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开我做主

在学习心理治疗之前，我从来不敢去攀登一座山，因为从小我就知道，父亲埋葬于青山之上。脾气暴躁的他，死于心肌梗塞，那时，我只是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一个人沿着坑坑洼洼的村道摸黑狂奔，一个个去敲亲戚叔伯的门（母亲在家哭着试图救活父亲，哥哥骑车去找村医）。我混沌的大脑，在那时开始被塞进人世的沧桑。

苦难的母亲

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并不是绝对不公平，有一些人还没出生，父母已经给他们准备了丰厚的资产，而有一些人出生时却连父母都没有。但我要说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一个弃婴。潮汕地区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懦弱无能的外婆，在外公的软硬兼施下，亲手把她的大女儿丢弃到了尼姑庵。母亲终日与祭拜、神佛为伴，没有上过学，却受尽了非人的虐待。

到了十四、五岁快结婚的年龄（母亲那个年代很多女孩子就是十几岁结婚的），没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外公，为了聘礼硬生生把我妈绑着嫁给了一个非常穷且落魄的家——这样的家庭，母亲注定又是受尽虐待。她疯过几年，被灌了很多童子尿。我出生后，父亲见我是女的，就想把我送给她的妹妹养。一向懦弱顺从的母亲，不知哪来的劲，硬是护着我，甚至有一次在我被姑姑抱走后，她都追着去抢回来。

父亲走后，留下一个债台高筑、千疮百孔的家，还有每个人心理难以磨灭的创伤，包括我的自卑。过后的20年里，我从未和人谈起父亲，也无法叫出“爸爸”这一词汇。只是在学习了家庭教育之后，我试探着问母亲：“当初为何不把我直接送走？”母亲说：“我自己因为被人遗弃过得这么惨，我怎么能让你也受这种苦呢？”

是啊，在外公眼里，母亲只是140元的聘金，而在母亲眼里，我是那个需要救赎的她——她怎么会因为我是女孩而丢弃我呢？

命运的稻草

家乡人“读书无用”的思想根深蒂固，“前世不修，生在潮州;父母不管，往外一丢” 正是这种写照。即便读书，那也是男孩子的专利。

我的很多女同学都只读了两三年书，早早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亲、结婚、生下一大堆孩子，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甚至没有自我。哪怕丈夫出轨包养情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坊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娶妻就娶潮州妹。”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对她们的挖苦和羞辱，因为男人要的是他们的逆来顺受，无力反抗。

而失去父亲的我，似乎注定更要走这样的人生道路。那时，哥哥读六年级，我们两个都是班长。众多亲戚劝说我俩退学，母亲却执意认为我还小，坚持让我读书，而那时候，一学期的学费要整整一头肥猪的价钱——这对本来就负债累累的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正因为读书，我一直饱受别人的冷嘲热讽：“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过几年就嫁人了，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庆幸的是，母亲坚持了，我也坚持了，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那时，哥哥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不堪重负的他把第一年的学费交给我，叹了口气：“唉……你呀！……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要回来了。”言下之意是，我只能靠自己了。我默默地接过那笔只够交学费的钱，我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唯有读书。那是我掌握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大學里，我努力学习、拿奖学金，参加各种社团比赛，还起早贪黑地做家教、卖花、派传单。北风呼啸的寒假，我还要继续赶夜路到偏僻无人愿意接单的别墅区去做家教。整整四年，直到我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了业，我无数次望着拥挤的广州大道，咬咬牙告诉自己：章婵然！你一定要杀出一条路来！改变自己人生的底色。

后来，我到了深圳代课并很快入编，拥有该有的物质生活，孩子也聪明好学。我感恩读书给了我改变命运的一切，更感恩明知道我是女孩、还执意让我读书的母亲。工作之余，我潜心读书，成了一名家庭教育指导师。多次举办讲座，成为宝安区家长学校优秀老师、区家庭教育兼职教研员。倡导“读书改变命运”、劝导更多的女孩，自立自强、自己掌握命运是我的职业，更是我的使命。

无止息的风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我多么愿意接受这个完美的结局。但是，命运的魔爪并没有止息。2015年，一直体弱多病的母亲被诊断出患有囊腺癌，医生说最多活一年。在深圳市妇幼医院做完手术后，我又让她到广州南方医院做了手术并做了热灌注化疗。我一个人从肿瘤科专家那里出来后，拽着病例躲在停车场哭成了泪人。

远处，母亲一个人在焦急地等着我，落寞而迷茫。除了巨额的医疗费用，其他的孩子都“远在天边”。而我这个在传统思想里“泼出去的水”，一直坚守在她身边。跑了几家医院，选择了最佳的治疗方案。母亲除了潮汕话，无法用其他语言沟通，所以，全程是我一个人照顾。母亲出院后，我坚持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她，灵芝、石斛等传说中对癌症有抑制作用的药物，从不缺少。母亲也算稳定地活下来了。

