翻译密切相关的社会活动、事件或现象,本质上已经不再是狭义的翻译问题,而是翻译和相关领域(如教育、市场、技术)的交叉。在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之后,人们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翻译研究不仅关注语言的转换,也非常关注源语经由翻译进入目标语言文化及相互间的介入,包括消化、聚合、适应和分离。”[8]随着信息技术、语言服务产业以及翻译专业教学等的发展,这类应用型翻译问题越来越受到时代的重视,日渐成为应用翻译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些论文所涉及的问题领域来看,我国新时代的应用翻译研究所关注的问题越来越广泛,而且与现实的关联也日益密切。首先,有关翻译教育和教学的研究已经全面展开,涉及不同层次翻译专业人才培养(以MTI 为主)的培养方案、课程体系、教材教法等问题。其次,口译研究也逐渐引起关注,新世纪我国陆续出版了口译研究著作和论文集共40余部,涵盖多方面主题。涉及口译实证研究、口译技术研究和译员角色研究等。再者,翻译史研究的兴起也展示了我国应用翻译研究的另一特色。方梦之和傅敬民撰文指出:“翻译研究的领域有多大,翻译史包罗的就有多宽广,翻译史应该统辖宗教、文学、科学、人文、口译等各类,不宜偏废。”[9]新时代史料的拓展和史学研究方法(社会史、全球史、文化史等)的引进,有力地推动了我国应用翻译研究的发展,一系列对翻译家的个案研究正不断地充实着翻译史。甚至有学者认为,翻译史研究应该与翻译理论、翻译批评一道构成翻译研究的全部。除此之外,应用型翻译研究还涉及国家翻译实践、翻译制度研究、翻译政策法规研究、翻译机构研究、翻译赛事研究等,这些话题都在当下的应用翻译研究中有所体现。
近年来,随着我国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学界对于提升我国在国际学术领域话语权的呼声日益高涨,从而引发翻译研究对我国传统翻译思想的挖掘以及对西方翻译理论的反思。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翻译研究,尤其是应用翻译研究,其本身就具有交叉学科的性质。翻译研究学科的独立,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其他任何学科都无法单独解决翻译的理论问题。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清醒地认识到,所谓的跨学科研究或者交叉学科研究,都不可能是平等的对话,必然是强势学科对弱势学科的扶持,或者强势学科与强势学科之间的碰撞与较量。因此,“将翻译研究的理论成果应用于翻译实践、翻译教育、翻译产业、翻译政策法规、翻译辅助技术工具的研究,既是应用翻译研究的应然,也是应用翻译研究的必然。其关键问题是,哪些翻译研究理论成果能够以及应该如何应用于应用翻译研究?”[6]97同时,我们也要考虑,究竟哪些问题是需要借鉴其他理论来进行探讨的。毕竟,不论应用什么理论都不能机械套用,都要根据研究对象而因时、因地及因事制宜。
借鉴什么样的理论来展开应用翻译研究?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似简单,实则复杂。说它看似简单,是因为一方面翻译研究已然积累了一定的理论,另一方面人文社会科学也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而其复杂性则体现于翻译研究的本质,“翻译研究本身就是一门综合性的交叉学科,需要借助各相关学科的学术养分来发展和完善自己,相邻学科凡是有新发展,其原理或方法往往会引进到翻译研究中来”。[5]1220 世纪50年代起的翻译研究语言学转向,70年代以降哲学、思维科学、心理学、符号学、接受美学、交际学、阐释学等学科对翻译问题的关注,以及90 年代后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都促使翻译理论研究呈现出一片兴旺的景象。21 世纪以来,翻译技术迅猛发展,各类先进的科学技术,尤其是人工智能技术纷纷应用于翻译及翻译研究,使得翻译研究的应用性问题更为复杂,由此也产生了翻译研究的学科危机。