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群里忽然大反“暮气”。这个很有必要。反躬自省,觉得自己暮气不深而惰气已深。两者的区别大抵是前者乃全面性的萎缩,后者只是局部的失速。
计划阅读的书籍已经积尘。计划中的事也拖宕不决。整日里就知道捧着个手机,看得天昏地暗,直至两眼看到巩膜出血。
有人说,欲破惰气,必行重招,盖因惰气如果生成就很难去除,当年重耳那么励志的人一旦惰气生成竟然连复国的大事都不顾了,要不是属下把他灌醉,强行拖离温柔之乡,则后来的“春秋五霸”里哪里还有他呢。
可见我等庸常之辈,一俟惰气上身就更容易废了,于是急急励志。听说练字很振奋精神的,便想附庸一下,借势戒掉“手机控”。
佳墨有“八宝五胆”,被上好之酒一激………
现在写字最流行用墨汁,省事,但时间稍久就觉得没趣,磨墨本属兴味之举,但如今倒来就蘸,蘸来就写,如同男女之爱,没有前戏直奔主题,殊无情趣。
检视箧笥,略有几支老墨,我本非正经练字的,从此喜欢没事泡墨,持一块老墨,慢慢地研,想想久远的事,总比整天捧着手机好。
小学时我们就有书写课,老师教我们,研墨时墨身要垂直,要重按轻转,先慢后快,不可急性。研快了墨汁粗,而且浓淡不匀。研磨要清水,砚池的隔夜墨汁容易腐败要倒掉洗清。
这些都是规矩话,但老听规矩话,没劲。我后来认识了书法家洪丕谟,说来就有劲了,说是过去有一种说法叫“磨墨如病”,拿着墨,砚台上磨蹭,好像痨病的样子,其实没病,为什么呢?因为太快了墨汁无光。必须“病恹恹”,附带修炼心性,古人磨墨常叫闺秀少女来磨,所谓“红袖添香”就是这个道理。
忽然想,都说“诗家视事,不可太泥”,我等本非书家,研墨纯属娱乐,大雅不能以汉书下酒,大俗则砚台里注点白酒总可以吧?
便用喝剩的安徽的“口子酒”试了一下,立刻奇香扑鼻,但细细嗅辨,好像有点糙。墨香里略有“钩子”或曰“火气”。
翌日把硯台洗了,换了一小勺四川的“水井坊”,同样是以前喝剩的,没想一股浓郁之香立刻四溢斗室,砚台里那坨墨忽然发墨迅速,并且越磨越稠,越磨越香。须知,老墨本身是掺有香料的,所谓佳墨有“八宝五胆”,其中必有麝香、冰片、梅片、桂皮、丁香……被上好之酒一激,兰麝氤氲如入王母娘娘的瑶池仙境,用来写字,乌漆锃亮,幽香沁脾。我很珍惜它,盖上砚盖,一天好几次地嗅闻,每每觉得神清气爽,那种混合的香味其实很难形容,以致久久沉浸,早就把手机撩一边了。
忽然又想,土烧研墨如何?湖南某县地瓜酒?心念一动,立刻动手,孰料劣酒就是劣酒,滴了几滴,磨了几下,室内马上充斥着呛鼻的辣味,空中还飘起了“刺毛虫”,又如同陈年夜壶泼上了大量的花露水,香臭夹杂——天哪,别把砚台给毁了吧!
赶紧洗了。好在屋里喝残的白酒本来就多,酱香的,清香的,兼香的,芝麻香的,轮流上,只要是好酒,每一种香型与墨锭结合后都能产生微妙的变化,还别说,众香国里,茅台酒最具“王者之香”,醇厚而温润,施施然贵人语迟,最具君子风度。
我本非专业书写者,也许连票友也算不上,但借着笔墨翰香,品着,写着,其乐无穷,完全戒掉了手机控。
惰气是可以逼走的。道在酒中。道在墨中。在须弥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