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琴
敦煌雅丹属于罗布泊东南边缘地带,俗称“死亡之海”,寸草不生,千里无人烟。矗立在荒漠之中的雅丹派出所,成为戈壁腹地的一道独特风景。
雅丹世界地质公园治安派出所所长、雅丹公安检查站站长李生寿,已在这里坚守22年,经手处理治安和刑事案件4000多起,执行遇难救助任务168次,救回20多条鲜活的生命。而妻子李丰英从青丝到白发,成了他后方最温情的守候……
望断秋水:“死亡之海”有座石头警所
1998年初,36岁的李生寿告别妻子李丰英和女儿,来到离敦煌280公里的红十井派出所(今为雅丹派出所),该所地处罗布泊沙漠腹地无人区。
李生寿曾在宁夏贺兰山部队当侦察兵,后转业到甘肃省敦煌市武装部工作。李丰英比他小两岁,在敦煌一家商场做服装导购。因为妻子上班站的时间多,脚背肿胀,李生寿总是贴心地给她揉脚。一家三口本来其乐融融,直到因工作需要,李生寿被调往敦煌沙漠腹地担任派出所所长。
这是一个千里无人烟、草木不生的地方。刚抵达红十井,没有房子,也没有办公室和宿舍。白天,李生寿带着四名干警一起动手,在坑洼不平的石头地面四处找点固定地桩,拉绳搭建帐篷。因风力太大,好不容易把帐篷撑了起来,晚上睡觉时,一阵大风几下就把帐篷刮飞了。漆黑的夜幕中,李生寿和同事只能睡在露天的营地里。
大漠孤烟,吸引了许多游客来探险。1999年7月,退休的老高准备一个人穿越罗布泊。当时正值夏天,酷热难耐。老高不听李生寿劝阻,声称自己有多年的探险经验,曾经穿越过可可西里,便骑着摩托朝着沙漠腹地奔去,消失在黄沙深处。
第四天刮起大风,漫天黄沙能见度极低。李生寿和两名干警备上干粮和水,沿着老高去的方向出发。高低起伏的沙丘,留下两行车轮压过的印子。找了两天,摩托车车辙消失。李生寿看见远处有一点白色,快步跑去。正是老高,他躺在地上,耳朵和嘴里都是沙子,几乎没有生命迹象。李生寿和干警赶紧掏干净老高口里的沙,给他做人工呼吸,老高仍没有一点生气,李生寿当即决定把老高带回去。也许是路面不平引起颠簸起了作用,老高脉搏似有微弱的跳动。他们赶紧停下车,再次给老高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又过半小时,老高终于睁开眼睛。李生寿给他喝了水、吃了食物之后,老高感激地说:“你们要不来,我真就没命了。”
罗布泊分布着很多矿藏,各地采矿人员为了争夺资源,屡屡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李生寿要经常带领干警出警巡逻,完成治安处置任务,避免恶性案件发生,忙得顾不上家。李生寿八十高龄的父母相继生病住院,两位老人身患肺气肿、支气管炎、高血压等多种疾病,都是李丰英在床前照顾。
2001年3月,李生寿从红十井调到雅丹。雅丹几亿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随着地壳的变化成了盐碱地,目光所及都是已经钙化的坚硬的雅丹体。夏季,白天地表温度达到70摄氏度左右,鸡蛋放在地上都能烤熟,正常气温也能达到45摄氏度。冬季,气温降至零下25摄氏度。
李生寿和四名干警忙完白天的工作,晚上借助煤油灯照明,在坚如磐石的雅丹山体上,一铁镐一铁镐往纵深掘进,计划凿出一个可以入住的窑洞。
2002年春,李生寿爬上20米高的雅丹顶,准备挂上派出所的标牌,哪知墙体突然间轰然倒塌,他跟着跌落,昏迷半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
李生寿和四名干警用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凿出一间三四十平方米的洞,这才告别帐篷。
解决了住的问题,另外一个最大的難题是缺水。平时,他们连喝的咸水都不是很充足,要从老远的沙漠低凹处去挖,等水一点一点渗出来后,打回来存放在水槽里保存。
丈夫在雅丹,很少回来,家里的事都压在李丰英一个人的肩上,她要上班,要照顾年幼的女儿,还要照顾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公公婆婆。
