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为尊者讳的传统文化语境下,同一件事有不同说法。比如皇帝逃出京城或被俘掠走,叫狩,就是打猎去了。1126年,金军铁骑包围北宋帝国都城汴京。次年春,以艺术知名的宋徽宗赵佶和他的儿子宋钦宗赵桓,就不得不到北方去“打猎”——那就是岳飞梦想过的必须用直捣黄龙府的痛快才能一洗了之的靖康耻……
作为罕有其匹的艺术家和高高在上的君王,赵佶在做了26年太平天子和一年多太上皇后,出人意料地沦为俘虏,并被押往数千里外的苦寒边疆,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时光。
800里太行山像一堵宽厚的大墙,矗立于华北平原西部,是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的天然分界线。赵佶前往燕京的路线,大致就沿着太行山西南-东北的走向,次第经过今天延津、滑县、安阳、邯郸、邢台、正定和定州等地。
从开封到北京,今天的距离大约700公里。这700公里,赵佶耗时一个半月。
燕京不是北狩的终点,与后来更为漫长的路途相比,几乎就是一个起点。燕京居住4个月后,金人把赵佶迁往中京。中京系辽国所建,金灭辽后沿袭之,其旧址在今内蒙古宁城境内。
当赵佶父子暂住于中京时,金国君臣又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这一次,他们将被驱赶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并在那里惨遭人生中最深重的侮辱。这个地方,就是金人的龙兴之地,也是大金帝国缔造者完颜阿骨打的长眠之处,即位于哈尔滨东南的阿城。当时,它叫会宁府,又称上京。
赵佶父子在萧条的中京居住了9个月,到达上京的日子则为当年八月二十一。
1128年八月二十四日黎明,金军士兵将俘虏们押往阿骨打庙。二帝被引进幔殿,恭敬地将手中的绳子递到金帝手中。这种仪式叫牵羊礼,意在表示自己就像羊羔那样,任由主人宰割。
牵羊礼次日,赵佶父子获得了公与侯的封爵。只是,封号是为了进一步侮辱他们:赵佶受封为昏德公,赵桓受封为重昏侯。
牵羊礼两个月后,赵佶父子又一次踏上旅途。这一次,目的地是韩州。
赵佶到韩州时,原本滞留于燕京的近2000俘虏,病死饿死后,幸存900来人,也一同迁到韩州。双方会合后,韩州的俘虏约2200人。金人给俘虏们划拨了45顷土地,令他们耕种自食。
在韩州一年又七个月后,金人再次令他上路了。这一次,是韩州东北1000多里之外更加偏僻也更加恶劣的五国头城。
苦难的生活如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每一寸都埋伏着煎熬和屈辱。昔日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们不仅失去了尊严,甚至连吃顿饱饭也是奢求。这时,发生了一桩令赵佶震惊而难过的事:他的儿子沂王与驸马刘文彦因绝望而诬告他谋反,企图以此获得金人的宽大。
金人获悉,立即派使调查。好在,负责调查的金使很快弄清真相,沂王也承认是捏造。金使征求赵佶的处理意见,赵佶叹息说:“虽系诬告,天伦之属,岂忍为之?”金使下令,将二人处死。
原本是骨肉之亲,是君臣父子,可到了真正绝望之时,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再也不会顾及亲情和人伦。这种人性的黑暗,对赵佶打击甚大。
北狩时间越长,赵佶的性格变得越平和。他慢慢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力图在尴尬的流放中寻找到生活的一点点乐趣。他寫字,绘画,作诗,填词,有时也和他的儿子、大臣联句。在待人接物上,他不再是颐指气使的皇帝,而是善于体恤他人的长者。
儿子和女婿的诬告,也让赵佶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自北狩以来,他写就的诗词多达千余首。此时,他生怕别有用心的人有意曲解,遂将绝大多数篇章付之一炬。当火焰舔着纸张,火光映红了他苍老的容颜,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寒冷,或许要冷过室外弥天的风雪。
诬告事件3年后,赵佶于五国头城去世,享年54岁。他15岁封为亲王,19岁登上帝位,46岁做了俘虏。北狩8年里,他常常痴痴地面南而立,遥对故国山河,梦想回到温暖而亲切的南方。但一直要等到金朝行将灭亡的1221年,也就是赵佶北狩差不多100年后,他的70多个后裔才得到金宣宗的恩典,自东北迁回汴京。
比赵佶更悲惨的是他的儿子赵桓。父亲死后,赵桓又孤独地活了21年,才在彻底的绝望中死去。1141年,宋金再度议和,同赵佶一道北狩的赵构之母韦贤妃得以带着赵佶骸骨南归。临行,赵桓扶着车轮痛哭,请求韦贤妃给赵构捎话,将他接回南方。他不当皇帝,随便给个小官就行。然而,同父异母的赵构不可能让他回去。南方不再有他的位置。他是一个多余人,唯有终老北方。
早在赵佶行进于真定到燕京的路上时,他的儿子赵构在南方称帝,是为南宋之始。年轻的下级军官岳飞闻讯,激动上书,请求赵构亲率六军北渡,收复中原。岳飞的一腔热血换来8个字的斥责:“小臣越职,非所宜言。”
当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死,残汤剩水的小朝廷苟且于杏花春雨的江南,并在“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浮华中走上绝路。历史惊人相似:与北宋末年的汴京之围一样,100多年后,同样是来自辽阔北方的异族铁骑,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摧枯拉朽,改朝易代……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