有鉴于此,方梦之基于“一分为三”的哲学思想,提出了应用翻译研究的“一体三环”,为应用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较为适切的系统性框架。实际上,目前我国应用翻译研究在理论的应用上,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碎片化的,甚至存在大量的“学术理论伪借鉴”。这些研究往往先用一定的篇幅介绍理论,然后提出所谓的问题,再套用理论解释一番。这样的研究看似借鉴了理论,“实际上既没有解决任何理论问题,因为理论本来就是现成的;也没有解决任何现实问题,因为想解决的问题还在那里”。[10]但不能就此将应用翻译研究对其他理论的借鉴一棍子打死,我们还是要清楚地认识到:“没有理论流派的争论,就不可能推动理论的发展,也不可能促进学科地位的提升。我们不能因为某一理论在特定语境中经不起其他理论的拷问或者特定实践的检验就认为该理论是虚幻的理想。”[6]98需要注意的是,运用传统译论观照当代翻译问题,要依据现实做现代阐释;运用西方译论指导中国翻译问题,要进行本土融合;运用基本译论考察具体翻译问题,要进行量体裁衣。对于其他学科理论的应用,更要避免生搬硬套、牵强附会,要在充分理解、吸收其他学科理论的基础上,根据应用翻译研究的基本原理,做出必要调整,或挪用或仿照,与所研究的问题有机融合,切实满足应用翻译研究之需。总而言之,面对各种理论,如何切实有效地应用,是一个值得系统深入探讨的问题。但有一点是必须明确的,翻译研究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其发展必然要在继承与发扬传统理论资源的基础上借鉴、吸收、融合其他学科的理论。
任何学科都需要对自身的研究范围和体系进行思考,“学科发展到一定程度,有必要反思本身的成就与不足,明确短板,调整目标”。[11]应用翻译研究也需要考虑自身在整个译学体系中的位置以及它的次范畴,这就是对应用翻译自身话语体系的研究。我国新时代致力于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构建,着力探索学科特征与判别标准的学者有方梦之、李亚舒、黄忠廉等人。如前所述,最早提出应用翻译概念的是西方学者霍尔姆斯,在他的译学图谱中,应用翻译是重要的研究分支,但他对这个部分着墨不多。2003年方梦之引入“应用翻译”的概念,对霍尔姆斯的译学图谱进行修正,提出了应用翻译研究的新定位。2013 年,由黄忠廉、方梦之、李亚舒联合撰写的著作《应用翻译学》出版,标志着我国应用翻译研究走向质的飞跃。黄忠廉在该书和一系列相关论文中对应用翻译研究的内涵给出了自己的解读,并特别对应用性问题做出了较为细致的阐释。他指出,应用翻译研究要探讨“应用翻译的理论问题”和“理论在翻译中的应用问题”。[12]
较之于中国特色应用翻译研究整体框架的建构,现有的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的研究其实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翻译原则和翻译策略这些分项的研究上,目前比较成熟的有方梦之的“达旨、循规、共喻”和“宏中微”三分、[13]黄忠廉的“变译论”、[14]71林克难的“看、易、写”[15]等,这些分项研究枝繁叶茂,为我国应用翻译研究体系的构建提供了有效的支撑。同时,当下译学的发展正在积极寻求跨学科研究,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的研究也十分关注与相关学科的交叉。目前比较成熟的交叉研究成果是生态翻译理论,仅《上海翻译》近10 年就3 次对该理论开辟专栏讨论,先后共收录20 余篇相关论文,其中过半是专门针对该理论本身的探讨。另有一些交叉研究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和认同,如文章翻译学、和合翻译学、共生翻译学、大易翻译学、宗教翻译学、地理翻译学、语料库翻译学、多模态翻译学等。这些交叉研究有的前景光明,有的后续乏力,也有的只是昙花一现。诚如黄忠廉所言:“交叉不是众声喧哗,而是和谐的复调。”[14]71交叉研究不能只是为吸引眼球而制造概念,而应切实进行系统构建,着眼可持续发展,才能在应用翻译研究领域嫁接出丰硕的果实。