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中医人的社会关系网络与社会角色
——以陈存仁为例*

2021-01-04 09:40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何兰萍
中医文献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构筑上海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何兰萍

近代上海素有“十里洋场”“冒险家的乐园”之称。百余年间,数以万计的海内外人士怀揣着淘金梦来此打拼,同时也有一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人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利用自身的地域优势和特殊的社会关系网络成为上海滩名噪一时的人物。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陈存仁就属于后者。他生在上海,长在上海,运用灵活的头脑以及超出同龄人的老道,构筑起广涉文化界、政界、医界、工商界的社会关系网路,得名“滑头医生”[1]。这里的“滑头”并无贬义,而是形容他具有高超、圆滑的交际能力和交际智慧。本文拟以民国上海的传奇名医陈存仁为个案,探讨近代中国社会关系网络对于个人事业的影响、社会关系网络与其社会角色的关系,从一个侧面折射出近代上海城市和中医界的生态,以期深化上海城市史和中医“外史”研究。

家庭环境与原有社会关系网络的积淀

陈存仁(1908—1990年),名保康,又名陈承沅,字存仁,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个世代经商的家庭。用陈存仁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我家是上海县城内的世家。我父亲子晋公合了五房兄弟,在县城大东门大街开设一家陈大亨衣庄、一家陈锦章衣庄,又开了陈荣茂、陈大升两家绸缎局……我的叔父常常夸耀我们家的财富,他说:‘郭半城,朱一角,陈家两头摸。’意思是说,姓郭的地产占到半个城,姓朱的占一只角,姓陈的家宅与店铺由城内开到城外,两面可以摸到钱财”[2]。可见,幼年时代的陈存仁家境富裕,陈家在上海或者说在上海县城内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社会关系网络不可小觑。

1914年,上海南市商业日益衰落,陈存仁的父亲孤注一掷地在东门开设绸缎铺,后不幸倒闭。陈存仁8岁时,父亲离世,家道中落,靠亲友接济度日。陈存仁遵照父亲学医的遗言,中学毕业后,靠四伯父的资助投考南洋医科大学(东南医学院前身)。一年后他身患伤寒,因西医救治无效,转服丁甘仁先生的中药痊愈,于是改投考由丁甘仁先生创办的、谢利恒先生任校长的上海中医专门学校[3]351。

根据陈存仁的自述,他投考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是由四伯父转托王一亭、朱福田推介的。“四伯父代我转托王一亭、朱福田两位世伯写了一封介绍信,投考中医专门学校。当时投考学校,这封介绍信就等于保证书一样。经过考试后,我即被录取。”[3]16这里提及的两位入学推荐人均为当时上海的名流。其中,王一亭为1905年创办的浦东同乡会五位会董之一,朱福田为六位议员之一,而浦东同乡会与宁波同乡会是近代上海119个同乡团体中最具影响力的两大同乡会。由此可见,虽然陈存仁已家道中落,但是陈家在上海滩仍有一定的人脉关系,这种人脉关系成为陈存仁进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学习中医的敲门砖。换而言之,陈家已有的社会关系网络在陈存仁进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求学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不仅如此,在此后的求学过程中,陈家已有的社会关系网络或多或少地也起到积极作用,尤其表现在拜丁甘仁(1865—1926年)为师方面。

个人能力与新社会关系网络的构筑

从陈存仁的成长轨迹来看,他的社会关系网络主要有两大来源:一是陈家已有的社会关系网络和人脉,这一点助其进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学习;二是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求学期间及之后,陈存仁依靠个人能力构筑起涉及文化界、政界、医学界、工商界等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

1.文化界与政界

陈存仁构筑新社会关系网络起步于他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求学期间(1922—1928年),从文化界开始,并由此向政界和医学界延伸。

