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波蒂“黑夜小说”中的城市体验与压抑

2020-12-31 15:57张洪亮
外国语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纽约小说生活

张洪亮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文化所,北京 100101)

0 引言

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蒂(Truman Capote)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了一批具有神秘恐怖色彩的小说,这些色调阴暗、多以黑夜为背景的作品被学界称作“黑夜情调小说”(Dark Stories)(Nance,2009:3)。黑夜小说多以美国南方社会生活为题材,拥有南方哥特小说中普遍存在的非理性和恐怖色彩以及一种焦虑不安的疏离感,因此常被纳入南方哥特文学的脉络中来研究(赵友斌,1994:40)。卡波蒂本人动荡的生活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与他的创作是紧密交织的,其作品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幼年时期的卡波蒂在美国南部乡下同外祖母和表亲们一起生活,少年时被母亲接到纽约生活,因此,南方乡村生活场景以及大都市经验所引发的迷失感均以不同方式呈现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说中。在黑夜小说中,童年、潜意识、梦境、幻觉都是频繁出现的母题,与其他南方作家相比,卡波蒂的作品“更加怪异、更像梦魇”(赵友斌,1994:36),更加关注内在精神世界的运动。与此同时,城市经验与潜意识的碰撞引发的神秘、梦幻和恐怖感是卡波蒂早期黑夜小说的突出特征。

1 被压抑的暗恐

弗洛伊德于1919年的文章《论暗恐》(“Das Unheimliche”)中详细论述了“暗恐”(uncanny)这一概念。“暗恐”形容一种超自然的、诡异的情绪体验:特定条件下某个场景重复出现,或是旧日记忆、创伤性往事“卷土重来”,或是似曾相识的某个形象以邪恶的姿态凌驾于自我之上,这些经验都可能引发不可思议的、神秘的恐惧感。“暗恐”一词的德语为unheimlich(unhomely),与heimlich(homely)相反,可以理解为不熟悉的、“非家的”体验。但并非所有陌生事物都会引发恐惧,弗洛伊德经过对词源的考证后发现,heimlich一词本身就包含了“隐藏的、秘密的、模糊的”含义,而加上了否定性前缀un-后,则有“揭开隐秘事物”的意义,也就是说,“暗恐”即揭开人们本已熟悉的秘密,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其中的否定性前缀就是压抑本身(Freud,1919:245)。

卡波蒂的黑夜小说大量书写了在城市漂泊的旅人,作品中的神秘“暗恐”并非陌生的外部世界所致,而是多与熟悉的过往和童年的记忆相关,主人公的恐惧之物正是熟悉的却又被遮蔽的记忆。小说《夜树》(ATreeofNight,1943)讲述女大学生凯深夜独自乘火车的故事,她在车厢里遇到了一对怪异的马戏团演员,二人想方设法向她兜售护身符。马戏团男子反应迟缓、目光呆滞,并对凯做出一系列亲昵举动,凯大为震惊,同时产生了一种“怜悯、恐惧和厌恶交织”的感觉:“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质,令她想逃离,她不禁想起一些事情——是什么呢?”(Capote,2004:81)而后她突然明白,马戏团男子触发了她童年时代关于恶灵、巫师的恐怖记忆。“暗恐”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沉入潜意识底层,但在成年后的某一时刻再度被触发、变形、复现。当火车里的神秘男子出现,并做出一系列富有性意味的举动时,凯童年的记忆又被唤起,也即“熟悉却被隐藏”(heimliche)的事物由此被揭开了,“暗恐”最终产生。

在美国南方哥特小说中,作者往往通过渲染暴力与恐怖来揭示人性中的阴暗,揭示政治、社会、道德观念方面的邪恶性(肖明翰,2001:94),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上帝与魔鬼的二元对立和永恒冲突则是贯穿哥特传统的持久主题(肖明翰,2001:93)。卡波蒂笔下的恐怖并非内部与外部二元对立的结构,相反,邪恶之物可能正是内在心理经验的变体。内战结束后,美国南方许多损毁或腐烂的种植园、宅邸等频繁成为一些小说中罪恶、秘密滋生的场所,这种善恶与恐怖的常见结合折射出当时美国南方社会生活中的某种集体无意识。正如霍格尔(Jerrold Hogle)所指出的那样,自18世纪以来,从内在精神世界到社会和文化层面中一些最为重要的欲望、困境和焦虑根源都可以从哥特小说中找到痕迹(Hogle,2014:4)。美国哥特文学的风格植根于南方社会的紧张和失调中,南方田园诗般的生活景象之下是奴隶制、种族主义和父权制的压抑之物,他们在哥特小说中以弗洛伊德式的“暗恐”形态回归和复现了。