不难看出,对翻译行为、活动、现象、事实的任何重要发现,都可能导致一种新理论的创立,以便对这类活动或者事实做出有效的解释。但是,如果应用翻译研究只是满足于盲人摸象式的个体性、单方面的理论话语建构,其结果只能是各种理论话语的“喧哗”,却无益于应用翻译研究真正有效地建构出自洽的理论话语体系。我们只有通过对应用翻译研究元理论话语做系统科学的整体建构,才能使得其在翻译研究学科中占据应有的学术地位。毕竟,翻译的问题是复杂的,人们总是依据理论来考察事实。如果不能进行有效的整合,如果缺乏一种能将一切有效的翻译知识综合起来并建构一个能基本上普遍达成共识的话语体系,翻译研究就只能一直停留在前学科阶段。
在全球一体化、语言服务市场繁荣发展的今天,应用翻译已经在铺天盖地的语言产品中占了绝大部分。就我国来说,当前语言服务行业所涉及的翻译领域多样,其中信息技术、教育培训、政府外宣占比最大,紧随其后的是旅游交通、留学签证、装备制造、跨境电商、会议会展、影视文化、知识产权等领域。[16]有鉴于此,重视和加强应用翻译的研究势所必然,应用翻译研究在译学体系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5]76然而,虽然应用翻译在占比上早已大大超过文学翻译,在市场上的比例已经占到了95%以上,[17]但文学翻译研究仍然占据着翻译研究的中心。除了《上海翻译》等少数重视应用翻译研究的刊物外,在中国外语类核心期刊上刊载的翻译类论文中,应用翻译研究论文比例较低。这一点与国际刊物的做法有一定差距。在国际翻译学期刊中,应用翻译研究的刊文量比例与文学翻译研究相当,有些刊物甚至还高于文学翻译研究。诚然,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推动了中国文学对外翻译研究快速增长,但也推动了中医药、武术等传统文化的“走出去”,更推动了中国企业“走出去”以及中国各个层面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经贸文化交往,这些都给我国带来了海量的应用翻译和语言服务需求。因此,新时代的中国应用翻译研究不应继续徘徊在整个翻译研究系统的边缘,“尽管文学翻译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但其在翻译实践中的比重却一直下降,早已无法代表翻译实践的全部”。[18]在此语境下,应用翻译研究理应担负起更大的责任。
作为一门新兴的翻译研究分支学科,应用翻译研究自身的理论并不完备,需要在继承与发扬我国传统应用翻译理论的基础上借鉴、吸收、融合西方先进理论及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不同的学科多元交叉,拓宽了翻译研究的视野,增加了翻译研究的对象,丰富了翻译研究的方法,使翻译研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19]20 世纪50 至60 年代起的语言学,70 至80 年代起的哲学、思维科学、心理学、符号学、接受美学、交际学、阐释学等一系列交叉学科,90 年代兴起的文化研究以及21世纪信息技术的发展,无不与翻译研究产生了联姻。吴文梅将翻译学跨学科研究的架构分为三大领域:哲学思维系统、社会文化系统与语言符号系统。[20]以《上海翻译》为例,近10 年发表的应用性研究论文中,除了传统翻译理论,这三大领域的理论也均有所涉及,而且数量远超传统译论,体现了当代翻译研究的跨学科、超学科趋势。翻译研究本身具有跨学科的本质,无须也无法排斥其他学科对翻译的关注与研究。但是其他学科对翻译研究的关注,只能是其他学科的现实关怀,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其他学科的发展。[21]我们把其他学科引入翻译,则是要借助它们的力量发展自己,而不是让其他学科来耕耘翻译的田地从而收获它们自己的果实,最终却留下翻译的荒地,更不能让翻译学沦为其他学科的附庸。蓝红军曾举例,一些学者尝试把翻译学置入传播学的框架进行探讨,但实际上证明的是“翻译的本质决定了它是传播学的一个分支”,而并没有运用传播学的研究方法论解决翻译学的理论问题或现实问题。[22]此外,当下将技术、语料库等与翻译研究结合,也大有喧宾夺主、将技术凌驾于翻译本体之上的嫌疑。一言以蔽之,在进行跨学科融合的同时,我们应守住译学自身,关注翻译的本体问题。诚如方梦之在新世纪初就提出的:“不管是语言学的翻译研究也好,还是多学科的交叉研究也好,都要在译学的本体扎根,才能生发出新的东西,使译学不断丰富、不断完善。”[23]
