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彩 查洪德
近几十年,金诗研究的成就极可称道,周惠泉、张晶、胡传志等人的学术贡献令人钦佩。其中金初诗也极受研究者关注。文学史研究界为我们描述了“借才异代”开创的金初诗坛,为金诗发展奠定了高起点。
不过,有一些基本问题还需要思考。元初徐世隆《遗山集序》谈金诗正派之传说:“尝评金百年以来,得文派之正而主盟一时者,大定、明昌则承旨党公,贞祐、正大则礼部赵公,北渡则遗山先生一人而已。”[1](P1252)为什么不谈金初呢?大约在他看来,金初还没有代表性的诗人,有成就的诗人都是由宋入金,还不能算作金人。元好问对此有明言,其《中州集》卷一蔡珪小传说:“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蔡丞相,吴深州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2](P33)这种看法也被后人认可,清人陶玉禾在《金诗选》例言中有明确表达:“宇文虚中叔通、吴激彦高、蔡松年伯坚、高士谈子文辈,楚材晋用,本皆宋人,犹是南渡派别。至赵秉文、杨云翼、党怀英、王庭筠主盟风雅,提倡后学,始得自为一代之音。”[3]按说叙述金诗发展史,金初不能不讲,何况金初诗坛并不寂寞。20世纪的研究者借用清人庄仲方在《金文雅序》中“借才异代”说,以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为这一时期代表性诗人,他们的创作,形成了金初诗坛写乡国之思、羁旅之愁的主体内容,以及兴亡之叹、漂泊之感,形成悲凉、低徊的主基调[4](P70-81)。但当我们打开《全金诗》从头依次读来,得到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可以这么说,宇文虚中、吴激等南宋使者,使金被留而不得归,以诗表达故国之思和羁旅漂泊的悲凉,不代表金初诗的主体风格。原因很明显:第一,他们是使金被留的宋人,在金初诗人中,他们是极少数。被文学史研究者标举出的诗作,即表现出强烈故国之思的诗作,在他们诗中也只是一部分。不管是诗人还是诗作,这类作品在整个金初诗坛,占比极小。即使其成就高,也不能作为金初诗的代表。第二,尽管他们在金生活多年,尽管有的仕金甚至为高官(也有的坚持不仕),但在他们心中和别人眼里,他们始终是宋人而不是金人,与金初其他诗人有着不同的身份认同与情感认同。他们的诗作,即使属于金诗,也只能是金初诗的另类与别调。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认定金初诗的代表?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眼光,可能有不同的选择。这让我们想到文学史家李长之论选本的话,他说:“选本的取去标准只有两个,一是文学批评的,一是文学史的。”“如果从文学批评的眼光出发,一个选本当力求其精,所选的应该全是完整之作,——至少从选的人的眼光看是如此。如果从文学史的眼光出发,一个选本当力求其代表的意义,所谓代表的意义是:代表某一作家,代表某一时代、代表某一种文学的体裁的演化之迹。”“如果一种选本是基于文学史,那么像王梵志那样俗恶的作品便不能不选,像吴文英那样扭扭捏捏的作品也不能不选……既讲文学史,就不能管我们喜欢不喜欢,我们只能管这种作品在时代上的意义”“反之,如果一种选本是基于文学批评的,我们尽可以只选第一流的作品,也不必管‘地盘’分得匀不匀,屈原和陶潜的作品几乎可以全收上,这是为欣赏。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没写出什么好诗……我们大可不登他的只字。”[5](P422-423)由此反观金初诗坛,宇文虚中的诗写得好,按李长之的说法,他也不具备代表性。我们讲金初诗史,不是作金初诗的鉴赏,他就难以作为金初诗的代表。
以文学史的眼光看,也会有不同关注:是关注诗歌艺术发展的历史,还是关注一个时代文人心灵的历史,一个时代情绪的历史?由一个时代的诗歌,去认识一个时代的人心与情绪,把握一个时代文人的心理状态和生活状态,这应该是文学史研究的重要目的。如果我们关注的是诗歌艺术发展的历史,我们可以用一个时代成就最高的诗人和他们最具艺术价值的作品,去认识一个时代的诗歌成就。如果关注一个时代人们的心灵情绪,那就应该关注一个时代总体的诗作,由此概括出一个时代的诗坛风貌。毫无疑问,文学史是心灵情绪的历史,文学史的研究必须更加关注后者。
