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秋山发自重庆
★一个书柜保存了许多他当年去北京起草民法典前准备的资料。以前如果有人拜访时有所求,他总是不吝赠予,等资料所剩无几,他开始后悔,专门放在一个柜子里精心保管。
“我现在脑筋发热,讲话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讲了上一句会忘了下一句。”2020年12月11日,法学家金平兴致勃勃地回忆参与起草新中国第一部民法典征求意见稿的点滴。
生于1922年的金平,被法律界誉为“当代民法史的活化石”,参与过前三次民法典起草的专家组成员中,唯有他还健在。
民法典通过后,金平接到的拜访、采访请求不断。为防止已98岁的老人心情起伏过大,家人大多谢绝,只是“为了宣传民法典力所能及地接受采访”。
每次他都提前几天做准备,希望表达出他对所经历的时代的真实感受。为了夏天的一次采访,他准备了一个星期,以致左小腿浮肿。
女儿金洁说,父亲对接受采访感到矛盾。他拒绝宣传自己,但又觉得自己有责任讲述这段可能很少人知道的历史。
“此生无憾”
2020年的全国“两会”,因新冠疫情延期召开。在这期间,金平不时出现焦虑的情绪,他打电话给学生,询问原定审议民法典草案的议程是否会有变数。他还叮嘱家人,如果看到相关媒体报道,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5月28日,央视播出民法典通过的新闻后,金洁马上打电话给父亲,他很激动,感慨“这真是难忘的一刻”。
当天,西南政法大学举办了一场“亲历见证民法典”报告会,邀请金平发言。金平1949年毕业于国立安徽大学法律系,1954年开始在西南政法学院(西南政法大学原校名)执教,直至1993年离休。
金平在报告会上说:“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我虽已老,但我也还要继续学习。”
考虑到金平年事已高,校方原定他的演讲时间不超过10分钟,但他足足讲了接近50分钟,内容包括他所亲历的民法典立法过程、民法典在不同阶段的特点等。台下的工作人员赶紧打电话给他的家人,说老爷子一直在讲,停都停不下来。
走下讲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天是不是又讲多了?”
回到家后,金平接到多个学生、朋友的电话,向他恭喜祝贺。女儿听到,金平接电话的声音比平时都大,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说得最多的是“我此生无憾”,一字一顿。
民法典单行本出版后,他特地叮嘱家人买了5本,很久没拿笔写字的他,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上这句话:“民法典是民事主体的民事权利宝库,也是提高其法律素质和道德水平的绝好教材”,当面交给5个孙辈。
尽管手已不灵活,写字也颤颤巍巍,但有学生、仰慕者来找他为民法典签字时,他总是能满足尽量满足,并再三叮嘱:“要好好学习民法典,这对你们的人生是有帮助的。”
“不要急”
金平向媒体谈及学习法律的原因,“觉得学了法律就能不受人欺负,也可以让老百姓少受点压迫”。他1922年出生于皖北的一个小山村,自幼家中困难,“社会混乱,人民所受的压迫太厉害”。
从国立安徽大学法律系毕业后,金平先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事政治大学学习,结业后去云南,在曲靖县从事基层新政权的建设工作。
在西南政法学院执教后,1954年年底,32岁的金平被选中赴京参与民法典起草工作。1956年12月,第一部民法典征求意见稿诞生,计4编433条。然而,当工作组四处征求意见时,“反右”运动开始,第一次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就此搁置。
1962年,随着3年经济困难时期逐渐过去,经济建设开始走入正轨,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又被提上议程,金平再次北上。1965年2月,金平回重庆过年。未曾料想此间政治气氛忽然紧张,第二次起草工作中断。
改革开放后,金平在1979年底第三次受邀参加民法典起草工作,并担任“民法起草小组所有权分组”负责人。经过3次修改,1982年5月,民法典草案第四稿成形。
