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广平,刘本玺*,裴盛基,李恒,龙春林
1.云南省彝族医药研究所,云南 楚雄 675000;2.中国科学院 昆明植物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201;3.中央民族大学 生命与环境科学学院,北京 100081
盛唐诗人王维的著名画作《袁安卧雪图》首次出现“雪中芭蕉”,画中描绘孝廉袁安在漫天大雪中,躺在数株翠绿的芭蕉树下,不畏严寒酣然入睡,“雪中芭蕉”由此而来,《袁安卧雪图》亦被称为《雪中芭蕉图》[1-2]。大雪是北方寒地的产物,芭蕉在传统认知中为南方热带植物,这里所画的芭蕉是什么?寓意又是什么?仅仅是凭艺术想象任性而为吗?古籍经典中亦有“雪中芭蕉”和“火里莲花”的文字记载,《涅槃经》中记载:“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树……譬如芭蕉,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譬如有人叹芭蕉树以为坚实,无有是处”。《维摩诘经·佛道品》记载:“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在传统文化中,“华”亦是花,指一切诸法如花开放,文中“莲华”即是莲花的引申。“雪中芭蕉”与“火里莲花”之间是否存在科学联系,从古至今,历代名家均有不同看法。明代李流芳首次将“雪蕉”与“火莲”联系起来,其所著《檀园集·卷一》中的《和朱修能雪蕉诗》记载:“雪中蕉正绿,火中莲亦长”,后被人演化为“雪中芭蕉绿,火里莲花红”的联句,“雪中芭蕉”与“火里莲花”从此成名,但具体所代表的原型植物模糊不清,一直是植物学和本草学专家争论的焦点。因此,针对“雪中芭蕉”和 “火里莲花”名字释义的基原物种不确定现象,笔者经过多年的实地考察,广泛查阅文献,对比植物图谱和现存实物,从民族植物学角度进行辨识解析,以期厘清两者之间的关系,并明确所代表的原型植物。
王维曾在《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禅师碑铭》中写到:“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云地比丘,欲成甘蔗之种。”作为精于禅理的俗家弟子,王维熟练运用 “芭蕉身世”之说,并以禅机入画,用夸张和比拟的手法充分表现《袁安卧雪图》中的场景(见图1),描绘孝廉袁安在冰雪中僵卧,宁受饥寒皮肉之苦,也不肯向别人讨要,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不顾芭蕉之身”的现实体现,也是士大夫独善其身又兼济天下的高贵品格,是跨越生命的无我之境与千古不灭的禅境精神内蕴[3]。 但“雪中芭蕉”的真实性,人们一直未有定论,成为一段公案。
注:王维《袁安卧雪图》真迹现已失传,图为冯超然所作。图1 袁安卧雪图
芭蕉作为庭院观赏植物,分布广泛,容易获取,兼具实用性和艺术性,受到士大夫、文人的普遍喜爱,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体现了芭蕉在传播过程中的本土化和世俗化。随着民族融合及文明进步,园林中的芭蕉和社会生活产生紧密的联系,芭蕉的寓意经由自然到人文,文人以自然审美与艺术隐喻相结合而形之于文字的颂咏,并不断丰富扩大着芭蕉的文化内涵,最终出现在图像当中。就《袁安卧雪图》中“雪中芭蕉”而言,有人质疑芭蕉非“关中极寒之地”所有,因而失实。明代谢肇淛《文海披沙·卷三》记载:“作画如作文,少不检点,便有纰缪。如王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然而,宋代朱翌在《猗觉寮杂记》中认为“雪中芭蕉”为实有之:“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此种意见,自宋代以来赞成者甚多。《太平广记》记载:“天水之地迩于边陲,土寒不产芭蕉,戎帅使人于兴元求之,植二本于庭台间。每至入冬,即连土掘取之,埋藏于地窟,候春暖即再植之”。