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信尧电影《同学麦娜丝》的空间探赜

2021-01-01 02:12晁晨晨
雨露风 2021年10期

摘要:《同学麦娜丝》是中国台湾导演黄信尧继《大佛普拉斯》之后的又一力作,改编自导演早期创作的纪录片《唬烂三小》。影片在保有现实主义创作基调的同时,继承了前作荒诞的叙事风格,将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并置叙述,对生活的讽刺意味更加浓烈。运用空间批评理论,分析黄信尧作品序列中所体现出的空间互文性,并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探讨该影片的空间建构方式。

关键词:空间批评;黄信尧;同学麦娜丝

近年来,受到全球经济形势影响,台湾高房价问题日益凸显。微薄的工资难以企及过高的房价,普通人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在这一背景下,《同学麦娜丝》(2020)讲述了四个高中同学中年时期的故事,他们年近四十,安居乐业仍是难以完成的世俗愿望。添仔的导演梦戛然而止,罐头自杀未遂后偶遇沦落的校花,电风背负巨额房贷艰难度日,闭结终于触碰到爱情却不料被当街错杀。时间和欲望推着人向前,身份认同被搁置,人近中年却对生活的制裁表现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一、黄信尧作品序列的空间互文性

互文性指任何文本与赋予该文本意义的知识、代码和表意实践之总和的关系,而这些知识、代码和表意实践形成了一个潜力无限的网络[1]。现文本与前文本之间存在共生关系,现文本是对前文本的挪用、改写、拼贴。《同学麦娜丝》改编自黄信尧早期纪录片《唬烂三小》(2005),也是剧情片《大佛普拉斯》(2017)的姊妹篇,三部影片在相似和相同的空间构型手法上存在自涉互文性。

《唬烂三小》是黄信尧从1998—2005年拍摄的关于一群高中同学的纪录片,拍摄该片时,黄信尧和同学们处在25岁到32岁的人生区间里,他们初尝人生酸楚,开始面对诸如买房、工作、婚姻等现实问题。他们的活动空间涉及茶饮店、出租屋、新房等,包括同学们对话中经常提到的工作城市“台北”。《同学麦娜丝》完全挪用了《唬烂三小》中人物的活动空间,但是拍摄本片时,导演已过不惑之年,对于这些空间的理解有了变化,因而空间在不同语境之下,形成了意义的再生产。就如“新房”这一空间形象,在《唬烂三小》中,家铭贷款买了新房后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同学麦娜丝》中的电风形象原型是家铭,但电风面对自己的“新房”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压力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还款期限。新房作为一个表意实践,两次出现代表了导演不同时期的个人感悟,映照了不同人生阶段的心境。《唬烂三小》以导演好友杰仔的葬礼结束,灵堂里纸扎的公寓和宾士车,寓意着在世之人期望杰仔能在彼岸空间中过上美好生活。高度隐喻性质的空间构型手法在此处已经出现,《同学麦娜丝》中闭结的“纸扎屋”和《大佛普拉斯》中肚财的“飞碟”是对此类手法的沿袭。“飞碟”里到处是肚财抓来的娃娃,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的美女,暗含了肚财对于爱的向往,倒映肚财的精神世界。“纸扎屋”建在乡间的一座老房子里,没有真正的使用价值,却体现了角色们的世俗欲望。这座“纸扎屋”是花园小屋,门前有喷泉和小狗,屋后是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屋内家具电器一应俱全,还有添仔想要的剧本和罐头,想得到的麦娜丝。这既是闭结渴求美好生活的体现,同时以纸扎品形式存在的剧本和麦娜丝又包含了闭结对于好友们的关心,以及导演对于旧友杰仔的怀念。

《唬烂三小》和《大佛普拉斯》作为前文本积极参与了《同学麦娜丝》空间叙事的建构,将导演不同时期的个体经验融入到了影像文本中,相互关联又相互解释。相似的空间构型却生成了不同的文本意义,在互文中呈现了黄信尧对于生命哲学的思考。《唬烂三小》是青年的迷惘与期待,《大佛普拉斯》表达了对小人物的怜悯,而《同学麦娜丝》在前两个文本的基础上讲述了中年人的生活残酷物语,形成了黄信尧前进又回旋的作品序列。

