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禹同
昨晚下霜了。早上去上学时,路有点儿滑,道路两边的小草表面隐约有些雾色。
霜是很神奇的自然现象,没有飓风的轰轰烈烈,也没有雪雨的冰凉刺骨。它的冷,仿佛是一丝一丝渗进来的。刚开始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待你发觉冷时,可能人都僵了。然而,我能够敏锐地感受到霜的存在。不仅仅是这座小城,我的心头,也慢慢被霜覆盖了。
过几天,班上会举行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其中有一项重要内容——礼物交换。
“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我问苏沫。
“嗯,当然了。是周杰伦的最新专辑。”
作为一个杰迷,痴迷到这种程度,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课间,我另一个好友Lion問黄杰:“如果有一个女生,每年都送你礼物,你会烦吗?”
“那要看是谁。如果碰上我不喜欢的,那会很烦。”
为什么黄杰说的那个“不喜欢”的女生,我越听越像是自己呢?真是奇怪!
“想不想和黄杰互换礼物?我一定会让你如愿抽到他的号码的。”Lion对我说。
“啊……随便啦。听天由命吧……”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梦想成真的。”没等我说完,Lion便丢下这句话,离开了教室。
盼望已久的班会终于开始了。才艺表演,同学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很多平时深藏不露的“绝活”纷纷亮相,让大家直呼过瘾。
最后一个环节——礼物交换。
讲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有些同学是精心准备了的,有些则是敷衍了事。
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抽号了。我用两个精致的青花瓷首饰盒交换了一瓶果汁和一块巧克力。礼物的包装纸很粗陋,上面还有一块淡淡的污渍和磨损过的痕迹,让人怀疑是曾经用过的。封口更是潦草,两条歪歪扭扭的透明胶带粘在上面,那样子实在是对不起观众。
我有些失望,不仅仅是因为抽到了这件“粗糙的礼物”,更因为一种错失机会后的寂寥。此刻,黄杰的礼物会在谁的手里呢?
班会结束后,课桌要搬回原位。黄杰这时不知上哪儿去了,我只好辛苦自己帮他搬。然而,我却忽略了他放在课桌里的礼物——一个精巧的玻璃许愿瓶。
“砰”的一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响起,又瞬间淹没在喧嚣的欢乐里。我的那份节日心情就像一个悠悠飘着的肥皂泡,一开始还在空气中不停地变换着斑斓的色彩,刹那间却毫无征兆地碎了。这一切被刚回来的黄杰撞见了。他一言不发地捡着七零八落的碎片,然后抬起头,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从他的眼神中,我忘了什么是温暖。
回到家,整理书柜时,我无意发现了很早以前买的一枚印章,上面有一颗心形图案——红红的颜色,似烈焰,又似鲜血般灿烂。
今天发现,Lion真的做不到守口如瓶。
她已经把我的故事告诉龚爱瑶了,尽管她的本意是想帮我。
交换礼物的那天,Lion想让我抽到黄杰的礼物,就把我的小心思告诉了负责人龚爱瑶。龚爱瑶满口答应了下来,并为此做了些手脚。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她们的“爱心计划”落空了。
周末的语文作业是写一篇大作文,题材不限,字数要在一千字以上。我灵机一动,根据那天摔碎黄杰许愿瓶的事情,写了篇作文——《忏悔》。
课间,我的确也像作文中写的那样,跑到学校的小卖部,花了18元钱,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许愿瓶。我心中默默祈愿:他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
只是黄杰的表现让我再一次失望了。
当我使劲压住怦怦乱跳的心,把许愿瓶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挤出了三个字:“赔你的。”
“算了吧,没意义。”黄杰毫不犹豫地抓起瓶子拍到我的桌上,然后转身离开。
我呆立在那里,心里怅然若失。
蓦地感觉,我的心头,霜又厚了……
完了。数学又要统考了。
这绝对是灰色的一天。
对于数学,我不是讨厌,而是害怕。
真的,每当布满文字的数学试卷出现在面前时,我就会有一种孤身面对一座城池的感觉。没有退路,没有盟友,我必须向前冲,哪怕明知是死路一条。那种如临大敌的紧张与恐惧深深根植在我心底,无论如何也拔不掉。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黄杰,发现他正得心应手地写着。我和他答题速度差不多,只是他的正确率比我高许多。每次最迟交卷的都是我们俩,我经常很默契地和他一起走上讲台。这次也不例外。当我把我的试卷覆盖在他的试卷上时,心中忽然就有了一份柔柔的暖意。
“秦宇威,开餐啦!”