从这则史料可看出,唐五代时北纬33°(今汉中)是芭蕉种植的重要地区,而在接近北纬35°的天水芭蕉也可开花。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十一》中的《草部下品之下》引用苏颂《图经本草》中所述:“甘蕉今出二广、闽中。川蜀者有花,闽者广者,实极美可吠,他处虽多而作花者亦少。近岁都下往往种之甚盛,皆芭蕉也”[4]。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五》中的《甘蕉》所引《图经本草》与《备用本草》所引略有出入:“甘蕉今二广、闽中、川蜀皆有,而闽广者实极甘美可唆,他处虽多而作花者亦少,近时中州种之甚盛,皆芭蕉也”。从以上记载可看出,宋代四川地区是重要的芭蕉产地,而河南一带种植芭蕉成为一时风气。竺可桢在《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中指出,我国在东汉初期有过几次冬天严寒,但冷期不长[5]。东汉后期和唐五代是2个气候比较温暖的时期,三国时代寒冷气候再次降临。待到7世纪中期气候变得和暖,12世纪时寒冷气候重回华南和西南地区。从历史资料记载来看,“雪中芭蕉”在长江南北曾经都是实景,受植物学及本草知识的限制及古代交通不便活动范围受限等原因,人们对“雪中芭蕉”真实性的怀疑是正常的,通过历史文献描述来看,古人认知的芭蕉应多指代观赏园艺植物芭蕉MusabasjooSiebold,随着现代植物学和本草学科发展,结合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扩散,用其指代 “芭蕉身世”及“雪中芭蕉”的植物原型具有局限性。
古代中原文人取莲花之“出淤泥而不染”以象征品格的清净高洁。佛教文化上说有人华、天华和菩萨华3种;人华者,莲瓣仅十余而已;天华者莲瓣达数百;而菩萨华者,莲瓣多达千数,于是就有地莲花、观音莲、千瓣莲花之称。多部古籍经典中有关于“火中莲花”的记载,如《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二》中有“水中生于莲花,非为希有,火中生者,是乃希有”;《维摩诘所说经·佛道品·卷八》有“火里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寓意身处红尘浊世却不为其所羁绊,超越凡俗而入清凉境界。唐代“火中莲花”已被诗人引用到诗词中,如白居易《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浮荣水划字,真谛火生莲”,意思是荣华富贵就像水上写字一样瞬间即逝不可长久,而人生真谛就像火中莲花那样珍贵稀有。唐代罗虬《比红儿》:“常笑世人语虚诞,今朝自见火中莲”。宋代苏轼《陆莲庵》:“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然而,莲花是水生植物,莲花如何与火联系在一起呢?“火里莲花”的典故渊源如何呢?笔者发现,在印度的佛教经典中,莲花的形象主要是睡莲属(NymphaeaL.)及莲属的莲花NelumbonuciferaGaertn.等,但也有部分莲花与常见的圆形水生叶莲外形并不完全相同,这在一些佛教雕塑、绘画上均有体现(见图2),这说明莲花(华)在佛教传播中经多次演绎,其原型植物已不再是最开始的现实中的水生叶莲,而是根据需要,经过多次改造,就地取材,有了其他的代用品。明代中期王世懋《学圃杂疏·花疏卷》中有对金莲的文字记载,以“金莲宝相”之名收录在“芭蕉条”中:“又有一种名金莲宝相,不知所从来,叶尖小如美人蕉,种之三四岁或七八岁始一花,南都户部、五显庙各有一株,同时作花,观者云集,其花作黄红色,而瓣大于莲,故以名,至有图之者,然余童时见伯父山园有此种,不甚异也,此却可种,以待开时赏之。若甘露则无种,蕉之老者辄生,在泉漳间则为蕉实耳”。“南都”就是明朝开国定都的南京,因为后来燕王称帝定都北京,就把南京改称为南都。根据文中对植物形态的描述,可以认为“金莲宝相”就是地涌金莲,从云南移栽种植在南京。由于气候差异,南京跟原产地云南相比年积温不够,只能开花、不能结实,符合地涌金莲生物学特性。王世懋把“金莲宝相”列在“芭蕉条”,从植物学上为芭蕉与金莲建立了一种科学联系。
图2 《南诏图传》梵僧莲花冠