入学之初,为了攻克艰涩难懂的中医典籍,他拜姚公鹤(生卒年不详)、章太炎(1869—1936年)为国文教师。这是他编织文化界新社会关系网络的起点。

姚公鹤先生为常州名儒,曾任《申报》主笔、商务印书馆编辑。当时因要办理法政讲习所,姚公鹤先生想请一个誊写钢板和油印的人才,且免收补习国文的学费,陈存仁于是抓住了这个好机会。“我从姚公鹤老师之后,不但国文大有进步,而且对社会关系的接触收获更大。因为他的烟榻之旁,每晚都有不少名儒学者相聚倾谈,如孟心史、蒋竹庄、庄俞、董康、胡朴安、陆尔奎、叶楚伧、戴季陶、陈冷血、陈布雷、唐驼等。他们所谈的或是批评时事,或是臧否人物,都有很丰富的处世经验,所有谈话资料,也有极高深的学问。由此我智识顿开,见闻大增,对做人的道理懂得不少,觉得这许多学问都是书本上所没有的。”[3]16- 17从这段话可知,拜姚公鹤为师,使陈存仁的社会关系网络迅速扩大,让他不仅可以接触到文化界名人,还能结识南京国民政府官员,其中包括国民党要员陈布雷、戴季陶等人。值得一提的是,拜章太炎为师也是从姚公鹤处发展来的。“我拜识章太炎先生是在民国十七年(1928年),那时我才二十岁,初在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常到武进姚公鹤老师家去补习国文。姚老师和章太炎先生友谊很深,三天五天总有书信往返,书信都叫我送去的,因此太炎先生对我很面善。”[3]59章太炎为近代国学大师、民主革命家,不仅社会地位高,而且中医造诣很深。拜师章太炎,进一步夯实了陈存仁先生的国学和中医功底,为其事业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人际交往空间和更大的社会活动舞台。例如“海上闻人”杜月笙(1888—1951年)欲获得章太炎的墨宝,只好找陈存仁帮忙[3]62- 63,而杜氏所欠人情对陈存仁在近代上海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以及事业发展有一定帮助。

陈存仁经济学方面的造诣源自丁福保(1874—1952年),而这层社会关系网络的构筑得益于姚、章二师。丁福保为近代著名藏书家、书目专家。他博古通今,著述甚丰,与国民党政要交往密切,同时,致力于促进中国医学事业发展。陈存仁回忆道:“恰好购到丁福保先生所办的《中西医学杂志》,篇末有一则招请抄写和剪贴工作职员的小广告,我就跑去应征。那时丁福保先生声誉卓著,与卫生家伍廷芳齐名。我见他面色红润,一把银白色的胡须,接待时笑容可掬,令人如坐春风。我说明来意之后,他看了我履历上写的国文教师是章太炎、姚公鹤,医学教师是丁甘仁,即刻就录取了我。”[3]18这段话印证了陈存仁与姚、章的师生关系对于结识丁福保具有重要作用。而拜丁福保为师则进一步拓展了陈存仁与政界的关系,其中,通过丁福保与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1868—1943年)结识即是最佳例证。陈存仁先生提到,“经过(丁福保)介绍之后,林主席对我非常客气,亲自倒了杯茶给我”[3]19。从结识国民党要员陈布雷、戴季陶,到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充分说明陈存仁的社会关系网络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除了上述提到的文化界名人外,陈存仁在《阅世品人录》中还讲述了他与胡适(1891—1962年)、秦瘦鸥等文化名人的交往故事,由此可见他在文化界的人脉关系之广。

2.医学界

陈存仁在医学界的人脉关系涵盖中西医两大领域。从时间顺序来看,中医界的人脉关系积累要早一些,而这也对发展西医界的人脉关系具有或多或少的助推作用。

陈存仁构筑中医界的人脉关系最为关键的一步是拜丁甘仁为师。丁甘仁为近代上海中医界泰斗级人物,进入丁门是无数中医学子的梦想。陈存仁之所以入得丁门,与本人的天分和勤奋刻苦有关,但也离不开谢利恒的引荐。前文已述,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创办人为丁甘仁,但谢利恒为时任校长。“在中医学校肄业的最后一年,就在校主丁甘仁老师处开药方,谢利恒老师特别为我吹嘘,说我的字清秀而迅速,所以别的同学做录方的工作,总要等候三个月以上,只有我一进丁老师的诊所,就为他写药方,写了三个月,丁老师很是满意”[3]24。

拜丁甘仁为师,对于陈存仁构筑医学界的社会关系网络具有重要作用。通过丁师,他结识了上海名中医恽铁樵(1878—1935年)、徐小圃(1887—1959年)等人,以及西医界德高望重的人物,如颜福庆(1882—1972年)等。陈存仁将他跟随丁甘仁学医的这段时期定义为“否极泰来,进入鸿运”[3]25,可见丁师对他成长的帮助之大。1926年丁甘仁去世后,陈存仁改从丁师之子丁仲英(1886—1978年)。丁氏父子精湛的医术、高尚的医德及强大的人脉关系,对陈存仁的成长、成才和成名意义重大。1928年,陈存仁在业师丁仲英的鼓励下开设门诊,独立行医。《申报》广告称:“中医陈存仁君,为名医丁仲英君之高足,医学精湛,经验宏富,主办《康健报》,提倡中国岐黄之术,极受社会欢迎。现自设诊所于南京路望平街口柏林纸行二楼,每日上午九时至十二时、下午二时至七时为门诊时间,仅收诊金一元。其诊所中一切设备糜不注重卫生,与西医无异,故求诊者接踵而至。”[4]