2 动摇的现实感

卡波蒂黑夜故事的背景多在城市,而且其恐怖的气氛并非凄厉沉重的,而是梦幻轻盈的。真实与非真实叙事互换,梦境与现实交错,超现实情节穿插营造出的漂浮感,成为其早期小说的突出特点。耶特斯(Jentsch,1906:216)指出“暗恐”时常引发一种失去方向的体验(lack of orientation),弗洛伊德也写道,曾经某一天他在意大利的一个陌生小镇闲逛,因不熟悉路况,他三次反复走进同一个小胡同,路边始终站着几位浓妆艳抹的妇女,这使他恐慌,“这种感觉会让人想起在某些梦境中所经历的无助感”(Freud,1919:237),他将这种难以把握的现实环境和动摇的真实感也归因于“暗恐”。

卡波蒂从南部乡村来到纽约,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带来的震惊和断裂是造成其“现实感动摇”的原因之一。他在40年代塑造了一批从南部乡村来到大都市纽约追寻梦想的青少年人物形象,他们与现代都市相遇时,其童年回忆、往日生活的不幸以及心灵深处被压抑之物再度显现。在经历了经济大萧条及复苏之后,40年代的美国迎来了经济的高速增长期,当时的纽约物质资源丰厚,大众文化和娱乐产业繁荣,大量人口涌入纽约,从1890年到1940年,纽约人口从250万爆炸性地增长到了750万(维耶,2016:150)。少年卡波蒂离开他依恋的亲人和熟悉的乡村来到纽约,他年轻的母亲并未给予他足够的关注和爱,大都市生活引发了突如其来的孤独、疏离和恐惧,他在小说中再现了这种感受。这一时期他笔下的人物大都经历着过去和当下的冲突,他们在纷繁复杂的纽约生活中无法找到精神的栖息地,在纽约的孤独感和漂泊感唤起了童年时期在故乡生活的相似情感。

在小说《关上最后一道门》(“Shut a Final Door”,1947)中,主人公看似已经适应了大城市的富足生活,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却因为幼稚自大频繁伤害了朋友、爱人,最终被城市和上流社会抛弃。之后不论他辗转到哪里,总能接到一个神秘来电对他说:“沃尔特……你认识我的,我们认识很久了。”(Capote,2004:129,133)在沃尔特的生活脱轨后,他关于原生家庭的记忆也渐渐浮现,并与纽约的重要人物混杂在一起,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故土、家庭、老友在他的成年生活坠入深渊后化身成为一份穷追不舍的嘲弄,神秘来电便是其象征物。主人公被迫背负着旧日记忆的负担来探索新的城市生活,正是在过去与当下经验的断裂之中,他产生了幻觉。

童年经验并非天然地携带着阴暗或痛苦,但与纽约经验的碰撞中,温馨的往昔记忆也会转变为一种无法重返的美好创伤,这一点在《灾星》(“Master Misery”,1948)中得到了突出表现。打字员西尔维娅和小丑奥莱利通过售卖自己的梦来赚钱,小丑赚钱后买酒喝,便能“在蓝天上旅行”(Capote,2004:163)。“梦”即被压抑之物,卡波蒂借小丑奥莱利之口写道:“梦就是灵魂的思想和关于我们的秘密真相。说到这个灾星,也许他没有灵魂,所以他只能一点一点借去你的灵魂。”(卡波蒂,2012:207)小说没有交代西尔维娅究竟为何独自在纽约漂泊,但在情节中穿插叙述了其童年家庭生活的美好和意外失去。在音乐盒打开的瞬间,14岁的生日礼物、祖母、哥哥、房子、春天的丁香、门廊的秋千都在瞬间闪回,但这一切“全都不在了,她想呼喊着他们的名字,现在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卡波蒂,2012:204)。西尔维娅是现代城市街头的典型游荡者。本雅明写道:“巴黎教会了我迷路的艺术。”(2001:205)游荡者巡视着城市,感受着错综复杂的景观带来的震惊和茫然,体验着现代性的瞬息万变和支离破碎,但《灾星》中,西尔维娅对故乡的怀恋却为其城市体验注入了更为复杂的情感元素,她的恐惧、孤独和迷茫共同造成了现实感的动摇。