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云南省中部、西部的金沙江流域,路边、地埂、房屋前后广泛栽培一种药食两用植物,当地群众称之为地莲花、地莲、千瓣莲花、干芭蕉、矮芭蕉等,这些俗名中既有芭蕉又有莲花,这种植物就是芭蕉科地涌金莲属地涌金莲Musellalasiocarpa(Franch.) C.Y.Wu ex H.W.Li,是中国特有的单种属植物。地涌金莲栽培种通常以单株丛零星散生、多株丛聚生或成片集中在谷坡、荒坡、林地、庭院周围种植。野生种群零散生长在干热河谷或陡峭山坡的稀疏乔灌木、草丛中,常与针、阔叶混交林混生,喜向阳、温暖、湿润、强光的环境。吴征镒[6]认为地涌金莲的原生地为金沙江和盘江河谷等亚热带松栎林中。目前,野外调查发现地涌金莲野生居群在云南和四川境内金沙江、雅砻江支流的悬崖绝壁上原生,大理、丽江、楚雄等地种植的地涌金莲多从该地引种而来;西双版纳、玉溪、红河等地种植的地涌金莲,应该是澜沧江河谷流域原生。可以肯定,地涌金莲(属)的原产地在金沙江、澜沧江、红河等干热河谷流域,云南是地涌金莲(属)的起源中心、分布中心和栽培中心。
清代后期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记载:“地涌金莲,生云南山中。如芭蕉而叶短,中心突出一花如莲色黄,日坼一二瓣,瓣中有蕤,与甘露同;新苞抽长,旧瓣相仍,层层堆积,宛如雕刻佛座”。书中图文比较翔实,植物形态描述详细,“宛如雕刻佛座”的描述准确而形象,可见著者认真仔细观察过(见图3)。地涌金莲为多年生常绿多浆肉质宿根草本,茎丛生,具水平生长匍匐茎,地上部分为假茎,由叶鞘层层重叠螺旋状排列而成树干状,高60~100 cm;叶大,粉绿色,长椭圆形,顶端锐尖,形似芭蕉叶,长宽可达50 cm;花序莲座状,生于假茎顶部,苞片金黄色,花被呈淡紫色,6枚苞片为一轮,形如花瓣,层层由下而上逐渐展开,鲜艳美丽有光泽,金光闪闪,恰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且能保持较长时间不枯萎,花期长达250 d左右[7-8]。因其假茎低矮而粗壮,先花后叶,于早春开花时犹如忽从地下涌冒而出,悄然绽放,让人惊奇,故有“地涌金莲”之称(见图4)。传说达摩祖师游历南京,路听神光法师在法会讲经,神光法师讲到精彩之处,突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原来是天女散花,地上长出金色莲花,这是有关“地涌金莲”渊源的佛教故事。
图3 《植物名实图考》中的地涌金莲
图4 地涌金莲地间生长情况
地涌金莲作为药用植物首次收录在明代早期兰茂所著的《滇南本草》中,“地涌金莲,味苦、涩,性寒。治妇人白带,红崩日久,大肠下血”。书中介绍了地涌金莲主要用作妇科,文中虽没有绘图,不能考证其形态特征,但名称明确固定为地涌金莲。经考证,书中记载的功效与民间使用地涌金莲的药用经验基本一致。除了文献记载的内服法,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群众通常将地涌金莲的鲜花苞片捣烂后涂抹到伤口上达到止血和消肿的作用,这是少数民族传统医学鲜药外用的实例,在西南地区非常普遍。为了更好地保存和使用,有经验的民间草医通常在春夏季节采集地涌金莲的苞片,晒干后入药,可收敛止血,能治疗白带、红崩及大肠下血,血症日久欲脱用后亦有固脱的功效[9]。彝族地区群众居住地多在高寒山区,为趋避寒凉,有饮高度白酒和吃草乌补充热量的习惯,地涌金莲茎叶的汁液被少数民族同胞用于解酒醉及草乌中毒[10]。云贵高原山高林密,跌扑摔倒时有发生,民间积累总结了大量治疗骨折外伤的经验方法,地涌金莲的茎秆就被民间医生做骨折夹板来使用,一是地涌金莲房前屋后均有种植,取材方便;二是地涌金莲茎秆呈半圆筒形,软硬适宜,便于包扎固定;三是茎秆渗湿性好,可以让所敷药物保持湿度,让患者感觉更舒适并利于发挥药效;四是民族医药认为地涌金莲茎秆有止血消炎的功用,夹板本身又是药物,治疗效果更好。这都是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跟地涌金莲有关的用药经验。