二、多重空间映射生存困境

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被视为批判性后现代主义的先祖 ,其名著《空间的生产》(1974)分析了其三种“空间认识论”:可感知的、物质的第一空间,构想或想象的第二空间和无穷开放、不断解构与重构的第三空间[2]。《同学麦娜丝》的空间构型被划分成以“房子”和“城市”为主的第一空间,第二空间是被幸福笼罩的回忆和想象空间,第三空间是对前两个空间的错位组合及再生产。

《同学麦娜丝》中的台中市被高房价和政治因素所裹挟,城市被划分为两部分:一是私人空间的“房子”,二是后政治语境中公共空间的“城市”。现代化城市对工具理性的崇拜,致使人的主体性和情感性被忽略。作为第一空间的物质空间成为划分阶级的标志,人逐渐被“房子”这一物理空间所奴役。电风是四位男主中唯一买房的人,也是唯一拥有婚姻和孩子的人。房子已经不仅仅是用于休息的私人空间,而成为人在公共空间中抢占资源的保障。身处后政治语境之中,人人参与政治,城市成为了政治活动的容器。罐头在户政事务所从事查户口工作,通过罐头的视角呈现了底层边缘人物生存空间。411号大哥的房子是在火车轨道旁用竹竿和粗布搭建而成的,并没有所谓的屋顶和墙壁;住在破旧公寓的陈金龙,因为产权纠纷而从一个爱唠叨的人变成了哑巴,把想说的话都写在墙壁上。他们成为强权和资本驱赶的对象,同时他们在“房子”中做出无声的抵抗。罐头整日骑着机车游走在城市的街道,那里总是有荒芜的草地和空旷的小路。而在以添仔为代表的权力阶层眼中,“城市”必须是热闹的、欣欣向荣的景象。添仔在竞选过程中,调动各种媒介资源侵占公共空间。巨幅的宣传海报占领城市的视觉高地,喧闹的舞狮队渲染出一派祥和的气氛。高音喇叭里不停播放宣传语,轰鸣而过的竞选车队成为了城市里的漫游者,但观众目之所及之处尽是萧条的街景和稀疏的普通百姓。正如福柯所言:“空间是权力实施的手段,权力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来发挥作用[3]。”添仔的竞选团队甚至随意闯入民众的生活空间,将电风的婚礼和闭结的葬礼作为政治宣传的舞台。权力阶层对普通民众私人空间的肆意霸占,与它将底层民众驱逐出公共空间的行为具有鲜明的讽刺意味。

回忆、想象与梦境构筑了《同学麦娜丝》中的第二空间。片名中的“同学”二字指涉的是充满青春懵懂、单纯美好的学生时代,让人聯想到的是学校和教室。然而学校与教室并未出现在影片的画面中,出现的只是麦娜丝从事色情按摩的“黑桃那栋”。麦娜丝是罐头当年苦苦暗恋的校花,如今罐头终于有机会得到麦娜丝,但他却逃走了。正如年少时在脑海中假想自己与麦娜丝之间的联系一样,人近中年的罐头仍然借梦境与心中的校花产生联结。弗洛伊德认为,“梦的本质是愿望的满足,是无意识中的被压抑的欲望通过梦的种种运作,得到象征性的满足[4]。”罐头将自己最真实的欲望掩藏在了梦境之中,侧面反映出他在现实物质空间中的孤独。除此之外,导演在影片末尾设置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想象时空,在那里四个人各有幸福的理由。男人穿着西服,女人身着晚礼裙,他们坐拥豪车,在高档酒店里觥筹交错。想象中的替代性补偿,是对现实时空的呼应和安抚,也是人物潜意识的体现。

第三空间是对前两种空间的重组,是理性与非理性共存的空间形态。借由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将物质空间、回忆、想象等画面交错放置。第三空间是由不断建构和解构的过程建立起来的,因而影片中有一个重要的人物牵引着观众的视角在多重空间中游移,那就是“老李”。老李在影片中出现了四次,分别对应了三个空间。第一次出现是扮演桑拿经理,此时他是在人间讨生活的普通百姓。他并不关心罐头自杀,他只关心罐头因为自杀而未付清的欠款。第二次出现是以“老李”的身份,此时他是接应亡人通往西方极乐世界的领路人,并在第四次出现时接走了闭结离世的灵魂。第三次出现是以神父的身份,此时他是上苍的使者。神父所处的台湾盐水天主堂的空间形象也颇具形式意味,整个建筑空间是中式风格与天主教文化的杂糅。教堂壁画全部采用中国画的手法呈现,随处可见祥云、仙鹤、二龙戏珠纹等中国古典装饰纹样。导演用近景镜头强调了处于教堂中心位置的一幅壁画,这幅画仿照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绘制而成,人物的面孔与穿着、餐具和食物却都经历了本土化改造,中西方文化在这一空间内融合自洽,是具有重构性质的空间实践,建筑空间装饰的类型杂糅侧面呈现了人们精神世界的繁杂。“老李”的三重身份对应了不同的空间,在现实与虚拟中来回切换,道出了人物精神和物质空间的双重混乱。