以这样的眼光回观金初诗坛,会得出这样的基本认识:金初诗坛,乃众派汇流而成。有由辽入金文人,有由宋入金文人。由辽入金的,有降金、辽亡入金,还有辽末入宋,金时理索北还的。但总的说,这几类人的心理与生活状态区别不大。由宋入金文人,情况要复杂得多,有兵败降金的,有所居之地为金所有而为金人的,有经刘豫伪齐归金的,甚至有主动投金或亡命入金的。在这几类之外,有几位是使金被留诗人,其中最著者是宇文虚中和吴激。他们诗歌的内容和表达的情绪,都明显不同于前几类。尽管他们诗作成就很高,却不能作为金初诗坛的代表。
所以,认识金初诗坛,把握金初诗风,还需要对金初诗坛作整体观,需要对众派汇流的各派作具体考察。金之初年,金廷无暇于文,诗坛处在自由生长状态。各类人汇集,各自自由抒写着自己的人生感受,不同人的生存状态不同,发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众音杂陈,并无主旋律。总的看来,朝代的更迭,兴亡的震撼,在金初诗中表现并不突出、并不强烈。
金初诗坛始于金太祖收国元年,至海陵王正隆末年(1115-1160)。据现存文献统计,这 46年中有40多位有诗存世的诗人。这些诗人主要由辽入金文人和由宋入金文人两部分组成,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女真族诗人。其中由宋入金文人约有31人,他们情况相对复杂,入金方式不同,心理与生存状态也不同。为便于讨论,根据入金情况,可以把由宋入金文人分为以下四类。
这类人入金后仕途艰难,多向往或直接隐居。
降金诗人主要包括兵败降金、随主官降金、地陷入金三种。据《全金诗》统计,兵败降金的有杜充、傅慎微;随主官降金的有高士谈、蔡松年;地陷入金的是姚孝锡、赵晦、李之翰。此外还有亡命入金的施宜生和入金求仕的刘著。共计9人,约占由宋入金诗人总数的29%。
大部分降金诗人在金生活得不容易,金统治者对他们不信任。他们在金仕途艰辛,失意中多向往或者直接隐居。在他们作品中看不到国灭易代的伤痛。
先看杜充。杜充仕金,备受猜疑。《宋史》记载,“绍兴二年……其副使胡景山诬充阴通朝廷(按,此朝廷指南宋)。粘罕下充吏,炮掠备至,不服,释之。因问充曰:‘汝欲复归南朝耶?’充曰:‘元帅敢归,充不敢也。’粘罕哂之。”[6](P13811)杜充备受金统治者猜疑。还有高士谈,竟因藏书多受牵连而被杀,成为受统治者猜疑的典型案例。即使任高官的蔡松年,也难逃统治者的猜疑:
初,海陵爱宋使人山呼声,使神卫军习之。及孙道夫贺正隆三年正旦,入见,山呼声不类往年来者。道夫退,海陵谓宰臣曰:“宋人知我使神卫军习其声,此必蔡松年、胡砺泄之。”松年惶恐对曰:“臣若怀此心,便当族灭。”[7](P2716)
蔡松年惶恐低眉,甚至“身宠神已辱”。此中痛苦与感慨在他的诗中时时有所流露:“懦微莫如我,往往从险艰。譬之驱山糜,八銮困天闲。岂惟物违性,成功亦良难”(《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颍上,对新月独酌十三首》),忧愤而又无奈。他的《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颍上,对新月独酌十三首》诗从不同角度反反复复地表达其“难”“险艰”的处境,这可作为所有降金诗人生存状态的描写。有的降金宋人因陷入官场党争而仕途坎坷,皇统七年,李之翰“因陷田瑴党籍案除名,流徙上京”[8](P124)。
当然,也有例外,傅慎微在金赈济民众,深得人心。“陕西大旱,饥死者十七八,以慎微为京兆、鄜延、环庆三路经济使,许以便宜。慎微募民入粟,得二十余万石,立养济院饲饿者,全活甚众。改同知京兆尹,权陕西诸路转运使。复修三白、龙首等渠以溉田,募民屯种,贷牛及种子以济之,民赖其利。”[7](P2763)但也曾因“忤用事者”而遭遇凶险。
还有部分降金诗人无意于仕途,归隐林泉,过着闲适宁静的生活,姚孝锡即如此。王寂《姚君哀词》说道:
公讳孝锡,字仲纯,安丰人也。宋宣和甲辰举进士第。调代州兵曹。弹冠振衣,方有志于行道。居亡何,雁门失守,主将以城降。当时官属昼夕股栗,谋所以生。公投床大鼾,绝不以经意。人或问之,公曰:“死生天也,夫何惧之有?”士大夫以此多之。皇朝奄有,起公为五台主簿。未几移疾,盖不复有意于世矣。林泉佳处,杖屦时一徜徉乎其间。[9](P73)
不管是史学家还是文学史家,都不愿意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在易代之际,不以朝代更迭为意者,其实很多。像姚孝锡这样的人,金代宋,没有改天换地的感觉,生活依然继续。诗中也找不到朝代更迭对其心理的影响,相反,如其《柳溪别墅》诗“安车随意饱甘肥,晚食徐行理亦齐。山市日高人未集,柴门客至鸟先啼。溪桥散望携筇渡,野寺牵吟信笔题。容膝易安聊自适,瓮天闲看舞醯鸡”。多写随意闲适的村居生活。降金诗人如此,经刘豫伪齐入金、在金重取科名者更是如此,大部分诗人都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关注时令物候,景物变化。