在大变局时代,科技与经济发展日新月异,市场化翻译需求急剧增长,语言服务结构发生全新变化。虽然传统口、笔译仍然占据较大的市场份额,但新兴服务内容,如软件本地化、网站国际化、机器翻译译后编辑等方兴未艾,甚至人工智能翻译大有颠覆传统翻译之势。在经历了20 世纪80 年代的萌芽期、90年代的初具规模和21世纪初的稳定发展阶段后,我国语言服务行业从2011年开始进入繁荣发展期。[24]在市场需求的推动下,尤其在“一带一路”倡议的带动下,我国的翻译服务日趋多元,呈现出语种多、内容复杂化、交付周期短、成本控制严等一系列特点,促使翻译技术、翻译平台的工具使用更加普遍;过去单兵作战的模式已经不能满足语言服务行业的需求,现代化的流程管理已经成为当今翻译项目的主要运作方式。面临市场化翻译实践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学者开始将视线聚焦于语言服务产业、行业和企业。《中国翻译》2014 年开设“行业研究”一栏,截至目前已经刊载40余篇文章。这些发文内容涉及语言服务需求和行业现状、翻译人才需求和培养、本地化管理、翻译项目管理等多个方面。除了学术讨论,行业协会也在发挥自己的作用,如中国翻译协会定期发布《中国语言服务行业发展报告》(2020 年题为“中国语言服务发展报告”),对我国语言服务行业的发展具有重要借鉴意义。作为应用翻译研究的新领域,语言服务市场和翻译行业管理与发展已经受到关注,但整体而言“仍处于翻译研究的边缘地带,缺乏全面系统的探索”。[25]380目前看来,有关语言服务行业和产业至少在下列若干方面尚需进一步探讨:语言服务产业的自身发展规律、语言服务企业的经营与管理、语言服务监督机制和诚信体系建设、语言服务标准和质量管理、翻译准入和译者保障机制、翻译制度和立法研究等。
长期以来,西方翻译热衷于建构翻译研究的整体性理论框架,热衷于应用翻译研究中某个子项的研究,[6]102但对于应用翻译自身的体系研究一直都未能给以足够重视。我国的应用翻译研究始于20 世纪80 年代的科技翻译,此后商务翻译、旅游翻译、新闻翻译、公示语翻译等依次兴起,或同台竞演,应用翻译研究随着翻译市场的扩大和专业翻译教学的建立向前发展。方梦之是我国应用翻译研究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在国内应用翻译的定位研究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2003 年,他首创全国应用翻译研讨会,至2021 年已经举办了9 次会议,这些会议结合我国国情、回应社会需要,把应用翻译研究从实践经验的总结和泛泛的理论探讨逐步推向建构理论体系、改善翻译教学和促进语言服务之道。但是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虽然我国的应用翻译研究相较于西方更具后发优势并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像方梦之、李亚舒、曾利沙、黄忠廉这样致力于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整体构建的学者仍然屈指可数。的确,如前文所述,中国特色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在子项和交叉研究上成果颇丰,研究人员不胜枚举,但探讨应用翻译研究整体框架的并不多见。比如,侧重应用翻译研究的《上海翻译》近10 年发文中关于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的多达100 余篇,但关于构建中国特色应用翻译研究整体框架结构的文章不足30 篇,且发文者集中为方梦之、黄忠廉、曾利沙,他们合计发文就达15篇之多,其他10 余篇文章,有7 篇是对方梦之应用翻译思想的评述。此外,针对应用翻译研究话语体系的研究,还需充分关注其价值、功能等宏观问题,目前为止这方面的研究还不多。某种程度上,应用翻译研究正处于各种理论话语滋生与整体系统建构的磨合阶段,有赖于相互之间的融合与提升,形成一体化知识结构。方梦之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大变局时代的信息技术一日千里,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应用翻译必然呈现新的特征,中国特色应用翻译研究体系构建也理应在对前人批判性反思的基础上不断拓展完善。
