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中医学院(石家庄,050091) 张慧康 刘 媛 曹东义 周计春
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司马迁对扁鹊的记载十分丰富,但也有许多难以理解的细节内容。其中,最令人疑惑的便是传授扁鹊医术的“舍客”——长桑君。遍观文献记载,除了《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对长桑君的描写相对较多外,其余的便寡薄之极,或仅只言片语,亦不过是后人的揣度夸大,缺少实际的参考价值。我们认为,结合历史背景和司马迁的文字描写,长桑君应确有其人,而长桑君传授秦越人“禁方书”所显露出的历史背景和医学传承发展规律,对当前医学的传承发展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扁鹊)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1]细究起来,这与《史记·留侯世家》中张良进履的典故十分相似。其文曰:“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2]
通过比对扁鹊和张良这两段相似的经历可见,两则史料中的主人公均有异人之长,而这异人之长均由一个不明来由的老者传授,老者考验年轻人的品性后,即传授书卷、技能,此后便不见踪影。实际上,历史上类似这样的名人故事不在少数,后世刘完素亦有雷同记载。《金史·刘完素传》中云:“(刘完素)尝遇异人陈先生,以酒饮守真,大醉,及寤,洞达医术,若有授之者。”[3]然而,从历史实际出发,通过异人传授,猛然精进而成为一方名士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名医、名将的产生必然离不开其自身的努力学习,或许旁有名家、高人指点。人才的产生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均需不断历练才能有所成就。而这类名士又往往出身平凡,故而世人不解其成才之道,多以异人天授互相传言,因此才有了许多“老者授书”的桥段。值得确定的是,《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长桑君“忽然不见”,扁鹊“视见垣一方人”等情节,应该是属于夸大其词的“过度”描写。
但在这些相似桥段之外,“长桑君授禁方书”也有着与其他故事记载的不同之处。司马迁作为用笔严谨的史家,描述长桑君“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在这段描写中,长桑君传授扁鹊医术并非像后世的许多故事那样“神人”忽然而至,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对扁鹊的考察,然后才确定传之其人,这在一定程度上比张良进履、刘完素遇异人要真实得多。此外,春秋末至战国初期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亦即旧体制崩解、新文明产生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社会呈现“上者下,下者上”的特点,即原属于诸侯贵族的权力、财产,连同文化、医学、技术等逐渐流入底层社会,而底层社会的人群地位逐渐上升,并掌握了社会的主要权力。这一时期孔子创办私学即是“上者下”在教育方面的一个体现,而长桑君向扁鹊传授“禁方书”便应是“上者下”在医学方面的一个体现。有鉴于此,长桑君的“禁方书”主要来自天子、诸侯等贵族的“宫禁医学”应该是有很大可能性的。而扁鹊医术的获得,除了自身长期的学习、实践外,也离不开“长桑君”这样一个人物的带动、指点,也需要一些经典的医学著作的学习。因此,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等文字,应该是值得肯定的真实记载,长桑君应确有其人。
既然长桑君应有其人,那么长桑君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根据现有的史料我们已难以明确推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然能够持有“禁方书”,长桑君应该有着不同于普通百姓的身份。其对扁鹊言“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有些“偷偷传道”的意思。其禁方书来源,或本自身所得,或由他人所授。
关于长桑君身份的猜测,古今不乏探佚假说。“君”字,自然是对人的尊称,而“长桑”二字,有观点认为,其为复姓,乃其居住地的代号。犹如《左传·成公十年》中晋景公“梦大厉”后召见的巫师“桑田巫”一般,具有着巫医不分的特点,即既掌握着一定的医术,也有着一定的巫者的身份[4]。关于“长桑”二字的含义,从文字的角度来看,“桑”字或许可释为“颡”字。“颡”即额头,《说文解字》云:“颡,额也,从页,桑声。”“页,头也。”“颡”之字义,表示桑树与人头其平,用以借指人的额头部位,“长桑”二字,即指额头宽长阔大[5]。在古人对面相的认识中,额头宽阔长大乃智慧、长寿之相。如《孔子家语》中记载,孔子“河目龙颡”,即眼睛细长、额头阔大[6]。以“颡”字作解,无疑增加了“长桑君”神秘高人的形象,同时也符合大部分世人对高人形象的猜测。若“长桑君”最初是以“长颡君”记录的话,一方面,也许是《史记》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文字错误;另一方面,也许司马迁在搜集资料撰写《史记》时,“长颡君”就已经变成“长桑君”了。毕竟在秦汉时期,文字的借用、错讹现象是十分普遍的。
无论是与“桑田巫”相似,还是指其额头宽大“长颡”,长桑君的形象都已经失落难考了。“禁方书”自非平民百姓之物,长桑君能持有“禁方书”,那么长桑君的本来身份与诸侯贵族、医学官职的关联性应该是十分大的。抑或许长桑君就是一个地位没落的“老官医”。但一如孔子、老子的形象被夸大一般,长桑君的形象早在秦汉时期便已经逐渐被神秘化,又加之记载颇少,便成了孤悬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的“医学高人”。
总而言之,长桑君传术于扁鹊,其故事自然会有神话夸大的成分,然而故事本身也必然有其真实的依托。长桑君应有其人,但其身份已经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所留下的便是逐渐被夸大、神秘化的“长颡”形象。长桑君传“禁方书”于扁鹊,一方面体现了医学由公侯贵族逐渐流入民间百姓的过程,这当中所体现的社会变化才是更具价值的历史内涵;另一方面,长桑君传授给扁鹊的,亦不止“禁方书”,还有“怀中药”和“出入十余年”的考察,这体现出医学体系并非单一的方书、方药,而是不断积累、传承的理论和实践经验。这为扁鹊将医术传于后世以及后世中医药学的传承发展都确定了一个基本的模式。如果说孔子收门徒三千,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等是儒家的师徒传承,那么长桑君传授扁鹊医术,便是中医药学方面最早的师徒传承。
可见,一方面,在医学的传承上,长桑君是扁鹊获得医术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其为扁鹊提供了丰富、专业的医学内容——“禁方书”,使得扁鹊继承了以往的医学经验、医学理论。另一方面,扁鹊自身对同时代医术的不断融合、总结、提升,并将各种诊断、治疗方法融入临床实践,对当时的医学起到了继往开来、传承创新的重要作用,扁鹊也因此被后世尊为“医祖”。
数千年前的长桑君、扁鹊尚且重视医术的传承、融合与进步,站在新时代的我们,对待中西医学,也应该传承数千年前扁鹊医学的精神,精进医术,融汇古今,取长补短,传承发展,为人民的健康与医学的进步作出我们在这个时代的历史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