在小说《无头鹰》(“The Headless Hawk”,1946)中,神经症患者D.J.也是以游荡者的形象出现在男主人公的视野中,后者凝视着她漫无目的地散步、吸烟、穿过街道,D.J.出现在纽约的一个雨天,当时公共汽车如同“一条绿色肚皮的大鱼”,行人的面孔“就像起伏的面具”,“整条街都像在水里”(Capote,2004:92),她也是漂浮在城市中亦真亦幻的存在。游荡者是大城市的产物,一个人被剥离他所属的环境就成为一个游荡者。卡波蒂笔下的人物正是处于无目的的漂泊与繁忙都市的裂隙中,他们游离于城市秩序之外,是妄想症患者、被抛弃的人、侏儒小丑、兜售梦境的人,是被排斥的失语者。城市街道是一个公共的、敞开的空间,但街道上的每个行人都遮蔽着自己的过往,这一庇护与裸露的辩证法是大城市所特有的。当《灾星》中的西尔维娅卖掉了关于回忆和秘密的梦境之后,她再次穿过中央公园时就不再恐惧,她接受了在城市空间中完全的裸露状态。

3 压抑变体与“二重身”

在卡波蒂早期的黑夜小说中,尽管不同的故事中包含着不同的“暗恐”,但它们归根结底“只有一位主人公,讲述了同一个故事”(Nance,2009:3),一个关于“熟悉”与“非家”彼此转化和裂变的故事。“暗恐”作用常通过“复影”(double)机制来实现,这是一个被压抑之物被替换并重复的结构。当事人潜意识中被压抑之物以不同的变体重复地出现,此种变形在梦境中很常见,而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清醒时也时常产生类似的幻觉和恐惧情绪。弗洛伊德分析了德国作家霍夫曼(E.T.A.Hoffmann)的恐怖小说《沙魔》(Nachtstücken)并指出,传说中能夺去孩子眼睛的沙魔作为恐惧的原型对象,经过了两次变体后不断地在主人公纳撒尼尔的生活中复现。两种变体都犯下了同样的罪行,即夺去主人公的幸福。参照弗洛伊德对该文本的解析不难发现,这种“替换重复”的结构在卡波蒂早期小说中也十分突出。

小说《无头鹰》中,来自南方、漂泊在纽约的女主人公D.J.已呈现出明显的妄想症特点,她反复提到一位意大利人,并将许多人误认成这个人物,显然她心中被压抑之物开始了多种多样的变体,重复出现在她生活的各个角落,她对文森特说道:“他长得就像你,像我,像大多数人。”(Capote,2004:103)而《关上最后一道门》中的主人公沃尔特精神状况正常,因此他有能力来旁观这些压抑之物的变体。他在醉酒后环视着酒吧中的陌生人,感到他们与记忆中重要的、被自己伤害过的、爱过的人们形象重合了——“比如那瘸子,看着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了好几个:欧文,他母亲,一个叫波拿巴的男人,玛格丽特,都是这些人外加很多的人。”(Capote,2004:132)对于这种形象的叠合,沃尔特解释道:“他越来越认识到,人生的经历就是个圆周,没有哪刻能够被孤立和忘记。”(Capote,2004:132)这段话几乎阐明了卡波蒂早期小说中“压抑复现”的基本模式,人的意识就像一块弗洛伊德所谓的蜡制复写板,每一次心理经历都会留下痕迹,即使表层的意识已经淡化,但痕迹却不会消失,创伤和恐惧经验不断叠加,最终会在蜡版上留下一个复杂怪异的形象,陌生到令人无法辨认。《无头鹰》中的“德斯特罗尼利先生”之于D.J.便是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形象,他是原初恐惧的变体。

“替换和重复”是“暗恐”作用于当事主体的直观模式,这种结构背后潜藏着关于“二重身”的集体无意识根源。二重身(Doppelgänger)在德语中意为同行者、并肩行走的人,后被引申为双重自我、自我之如影随形的裂变体。弗洛伊德认为人形玩偶便是寄托“二重身”愿望的例证,他指出在小说《沙魔》中,男主人爱上了机械玩偶奥林匹亚,就是将一个理想化的、不受威胁的自我投射到了玩偶身上。弗洛伊德进一步地将“二重身”的愿望推至集体无意识层面:初民恐惧死亡,出于保存自身的愿望,他们创造了自我的复制品,正是在永生不朽的心愿促使下,古埃及人用稳定性高的材料来复制死者的形象。也即“二重身”起初包含着对抗死亡的意图。当小女孩对洋娃娃交谈时,她并不感到恐怖,而是希望洋娃娃复活,只是这种自我留存的自恋机制逐渐“从一个不朽的保证,成为死亡的神秘预兆”(Freud,1919:235)。