这些人在金生活平稳闲适。
这类包括刘豫本人、朱之才、马定国以及与马定国为师友六人的释可道、鲜于可、高鲲化、王景徽、吴縯、张子羽和祝简、张孝纯、孔彥舟等,共12人,约占由宋入金诗人总人数的 39%。他们大多在宋不得志,入金后生存状况反倒有所改观。
齐王刘豫在宋时,“山东盗贼满野,豫欲得江南一郡,宰相不与,忿忿而去。挞懒攻济南,有关胜者,济南骁将也,屡出城拒战,豫遂杀关胜出降。遂为京东东、西、淮南安抚使,知东平府兼诸路马步军都总管,节制河外诸军”[7](P1759)。可见刘豫入金是由于在宋不得志,主动杀将降金,他入金即仕,出任高官,并于金天会八年(1130)出任齐王,“以镇南服,如张邦昌者”[7](P1760)。在齐王任上,为金出谋划策,甚是用力。总体看来,刘豫在金还算得偿所愿。伪齐也确实吸收了大量宋人,其中以马定国、张孝纯等人为代表。
马定国“自少志趣不群”,但在宋却因“题诗酒家壁,坐讥讪得罪,亦因以知名”,后“以诗撼齐王豫,豫大悦,授监察御史”[7](P2719)。以马定国仕伪齐的始末来看,颇与刘豫相似,在宋不得志,因此入金或入伪齐成为他们的可选之项。马定国凭借突出的诗名才气,在伪齐入仕。
张孝纯则稍有不同,“金兵围太原,孝纯坚守逾年,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城破被执,囚归云中,遂降金”。他入金并成为伪齐宰相实属不得已,并于“(天会)十五年,尝书伪齐谋宋十事,密报于宋”[8](P118-119),尽管如此,齐废后,张孝纯为汴京行台左丞相。
其他人,或以诗名闻于世,或在金任职。因相关文献记载相对较少,无从细考其在金的情况,但整体而言,经伪齐入金的诗人,在金基本得以遂志,生活相对安稳闲适。这在他们的诗歌中反映出来。
这些人在金多仕途畅达。这一类有赵悫、晁会、孙九鼎及其弟孙九畤、孙九亿,以及王竞(入金情况不明,姑归此类下。在金仕至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承旨)。共6人,约占由宋入金诗人总人数的19%。
除王竞外,其他几人正史中没有相关传记,《中州集》的作者小传载,赵悫“国初登科,仕至同知南京路转运使事”[2](P406);晁会“以兴平军节度副使致仕”,“诗号《泫水集》。《虞乡县斋》云:‘官况薄于重榨酒,瓜期近似欲残棋。’《王官谷》云:‘烟藏芳树远,云补断山齐。’乡人至今传之”[2](P399);孙九鼎“弟九畴、亿,俱有时名。三人同榜登科。吴彦髙赠国镇诗云:‘孙郎有重名,谈笑取公卿。清庙瑟三叹,斋房芝九茎。’其为名流所称道如此。中州文派,先生指授之功为多”[2](P75)。王竞不仅在任上有谋有略,颇有政绩,“入国朝,除大宁令,历宝胜盐官,转河内令。时岁饥盗起,竞设方略以购贼,不数月尽得之。夏秋之交,沁水泛溢,岁发民筑堤,豪民猾吏因缘为奸,竞核实之,减费几半”[7](P2722),才能得到充分展示,“竞博学而能文,善草隶书,工大字,两都宫殿牓题皆竞所书,士林推为第一云”[7](P2723)。这部分人仕途顺畅,诗歌内容多写景咏物,没有明显寄寓。
以上三类,是由宋入金诗人的主体。他们对北宋覆亡,没有切肤之痛,当然其诗歌中也不会有一代之痛。
这是由宋入金诗人的另类。他们在金身份尴尬,生存也极艰难。
使金被留不遣,有仕金与不仕金之别。仕金的诗人,主要有宇文虚中、吴激、司马朴等人,其中司马朴今存诗没有作于金的,故不论。不仕金的诗人,影响最大的是洪皓,但文学史研究者一般还视其为宋人。此外主要有滕茂实、朱弁等人。因此,使金被留不遣有诗流传者只有4人。
使金被留不遣诗人念念不忘宋朝故国,苦中作乐。仕金诗人因欲报旧国而得不到金人完全接纳;不仕金诗人则守节不屈,忧愤成疾。他们努力适应在金的生活,入乡随俗,继而随遇而安。
宇文虚中仕金为高官,但内心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虽然仕金,但却是屈志存身,内心欲有所作为以报旧国,“跛曳伤行役,光华误主恩。未甘迟暮景,伏枥意犹存”(《安定道中》)。而且他在行动中也确实如此,“金人每欲南侵,虚中以费财劳人,远征江南荒僻,得之不足以富国”[6](P11528)的理由阻止其行动;另一方面,他毕竟已经出仕金朝,参与制定礼乐典章制度。在特定的场合,还颂扬金朝万家升平的清明景象,“枹鼓无声讼狱空,欢谣击壤万家同。时人共解班春意,兵寝刑清第一功”(《灯碑五首》其五)。但是在政治上走中间路线是永远行不通的,宇文虚中不但得不到南宋的信任,金人也没有完全接纳他:
