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漫琼
(曲靖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曲靖 655011)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明了乡村振兴战略的实现路径:乡村振兴不仅仅要依靠经济基础的振兴,还要依靠“产业兴旺、生活富裕”带动“懂农民、爱农村、之农业”的“三农”人才回归,在“生态宜居、乡风文明”的乡村中,实现有效治理,走“两委班子决定、乡贤组织引领、村民参与共治”的振兴之路。
本文基于对滇东古镇的田野考察发现,传统儒家秉持“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超越性的生态伦理观在此地保存良好,当地民众依然秉持着将个体生存融入宇宙万物,强调“物我和一”的儒家风貌。由此提出,乡村振兴的关键在于坚持以“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绿色生态保护为价值导向,摒弃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警惕资本逻辑主导“操纵”和复制城市景观再造的发展逻辑。同时,以特色产业和物质经济发展带动贤能之人的回归,从而重振乡村传统,带动中国人意义世界的回归,让乡村成为自然宜居的诗意栖居地,成为集体生活的情谊共同体,是滇东乡村在振兴中对传统儒家伦理的传承与超越。
云南是边疆生态示范区和少数民族示范团结区,而滇东地区的乡村地区则更具天然特色。此次赴滇东L古镇调研后,发现儒家伦理精髓传承在滇东乡村振兴中起着积极的导引作用。具体而言,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在现代性入侵城市生活各方面的时代,传统文化逐渐让位于现代化和西方化。尤其体现在将自然作为征服对象攫取资源,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和功利主义的“原子化”个体观的支配逻辑之下,人类与自然是“主体-客体”的关系。然而,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精髓却在边缘地区保存较好,民众们坚持将个体生存融入宇宙万物,强调“物我和一”,体现了传统儒家秉持“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超越性的生态伦理观。
从历史上看,自明朝起,统治者用行政命令迁移了百万南京人至滇,并因此形成“屯军”和“屯民”的政治实践。在“中心――边缘”的国家结构中,L镇地处边缘,较好地保留了传统儒家文化。每家每户依旧供奉“天地国亲师”牌位,邻里之间依旧依靠费孝通先生所言的“以人伦为中心的差序格局”,以血缘、宗族、熟人为层级依次向外扩散,一层层维持着人际关系的和谐。在一些村落中,宗法制、乡绅、乡贤仍是乡村治理的核心角色,在解决利益分配和冲突中较有权威。
第二,从生态环境保护上看,L镇人民秉持淳朴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对于东南沿海地区和云南省近来广受争议的、过度商业化的丽江古城及大理古城,L镇较好保存了历史遗产,是构建“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的绝佳实验地。
第三,儒家敬畏祖先的传统在古镇延续至今。当地民众对祖先和家族团结互助的亲密关系十分重视,无论日常生活的世俗信仰、人际关系维护,还是邻里纠纷解决,人们仍然依靠人伦关系和伦理纲常维持着生活的秩序,儒家“克己复礼”的伦理观依旧具备天然的约束力和较强的说服力。
对于滇东乡村,发展现代化作用下,城市化中人口单向流动、传统小农经济解体后面临的市场竞争、资本逻辑下古镇的文化产业开发等造成的影响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一直在寻求现代化道路。在西方中心论语境中,这种艰难探索过程充满了曲折。例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现代化等同于推翻以往的所有传统,向西方看齐。在这种全盘西化的过程中,人的独立性逐渐被解放,儒家基于“人伦”关系的哲学一度也被批判得体无完肤,
近代以来,儒家纲常伦理逐渐式微,西学东渐,西方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观念深入人心。此外,家族中已无基业可传承大家族转向核心家庭,女性走进工作岗位,逐渐成为家庭中的“半边天”,生儿育女,对内持家,对外维持交际,夫妻关系逐渐取代父子关系成为家庭的核心,代际关系瓦解,不仅城市如此,乡村也同样经历家庭关系的变迁。
改革开放之后,私人生活变革亦与国家改革的进程相同步。“中国计划生育内嵌于计划体制,其目的是控制人口增长、降低生育率。”[1]在经过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近30年后,子女逐渐成为家庭的核心。面对子女逐渐取代自己而成为家庭的“经济能手”,农村父母一代老年人既缺乏城镇老人的养老保障知识,又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只能屈而求其次:出于未来养老考量,长者会改变思维,更加理解包容年轻一代的想法,尊重代际间的自由选择,代际间更加互尊互重,传统的父权制逐渐式微。
