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深秋时节,读到了青年散文家周家琴的散文新作《山里风》。翻开书,行文的绮丽、柔美的意境、深情的歌吟深深吸引了我,不知不觉间,我跟随着作者的笔触,从山谷里的挪威村开始,缓缓走过了高原小城马尔康、人间仙境九寨沟、传奇官寨卓克基、迷人的哈休史前遗址,来到了跑马溜溜的康定城、一湾清流边的巴金文学院,看到了在雪花中舞蹈的岷江,听见了卓玛吉的风铃声声,感受到了大山深处、那森林人家泉水一样透明的情怀……整整277个页码的篇幅,精心架构,以《山谷里的村庄》《行走在高原的日子》《唯一心粒》三个标题提纲挈领,每一页,每一行,每一句,都写满了作者对高原、故土和远方的谆谆深情,对亲人、同事、朋友的浓浓牵挂。合上书,我情不自禁地抬头向西北方向望去,仿佛看见一个袅娜的身影正英姿飒爽地行走在广袤壮美的阿坝大地上。
这是家琴和她的散文给我的第一印象。
一方水土的柔软表达
我的家乡与阿坝高原接壤。作为平原的儿子,我一直仰望着阿坝高原。在我心目中,阿坝高原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高地,更是令人仰望的文学高地。许多年来,阿来、谷运龙等人的小说,牛放、羊子、康若文琴、蓝晓等人的诗歌,杨素筠、李春蓉等人的散文,等等,都曾是我熟读的篇章,如今,周家琴的散文集《山里风》又为阿坝文学高地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页华章。读完全书,我真诚地觉得,这是一部高原歌者行吟高原的优秀散文集,是一部洋溢着作者火热情愫的真情之作、真诚之作。
一直以来,有这样一种说法,文学创作仅仅是、也只能是作家的个体劳动。《山里风》的出现,我认为破除了这种说法的局限。这部散文集,看似作家在岁月中偶然的流年所得,却是她数十年潜心扎根阿坝高原、深情凝视身边藏、羌人民生活、认真思索生活与创作关系所获得的一种必然结果。从文艺创作心理学上来讲,这部书,不仅仅是作家个人在自己劳作时光里的春耕秋获,也应该看作是阿坝高原多年来深厚而良好的文学氛围春风化雨般滋养出来的一枚硕果,更应该视为是阿坝高原独特的奇山秀水所孕育出来的一朵夺目散文之花。法国文艺评论家丹纳说,人是地理的产物。其实,文学作品也带着深刻的人文地理印记,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既是一方水土的柔软表达,也是作家柔软表达的一方水土。从这个意义来上寻找一个意象来比喻的话,《山里风》就像一朵迷人的岷江百合。从题材上,它遵循了从火热的生活中发现写作资源的优秀传统;从写法上,它突破了老套的游记和普通叙事散文的窠臼,将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理性哲思有机地融为一体,体现了作者试图在美学风格上谋求达到一种高度的不懈努力。
这部散文集的出现,可以给我们以下几点启示。
逆势而上的厚积与薄发
周家琴的散文创作是一种逆势而上的厚积与薄发。或者说,以《山里风》为代表,这批散文作品体现了周家琴的一种创作势头:迎难而上。
大约是前几年,当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即将召开的时候,按照惯例,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从当年的5月中旬起,就連续以“聚焦文学新力量”为题,对当代具有代表性的青年作家及其作品进行了大幅度评述。然而打开报纸,我们却发现,几乎完全占据了评论家们视野的,都是小说和小说家,被关注和评述的散文作家及作品屈指可数。
这一现象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中国新文学承继的是从西方传入的一套文学话语,在它的排序里,居于王者地位的是小说,尤其是“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长篇小说这一体裁,它看重巨作,看重对一个时代的高度概括与表现,看重的是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看重的是作家是否为浩瀚的文学长廊又增添了几个经典的文学人物及其典型性格。
因此,《文艺报》的关注点完全可以理解,但这一现象却于不经意间,透露出了中国散文在当下文学界中的微妙处境——那就是,发轫于九十年代,从以黄爱东西等为代表的“小女人散文”到横扫海内外、有华人处就有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再到刘亮程等的村庄系列散文等等热潮之后,散文这一文体,已经从文学界和阅读者的热闹中淡出,回归到了它本来的位置。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冷,或者说边缘,反而淘出了散文自己的坚守者。于是,在年复一年的耕耘中,我们看到,众多的散文坚守者们从热闹的高地退守到生活的低处,从外在的纷纭指向了内心的幽深,从面目的雷同转到个性的探寻,反而出现了一大批蔚然成景的好作品:如北京祝勇的历史书写、新疆李娟的牧场生活、吉林格致的女性风景、四川蒋蓝的人文追寻、西藏凌仕江的军营吟唱等等,各具个性的散文家们可谓自成境界。
在这样的处境与语境之下,作为一名专业编辑、业余作家周家琴的散文创作追求可以说是一种逆势而上,她背对看似热闹的文坛,避开各种喧闹的话题,以十年磨一剑的姿态,在高原上从容行走,身影穿梭在高原、平原、山村、都市之间,深情凝望普通人的生活,专注感受大自然的脉搏,将自己的眼睛作为镜头,以行者的姿态,充分打开内心的感应器,对生活进行了耐心的观察和细致的积累,最终形成了《山里风》别具一格的散文文本。这样的精神坚守,不是正如那扎根在悬崖峭壁之上迎风怒放的岷江百合的风姿吗?