李丰英最担心的还是丈夫。雅丹俗称“死亡之海”,罗布泊危机四伏,因为处于磁场中,指南针有时会失灵,就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危险随时都会发生。她怕丈夫外出巡逻冻伤身体或不小心遇险。
有一次,李生寿过生日,李丰英准备了很多他爱吃的,还特意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结果丈夫临时通知回不来。她四处询问,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进雅丹的卡车,送去蛋糕和丈夫喜欢吃的酸白菜等容易保存的小菜,李生寿都分给了同事。
李生寿远赴戈壁那年,女儿才上小学,每次开家长会都是李丰英去,老师从没见过孩子爸爸出席;女儿生日,她总是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回来。李生寿也总是承诺女儿一定回来陪她过生日。然而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仍然不见爸爸的身影,小小年纪的女儿,心里觉得爸爸根本就不重视她。
而在人烟罕见的雅丹,每当夜半,李生寿侧耳倾听着鸣沙的声音,思念着几百公里外的家人。有时,他也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里的工作,回去陪伴家人,但是每当报警电话铃声响起,他转身就投入到茫茫戈壁,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远方迢迢:铁血男儿一生的愧疚
矗立在荒漠之中的雅丹派出所,成为戈壁腹地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李生寿和干警们前后用了近十年时间,将窑洞一点一点拓宽,增加到200多平方米,有办公室、接待室、宿舍、洗浴间、食堂。窑洞冬暖夏凉,驻扎在无人区的干警们,晚上终于能避开风沙了。
每次巡逻出发之前,李生寿和战友们得准备一天的食物和水,如果途中遇到沙尘暴,他们就只能找地方停下来。有时一停留就是好几天,车子走不了,他们就只能徒步。夏天,地表温度达到六七十摄氏度,车轮有时会被炙烤到爆胎。厚厚的、发烫的沙子随着风的作用形成流沙山,流沙山会不断移动,走进去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盐碱钙化形成的路面,像搓板一样非常难走,遇到磁场强的地段,指南针也迷失了方向。冬天天气冷,中途只能吃冰冷的食物充饥。黑夜里,罗布泊更是危机四伏。
有一次,车子开出100多公里时,发动机出现故障。李生寿和一名干警冒着六七十摄氏度的高温检修了半天,车子还是纹丝不动。汗水沿着他黝黑的脸颊流下来,两眼望着前方茫茫的沙漠,期待有车辆经过。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望穿双眼,都没有发现人影。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衣衫,几分钟就被烤干,汗腻在身上不一会就发臭。
他们爬到车底下,除了能稍稍避开酷热的骄阳外,地表热气不断地冲击着两人。等了一天,仍然不见有车辆路过。他们准备的干粮也只够两人吃一天的量,如果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有车辆路过,干等在原地,要么热死,要么渴死。
两人在车底下躲避着,挨到第三天,李生寿决定徒步出发。趁着天亮气温稍低,他们一口气跑了十几公里。到了中午,气温达到70摄氏度,穿的鞋子已被烤得脱胶,鞋帮和鞋底分开。四处是光秃秃的石头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停下来危险性极大。他俩拿出挎包里面的衣服包着脚飞快地走,才走了四五里路,衣服也被磨破了。他俩光脚走起来,滚烫的沙子石头,很快就让脚底磨出了血泡。他们走一截停一会,背靠着凸起的石头的背阳面歇歇脚。终于到了雅丹,他们找了一处低凹的沙地,用手刨了一米多深的坑洞,开始有水渗透出来,但是水也是咸水,两人小口地喝着,总算缓解了饥渴。