虚中恃才轻肆,好讥讪,凡见女直人辄以矿卤目之,贵人达官往往积不能平。虚中尝撰宫殿牓署,本皆嘉美之名,恶虚中者擿其字以为谤讪朝廷,由是媒蘖以成其罪矣。六年二月,唐括酬斡家奴杜天佛留告虚中谋反,诏有司鞫治无状,乃罗织虚中家图书为反具,虚中曰:“死自吾分。至于图籍,南来士大夫家家有之,高士谈图书尤多于我家,岂亦反耶。”有司承顺风旨并杀士谈,至今冤之。[7](P1792)
宇文虚中最后死于莫须有的罪名。
仕金诗人吴激的心情和处境,在《秋夜》中写得很清楚:“岂有涓埃补圣明,强扶衰病厕豪英。夜窗灯火青相对,晓镜髭须白几茎。年去年来还似梦,江南江北若有情。”不仅语气谦卑而恭敬,更重要的是“强扶衰病”暗含了吴激仕金的身不由己和无奈勉强。“夜窗灯火青相对,晓镜髭须白几茎”则写他任上孤独煎熬,处境艰难。后两句强调江南故乡令人梦魂牵绕,难以拂去。诗歌虽写得较为含蓄,但吴激仕金后的难言之隐很容易感受得到。
不仕金诗人矢志忠于旧朝,在金生活困顿,心情忧愤。滕茂实靖康元年与路允迪出使金议三镇,被留。闻钦宗将至代州,自为哀词,且篆“宋工部侍郎滕茂实墓”九字。钦宗及郊,滕茂实拜伏号泣,请从钦宗共行,金人不许。其后允迪、彦通南归,茂实留雁门,忧愤成疾而卒。独自在金的滕茂实生活窘迫,心情郁闷,饱受国破家残之苦,“流离念窘束,坐阅四序迁。同来悉言归,我独留塞垣。形影自相吊,国破家亦残。呼天竟不闻,痛甚伤肺肝。相逢老兄弟,悼叹安得欢”,字字饱含血和泪。但他置生死于度外,一心为宋,“况我禄数世,一死何足论。远或死江海,近或死朝昏。敛我不须衣,裹尸以黄幡。题作宋臣墓,篆字当深刊”(《临终诗并序》)。可谓矢志忠于旧朝,刻刻不忘。十月初十日宋徽宗诞辰,滕茂实作《天宁节有感》:“节临重十庆天宁,古殿焚香祝帝龄。身在北方金佛刹,眼看南极老人星。千官花覆常陪燕,万里云遥阻在廷。松柏满山聊献寿,小臣孤操亦青青。”虽然生活极度艰难,但他依然焚香祝帝龄,坚守节操,感情深沉激烈。
同样置生死于度外且生活艰难的还有朱弁,“以通问见留,命以官,托目疾固辞。猝然以锥刺之,而不为瞬”[2](P514)。朱弁拒绝仕金,守节不屈,“仗节功奚在,捐躯志未闲。不知垂老眼,何日睹龙颜”(《有感》)。他鄙视仕金的宇文虚中,有诗题云《李任道编録济阳公文章,与仆鄙制合为一集,且以云馆二星名之。仆何人也,乃使与公抗衡,独不虑公是非者纷纭于异日乎!因作诗题于集后,俾知吾心者不吾过也。庚申六月丙辰江东朱弁书》,托不敢与宇文虚中齐名,实则耻于与之见比,并且特意强调江东朱弁,以示其坚定不移之志。同时,朱弁生活艰辛,体弱多病,惆怅满怀,“病骨怯风露,愁怀厌甲兵”(《十七夜对月》),希望战争早日平息,“兵革何年息,乾坤此夜愁。殊乡两行泪,骚屑洒清秋”(《客夜》),浓郁的思乡愁绪扑面而来。
尽管使金被留不遣的诗人深切地怀念宋朝故国、思念江南故乡,但这只是他们被留生活的一面。随着羁留时间的延长,这些诗人不得不面对在金的生活,努力适应。他们的诗歌真实地记录了这些变化。吴激就有诗言:“诗人未必皆憔悴,世事从来有折磨。列坐流觞能几日,谁知对酒爱新鹅。”(《过南湖偶成》)人不可能一味地痛苦,尝试正常的生活,发现生活的乐趣,也是人之常情,吴激、宇文虚中如此,滕茂实、朱弁亦然。这正是使金被留诗人真实生活的另一面,正因为如此,写日常生活才成为他们诗歌的主要内容。
此外,与由宋入金文人不同,由辽入金文人虽然入金方式不完全一样,但他们基本上都认同金政权,降金诗人左企弓、虞仲文等在金受到接纳和重用;辽亡入金诗人张通古、任熊祥、王枢等人在金先后任职;辽末入宋,金索还的张斛、周金等人诗中也反复抒写了在宋时的思归之苦、乡关之望,北人仕南,思念与渴望北方家园,北方政权。由辽入金文人的心理与生活状态区别不大。
金初诗歌表达入金宋人亡国之痛和乡思羁愁的诗人和诗作都是极少数,朝代的更迭,兴亡的震撼,在金初诗中表现得并不突出。相反,入金文人更多表达个体的情感,抒写个人的心灵。
降金诗人在诗中确实抒发了思乡情感,但大部分诗并没有明显的政治取向,与古今怀乡思归之情没有区别,其情感是个人化的。
降金诗人刘著经历了国破家亡之痛,流离失所之苦,所以他的诗中真实地记录了战乱与漂泊,抒发了浓郁的羁旅愁情。“羽檄中原满,萍流四海间……奇祸心如折,羁愁鬓已斑。楚累千万亿,知有几人还”(《出榆关》);“世乱伤心青眼旧,天涯流泪白云飞。羁愁只忆中山酒,贫病长悬子夏衣”(《次韵彦髙暮春书事》)。
乡关之思也是刘著诗歌的主要内容。《闻雁》:“千里寒云卷朔风,当轩月午雁书空。烦君为报江南客,憔悴辽东更向东。”托雁传书,写尽江南客思乡之情。《送客亭》:“十年羁旅鬓成丝,千里淮山信息稀。送尽长亭短亭客,且看庄舄几时归。”随着岁月流逝,刘著乡关之思有增无减。但其感情,是个人化的,并非为故国而发。