地涌金莲是一种非常健康的植物,几乎没有病虫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微量元素等[11],是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同胞款待宾客的传统菜肴。早春2月,正是地涌金莲盛花期,少数民族同胞取花瓣苞片,与蚕豆、腊肉同煮,做成汤菜,也可切丝用糊辣椒爆炒或者凉拌,别有一番风味。夏季,一般食用其幼嫩的假茎,假茎除去叶鞘后,层层剥开取最中心部分,当地人称“芭蕉心”,切成细丝与肉丝同炒,口感嫩脆,清香可口,或者切成片与牛、羊肉汤锅同煮,味道鲜美,是彝族传统节日“火把节”杀牛、羊饭和“彝族年”杀猪饭的常见菜肴。
位于中国云南中西部的楚雄紫溪山地区山林茂密、层峦起伏,主峰海拔2500 m,是滇中地区著名的文化旅游圣地。笔者通过多年实地调查,在楚雄紫溪山发现了地涌金莲的野生种分布,种植栽培非常普遍和广泛;除古刹、寺庙种植外,地涌金莲更大量应用在生产中,可以认为楚雄紫溪山是地涌金莲重要的分布中心。紫溪山地区居住着大量当地少数民族群众,当地人很早就依山就势在坡地、台地、房前屋后种植李子、樱桃、冬桃、玉米、豆类、蔬菜等果树和农作物,同时在田埂边种植一圈地涌金莲,起到标记地块、保护梯田地埂、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是当地少数民族群众创造的一种山地生态防护工程。重要的是,这种“林果-地涌金莲-农作物”的混合间套作生产模式,提高土地利用率的同时保护了种质资源,是彝族和汉族同胞合理利用植物的民间智慧。
在云南滇中、滇西的山区,冬季霜冻严重,每1~2年会有小雪降临,楚雄紫溪山甚至每年降雪1~2 次,而地涌金莲同样能够生长良好且安全越冬。根据多年物候观察和实地调查,证实地涌金莲冬季叶片枯萎,但霜雪气候条件下假茎仍然保持常绿并在水分充足的条件下能抽生新叶,抗冻能力比芭蕉MusabasjooSiebold强得多,生命力顽强,是芭蕉科植物中最抗低温的种属。根据地涌金莲生长季地上部分植物学特征及其假茎在霜雪中依然保持常绿的现象,结合文献记载考证可以认定其为凌霜傲雪的“雪中芭蕉”的植物原型。地涌金莲的盛花期在早春2月,此时当地群众通常放火烧地涌金莲枯萎叶片和周围枯草,促进假茎萌发新叶,同时草灰培肥提高墒情。当1株火红或金黄的地涌金莲花绽放在烈火中时,笔者顿悟到这就是禅语“火里莲花红”的真实写照(见图5)。地涌金莲花常见为金黄色,犹如金光闪耀;偶有火红色,仿佛烈火熊熊,正是“火里莲花”。
图5 火烧后的红色地涌金莲
地涌金莲,其俗名既有芭蕉又有莲花,叶形似芭蕉,花序莲座状,盛开如莲花,同时融合了芭蕉和莲花的形态,可谓是芭蕉和莲花的联合体。基于地涌金莲能够凌霜傲雪的生物生态学特性,笔者大胆猜测认定地涌金莲是“雪中芭蕉”艺术形象的植物原型来源;通过火烧地涌金莲枯叶以草灰培肥和促使萌发新叶的现象,推断其就是“火里莲花”。“雪中芭蕉”与“火里莲花”都是稀有之物,而地涌金莲是中国特有植物,分布范围狭窄,仅局限于滇西北、川西南的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带,也是稀有之物。结合地涌金莲在社会人文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可以认定“雪中芭蕉”与“火里莲花”并非2种植物,它们在中国云南奇妙地融为一体,就是中国特有植物地涌金莲。
地涌金莲野生种分布区域相对狭窄,生境条件脆弱,但种质资源依然得以保存繁衍并栽培至今,这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宗教信仰和植物崇拜文化现象密切相关。可以说,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保护了地涌金莲,也深刻地影响了地涌金莲的生存环境。人们在生产实践中发掘出地涌金莲丰富的实用价值,进而伴随着人类的迁徙而进一步扩散,融入到人们的生产生活中,从而演化成一种文化符号,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地涌金莲的民族植物学进行解析,为研究保护生物多样性、植物资源可持续利用提供了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