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
读书界关于中医危机的讨论很热门。我家祖上从来没有出过医生,我自己见了医生也从来是躲着走,因此大概是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高度专业化的问题的。但没有吃过猪肉,谁还没有见过肥猪跑,没有给人治过病,至少也因为吃五谷杂粮而头痛闹热地生过病,因此,也不妨来凑凑热闹,谈谈中医危机。中医的危机其实不是一天了,之所以在今天旧话重提,不过是因为在这个全球化的攻势有增无减的时代,中医的危机从一个角度全面地折射了中国文化的危机而已。
中医在现代的危机,原因是多方面的,目前人们主要谈的是知识方面,即作为“地方性的传统”的中医学打不过全球性普遍性科学性的西医知识,在建立于实验——解剖——器质身体观之上的现代医学体系中,中医的经验——有机——阴阳生理观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我曾经和一位在我的建议下放弃学电脑而改学中医的晚辈瞎白话过中、西医的区别,记得我曾经罗列了中西医学的几个区别,认为就知识论而言,中医和西医的本质区别至少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医是把人当活人看(人体是不可破坏和强行进入的活体,故只能望闻问切),西医是把人当死人看(解剖尸体,
打开身体找病因和病灶);第二,中医是把人视为整个时-空-生态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而病则是这个系统的平衡的打破,下药治病就是为了重新恢复原有的平衡,西医则把人视为孤立的有机体,因此西医注重用手术对器官的修补,西医甚至把某个器官都视为相对孤立的有机体,坏了可以换一个;第三,中医基于经验,因此中医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包治百病,中医师的经验没有办法普遍化,中医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处方,而西医基于实验室,实验室知识强调准确性、可重复性、可共度性,因此,西医重视医药的有效率,99%有效率就意味着西医容许自己治死那剩下的1%的病人而不必要有什么道德负担。
提到中医在应对西医的过程中的失败,中医在现代社会的没落,人们首先想到的解释肯定是中医相对于西医,缺乏科学性。问题是,科学性原本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同的学问家数、不同的知识传统有不同的科学性。医学的根本宗旨是治病救人,因此衡量一门医学的科学性的标准就是看它的诊疗的有效性如何,如果一个医学传统能够较之另一个医学传统治好更多的病,我们就说前者更有效,更具科学性。在这一方面,乍看起来,中医肯定是比不过西医的。但是,对于医学来说,非常吊诡的一点是,医学不仅治疗疾病,而且还管定义疾病,医学自身就掌握着确定什么是疾病什么是健康的标准。不同的医学传统,对于什么是疾病,有各自不同的定义,对于一门医学传统来说是疾病的身体状况,对于另一门医学传统而言可能算不上疾病,在西医医院中许多被视为疾病或亚健康状态的情况,在传统中医看来也许根本不算什么,根本无需打针吃药,也许求求神、上上庙、烧烧香、刮刮痧、挨一挨并伴之以忌口、食疗、行气等手段就可以康复的。什么是疾病,什么是健康,这不仅仅是一个科学问题,一个可以单纯依靠定量分析就可确定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文化问题、历史问题,一个也许永远也纠缠不清的问题。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健康标准,也有不同的疾病。
比如说,同样是皮肤被紫外线灼伤,对于一个青藏高原的牧羊姑娘而言,就根本算不上疾病,因此也无需麻烦藏医郎中,那在当地可能还被视为健康、能干和美丽的表征呢。
再比如说,在平均寿命期望值较低的传统社会中,一个生命力衰竭的老人也许会被视为寿终正寝,家人不会徒劳地求医问药,而是为他准备后事,但是在平均寿命期望值普遍提高的现代社会,老年人则成了医院最具开发潜力的一块病人市场。
死亡,死神,在传统社会中并不是那样可怕,因为人类经常面对死亡,死亡和死神从来就被接受为人的生命的一部分,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比如宗教、巫术、神话、家谱、祖先崇拜,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死亡,跟死亡共处,并且在死亡后精神和血脉保持不朽。但是,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和现代医学把死亡和生命一分为二,把死亡从生命中的辨证力量乃至积极力量变成了单纯的否定因素,让人类变得日益脆弱,越来越恐惧死亡,因此越来越依赖于药物和医生。人类的尊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够自由地选择生存还是死亡,当生命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价值的时候,当病人已经丧失对于生命的自主性的时候,维持其尊严的最好选择也许就是让他死亡,回归祖先和泥土,但现代医学技术及其伦理却剥夺了人类的这个权利,安乐死之争,就是由此而起。