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我国翻译实践从译入转向译出,翻译研究的视线方向也随之发生调转。以《上海翻译》为例,在2011至2020年间所刊载论文的关键词中,“英译”“外译”“中译英”“中译外”和“汉译英”的频率(合计50 次)远高于“汉译”(合计9 次),表明了我国当代翻译研究紧贴时代发展,服务国家“走出去”战略需求。但如前文所言,尽管当下应用翻译量大面广,文学翻译研究仍然占据译学主流。这也从一个方面折射出当前翻译研究理论与实践脱节的现象。谈及中国文化外译时,人们想到的往往是文学外译,翻译研究领域亦是如此。如许钧编著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翻译研究概论》用了一整章篇幅介绍中国文学“走出去”与中译外研究,就改革开放后中国文学对外译介(研究)的历史、现状、不足和未来做出了详尽评述,[25]439但对应用翻译在中华文化外译中的发展和趋势却着墨不多。从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研究热点来看,中华典籍外译(《大中华文库》工程)、中华学术外译(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文化术语外译(教育部、国家语委工程)等相继在我国的翻译研究领域掀起高潮。特别是典籍英译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一时间,《道德经》《论语》《红楼梦》《浮生六记》等文学作品的外译研究众多。事实上,典籍外译绝不限于文学翻译,典籍包含经史子集四个部类,涉及文化、历史、哲学、经济、军事、科技等一系列领域。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若这些领域在世界人民面前得不到很好的展示,显然不利于我国国家形象的建构。但现实却不容乐观,应用文体的经典著述外译和传播一直未能受到足够重视。就翻译研究的现实关怀而言,“一带一路”背景下的外译研究也应继科技、商务、外宣等文体的翻译研究,进一步关注金融、管理、制造等更多领域的应用翻译。可喜的是,随着应用翻译研究领域的不断扩展,近年来,科技、中医、武术、农耕等典籍外译研究开始浮现,影视、戏曲、工程、法律、军事等文献的外译也逐步进入翻译研究的视野,对这些应用(文体)翻译及其传播和接受的研究应该成为我国翻译研究未来关注的对象,如此方能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真正推动中华文化的全面、系统外译。另外值得关注的是,中国文化外译,不能只是局限于关注其产品和过程,还要关注相关的译者群体身份以及相关实践成果的有效认定,“甚至需要对源语信息进行语境补缺,对译语进行语用充实”等等。[26]
在万物互联时代,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为人类带来了强大的生产力,翻译领域受益尤盛。从最开始的抵触翻译技术到对其产生恐慌再到接纳人机结合、拥抱变化,从最初的机助人译到后来的人助机译,翻译技术的发展一步一步实现了人力的解放,完成了翻译效率的优化,也切实推动了翻译行业的进步。面临技术的迅速迭代更新,应用翻译研究也顺应信息化、时代化的要求,对翻译技术给整个翻译生态系统带来的影响展开探讨,如技术发展对翻译能力的新要求,对翻译流程和翻译模式的新改变,以及随之而来的翻译技术人才培养和教学问题等。“本地化”“机器翻译”“项目管理”和“语料库”等已经成为当下应用型翻译问题研究的高频词。甚至有学者指出:“会不会形成一种人工智能认可但人类觉得怪异的‘机器译语’甚至‘机器外语’? 因其数量众多,反过来影响人类的自然语言?人类需不需要保持自然语言的纯净甚至安全?毕竟上世纪初大量的外语作品翻译成中文后,对现代汉语的发展产生过极大的影响。”