高士谈被视为金初诗坛“借才异代”的重要人物,也是金初诗坛南方诗人流落北方,使北方诗坛充满南人的乡思客愁的主将之一。他的诗中,确实充满乡思客愁。但他与宇文虚中不同,宇文诗中是乡愁兼国难,显示出作为南宋使节对国家的忠贞,具有明显的政治取向。而高士谈的乡思,直观地看,就是个人的乡思,归乡是个人的意愿,多是“酒阑思故乡,相顾空叹息”(《梨花》),“自叹不如华表鹤,故乡常在白云中”(《晚登辽海亭》),纯粹的归乡心愿,没有明显政治寓意。《秋晚书怀》同样如此,“肃肃霜秋晚,荒荒塞日斜。老松经岁叶,寒菊过时花。天阔愁孤鸟,江流悯断槎。有巢相唤急,独立羡归鸦”,尾联“羡归鸦”写人不如物,含蓄巧妙地写出想要归乡的愿望。
唯一可引发旧国联想的是《棣棠》:“闲庭随分占年芳,袅袅青枝淡淡香。流落孤臣那忍看,十分深似御袍黄。”但是,高士谈也有被牵连入罪表白心迹的诗《丙寅刑部中二首》:“世事邯郸枕,归心渭上舟。衅来无朕兆,意外得俘囚。忠信天堪仗,清明泽自流。藜羮犹火食,永愧绝粮丘。”所谓“忠信”,当然是对金廷的无二心。这看似矛盾,其实也符合高士谈降金的身份与心理。在情感上,可能高士谈更怀念宋朝故国,但是在理性上,特别是在入罪的非常时期,高士谈可能更需要对金廷表白忠信之心。人是复杂的动物,人的理性和情感多数情况下也更呈复杂性和矛盾性。
他写乡思,写羁愁,都是淡淡的,在淡淡中显深挚。如《风雨宿江上》:“风雨萧萧作暮寒,半晴烟霭有无间。残红一抹沉天日,湿翠千重隔岸山。短发不羞黄叶乱,寸心常羡白鸥闲。涛声午夜喧孤枕,梦入潇湘落木湾。”只是思乡,只是一己的乡愁客梦,无关时事,更感受不到天地翻覆、山河易主的震荡。
萦绕心头的乡愁客思,只能淡淡地点到为止,即使就像阮籍一样“夜中不能寐”。高士谈亦有诗《不眠》:“不眠披短褐,曳仗出门行。月近中秋白,风从半夜清。乱离惊昨梦,漂泊念平生。泪眼依南斗,难忘故国情。”诗人望风,望月,望南斗,那种刻在内心深处的无力感格外明显,难以排遣。乡愁客思忘是忘不掉,但回又不能回,这种纠结矛盾难以抚平。此番折磨,堪比阮籍。那么诗人的选择,也只能如阮籍般饮酒。《次伯坚韵》“急景只教人貌改,沧溟不放酒杯深”。“乱离惊昨梦”是一种个体心灵体验,“难忘故国情”,这故国,是故园、故乡。因为对他来说,国家意义上的故国,是北宋,“南斗”下的“故国”只能是故乡而非南方的宋,因为那不是“故国”。
姚孝锡也怀乡,有“衰年花近眼,久客梦还家”(《用峰山旧韵二首》),“节物惊心遽,丘园入梦频。东风如解语,端笑未归人”(《春日书怀》)等诗句,与古今怀乡思归之情没有区别,看不出时代印记,与宋金兴亡亦无关。
降金诗人抒发乡思羁愁,时代感并不强,几乎没有朝代兴亡之叹,是个人化的情感。
入金诗人诗歌内容涉及社会方方方面,但多数也无关乎为宋为金,体现出诗人个人化的价值取向。
降金诗人多不以金宋易代为意,他们诗中多反映个人的遭际与悲欢。如姚孝锡的《九日题峰山》:“不须歌吹上丛台,千里晴川入座来。世事难凭休挂口,生涯见在且衔杯。无情趁暖花先老,有信迎寒雁已回。遥想故园亲种菊,霜枝露蕊向谁开。”对世事变迁,姚孝锡“休挂口”“且衔杯”,完全不以为然,他关心的是曾亲自栽种的故园秋菊。他仰慕忠贞不二的滕茂实,《题滕奉使祠》云:“本期苏郑共扬镳,不意芝兰失后凋。遗老只今犹涕泪,后生无复识风标。西陉雁度霜前塞,滹水樵争日暮桥。追想生平英伟魄,凌云一笑岂能招。”是对滕茂实人品的敬仰,也并没有明显的政治取向。
与姚孝锡不同,施宜生是一个追求功名的人,至于这功名如何实现,是借助宋、金,还是借助造反的农民军(他曾从农民军范汝为)[10](P39),在他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他有诗云:“久坐乡关梦已迷,归来投宿旧沙溪。一天风雨龙移穴,半夜林峦鸟择栖。卖菜无人求好语,种瓜何地不成畦。男儿未老中原在,寄语鹍鸡莫浪啼。”“种瓜何地不成畦”,正是他人生态度的形象反映。使宋作《题将台》“梅花摘索未全开,老倦无心上将台。人在江南望江北,征鸿时送客愁来”,“人在江南望江北”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施宜生对于宋、金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当然,和很多金人诗一样,施宜生的诗有不少是流连光景、并无深意之作,如《平阳书事》:“春寒窣窣透春衣,沿路看花缓辔归。穿过水云深密处,马前蝴蝶作团飞。”此类诗占其诗一定比例。
马定国是仕伪齐诗人的代表,现存诗31首,仅有《宿田舍》中“天子蒙尘终不返,酒酣相对泪沾襟”一联写到北宋灭亡诗人伤感痛苦之心情,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关于北宋灭亡对诗人心理影响的诗句,更不用说天裂地陷之感。《登历下亭有感》:“男子当为四海游,又携书剑客东州。烟横北渚芰荷晚,木落南山鸿雁秋。富国桑麻连鲁甸,用兵形势接营丘。伤哉不见桓公业,千古绕城空水流。”诗中抒发了渴望建立功业的强烈愿望,但好像并没有为宋为金的选择。