3.工商界

丁甘仁在帮助陈存仁结识工商界人士方面具有穿针引线的作用,不过主要集中在药材领域。如陈存仁通过丁甘仁结识了当时的北京首富、著名药材商乐笃周(1894—1979年)和上海滩“商界奇才”黄楚九(1872—1931年)。乐笃周早年留学法国,“1923年开始投资经营药店,最初与乐佑申等兄弟几人开办乐寿堂。1931年独立出来,在北京大栅栏创办宏仁堂总店”[5],后在上海、天津、青岛等地开设分号。乐笃周对丁甘仁颇为敬仰,丁先生对乐笃周也颇为客气,并教育陈存仁,“乐笃周家私百万,是北京的首富,你以后该对他要多多联络,他们北方人是最讲究礼貌的”[3]25。事实证明,通过陈存仁做东、丁甘仁参加以及诸多上海滩名中医作陪的一次“鸿运楼宴请”,陈存仁结识了乐笃周[3]25- 26。在后来的行医过程中,陈存仁先生还结识了号称“商界奇才”的黄楚九。

1948年,陈存仁在香港结识了号称“中国银行界稀有的奇才”的陈光甫(1881—1976年)以及“一代船王”董浩云(1912—1982年)。

社会关系网络与社会角色

陈存仁的社会关系网络广及文化界、政界、医学界、工商界,称得上是“黑白两道皆有通路”。事实证明,如此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对他个人事业的发展以及诸多社会角色的扮演具有明显的推动作用。

1.社会关系网络与医生

在陈存仁的事业发展和所扮演的诸多社会角色中,首先是医生,确切的说,是一名中医师,在他求学期间构筑的社会关系网络对他的行医生涯可谓意义非凡。

首先,他与丁氏父子的师承关系是陈存仁行医的前提和基础,更是他成为名中医的关键。与西医相比,中医更讲究师承关系。倘若陈存仁没有与丁氏父子的师承关系,恐怕他很难成为民国时期上海滩的一代名中医。这种师承关系对陈存仁行医的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名师出高徒,丁氏父子深厚的中医造诣、高尚的医德为陈存仁医术和医德的培养提供了必要条件。二是,丁氏父子在医界和社会上的名望有助于陈存仁在医界立足。1928年,在业师丁仲英应允下,陈存仁先生开设诊所,开始独立行医。

其次,他与章太炎的交情有助于诊所维持营业。1928年,陈存仁独立行医时,章太炎特为其诊所篆“诚敏勤朴”匾额[6]。对一个刚刚自立门户的年轻医生来说,这无疑有助于提升这家新开诊所的知名度,吸引患者前来就诊,增强患者信心。更重要的是,陈存仁通过章太炎结识了“海上名流”杜月笙,这也是他能在上海行医数年的原因之一。

2.社会关系网络与出版人

除医生外,出版人也是陈存仁扮演过的社会角色,而办刊出书进一步提升了陈存仁的社会知名度。

1927年3月,陈存仁独立创办《康健报》,这是近代中国首份介绍医药卫生常识的周报。此报刊得以出版,既得益于他前期构筑的社会关系网络,又将其前期构筑的社会关系网络向前推进了许多。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依据有三:其一,创办报刊得到其业师丁仲英的支持,这属于他之前编织的人脉关系。其二,为报刊撰文的大部分人属于已有人脉关系之内。如“丁福保、丁仲英、谢利恒、恽铁樵、俞鸿宾、秦伯未、陆士谔、章次公等中医名家”[7]。这些名医名家的撰文,提升了《康健报》的知名度和发行量。《康健报》“第一期发行就有1.4万份,至1930年共发行150余期”[7]。此报畅销,一方面得益于先前构筑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又将已有的社会关系向前推进。陈存仁借此“认识了很多出版界中人。其中,有位郑耀南是交际家,他联合各方面友人发起一个‘吉社聚餐会’,每一会员都属不同的职业,有律师、会计师、中西医师等,中医师就是我,每周聚餐一次……聚餐时例必邀一位特客,这位特客,多数为文教界或专业名流”[8]。通过吉社聚餐会,陈存仁还结识了近代文化名人胡适。