这次,我没有立刻冲出教室,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盒饼干和一罐特浓咖啡递给苏沫。
“别老吃泡面了,没营养的,再说也该换换口味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咖啡的?”苏沫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让我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你告诉过我呀。”
苏沫一脸感动地看着我,简直要把我看化了。然而我却盯着黄杰的侧脸满腹疑惑:难道黄杰的心是顽石做的,为何看我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温暖?
“你帮我问一下黄杰,看看他是不是很讨厌我。”课间时分,我找到Lion。
Lion很淡定地告诉我这个问题很好办,只要我数1、2、3就行。
尽管一头雾水,我还是按照她的话去做了。
我话音刚落,Lion就在教室的走廊,对着黄杰的方向大喊了一声:“黄杰,你很讨厌秦宇威吗?”
她这一嗓子如同河东狮吼,整栋教学楼里的人全都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霎时,无数道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我尴尬万分,Lion却平静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下午班主任熊老师一进门就满脸笑容地说:“今天秦宇威又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忏悔》。”不少同学的目光朝我看来,身边的黄杰也为我投来了赞许的一瞥。于是,我的神经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大了。我仿佛觉得心中那棵情感树,在受过黄杰“道是无晴却有晴”的风雨摧残后,始终屹立不倒,正庄严地等待春天的到来。
心灵之雨,开始下落。点点滴滴,跌碎成一地的泪。雨中,我虔诚企盼,企盼生命中的某一天会出现黄杰歌声中一样的彩虹。
体育课,每次都安排得很简单:先做一遍广播体操,再来两组50米跑,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
这天阳光很好,历经半月之久阴霾的心情为之一振。上午的第四节课,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而我却放弃了触手可及的阳光,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处阴影。
屋顶的影子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鲜明的界线。我看着脚下那一方灰色,颇有画一方禁地,囚己于无期的感觉。
目光移至篮球场。
黄杰他们打篮球的场地有点偏,站在那块阴影中,我可以恰到好处地将球场尽收眼底,同时还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我不希望把自己的依赖表现得那样露骨。
一抬头,看见黄杰站在三分线外,双手保持着投篮的姿势。
一个漂亮的三分球落下。
“好呀!”球场上一阵欢呼。
这个漂亮的三分球,也准确地投进了我心里的那个篮筐,激起了一阵深远的回音。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如同碎片般飞散开去,心在阳光下温柔地荡漾。
一切都很完美,青春萌发的气息在空气中不断澎湃。黄杰手一扬,又一个球进了篮筐。我的嘴角也不觉地跟着上扬。
“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Lion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又进了一个球。”我说,眼睛却从未离开那个身影。
见我丝毫没有聊天的意思,Lion只好陪我一起看球。
然后,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走吧!”
我仰起有些酸痛的脖子,看到天那一边有大朵灰色的云正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今天午后,肯定不会有太阳了,但我不后悔。见到他,便是见到了太阳,不是吗?
大雾,忧郁的天气。
我终于看到了黄杰软弱的一面。我看到了他的眼泪。
我以为我终于放下了,可是我没有。
上午的数学课之前是20分钟的大课间。熊老师说有事情要通知,于是吩咐我们上完厕所就回来。可是有几个人在外面逗留了太久,黄杰也是其中之一。
熊老师把门一关,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等那几个人进来的时候,老师有些生气。
老师说:“你们进来,站到后面听讲去。”
而黄杰,自顾自地回到了座位。
“黄杰,你怎么不站到后面去上课?”
他不回答,亦没有动。
“你确定吗?”老师燃烧的怒火,对峙着他冰点的冷漠。
黄杰点点头。
“砰”的一声,老师甩门而去。
几个同学跑出去请老师回来,不一会儿便传回来话:“黄杰先站到后面去再说。”
全班同学的目光开始聚拢,焦点在他身上。
黄杰极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到了教室的最后面,书和凳子被愤怒的力量撞得砰砰作响。
他站定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由于愤怒而变得扭曲。熊老师回到教室,班上顷刻间静了下来。霎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啜泣声。
接着,黄杰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话:“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听老师的话?”