三、时间艺术延伸表意空间

音乐是时间艺术,用时间艺术去构筑空间即是一种出位之思。所谓“出位之思”指的是一种表达媒介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时,也试图模仿另一种媒介的表达优势或美学效果。就叙事而言,“出位之思”就表现为跨媒介叙事[5]。音乐始终是黄信尧创作中重要的表意媒介,如《带水云》(2010)中浑厚的音乐为画面增添了引人沉思的意味;《唬烂三小》结束时响起了《找爱》,浅吟低唱中让青春岁月变得悠远绵长。音乐以其极强的渲染能力,在媒介互渗中参与隐性叙事,将人物和导演的心理空间外化。

《同学麦娜丝》获得了第5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提名,全片共19首插曲,串联整部电影的叙事脉络。器乐在影片的缝隙中补足情感,声乐与画面一同阐述人物心理空间。影片伊始,音乐《1比2.35》比画面先出场,以其俏皮欢快的节奏引出全片,奠定了荒诞的叙事风格;老李出场时的《金童玉女》,诡异空灵之感弥漫开来;到闭结和阿月约会时《阿月闭结》的浪漫抒情;再到阿枝质问添仔是否有外遇时响起颇具战争场面的《男性荷尔蒙防备战》;又如闭结邀请朋友们去他的“纸扎屋”聚会时的《同学》,以声画对位的方式反衬出他们内心的忧愁…… 乌克丽丽、贝斯、斑鸠琴、萨克斯风、箫与鼓的声音在影片中交错出现,各种音色之间的碰撞充满怪诞之感。器乐充满了多义性和模糊性,积极调动观众情感,增强了画面的叙事张力,成为空间塑造的重要元素。与器乐一样,《同学麦娜丝》的声乐运用也非常精准。声乐因歌词而具有更为明确的所指意义,以其文学性符号作为空间的脚注而存在。《同学麦娜丝》中的配乐出现密度高,且风格多变。时间艺术的非线性流动,在视觉空间的基础上延伸了表意空间。再如电风跳湖和闭结开车三组长镜头所组成的段落,湖水与落日,一冷一熱,一暗一明,正如混沌的人生和宇宙。此时《漏电的插头》声音渐起:“春梦留痕坎坷青春,甘愿忍受孤独的滋味,少年的日子怎样安排。”全片的情感落脚点是影片最后由黄信尧介绍的歌曲《卡通手枪》,在带有自嘲口吻的音乐中结束全片。歌词中出现的如“铁金刚”“小飞侠”“恶魔党”等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意象,在时间维度上建构了与影片所表现的中年时空不同的空间场域,扩充了表意空间。又因当下中年生活的失意,使得歌词中展现的年少光景显得分外幸福,与现实时空产生强烈反差凸显了中年人的生存困境。时间艺术用声色和文学符号参与到了空间塑造的过程中来,延伸了电影的表意空间。

四、结语

人存活于空间之中,处于运动与变化之中。黄信尧在《同学麦娜丝》再次探讨了人的来路与归途,但导演这一次给出的态度与《大佛普拉斯》稍有不同。《大佛普拉斯》是在做加法,是在叩问社会和人心;而《同学麦娜丝》是在做减法,是认同“万物之始,大道至简”的理念,传达出与“混沌”同在的生活态度。整部影片作为中年版的《唬烂三小》更是黄信尧个人意识的集中体现,是对年少时光的无限眷恋。

作者简介:晁晨晨(1994—),女,汉族,江苏徐州人,天津工业大学硕士,研究方向为视听艺术创作。

参考文献:

〔1〕程锡麟.互文性理论概述[J].外国文学,1996(1):72-78.

〔2〕麦永雄.后现代多维空间与文学间性——德勒兹后结构主义关键概念与当代文论的建构[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37-46.

〔3〕汪民安.空间生产的政治经济学[J].国外理论动态,2006(1):46-52.

〔4〕曹海峰.精神分析与电影[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6.

〔5〕龙迪勇.“出位之思”与跨媒介叙事[J].文艺理论研究,2019,39(3):184-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