《康健报》停刊后,借助医学专业知识和积攒的出版经验,陈存仁坚持为各类期刊写稿,甚至开设专栏,宣传中医健康知识。一方面,他为申报馆编办专刊《康健周刊》和副刊《国医与食养》,为《新闻报》《商报》编办《国医与国药》副刊等专刊专版。借助这些发行量大的报纸传播中医药知识、凝聚医界人心,推动中医药的发展。另一方面,他为《兴华》《江苏全省中医联合会月刊》《旅行杂志》《现代国医》《幸福杂志》《长寿》《上海生活》《医界春秋》《医药研究》《中医世界》《中医疗养专刊》《家庭与妇女》《中医药情报》《华西医药杂志》《嘉定中医周刊》《南汇医学月刊》等撰写了大量稿件,内容以防治肺病为主,兼及妇科、儿科等疾病,推进了中医药知识和文化的普及与宣传。

除办刊撰文外,陈存仁还编撰了《中国药学大辞典》,推进中医药学科发展。而成功编纂这本药学辞典,离不开他前期构筑的社会关系网络。1929年,商务印书馆力邀此前担任《中国医学大辞典》主编的谢利恒编一部《药学大辞典》。谢利恒以精力不足为由婉拒,特推荐陈存仁作为主编,这才使得陈存仁有机会与商务印书馆成功签下出版合约。半年后,商务印书馆一再发生罢工事件,因而宣布作废一切对外签署的出版合约。此事对陈存仁打击甚大,最终是在丁福保的安慰并允诺出版保障后才得以继续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的编撰创办,标志着“民国中医学术的药物转向”[9],在中药学科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由此可见,无论是独立行医前作为专职出版人,还是后来兼职为期刊写稿,以及编撰《中国药学大辞典》,始终离不开他之前构筑的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

3.社会关系网络与为中医抗争

前期构筑的社会关系网络,为20世纪30年代后陈存仁参与为中医抗争等社会活动奠定了基础。

1929年,余云岫等人抛出臭名昭著的“废止旧医案”,引发全国中医界的极大愤慨。陈存仁一方面发文犀利驳斥,另一方面与谢利恒、丁仲英等发起组织全国抗争活动。陈存仁先生的社会活动内容包括:(1)参与组织、策划、召开全国中医“3·17抗争大会”,(2)被推举为五名代表之一赴南京请愿,(3)组织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成立了第一个全国性的中医药界的组织“全国医药团体联合会”。这些社会活动的结果有三:一是使得南京国民政府不得不取消议案,保存中医;二是将3月17日定为“国医节”;三是陈存仁与谢利恒同被聘为卫生部顾问。在这场中医维权运动中,陈存仁的社会关系网络起到一定的作用。一方面,他与谢利恒、丁仲英的师承关系提高了中医抗争运动的效率和有效性。另一方面,他与政界,特别是与南京国民政府政要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推动中医抗争运动朝利好方向发展。

抗战胜利后,陈存仁在上海乃至全国的名望较之前更高。1947年,陈存仁当选为第一届中华民国国民大会代表,当时有媒体评论道,“陈参议员存仁才能出众,学历、智力、财力、魄力高人一等”[10]。

4.社会关系网络与慈善公益

陈存仁是近代上海多个慈善机构的董事,其中包括当时最大的慈善机构仁济善堂。淞沪抗战期间,大量民众流离失所,各方正义之士纷纷通过救济组织、慈善机构向其伸出援手。陈存仁作为当地最大的收治弃婴的慈善机构“仁济善堂”的董事,此时还担任具有义务性质的堂长。面对日益增加的弃婴,身为堂长的陈存仁不得不考虑如何扩大收容能力的问题。为了解决难民问题,陈存仁先生巧妙运用与上海租界当局的关系,说服租界当局允准仁济善堂办难民收容所。不言而喻,在这次与租界当局的斡旋当中,他构筑的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难民收容所的创办,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租界的难民压力,避免了更多同胞流离失所。

1840年以后,中国被西方国家强行拉入“世界全球化”的战车,艰难地迈向近代化的征程。在近代社会转型期,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由传统的相对单一的模式逐步向社会网络化模式转变,这就要求我们多层次、宽领域地研究近代历史人物。近代上海的城市格局为“三方四界”,这种独特的城市治理和政治形态更是赋予了生活于其中的人更加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由此要求那些欲在此有所作为的人学会纵横捭阖、长袖善舞的本领。近代生活在上海的中医人当中,陈存仁即是为数不多的这类人物,他通过构筑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不断将自己的事业向前推进,在做好中医师的同时,扮演着诸多的社会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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