有水的地方,一定也有草根!他们在周围寻找可以吃的草根,扒开沙子,扯了许多草根,就靠嚼草根充饥。就这样坚持到第五天,才遇到一个上矿的车辆把他们送进医院。李生寿的整个脚掌已经发黑,皮一层一层地脱落。
李生寿后来对妻子说,那个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托付那位年轻的战友,如果能活着出去,请他帮忙照顾自己的妻女……
2011年冬天,李生寿父母相继病重,两位老人感到时日不多,非常希望儿子能回来陪伴一段时间。可是一天天过去,嘴里答应着回来的儿子一直没有回。老人弥留之际,一直唤着儿子的名字。
一直在床前侍候公公婆婆的李丰英也很着急。戈壁深处不通电话,她托人给丈夫带信。哪知前去捎信的车辆途中抛锚,去的人不敢随便下车徒步去找派出所。茫茫戈壁气候多变,不熟悉的人进去就会迷路。而李生寿当时驻守在罗布泊的咸水泉地区,也没有通信设施,对父母病危的消息无从知晓。
公公最终没有撑住去世,披麻戴孝的李丰英为了等丈夫送公公最后一程,做主在家多停留了两天,眼见李生寿回家无望,才不得已下土安葬。十几天后,婆婆也去世了,同样没有等到李生寿回来。
母亲下葬四五天后,李生寿匆匆从沙漠腹地赶回家,跪倒在父母的坟墓前,涕泪横流:“老父老母,原谅儿的不孝啊!下辈子,儿再孝敬双亲……”
跪别了生他养他的父母,李生寿又要启程前往雅丹。李丰英轻声地对他说:“你能不能跟领导说调回来?你常年在那里,我在家不放心,万一你有什么危险,我也照顾不到你。”这样的话,李生寿听妻子说过多次。他一时默然不语。
李丰英知道丈夫身处“死亡之海”,时刻充满未知的危险。她渴望丈夫回来陪伴着她,像普通的夫妻那样,白天各自出门上班,吃完晚饭后牵着手去散散步,等老了一起逗弄孙辈。这点要求不算高。
李丰英接着说:“我没想过跟着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回家和我一起,我们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李生寿处于两难之中,他心里装着雅丹。他说:“如果我自己带头离开那个恶劣的环境,新来的干警更加待不住,派出所的工作怎么办?”
再说也无益,李丰英眼眶湿润道:“你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啊,你心里只装着你的工作!”
李生寿内心愧疚,但他还得选择再次出征。出發前,他悄悄地给妻子留下一张纸条:“假如我哪天遇到危险,有个一差二错,你要好好照顾女儿。警察工作时时有流血,天天有牺牲,你不要伤心。”
李丰英见到纸条,哭了。
22年的坚守:那是妻子青丝白发的守候
在罗布泊时有遇险的事发生。一次,一名外地游客独自离开旅游团队,走入雅丹400平方公里的待开发区,迷失方向。沙漠的天气瞬息万变,一场沙尘暴不约而至,游客发出了求救信号。
李生寿立即带领干警前往搜救。在能见度不足10米的恶劣天气下,他和干警们顶着漫天的风沙,展开地毯式搜寻。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们才终于找到奄奄一息的游客,将其紧急送往医院救治。
2012年1月,雅丹约60公里外的罗布泊咸水泉矿区,发生12名采矿工走失事件。接到报警后,李生寿和干警们立即出发展开搜救。矿区附近车子无法行驶,他们下车一路小跑给身体增加热量。整整搜寻了36个小时,最终在一个流沙山的背后找到又饿又困的12名矿工,经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后,12名矿工最终全部脱离危险。
2014年9月,又有几个游客在罗布泊走失,李生寿带领干警在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展开地毯式搜索。而此时,李生寿的女儿躺在病床上,医生正在对她进行紧急抢救。