需特别强调,即使写到宋金战争,在马定国心里引发的思考,不是孰兴孰亡的重大政治话题,而是影响了朋友之间的联系:“军檄忽四驰,尺书无处寄。相见果何期,白日斗龙蛇。”(《怀高图南》)甚至写人生失意,“贫觉酒杯真有味,病思丘壑岂无情”(《四月十日遇周永昌二首》其一),同样无关乎国家兴亡。
仕伪齐的文人朱之才,现存诗17首之中同样找不到任何朝代更迭的痕迹。其诗内容广泛,写南越太后邯郸女故事的《南越行》;言尚俭刺奢,守贫是福的《后薄薄酒二首》;言崇正疾邪的《寓言二首》,这些都解读不出与宋有关的感情。写春梅秀色妙香的《谢孙寺丞惠梅花》,记暴雨气势及瞬间雨停天霁的《暴雨》,都咏物不见寄托。即使感怀诗《七夕长短言》的有感而发,《水月有兴》面对湖水明月的兴发,都与改朝换代无关。其它诗《复用九日诗韵呈黄寿鹏》自述当年登科与今日落魄,也没有跨越朝代的感觉;甚至《卧病有感二十韵》写人生失意,也是如此。朱之才叹历史,写现实,描写自然景物,时序节令,感慨人生际遇,生老病死,几乎方方面面,都有所涉及,独不以易代为意。
整体看来,经伪齐入金的大多诗人在宋受冷落排挤,甚至遭打压、被治罪,而出仕齐,齐又不过是一个伪政权,被人讥讪,因此宋、金都难以成为他们追随的理想政权,诗歌只能无关乎宋、金。即使想要建功立业,也难以落实到为宋为金。诗中表现的情感、志趣、价值追求,都是个人化的。
入金文人各自平淡地写自己的生活,或描写生活场景,或关注四时花草,或歌咏饮酒归隐等。哪怕使金被留诗人,绝大多数诗也是写日常生活。
使金诗人中,宇文虚中、吴激的诗歌,写家国之痛的,往往被研究者拈出,这部分确实也最具感情冲击力。但这只是其作品的一部分。其他作品,则主要描写在金日常生活。《全金诗》收宇文虚中诗53首,其中写乡国之思、望归之情的不过十三四首,又有表达尽忠旧君、甚至欲发奋有为的五首。如《安定道中》:“跛曳伤行役,光华误主恩。未甘迟暮景,伏枥意犹存。”《又和九日》:“老畏年光短,愁随秋色来。一持旌节出,五见菊花开。”这些虽给人以深刻印象,但在他现存诗中,毕竟只占少数,其他 30多首诗并没有类似寓意,如《馆中书事》:“雨来蒸郁似江乡,雨过西风特地凉。尚有庭花供客恨,可无樽酒慰幽芳。”诗中没有明确的情感取向。而且许多诗作写日常生活,内容丰富,有闲情闲韵,比如写秋日白菊芳姿(《白菊》),鸳鸯忽去不返(《庭下养三鸳鸯,忽去不反,戏为作诗》);写郊居疏懒适意(《郊居》),庭院赏景(《岁寒堂》);写向人借琴(《从人借琴》),催友饷酒(《泾王许以酒饷龙溪老人,几月不至,以诗促之》),等等,都是写饮酒赋诗、郊游鼓琴的闲适生活。“停策仰檐朝觅句,披襟穿树晚追凉”(《郊居》)流露出诗人平和甚至安宁的内心世界。也有闲情逸致下的游戏之作,如《四序回文十二首》,春夏秋冬各三首,属于文字游戏,但又颇富意趣。因此,仅就宇文虚中诗看,也不是满纸羁愁,字字归思。
《全金元词》收吴激的词 10首,几乎篇篇写南朝词客北朝臣的羁旅漂泊之情[11](P4-6),淋漓尽致地抒写了“老作北朝臣”的感伤与无奈。但是他的诗却不同,在现存的27首中,看不到指向宋朝故国的情感表达,怀念江南故乡之作也不占多数,只有《秋兴》《岁暮江南四忆》(四首)《秋夜》《张戡北骑》《题宗之家初序潇湘图》,计8首,在其现存诗作中比例很小。绝大多数诗,还是写其正常的生活与感受,给人印象深的如《槽声》:“聚檐秋雨喧疏溜,过竹春泉咽暗冰。门巷萧条三尺雪,琴书寥落一龛灯。”①此诗,由《全金诗》录自《中州集》卷一蔡松年《槽声同彦髙赋》自注,原无题,《全金诗》为加《阙题》。既然蔡松年诗题《槽声同彦髙赋》,则吴激原诗即题《槽声》,所谓“槽声”即槽床注酒之声。虽然充斥着淡淡的寂寥落寞,但终究无关乎宋存宋亡。再如《穷巷》:“穷巷无来辙,贫家有旧醅。窗明怜雪在,睡美觉春回。菜甲方齐拆,梅花亦半开。茅檐鸣好鸟,节物莫相催。”虽然贫家穷巷,却依然好鸟相鸣,春回大地,窗明几净,神清气爽。其《宿湖城簿厅》:“日迟风暖燕飞飞,古柳高槐面翠微。卷上疏帘无一事,满池春水照蔷薇”,心境闲静而平和。
不仕金的滕茂实和朱弁的诗歌亦如此。滕茂实的诗歌表现出他为民族气节视死如归的气概,如其《临终诗并序》《天宁节有感》,曾令无数人感动。但他仍然有“过雨盘蔬日日新”(《雨后蔬盘可喜偶成》),“熏风又见浴兰时”(《五日》)这样语气轻松、内容生活化的诗句。尤其是《立春》:“东皇布政物皆春,山色禽声便可人。满谷和风消积雪,半窗晴日动游尘。宫花插帽枝枝秀,菜甲堆盘种种新。拘窘经时成土俗,聊从一醉适天真。”诗中真切地写出立春时分自然风物、生活景况都十分可人,诗人的心情也是愉悦和放松的,原因就是“拘窘经时成土俗”。