考虑到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刚刚起步,在短期内起草一部完善的民法典的条件尚不够成熟,中央决定按照“成熟一个通过一个”的工作思路,先于1986年4月通过了民法通则,而完整的民法典直到34年后才通过。
不过,民法通则多少也体现了他的见解,第二条正是采纳了他的“平等说”理论:“我国民法调整的对象应该是人与人之间,也就是公民之间、社会主义组织之间,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平等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民法典第二条保留了这一表述。
在家人的印象中,尽管立法被中断3次,但金平不会表露出太多沮丧。他告诉家人,中国的事情要看到它的复杂性,不要急。
但金平始终没有放弃呼吁制定民法典。2014年10月民法典编纂启动后,他的学生、西南政法大学教授谭启平参与其中,金平好几次在清晨给他打电话,询问编纂进展、提出思考和建议。
不主动写回忆录
民法典通过的次日,就是金平的生日,有人问他怎么过,金平连忙摆手,说自己还在发愁要如何对付这个难题,“在这方面费力费钱,没得意思”。他女儿说,父亲从不让家人和学生专门给他过生日祝寿。
每次见到学生,金平都特别高兴,当有外地学生赴渝拜访时,平时很少出去吃饭的金平会请他们“下馆子”,还和他们开玩笑说,“有老师健在,你们都还年轻”。
看望他的学生中,有人从政,有人治学。学生吴卫国当年从西南政法大学转入重庆政界时,去拜访老师,金平特地叮嘱他,“要做政治家,不要做政客”。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金平再次重申了这个观点,“不是一定要当个部长大官才算政治家,哪怕当个村官、县官,把一个村、一个县治理好,也是个小政治家。政客完全为了个人发财谋利,政治家要真正地为国家着想,办实事,为老百姓谋利益。”
金平本人未主动撰写自己的回忆录,有时候会让家人记录一些他的平生经历,作为资料保存。2020年,应西南政法大学要求,金平的学生谭启平和黄忠协助他将过去的学术研究成果汇编了《金平民法文选》,准备出版。
一个书柜保存了许多他当年去北京起草民法典前准备的资料。那时没有电脑,记录全靠手抄。以前如果有人拜访时有所求,他总是不吝赠予,等资料所剩无几,他开始后悔,专门放在一个柜子里精心保管。
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是白居易的《续座右铭》——“闻毁勿戚戚,闻誉勿欣欣。自顾行何如,毁誉安足论”。
不想“辜负时代”
已近百岁的金平会对一些时兴的话语感兴趣。有一天,他问女儿“内卷”是什么意思,还对人脸识别技术提出疑虑,“有身份证就是人脸识别了,为什么还要有人脸识别高科技,它的意义何在?”
2020年,他更加努力地学习上网,前几年他便开始学习使用手机,尽管学得缓慢,但他常说,“不会用手机,真是有点辜负这个时代”。
离休后,金平坚持阅读,包括英语。来访的学生时常能看到他拿着一本英语词典读《中国日报》。前几年,他家中还搁一块小黑板,上面写有新学的英语单词。
金平总结了离休后生活的3个特点:一是作息规律,二是坚持锻炼,三是相信科学。
他每天早晨6点起床,看书,必听新闻,早上、中午、晚上都要开着电视,家人在iPad上下载的几个新闻App,也成为了他获取信息的渠道之一。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下午4-5点去屋外散步,晚上12点左右睡觉。在他看来,“一个人把自己身体管好,自己少生痛苦,也给国家减少负担”。
疫情期间,金平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屋内,他坚持做一种自创的体操。他说谨记小时候公民课上,老师常讲的一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要活动起来才不会腐坏。
但随着年事渐高,这几年,金平有一只耳朵已听不清,采访时需要家人陪在身边,有时还要大声帮他翻译。
见老朋友一个个离开人世,金平很伤感。1950年,他被任命为云南曲靖人民法院副院长。2020年底,该院现任院长专程前去拜访,他回想起当年在云南牺牲的战友,一度落泪,金平还拜托他们把他为战友写的诗拿到墓地念,了却一桩心愿。
2020年12月,金平和90岁的中国政法大学原校长江平通了一个电话,他们曾一起参加过第三次民法典草案的起草工作。金平赞赏江平的才华和俄文功底,谈起江平曾经遭受磨难的人生,颇多唏嘘。他对江平说,“人要经得起磨练,要保持这种精神,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