在卡波蒂黑夜小说中,自我的“二重身”或他人的变体频繁成为主人公们的威胁和困扰,而这些变体的出现也都与城市经验密切相关。小说《米利亚姆》(“Miriam”,1944)中,丈夫过世后,63岁的米勒太太居住在纽约,独自面对孤独的冬日、熟悉的街道和一成不变的生活。一天,她偶然结识了一位怪异而跋扈的小女孩米利亚姆,后者逐渐从城市人流密集的电影院入侵到她的私人住宅中,纠缠并折磨着她,凌驾于她之上。大量零散而强烈的暗示表明,米利亚姆实际上是米勒太太幻想出来的,且是与米勒太太截然相反的另一个自我,她以一个更强大的他者的姿态出现。米利亚姆的出现表面来看是出于现代大都市的偶然,她似乎来自纽约这座城市任意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但实际却是米勒太太沉睡已久的潜意识被触发。

城市如同一个开关,城市中无限叠加的面孔、无限陌生的事物都为压抑变体提供了条件。40年代的纽约已经成为一座光与电的城市,游乐场、梦幻乐园受到欢迎,这座城市对于外来移民而言是令人眩晕的幻觉。勒·柯布西耶称它是“一颗巨大坚硬的钻石,金光闪闪,无可匹敌”(维耶,2016:182)。城市不仅带来了震惊和孤独体验,也在精神和道德层面挑战着传统。战后美国经济高度繁荣,纽约上流社会生活浮华,纸醉金迷,这些场景也随着卡波蒂本人的阶级跃升而出现在他后期的写作中。卡波蒂成长于基督教氛围浓厚的南部乡村,而战后纽约青年人的精神状态和道德生活都与宗教传统相悖离,在小说《无头鹰》中,宗教训诫以一种沉重的形态显现在男主人公的生活中,城市经验对宗教生活的解构仍是卡波蒂40年代创作的隐含主题。

4 想象界与象征界的裂缝

卡波蒂的黑夜小说主人公多为青少年,因而他所书写的不只是从乡村到城市的经验转换,也是关于成长的故事。其早期的半自传体小说《别的声音,别的房间》(OtherVoices,OtherRooms,1948)讲述了一个“寻父”的过程,作为儿子的乔尔未能顺利地适应父亲所代表的象征界法则。他因母亲过世不得不去投奔多年未见的父亲,他十分担心父亲对自己的形象不满。13岁的他体型弱小,皮肤白皙,缺乏男子气概,他透过车夫的凝视看到了自身的残缺,并焦灼而痛苦地等待着作为大他者的父亲对自己做出最终的宣判:“唉!他为什么没有刷牙,为什么找不到少校的箱子和一件干净的衬衫?他飞快地把鞋带系成蝴蝶结,喊道:‘请进!’挺直了腰板,准备给对方一个最好的、最有男子汉气概的印象。”(Capote,1994:21)

卡波蒂本人及其笔下的多数人物从乡村进入城市以后,都经历了在想象界和象征界的裂谷中彷徨的过程,他们身上携带着难以掩饰的儿童性,从而难以进入社会体系中,这些人物身上常常同时呈现出衰老与幼稚的双面特性。在小说《无头鹰》中,文森特在梦中背负着一个面目丑恶的老人,D.J.则背负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婴儿,无法摆脱的儿童性在象征界的凝视下显得怪异,或遭遇衰变。在拉康看来,自我并不是自己的主宰;人们苦苦寻找自我,而当他们找到它时,它却外在于我们,总是作为一个他者而存在,被自身无法掌控的外部力量所决定,永久地被限定在与自己异化的境地(刘文,2006:26)。拉康认为父亲是直观的“大他者”,将在镜像阶段结束后引领儿童进入象征界。而在卡波蒂黑夜小说的分析语境中,城市所携带的文明、时尚的象征性也同样是南部乡村儿童成长中的大他者,城市大他者也要求主体从他者的欲望中观看自身,这便是小说《过生日的小孩》(“Children on Their Birthdays”,1948)中博比特小姐的悲剧。

20世纪40年代正是好莱坞的黄金时代,纽约这座城市被影像和大众媒介贴上了极富魅力的标签:繁华、时尚、多元化、现代化。生活在美国南部小镇上的博比特小姐受到好莱坞和报刊的影响,试图与乡村生活保持距离,努力模仿城市生活。她年仅10岁,却每天梳妆打扮,按照成年女士的标准要求自己,举手投足和处世姿态都富于表演性,竭力模仿当时流行的好莱坞女星。博比特小姐是一个悲剧儿童,她的过分早熟反映了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间的差异,同时也是乡村日常生活和大都会浮华想象之间的断裂。