朱弁诗的三大主题是持节、反战、思乡,发自肺腑,深沉激烈,但是,所谓“出疆虽仗节,入国暂同俗”(《炕寝三十韵》),同样努力入乡随俗的朱弁,用艺术的眼光、诗人的笔墨记录了他在金的日常生活。描写北方冬天烧煤的情景:“飞飞涌玄云,焰焰积红玉。稍疑雷出地,又似风薄木。谁容鼠栖冰,信是龙衔烛。”(《炕寝三十韵》)新鲜有趣,兴味十足。在初春以蔓菁作齑时,朱弁亦认为珍美可喜,“春畦芜菁苗,入眼渐可喜”“持归作新齑,一饱竞鲜美”;饶有意趣地写道,“今来滞殊乡,白首家万里。犹能对荤膻,咀嚼出宫徵”;崔致君赠与天花,他惊喜万分地写道,“堆盘初见瑶草瘦,鸣齿稍觉琼枝脆”“报君此诗永为好,捧腹一笑万事置”。除了适应北方习俗的喜悦,朱弁诗还描写在金的许多美好生活场景,比如饮酒。秋天新醅溢盆,朱弁开怀畅饮,满齿留香,“照人光入樽罍莹,流齿香随语笑喷。已拼扶头日三丈,朝酲未解任昏昏”(《秋泉次韵》),酣畅淋漓,快意当前;比如煮羹,“手摘诸葛菜,自煮东坡羹。虽无锦绣肠,亦饱风露清”(《龙福寺煮东坡羹戏作》),自适自足,云淡风轻。再比如中秋赏月,见不到月也非但没有愁情悲思,反倒“默识嫦娥意,承平赏更新”(《丙申中秋不见月》)。因此,即使誓不仕金、守节不屈的朱弁,他的诗也不全是客思羁愁,伤心痛苦,相反,也有满足愉悦。
可见,即使在这类诗人中,反映故国之思的作品也只是一部分。除去国破家残的苦痛之外,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风物习俗,诗人们以积极的心态接纳甚至享受它们,努力过正常生活,用生活的乐趣消解内心的苦痛,因此,绝大多数诗写日常生活,表达现实的生活感受。
降金诗人仕途坎坷,因而他们亦仕亦隐或未仕而隐。诗歌抒写乡思羁愁之外,更多写饮酒归隐,抒发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之情。
既然现实严酷,仕途艰难,降金诗人的诗中总是流露出归隐之思。高士谈的诗中表现出弃官归隐愿望。《予所居之南,下临短壑,因凿壁开窗,规为书室。坐获山林之趣,榜曰野斋,且作诗约诸友同赋》:“我本麋鹿姿。强服冠与簪。束缚二十年,梦寐游山林。”“日来官更忙,尘埃满衣襟。暮归唯惫卧,筋力殊不任。常思返邱壑,岂愿纡朱金。”《春日》有句云:“醉乡如可隐,会放酒杯深。”
李之翰《题密云州学壁》:“崎岖到此兴何堪,况复风谣意未谙。旅舍萧条空自遣,胸怀磊落向谁谈。留连暮雨侵疏牖,宛转飞云扫翠岚。因忆林泉归去好,一灯幽梦绕春潭。”虽胸怀磊落却命运多舛,诗人抒发了不平之气,也流露出归隐之志。
写归隐之志的入金宋人,最突出的是蔡松年。身处高位,写诗表达厌倦官场、渴望归隐者,历来多有,但都是嘴上功夫,官依然做,如唐释灵澈《东林寺酬韦丹刺史》诗:“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12](P4)但如蔡松年这样几乎首首诗说休官归隐的,还是极少数,或者说是独有。《晚夏驿骑再之凉陉观猎,山间往来十有五日,因书成诗》云:“可怜岁月易侵寻,惭愧山川知我心。一行作吏岂得已,归意久在西山岑。他年俗累粗能毕,云水一区供老佚。”强调归隐之志;《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颍上,对新月独酌十三首》中,其一、其三、其五都表明了“适意在归与,肉食非我谋”的归隐之志。《小饮邢岩夫家因次其韵》《师还求归镇阳》《渡混同江》《闲居漫兴》也都表明了归隐之心,《癸丑岁秋郊》“此生愈觉田园乐,梦里晓山三四峰”,更是直接写出欲归隐田园,梦寐求之。隐居题材的大量出现与降金宋人尴尬的处境、微妙的心理有密切关系。
蔡松年身处高位,归隐田园只不过是他的梦想与精神寄托;而姚孝锡最终无意于仕途,徜徉山水,真正实现了归隐之梦。因此,姚孝锡更多是写自己闲适的归隐生活。他或饮酒,或写诗,“困病久惩耽酒癖,爱闲犹有和诗忙”(《睡起》);此外,读书、看山也是生活的重要内容,“耽书真是癖,惜酒近成悭。苔径行搜句,茅檐卧看山”(《闲居》)。写诗饮酒是姚孝锡的精神慰藉,“夜永凭诗遣,颜衰得酒和”(《次韵秋兴》),借此度过晚年客居生活。整体看来,姚孝锡虽偶尔思念远方的家,但生活是适意的,《村居偶成》“静爱柴门野兴幽,杖藜徐步到岩丘。深林有兽鸟先噪,废圃无人泉自流。土瘠税租随力办,年丰禾黍过时收。客来不虑无供给,白酒黄鸡亦易求”,他享受村居田园生活的平静与安宁,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赵晦现存的唯一一首诗《暮春》也写到类似宁静闲适的田园生活:“压枝梅子半青黄,叶底残红雨褪香。翠钿舞风榆落荚,绿针浮水稻抽秧。酒浓犹觉春酲困,睡美方便午梦长。苦被啼莺诉花老,挥毫聊作送春忙。”诗人暮春时节的诗酒生活尤其显得慵懒闲散。
总之,降金诗人大多写的是自己的平淡生活:饮酒归隐,山村景物,乡居生活等。