[27]再如翻译技术教学研究,在2000 至2020 年间国内外学者发表的翻译技术教学研究论文数量虽有波动,但总体呈增长态势,而且,2016 年神经网络机器翻译诞生之后增长速度均有显著提升,其主题涉及教学实践研究、教学现状评估与对策研究、过程/产品研究以及基于语言服务行业的翻译技术调查研究五大类。[28]关于机器翻译的研究,知网可查到2000至2020年国内发表论文5700余篇。尽管如此,仍然有分析者指出,国内发表的机器翻译文献总体较少,且增长速度较为缓慢,1990至2018年间国外增长了87倍,而国内仅增长了9.2倍。[29]可以预见,翻译与技术的融合将是应用翻译研究持续关注的重点。在未来的应用翻译研究中,除了要进一步开拓翻译技术应用的垂直领域,如医学、教育、政治,还要继续在多学科交叉中实现翻译技术与大数据融合,与社会学、生态学、生物学、认知科学等融合。[30]而且,随着翻译技术的发展,译者的身份被更新定位,在这种新型翻译工作模式下,翻译的责任伦理该如何考量?翻译技术与社会、翻译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底何去何从?新的问题将持续增长,新的研究手段也将不断涌现,因此,翻译技术所带来的译者身份问题、翻译技术的伦理问题等必将成为相当长的时间内人们关注的焦点。还有区块链技术对语言服务行业的冲击等,这些也都将成为信息化时代应用翻译研究必须思考的问题。
最近,王晓璐撰文指出:“作为一种具有学理性的知性行为,翻译研究需要在语言转换的基础上上升至知识学意义上的探讨,尤其需要重视理解与阐释的跨文化视角,深入研究翻译对于引入新知的作用,包括该新知融入原有认知结构的方式以及形成新的理解与阐释方式的有效性。”[31]的确,现在是该对翻译与我国近代知识话语的形成做系统检视了。中国的翻译经历了五次高潮,其中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译和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西学翻译,极大地推动了近代中国科学、思想和学科的发展。客观地说,我国近代学科的发展以及知识话语的形成无不受到西方(或者是经由日本而来的)话语的影响,而翻译作为话语传播的渠道与方式,长期以来并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法国历史学、汉学学者阿梅隆指出,中国的学科建立是一个被接受的过程,中国学科体制的来源不是中国而是西方。但是,中国建立一个近代学科制度的目标跟西方不一样,中国要建立这个学科制度的最重要的目标是使国家富强。[32]毋庸置疑,我国学科体制和知识话语的形成既受外来影响,又有本土基因。审视外来和本土之间如何调节的一个关键切入点就是翻译。我们知道,完全的异化翻译或完全的归化翻译都是不现实的,而往往是在归化或异化之间迂回、调整,在再现外来的同时会刻入本土价值,在构建本土主体的同时又会体现外来的异质元素。翻译对于中国学科的影响,翻译与中国知识话语形成的互动,在各学科的发展进程中都能找到踪迹。每门学科都有自己的学科史,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编的《中国学科史研究报告系列》丛书就提供了很好的参考,该系列丛书目前共出版了9 册,介绍了中国古生物学、地质学、地球物理学、图书馆学等学科的发展史,大多都谈到了各自学科如何受到西方和翻译的影响。比如《中国化学学科史》(2010 年)介绍了明末清初耶稣会士和19 世纪下半叶清教使团传播的化学知识及影响,以及中国化学学科受西方化学学科影响的体制化过程;《中国力学学科史》(2012年)介绍了明清时期西方力学的传入,特别提到了翻译局的成立和对西方力学著作的翻译,还介绍了几位重要的翻译家和几部力学译著。此处摘录一段:“其中的‘重学’是早期对西方力学(Mechanics)一词的译名。傅兰雅的这段话说明:第一,中国古代没有力学;第二,中国的力学是外国人送上门来的;后来的历史发展进一步说明的是,第三,即使是外国人上门来,中国人接受也不痛快,甚至有时采取排斥的态度,接受的过程是缓慢和曲折的。”