不久后老师叫几个站着听课的同学回位,除了黄杰。
教室正中间那个位置,我坐着觉得无比尴尬,因为无论是前方的愤怒还是后方的悲伤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黄杰一点一点蜷进角落,我看不见他的脸,却似乎听得见他流眼泪的声音。
熊老师无视他,硬生生地把一节课劈成两半,前半截大谈守时之必要,后半截专门用来数落黄杰。说实话,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是当我听见黄杰哭的时候我自己差点流泪了。不是因为黄杰有多软弱,而是因為我记得他曾告诉过我他觉得哭很难。
我仰起头,看着黑板上方的吊灯。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淡定要淡定,可我只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脑袋嗡嗡作响,疼得仿佛要炸裂开来。
如此难熬的一节课,但我的感受并不是如坐针毡。它更像泰山压顶,令人喘不过气。
下课后,我冲出教室。我有一种很想撞墙的冲动。我往嘴里塞了一颗薄荷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战栗。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觉得熊老师这回有些过分。
不知道我敢不敢。
我终究还是做了。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铺开稿纸给熊老师写了一封信。
由于“顶撞老师”,黄杰被罚当一周班主任来“体验”一下。
我在办公室门口徘徊了两个课间后,终于鼓足勇气踏了进去。
左手,情况记录;右手,一封信。
说明来意后,熊老师看也不看便说:“给黄杰看去吧!他才是班主任!”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下课铃响的时候,黄杰终于回到了座位,略黑的脸隐约可见泪水冲刷过的痕迹,显得愈发的瘦削。
反应过来后,熊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还是给我看看吧。”
如平日一样,记录本只是匆匆地看了一遍,然后,展开信纸。
熊老师一直眉头紧锁,看完后一扔:“拿走拿走!”
信顺理成章地被我喂进了垃圾桶饥渴的嘴里。
我一直以为我完了。我不该管这么多,不该把自己牵扯进去。黑着脸上完了两节课,我拖着苏沫去了趟奶茶店。
一杯奶茶下肚,把一切说出来,感觉好很多。
“怪不得你今天上午不太对劲呢!”苏沫嘟了嘟嘴。
对于这句话,我只能回以一个苦笑。
“以后有心事都找你二姐好啦!”刚刚还在卖萌的苏沫,豪气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仍是笑笑,不说话。心情好了一些,但愿这个笑不像刚才那么苦。
“我觉得其实你做对了。”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真的。”
正午的阳光很轻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一时间,我几近恍惚。
凭她这句话,至少我心安了。
下午的体育课,围着学校操场跑3圈。1200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400米过后,女生呼啦一下子走了一大半的人。当然,我还在跑。
我只是需要好好地发泄一下。
天很蓝,风很轻,阳光刚刚好,是很适合跑步的天气。我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投下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
破天荒地,我冲在了队伍最前端。自始至终,甚至男生都无人超过我。
呼吸、心跳和脚步都开始沉重,但我没有停。到达终点,我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不在乎了,只要自己感到无比畅快就好。
W跟我说我好像中邪了一样,横冲直撞,速度还超级快,他根本就追不上。他说话的时候,是在篮球场边。他抱着球准备上场,我却仍在喘气,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让我缓一会儿。”
脑海中回荡着W的话。中邪?好像是有点儿。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自习课,是老班训话的高发时段。但今天,最后10分钟她才进来说了早上的事,并且爆料我们班有人写信给她,说她的确应该给黄杰道歉。
她没有说出那個人是谁。
隔了那么长的距离,我终于有勇气再一次正视他的背影。他在左顾右盼,我甚至听见他在问 “是谁”。
我的嘴角泛出一抹浅浅的笑。
他不知道是我。幸好他不知道是我。他也不会知道是我。
没有人看我,也没有人在意我表情细微的变化。
阳光闯过雾气,毅然决然地冲了进来。远方的景致又变得清晰可辨了。
霜季终于到了尽头。彩虹没有出现,但霜降后的天空,蓝得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