别具一格的文本魅力
阅读《山里风》,处处能感受到别具一格的文本魅力。这些魅力,让人萌生了一些别样的感触。
感触之一:文本张力的有效形成。文笔源自内心,内心源自水土。在周家琴笔下,无论是阿坝高原的景色抒写、人文表达,还是日常生活的深情凝视,寻常事物的缓缓描绘,都洋溢着一种从一方水土中萌生出来的真诚情愫。在高原,她以笔为目,徐徐扫视山谷里的村庄们。对这些散落草原深处、峡谷之间、溪流之畔的古老村落,周家琴投以深深的共鸣,希求挽留住那一抹沐浴在传统余晖中的人与自然交相辉映、相互依存的天籁共鸣:“在挪威村,朴素是一个形容本质词。朴素于挪威村来说,绝对是真实的景象,就像村子后面野棉花的绵软纯白,就像村子背靠的那片常青的青杠林。(《挪威的村庄》)”看得出来,作家对于城市生活给人带来的精神异化是有高度警惕和深切痛感的,于是她才如此不吝赞美隐藏在山谷深处的朴素的人情美、真实的风物美:“绕巴村一户人家的门前有棵老梨树,尽管此刻已是初冬时节,老梨树的叶子还透着诱人的酡红与金黄。”然而,一想到老梨树和村庄的命运,作家的心颤抖了:原来,我心里是清楚的,清楚这棵梨树过不了多久就会葬身在水库,这样树叶翻飞的绝美以后我将看不见了……(《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这一种描述,是渴望自己的心灵以飞翔的姿态与大自然进行一次身心交融的精神漫游,同时也直面现实对于生活的撕裂,从而弥散出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向度;这一种表达,以徐徐渲染的尘世情怀为引领,如《行走在高原日子》里的一些篇章,透出了一种朴素而又难得的家园意识。形而上的精神漫游与形而下的生活描摹,形成了《山里风》散文文本中强烈的文学张力。
感触之二:语言表达的穿透尘世。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点对于散文而言则有着别样的特色。布封说,风格即人。陈忠实谈到自己的小说与散文创作体会时,意味深长地说: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找到属于自己题材之后,还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一个写作者才算开始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在当代散文家中,无论是煤炭作家徐迅精巧的诗意表达,还是陕南汉中李汉荣的韵致深沉,又或是湖南唐朝晖的清淡如水,都给人以独特的语言感受,诚如《散文》杂志所说:感受汉语的巅峰笔意。
阅读周家琴的散文,我们看到,一种穿透尘世而又精致有度的语言贯穿了她的文本之中。在描写高原冬天的肃杀时,她这样写:“风从更北的地方吹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冰凉,西北风一天比一天刮脸。山川河流露出枯黄萧条的颜色,河水很瘦,露出青灰色的石头,初雪莅临康城(《忆九寨的冬天》)。”在透视了高原冬天的肃杀之后,她尽情礼赞春天,礼赞生机勃勃的高原:慢慢地,河流两岸谷地的梨树渐渐多起来,梨树越多离故乡也就越近了。三五株、十几株的梨花散落在山麓或者山腰,簇拥着纯白色的花笼,偶尔有一两株粉红色的桃树夹杂其间(《寻花识故乡》)。当故乡与异乡在遥远的两个时空相互牵扯时,作家仅用一句话,便打通了尘世的纷扰与心灵的指向:每一次从川西高原回到成都平原,回到南湖的家中,我都觉得是在静心调养疲惫的自己(《南湖的春天》)。只一句话,看似平淡,却瞬间将故乡与异乡这个现代人的困扰进行了细微而体贴的化解,似和风拂面,给人以深刻的哲思和朴实的美感。
结语
作家永远是越写越困难的人。阅读完《山里风》之后,我不禁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散文向我们要求什么?或者说,散文向它的写作者要求着什么?
我想,散文至少提出了三个要求:散文要求他的写作者有自由宽广的精神因子,此为一。散文要求他的写作者有直面开拓进行题材掘进的勇者之气,此为二。散文要求他的写作者有着不舍探寻表达风格的坚韧之力,此为三。
三点之外,用心灵点灯,用生命熬油,成为散文的坚守者,方是通往散文殿堂的唯一阶梯。这三点,与家琴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