然而，命运又给了母亲一重锤。

2015的除夕夜，举国欢庆，万家团圆。上天却无情地卷走了哥哥的生命，家里的经济支柱轰然倒地。闻讯后我马不停蹄从深圳赶回来，嫂子抱着我放声痛哭：“我怎么活下去！这六个孩子！六个孩子怎么办？”小侄子轻轻地擦着妈妈的眼泪：“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妈妈不哭。”

那一刻，我再一次泪水滂沱。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那些熟悉的场景，我年幼时痛失父亲的那些阴冷的日子，一幕幕，故事复制得鬼斧神工，就连父子俩的死亡方式都一模一样。娘家人倒了一屋子，嫂子拒绝进食，她的6个孩子叛逆的叛逆、辍学的辍学、年幼的年幼（从5岁到17岁不等）、术后半年的母亲多次休克……我一个人，又要做心理辅导、又是找医生抢救母亲，又是帮忙侄子回到学校……只有到了深夜，其他人都停止哭泣的时候，我才找到机会在被窝里咬着被子，无声地哭得撕心裂肺……

到了家里做法送走哥哥时，我跪在空荡荡的香炉面前，听施仪的指挥跟哥哥跪拜……我多么地不甘心，这一跪，本该是给我父亲的！

这无止息的风，何时消停呢！我突然想起贝多芬的话：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好好儿活！

凌寒茉莉开

我把嫂子和六个孩子都接到了深圳，读书、就业，一切帮他们安排好，尽管没有说出口，但是，我在嫂子面前实实在在地当起了“哥哥”。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扛过来的。一直在哥哥面前话都不敢说的我，在眼泪要落下时，会忍不住想起《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的歌词：“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于是，抬起来，望向天堂的方向：我多么希望我的哥哥在天有灵！他曾经无数次劝我不要读书了，但是，在他走后，我却为他扛起了这个家。我终于可以无悔了——无悔母亲给我讀书、无悔母亲没有看低我这个女孩子！无悔母亲没有因为别人的劝说或者嘲笑而动摇了让我读书的心！

这些年，母亲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全部，每个月的生活和医药费都要大几千甚至上万。当她在心疼钱、心疼我的时候，我总是逗着她：“我什么都低，就工资高！”“要别的难，要钱容易！”“我最近又评了副高啦，又涨工资啦！”一天书都没读过、又已经大脑萎缩的母亲，放心地笑了——事实上，一个普通的教师家庭，养了两个孩子，供房、养车，日子能充裕到哪里去呢？但每个月稳定的工资，让我不用为生计发愁，更不会缺席对母亲的回报。

鲜有时间看电视的我，一直对章子怡主演的电影《茉莉花开》念念不忘。剧中讲述的是三代女人———茉、莉、花的故事。前两代因为生活在旧时代里，最终没有逃脱出命运安排的感情陷阱，无奈、绝望、失败感充斥着她们本应多姿多彩的人生，直到花这一代，才学会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这正是导演侯咏希望传达给现代女性的寓意。

这样的电影，对于别人，也许就是一个解闷的故事。于我，却仿佛看到了自己。回首这些年的经历，从我青涩的童年开始，到成熟的中年;从母亲、外婆等几代人无力改变命运，甚至连亲生女儿都得抛弃，到我——因为读书，最终活成了村里人啧啧称赞的女儿身，到现在，我自己也生了两个女儿，我和丈夫把她们宠成公主，让她们习文、练武，全面发展。我的生活，犹如一支支迎风招展的茉莉花，纯洁而又向上。

那些往日嘲笑母亲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村里人，那些曾经因为生了儿子而洋洋得意、嘲笑、欺负过母亲的邻居，也已渐渐老去。当他们受着儿孙颐指气使、病了都没钱看病时，无不羡慕我的母亲有一个“有求必应”的女儿！我从小自卑，只顾着读书，在村里没几个人认识我。然而，村里人却都把我当作养女儿的典范传开了。这一切，我问心无愧！

时代在进步，女性可以和男人一样重要，甚至可以更有责任和担当、更细致、更温情！性别平等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它不但关乎个人命运，也关乎国家命运。越是发达的国家，越是尊重和爱护女性！

于个人，就如这十多年来，我们村的许多女孩子，也上了大学，走出了那个把女性当生育工具的潮汕地区。为了读书，我曾咽下了许多泪水，但最终，生活对我笑了。我时常在想，假如我的母亲和其他人一样重男轻女，假如我不通过读书，今天的我，会在哪个街头卖花、派传单呢？这个风雨飘摇的娘家，又如何受得了一再地摧残呢？事实证明，命运给你一个比别人低的起点，是想给你去奋斗出一个绝地反击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于性别平等，关于女性独立，关于自我强大又感恩。它不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童话，有时甚至是充满人间疾苦的。

我更想告诉那些在彷徨中的女性和那些家有女儿的父母：我们女性应该更有尊严地活着，那就是：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像我这样的潮州妹，我们用最真实的经历，诠释了“我一样重要，我一样可以”——茉莉花开，我的命运我做主。

感恩我的母亲给了我最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