[33]可以想象,这些学科在梳理自身发展历史和话语体系的时候提到翻译,大多只是停留在对史的介绍,无意于也做不到像翻译研究那样深入研究学科/话语翻译的策略、效果和影响等,或探讨译者的行为和产品本身,更不会关注翻译在整个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在中国话语体系建设已经成为议题的今天,翻译的跨学科研究在经历了借鉴他者向内审视之后,也应该开始立足自我向外考察了。事实上,已经有为数不多的学者开始了这方面的尝试,如宋晓舟通过追溯何道宽传播学翻译的学科渊源、翻译过程和译作简介,揭示了何道宽传播学翻译对中国传播学发展的贡献。[34]吴苌弘研究了翻译与中国近代法学语言变革,以黄遵宪译书为例,提出其翻译方法及翻译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改变整个中国法学学术话语体系的基石,[35]她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还指出,清末民初的法律翻译和移植为近代中国带来了西方法律思想,也使传统法学话语体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36]可以说,翻译与中国近代知识话语形成的研究,必将在今后一段时期成为学科交叉研究的热点,构成中国特色应用翻译研究的新内容。
“当一个或一组新问题进入学界的视野之时,就会有一批来自相关学科的研究者,带来他们在各自领域已证明是卓有成效的范式和模式。但这些范式和模式又会产生新的问题,带来下面两种结果的一种。在某些情况下,这些问题可以在一个范式或模式范围内得到说明、分析、解释,或至少得到部分的解决,这样它也就衍生成为成熟的研究领域的合理分支。但在另一些情况下,依靠已有的范式或模式并不能得出充分的结论,这时研究者就开始意识到需要寻求解决问题的新方法了。……围绕着翻译与翻译作品相关的现象,聚集着如此复杂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清楚地表明目前的翻译研究即属于上述第二种情况。”[37]随着应用翻译研究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论题展现在研究视野之中。通过对《上海翻译》2011 至2020 年间所发论文关键词进行分析可知,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翻译”“翻译学”和“翻译研究”(合计128 次),下属分支“应用翻译”“应用翻译学”“应用翻译研究”和“应用研究”出现次数(合计48 次)遥遥领先于“文学翻译”和“文学”(合计20 次),关键词“翻译策略”的出现次数高达56 次,折射出新时代译学研究对“中观理论”的重视。而“英译”“外译”“中译英”“中译外”和“汉译英”的出现次数(合计50次)远高于“汉译”(合计9次),则表明了应用翻译研究紧贴时代发展,符合当下中国“走出去”战略的需求。此外,出现频率较高的关键词还有“翻译教学”“翻译硕士”“口译”和“翻译技术”“语料库”等,体现了新时代应用翻译研究对相关应用型问题的重视。
然而,我们也应该认识到,虽然应用翻译研究热点纷呈,视角蔓延,但总体上还是表现为碎片化的话语形态,还处于非常稚嫩的建设期。在全球化、技术化、信息化语境下,不仅应用翻译研究的理论形态不完备,所关注的问题也仍然没有摆脱文学翻译研究以及文本研究的桎梏,对于翻译及翻译研究服务于国家发展战略的现实性以及必要性也缺乏充分认识。以(从事翻译的)汉学家研究为例,目前的研究对象就主要集中于从事文学翻译的汉学家,并没有真正地关注对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交际传播做出巨大贡献的汉学家,这就使得大批从事应用翻译的译者不受关注与重视。如果从翻译与中国近代知识话语形成之间的关系问题来看,相关的研究也极为薄弱。一方面,相关学科罔顾翻译对于其学科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另外一方面,翻译研究自身也未能有效地关注其他学科中的翻译问题。其他的问题,如译者的社会身份、翻译质量的评估与批评、翻译教育体系的完善、技术与翻译及翻译研究的融合、国家翻译行为、翻译政策法规以及规范等,都亟待应用翻译研究深入系统地探索并提出符合中国现实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