植根于传统农耕文化和华夏价值观的中医,原本有着自己的一套健康和疾病标准的,但是,基于现代工业制度和西方价值观的现代医学,重新定义了疾病和健康的标准,它凭借其实验科学方法、个体主义的生命观、机械论的身体观以及一系列体检、诊疗、化验数据,建立了一整套健康指标和疾病指标,在健康和疾病之间划定了一条错综复杂的界线,发现了一系列新的疾病,为自己开辟了广阔的用武之地,而这些地盘既然是西方医学自己划定的開辟的,传统医学包括中医当然就只有望洋兴叹,无从下手了。
也就是说,现代医学自己制定了科学的对象(什么是疾病)、自己制定了科学的有效性标准(什么是健康),因此,它就像一个自己给自己当裁判的赛手,在有效性和科学性的竞技场上,它预先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无往而不胜了。依附于现代工业制度和经济制度的现代医学,预先就获得了制定科学性标的和标准的权力。它首先是一种宰制性的权力,然后才是一门描述性的科学。医学,与其说是一门科学,不如说是一系列涉及生命和身体的规范。
因此,科学性和有效性问题,乍看起来是一个单纯的知识问题,一个用化验室和实验室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底蕴里却是一个权力问题,一个最终也许只有在擂台上靠较量刀枪拳脚才能解决的问题。这一较量其实早已见了分晓,西医打败了东方郎中,从神农后人手中接管了管理和规范中国人身体和生死的权力。
西医的胜利,归根结底,是因为工业革命和现代化不是首先发生在中国,而是发生在西方。近代中国错失了工业革命和现代化的机会,也错失了发明和命名现代疾病的机会与权力。
西医之所以走上这条路,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其对普遍性的追求,而知识的普遍性背后则是现代医疗制度。
现代医疗体系实际上已经成为现代工业体系和资本体系的一部分,现代医院和现代医学是随着现代工业和劳动力体系一起生长起来的,正是现代工业导致的一系列职业病和文明病以及现代工业对于健康的劳动力的需要,导致了现代医院的产生,医院其实就是生产病人(因为现代医学和医生掌握了定义什么是疾病以及谁是病人的知识权力)和康复病人的工厂,它和工厂一样,以利润最大化、效率最大化、批量最大化为指归,现代医院和传统诊所的最大区别是其机构的庞大化、病人的大批量化,因为大批量,因此需要分工,于是有了现代医院的科室制度,医生的分工越来越细,医疗手段也越来越机械化自动化。原本一个江湖郎中一个人就可以处理的病例,现在可能需要几个乃至十几个科室的合作,病人就像被推上了生产流水线的工件,挂号、开单、验血、验尿、透视、B超、扫描、缴费、开药、复查……最后康复,或者进入太平间,此时,病人已经不是人,而成了身不由己的物件,不得不把每一个工序都走完才能验单发货。
还是用工厂打比方,现代医院相当于机械化流水线,而传统诊所包括中医诊所则只是手工业作坊,正如手工业作坊打不过机械化流水线,传统医疗也肯定打不过现代医院,尽管我们知道,手工业作坊酿出来的家乡酒更醇美,我们也知道,那些祖传的中医土方子往往较之大医院开出的新特药更有疗效。
中醫学界为了和现代医学竞争,中医院为了在这个讲究效率和利润的市场社会生存,不得不走大医院、科室化和标准化的道路,然而这一来,它就不得不放弃传统的依据经验、阴阳哲学的诊疗技术,最终无可奈何地走上了归顺西医的实验科学的道路。
因此,中医的危机,从根本上说,不是知识性的,而是制度性的。
知识性的危机尚可以通过教育得以克服,而制度性的危机,却让人无能为力。至少目前为止,我们还看不到中医的出路何在。也许,只有在缺医少药并且还没有被全球化工业化沁染的乡村,还有它最后的存身之所。
总之,中医的根本性危机在于,它无法适应现代医学的医疗体系,无法适应现代的资本主义制度;正如西方现代医学体系以及医疗制度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产物一样,中医是传统农耕社会的产物,在资本主义日益扩张和渗透的今天,中医的没落也许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谓历史和文明的“进步”,其实常常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另一个说法而已。中医和西医的对比,提供了一个绝好的个案,让我们看清知识其实从来就不仅仅是知识,知识的背后是无坚不摧的权力和无孔不入的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