更为严重的是,在以汲取乡土资源为代价的城市化进程中,乡土社会也经历了剧烈变迁与解体,乡村的人力、物力和税收都单向流向城市,农村、农业、农民问题凸显,乡土社会秩序的变迁体现在:各家各户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到现如今“关起门来过日子,各家自扫门前雪”,具体的乡村事务无人组织动员,而专业技术人才、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和治理精英单向流入城市,人才流失严重,农村都是老弱妇幼留守。代际关系从“克己复礼”演变为夫妻关系和子女为核心的家庭变迁,年长一代逐渐被排除在小的核心家庭之外,个体生存更加原子化,权利分明,人情寡淡,只讲权利,不讲责任和义务。
“公序良俗”是传统乡土社会美德得以存续的基础。然而,近现代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中国仅仅用了40多年,将西方几百年走过的现代性历程剧烈上演了一遍。当中国人前脚在享受现代性成果时,后脚却已经陷入了现代性危机中,乡村凋敝的危机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不但很多农村成为空心村落,部分失去人心的自然村落逐渐消失。而且,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成了村庄的“伤疤”。公共生活空间也随着人员的城市化流动、生产队和合作社解体而逐渐式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趋淡漠化、“火柴盒化”。
在滇东,即便占有天然物质资源丰富的优势,但单个农户暴露于全球化市场体系中,其抵御风险能力极差甚至为零。正如L镇前镇长曹老所言:“全国31个省,只有少数几个省没有特色核桃产业。此外,电视上广告的美国纸皮核桃,既特色又美味,又融合了高端包装,当然受人欢迎。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们哪抵得过?前些年核桃收购12元每市斤,去年只能勉强卖到10元/市斤。今年(2019年),人家来收购5元、6元都卖,这不是亏本是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农民通过经济合作的再组织化,一方面,可以通过合作社分散风险,提高个体农民的风险防范能力;另一方面,村民通过合作社集体行动和公共事务的参与,可以重新激活集体内村民的交往与互动,振兴有情谊的乡村生活共同体。
除经济上单个农户抵御风险能力低外,本次调研中还发现以及以下几个因病致贫因病返贫个案:摩托交通事故,农作物采摘受伤以及外出务工身体受损等三种致病。
案例一
一位60岁妇人,1989年计划生育中做了结扎手术,可术后疏于休养,马上投入劳动,落下了后遗症,30多年来寻医问药,采纳了各种各样的偏方和正规药物止疼治病。她说:“当时穷嘛,生怕吃不饱,一做完手术就下地挣工分。后来就疼,刚开始只是隐隐作痛,后来越来越痛,以为是胃病。好多年后,有一次疼痛难忍,嫁到昆明的小女儿就带我去省城做检查,医生一看便知,便问是不是做了结扎手术?省城的医生好厉害啊,一看就知道!这个伤口折磨了我30多年呀!”
案例二
一户人家中仅有三名成员,两位老人及一位30多岁的男子,年长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展示他的收藏——一枚乾隆年间的银元。这银元本是打算作为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的,然而这个心愿却随着儿子曾外出缅甸、昆明、临沧等外地务工染上疾病的不幸而幻灭。儿子36岁仍是“农村大龄光棍”,很难找结婚对象,因为疾病意味着劳动力的丧失,也意味着陷入债务“黑洞”,意味着因病致贫,因病返贫。每每谈及自己的旧时光,老人总是自豪满满,面露喜悦,娓娓道来。然而,一旦言及儿子,却几度哽咽。“现在我就是挂着(牵挂)自己儿子的病和婚姻,我们现在还能养得起他,等我们走了,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案例三
村中的另一户人家,只剩老人和一个八岁大的小孙子在家。两个老人膝下三个子女,大儿子早逝,两个女儿远嫁,二女儿远嫁到河北,因家暴离异后远赴北京自主经营餐馆。与上一户类似,这户人家也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大儿子21岁时爬核桃树采摘,意外摔伤,伤及腰椎,因为疏于治疗瘫痪了。当地镇卫生院医疗条件落后无法手术,又无力转院治疗,最终离世了。老人眼泪汪汪地诉道:“当时他疼得受不了,最后临走时丢下一句:‘不要管我了,我对不起家里’。”
走村串户中发现:L镇的医疗保障服务极为匮乏。一方面,是政府公共资源和软件服务供给能力较弱,另一方面,村民的医疗参保意识也不强。然而,现实情况却是:L镇多山路,弯道较大,曲折陡峭,平均海拔约2500米左右,交通工具又多以摩托方便易行。男女老少似乎都能骑摩托,而古镇又必须留存原有历史风貌的石子路,崎岖不平且路段狭窄的特殊路况,导致镇上摩托车交通事故频发。而村民又从未购买过意外保险等,一旦遭遇意外事故,即会因病返贫,再加上医疗资源匮乏、医疗水平低,限制了当事人的有效就医。
滇东乡村振兴,关键在于借助对传统儒家伦理的传承与超越。具体而言,应坚持以“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绿色生态保护为价值导向,以特色产业和物质经济发展带动贤能之人的回归,从而重振乡村传统,使滇东乡村成为自然宜居的诗意栖居地,成为集体生活的情谊共同体,成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生产与劳作乡村生活的幸福在于:自然村内集体成员间生产与劳动互帮互助,是一个真诚情谊的共同体。当下,后脱贫时代的乡村振兴亟待解决的困境之一在于:从熟人社会到“半熟人社会”[2]转型的乡村中,怎么重塑乡村共同体内凋敝的人情关系?