伪齐政权毕竟为诗人们提供了安稳闲适的生活,诗人们自适自足,自得其乐,诗歌大多吟咏田园风光、四时景物。
马定国关注最多的是四时花草,醉心于吟诵“小杯翻酒足自娱”(《秋日书事》)式的自足自乐,绘声绘色地描写村居的四季景色(《村居五首》),不是“独往南塘探春色”(《雪霁》),就是“且伴丁香过寒食”(《寒食》);看遍“瘦松疏竹更苍凉”(《游何氏园》),又“时见鸳鸯下白沙”(《杨休烈村居》)。内心向往隐士生活,“世道未夷聊小隐,不须辛苦著潜夫”(《秋日书事》),极少关注政治。
刘豫存诗 9首,《杂诗六首》写田园四季风光,宁静和谐,清幽淡雅。《题泗泉》《苏门一首》《客馆》,前两首吟咏自然景物,后一首抒写行役感受,都与宋、金没有丝毫关联。
祝简存诗 12首。《下第鱼台东寺》《舟次丹阳》当为在宋创作,都是借景抒情,尤其《下第鱼台东寺》,隐隐流露出落第后的失落心情。与之相较,祝简在金写四时景物的诗《杂诗二首》《春日》《夏雨》《捡旱》都相对恬静祥和,即使写旱情,“草树连云绿间黄,年饥村落自荒凉。晚蝉抱树声声急,野菊迎人细细看”(《捡旱》),荒凉之感不强烈,给人印象深的反倒是野逸之趣。此外还有写深夜独坐的《虚极斋独坐》,感叹世情的《相国寺钟》等,都与为宋、为金无关。
吴縯存诗5首,除两首寄赠友人之外,其他3首都是写山居生活,闲散之中有想要归隐的情怀。张子羽诗3首,两首写寺庙景物僧人生活,另一首《寿张和滑益之》同样也流露出归隐之志“鱼山早有终焉计,少日应容解印章”。其他诗人存诗少。
在金重取科名的诗人仕途顺畅,他们似乎已完全把自己当作金人,因此,诗中全然看不到朝代更迭的影子,存诗较少,集中于写景状物。
赵悫很善于写景,写雪景,如《寒斋雪中书呈许守》,从形状、声音、颜色等不同方面对雪花做了新颖别致的描写:“剪水作花开,纷纷天上来。声清偏傍竹,艳冷欲欺梅”;写黎明欲晓,“残星数徽小,斜月一梳低”(《蜀山晓发》),描写细致,体察入微。晁会仅存《杜鹃》诗一首,“杜宇啼声枕上来,一声哀似一声哀。千哀万怨无今古,唤得行人若个回”,只是泛泛写行人思乡。王竞仅存《奉使江左,读同官萧显之西湖行记因题其后》:“云烟浓淡费临摹,行记看来即画图。云梦不妨吞八九,笔头滴水了西湖。”诗中写到西湖行记、西湖景物,一虚一实,虚实结合,极具特点。
与由宋入金诗人不同,由辽入金诗人基本认同金政权,他们在诗歌中写出了与金政权“相爱相杀”的种种复杂情感,有表达戮力同心的;有欲有所为而不能,无奈无助的。所有这些情感的产生和抒发,都与金政权密切相关。因诗歌数量少,占比低,故不再赘述。
综观金初诗坛,宇文虚中、吴激在诗歌中表达入金宋人的故国之思和羁旅漂泊的悲凉,诗人与诗作都是极少数,在整个金初诗中占比极小,不代表金初诗的主体倾向。实际上,入金诗人各自自由抒写着自己的人生感受,或描写生活场景,或关注四时花草,或歌咏饮酒归隐等等,众音杂陈,并无主旋律。金初诗坛风貌与诗人们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有着密切关系。
北中国宋金易代,大批诗人入金。虽然入金途径不同,政治态度与情感倾向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要在金政权下生活,如何在金生存才是摆在诗人们面前的切实问题,出仕是一种选项,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先后出仕。但在金初朝廷为官,入金诗人总是时时感到仕途艰险,即使如蔡松年这样的高官,也在《漫成》一诗中发出“世途古今险,方寸风涛惊。封侯有骨相,使鬼须铜腥。誓收此身去,田园事春耕”的感慨,官场的种种黑暗与不平可见一斑。诗人们辅佐帝王、成就功业的理想追求几乎无法实现,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既然对仕途不再存有任何奢望,那么向往无功利世界,也就自然而然了。所谓“功业本非吾辈事,此身聊复斗樽前”就是如此(高士谈《次韵饮岩夫家醉中作》)。
行道理想受挫,诗人们退而求佛道,追求诗意的生存,享受平淡闲适的生活,甚至寄情山水田园。蔡松年诗句“道丧可奈何,抱琴酒一巵”(《淮南道中五首其三》),真切地道出了几乎所有入金诗人的心声。哪怕使金被留不遣的诗人,消解亡国之痛以后,也努力适应在金的正常生活,继而享受生活的闲情逸致。由此看来,金初诗歌绝大多数写生活场景、四时花草、饮酒归隐等,抒发个人化的思乡情感,反映个人化的人生态度,既是当时生活的写照,也是诗人们心灵世界的抒写。
总的看来,金初诗多是个人化、生活化的。至于这种局面为何形成,需要更深入的探讨,那就不是本文所能完成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