原来,女儿生完孩子十多天出现大出血,感染造成肠粘连,生命垂危,从敦煌转到酒泉,又转到兰州。虚弱的女儿裹着一件大棉衣坐在轮椅上,由女婿推着上了火车。在女儿最需要照顾的时刻,李生寿却在罗布泊寻找失踪者,无法脱身。
六七天以后,李生寿一行终于找到走失的游客,他急匆匆地赶到兰州。女儿刚刚脱离危险,饱受折磨的脸上一片苍白。他心疼地走到病床边,内心不禁涌起一阵内疚。女儿小时过生日等不到他,考大学、填志愿,也只有妻子陪伴她。女儿谈男朋友时,他心想要对男孩进行一下考察,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女婿也是一名警察,他倒也放心。
如今,女儿走到生死边缘,他仍不在女儿身边。这可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的心头肉、掌中珠,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李生寿内心不禁一阵恐慌,那感觉就像是在罗布泊搜寻了几天几夜仍然见不到遇险人员那样焦灼……
看到丈夫一副木然的样子,李丰英终于忍不住了:“女儿在鬼门关上都转了两圈,你都没有离开你那个魂牵梦绕的雅丹,难道雅丹就这么离不开你吗?”李生寿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轻轻给女儿拉上被子,然后饱含歉意地立在床边,好一阵不说话,噎在喉咙的那句“女儿,对不起”始终没能说出口。半晌,他擦了擦眼睛,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水纵横。“不是雅丹离不开我,其实是我离不开雅丹,我的魂,我的根,我的战友都在雅丹啊……”李生寿愧疚地说道。看到丈夫含泪自责,李丰英又不忍心说他了。
女儿其实怨过父亲。李丰英私下对女儿说:“你爸爸不容易,其实他心里的牵挂最多。”想到父亲身处“死亡之海”,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各种危险,女儿想通了,原谅了父亲。出院后,她给父亲买了冬天御寒的衣物,还买了补品让父亲带去雅丹。
其实在茫茫的戈壁,每当夜空繁星闪烁时,李生寿常常爬上高处,望着家的方向,一个人默默地思念着妻子和女儿……
2018年5月,李丰英退休了。她有严重的颈椎病,有一次引发头晕,摔倒在卫生间,半个小时后自己醒过来,手肘都摔伤了,半天起不来,怕丈夫担心,她没有告诉李生寿。有一次,家里电线打火,灯泡爆了,玻璃碎屑弹到李丰英的身上、头上,当时就感到眼睛不适。女儿急忙打120,把李丰英送到医院,幸好只是碰到了眼角,医生做了处理以后,她就回家了。李生寿后来知道了,后怕不已。
作为警察,李生寿无疑是称职的;而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他实在愧对家人。妻子给他父母养老送终之后,又要帮助照顾女儿和第三代,家里每一件大小事务,都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她身体不适的时候,多想他能够陪在她身边,哪怕是递给她一口热水,帮她熬一口热粥,她也心满意足。可他总是远在天边,守在大漠深处……
李生寿在荒漠戈壁坚守了二十余年,平均每年经手处理治安案件两百多起、刑事案件二十多起,为边界稳定、矿区安全和景区秩序做出了突出贡献。同时,他带队完成罗布泊探险遇难救助任务168次,从死亡线上救回21条鲜活的生命,探险者戏谑地称他为茫茫沙海中的一座“灯塔”。2019年,李生寿荣获“全国模范退役军人”称号。
2020年疫情暴发,李生寿工作的检查站因地处祖国边缘,属于反恐和防疫前沿。他和同事24小时值守,对穿越罗布泊而来的游客进行严格隔离,雅丹地貌公园也暂停开放。
从青丝到白发,妻子李丰英成了李生寿后方最温情的守候,有了她,他才毫无牵挂地把自己置身在戈壁腹地和“死亡之海”中。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