对于传统农耕社会的中国人而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生生不息,是天地自然的大德所在。落实到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便体现在光宗耀祖和传宗接代的儒家生存伦理,体现在世代不息的生存画面和意义世界。
基于此,在贯彻乡村振兴战略时,“振兴”言及的恰恰是人的振兴和人的重新回归,是乡村作为“有情谊的共同体”的振兴,是人的社会性的振兴,亦是乡村作为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憧憬图景和美好想象的回归。都市人们对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的向往寄托在乡村生活中:有闲情逸致的人,有左邻右舍互帮互助,有玉米,有稻香,有不计私利的情谊在,总之有超越于现代消费社会和理性计算之上的真正的情谊共同体的回归。区别于城市被资本驾驭甚至绑架的现状,乡村是留存在“极度细化分工、人被金钱物化和劳动异化”之外的“美好生活的向往”。更为重要的是:乡村振兴,振兴的是集体本位和社会本位的人,而非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以个人为本位的人,利己主义的人的回归。
乡村振兴在于美丽生态环境的回归。从中西方对待自然环境的差异上可以窥见,中国人的幸福源于人与自然可以“天人合一”的和谐相处,而西方却将自然作为开发的客体和对象,以主客体的方式和人类中心主义对待自然。
这样人与自然、内在自我与外在自我不断地被双重割裂,并且这种割裂正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深入而愈演愈烈。自此之后,内在自我的完整性在于个体人格的独立,并且,这种独立超越于自然个人与外在物质世界、自然、家庭、宇宙的关联之上。思想家密尔在《论自由》中,进一步强化了功利主义观照下的个人精神世界结构。西方社会以保护公民个人生命权、私有财产权、自由权、平等权为基础构建了市民社会理论体系。在西方社会理论中,自由主义论者更多强调的是个人的“利”的实现以不侵害集体的“义”为前提,属于“消极自由”范畴。
传统中国人的精神中,人对自然满怀敬畏之心,自然山水亦使人精神富裕。“天——地——人——神”互为整体,形成互相关联的共同体。乡村是淡然独立于现代人的精神虚无和精神亚健康之外的,也不被网络中诟病的“道德滑坡”和“思想断裂”所裹挟。对于自然与人类的精神纽带和审美愉悦,恩格斯早就感慨过:“大自然是宏伟壮观的,为了从历史的运动中脱身休息一下,我总是满心爱慕地奔向大自然。”[3]然而,当代快速发展的GDP也险些让乡村共同体解体,让人们无处安放自身,也无法体验古人天人合一的畅快与豁达,这便成为乡村振兴的物理空间场域的失落。
孔子入卫国论为政之道:“先富民,再教民。”中国乡村人才流失的首要原因在于:城市中就业机会较多,生计维持来源多元化。即此,通过经济振兴吸引人才回流,是基层留人的关键所在。而要实现留人,一是可以组织成立经济合作社,将当地的茶叶和核桃等资源纳入特色经济发展中,引入深加工的产业链,增加特色产品的附加值,充分利用互联网拓宽市场,改善交通和物流,创新特色品牌。此外,暴露在全球化市场体系中的价格波动对单个农户造成了很高的风险。《中庸》曰:“为政在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谁来振兴?振兴什么?乡村建设和乡村振兴,关键在人而不在物。[4]治理能人、经商之人、礼教精英、贤能之人等均可纳入乡贤治理队伍,带领乡民恢复共同体的礼乐活动。总之,人的回归才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前提和人力保障。
具体而言:通过定向委培协议等方式,与高校单位签订本地人才的培养计划,并吸引外流精英返乡至村,并乐于留村。当然乡贤政治文化并不等于取代村民委员会或基层党组织等法定组织,而是参与民主协商和共同治理。乡贤在乡村事务决策中不具独断决策权,却可以通过建立自组织开展文教培训,村社、祭祀等公共生活空间中,发挥乡贤的组织动员能力,以德治稳定乡村的公序良俗,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公共生活,组织科教文卫活动,满足农民的精神需求,使人心畅发,建设新的礼俗。
一方面,儒家传统道德以“三纲五常”为范本,以“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为社会蓝图,构成了以家庭为基本物理单位,不断实现生产与再生产。人们“崇明德之君,圣贤能之人”“人不独善其子,不独亲其亲”,从尊卑有序的家庭伦理关系外推,以伦理为本位,构成远近亲疏的“差序格局”共同体。在这当中,“三纲”是传统道德的糟粕,具有明显的不平等的阶级分化,应摒弃。而“五常”——“仁义礼智信”,分别指向爱人、正义、法治、智慧与信任,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异曲同工之妙。前四者在传统语境中有具体指向,“信任”却在当代依旧有普世性,可随时代发展而与时俱进。
另一方面,在对儒家伦理的创造性转化之中,当下乡土社会更要注重孝道的回归,尤其是在城市化进程冲击的背景之下,乡村凋敝的趋势不可逆转,青年劳动力单向流入城市,导致传统核心家庭的解体,留守农村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比比皆是,因此,在老龄化的背景之下,传统孝道伦理的回归在乡村振兴中更为关键。“孝道实质上属于群育范畴”,不仅仅是个人对家庭长辈的孝行,更要礼贤敬老,如举办敬老宴,开设家风乡风陈列馆,以增强乡村的凝聚力。实际上,传统的家族解体后,父辈的家业传承业已式微,代际之间的经济纽带逐渐弱化,以往以“父子伦理”关系为核心的家庭逐渐过渡到以“夫妻关系”的小型核心家庭,小家庭以“子女为中心”,在家庭的生计安排上更加私人化、理性化,同时也是情感淡化的过程。[5]因此,重新塑造以传统道德涵养的家风,与时俱进的传统道德亦是乡村振兴的凝聚力。滇东乡村家庭生活中蕴含着丰富的孝道资源,传统伦理也是云南的精神命脉,更是造就乡村振兴的家庭情谊共同体的精神保障。
当下中国,现代化的阶段性与不均衡发展体现在地区发展不平衡产生的社会焦虑和“剥夺感”。“马太效应”在西南民族经济地区和中东部的经济发展中同样适用。先发展的东部形成了城市聚集效应,资源和人才都被吸引到大城市,而积贫积弱的西部地区却面临诸多发展瓶颈。
本文以滇东L古镇的发展变迁为个案,观察滇东发展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通过反思现代性中人与物的变迁,国家现代化的发展烙印被深刻于小镇延迟的“变迁与振兴”中――物质的剧烈变化远远快于人的变化。在此基础上,探索乡村振兴中人的回归,以及乡村作为美好生活向往的理性回归路径。
总而言之,滇东乡村振兴之路不单纯依赖于经济基础的振兴,更有赖于以“产业兴旺、生活富裕”带动“懂农民、爱农村、之农业”的“三农”人才[6]回归,其中,儒家伦理能够助力滇东地区走上“生态宜居、乡风文明”的乡村治理之路、振兴之路,通过以上分析,实施滇东乡村振兴战略,关键在于从理念到实践上传承并超越对中国传统儒家伦理。换言之,应坚持以“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为价值旨归和理想蓝图,以人的美好生活需求为主体,贯彻“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绿色生态保护理念,以特色产业和物质经济发展带动乡贤等治理能人回归,从而重振乡村传统文化秩序,使滇东乡村成为自然宜居的诗意栖居地,成为乡土生活的情谊共同体,重组公共生活秩序,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的精神和物质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