此外,卡波蒂笔下那些漂泊在都市中的人物无法给予爱也难于回应他人的爱,这一点在后期作品的《蒂凡尼的早餐》(BreakfastatTiffany’s,1958)中仍然是卡波蒂书写的重心。大量“爱无能”的主人公呈现出一种无法满足的“现代都市病”,也体现了拉康所提出的自我欲望之不可能性。“欲望既非性欲与快乐,也非出于对爱的单纯需求,而是前者减去后者的差额,是与他者不断更新、冲突、变化的象征力量。”(拉康,2001:263)拉康认为在镜像阶段,在欲望的原始场景中,是母亲对婴儿的欲望成就了后者的欲望,也即欲望实则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对卡波蒂笔下的人物来说,爱的能力也同样是互文的,一个人对他人的“欲望”——包含了对他人的爱恋、接纳、信任以及使彼此生命相互联结和交织的心愿——都是以他人对自己同样的欲望为前提。正是因为自我的欲望不是自在自为的,它是一种伪欲望,因此它永远处于与他者关系的动荡结构中,永远指向一个不满足的缺口。《无头鹰》中的漂泊者文森特不断寻找又抛弃一些不健全的女性,他的欲望总是无处安放。于他而言,他所交往过的这些有身体或精神障碍的女性,全都携带了关于失败的隐喻,她们和纽约这座城市一样支离破碎,他无限地逼近欲望对象,却永远无法拥有它。

卡波蒂与他同时代的美国南方小说家哈珀·李(Harper Lee)、麦卡勒斯等人一样,都擅长书写社会边缘群体,如残疾人、畸形人、生性古怪以及性别认同异常的人。但在上述这几位作家的笔下,“怪人”身上负载了社会性的压迫结构。相比之下,卡波蒂笔下的“反常”则更向内,指向主体与他者的必然关系,以及这些本已被压抑的对立如何再次浮出水面困扰着主人公的精神生活。在这一点上,卡波蒂的恐怖与其他南方小说家不同,他笔下的暗恐是被纽约城市经验所触发的。卡波蒂的虚构型写作都是内倾式的,他的重心不在于审视宏观的社会结构及其演化历程,而是将视野深入到了社会所触发的心灵现象。

5 结语

卡波蒂早年的成长经历坎坷而不幸,初入纽约,这座繁华大都市带来的震撼和恐惧感都直接影响着他的早期写作,而父母之爱的缺失以及自身外貌的特殊性都影响了他与自我的认同过程,卡波蒂本人也在大他者的凝视中不断寻求自身。但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被压抑之物可以通过治疗和疏导逐渐平息并进入文明的秩序、转化为超我。回顾卡波蒂一生的创作,他笔下的人物也经历了从精神“异常”到“正常”的转型过程,小说色调也由黑暗转向明亮:在早期黑夜小说中,人物与自我的“二重身”分离并搏斗,而后期的长篇小说《冷血》(InColdBlood,1966)、《蒂凡尼的早餐》则已经褪去了神秘的、死亡的隐喻,主人公们走到白昼之下,在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中不断追寻答案和平衡。在后期成名作《蒂凡尼的早餐》中我们仍可以看到旧作品以及卡波蒂个人经历的痕迹,霍利·戈莱特利和《过生日的小孩》中的博比特小姐、《灾星》中的西尔维娅甚至卡波蒂的母亲妮娜·卡波蒂(Nina Capote)都有高度的相似性①根据Robert Emmet Long,卡波蒂的母亲妮娜·卡波蒂原名Lillie Mae Faulk,生于美国南部乡村,少年时代相貌出众,到纽约后改名妮娜。这段经历与小说中卢乐梅的经历十分相似,都是经过更名和“改造”后在男性中斡旋,摇身一变进入上流社会。,她们都是漂亮而幼稚的女孩,心怀一夜成名的明星梦,这些故事事实上都是同一个故事,主人公都面临从自我理想走向理想自我的精神困境。在《蒂凡尼的早餐》中,霍利是卢乐梅(她的原名)的“镜中我”,她始终被这个“优雅苗条的上流社会女士”的虚幻形象挟持,小说的结尾处表明霍利或许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与意外死亡的博比特小姐、失去灵魂的西尔维娅相比,她被寄托了更明亮的期许,这或许亦可视作卡波蒂自我疗愈的里程碑。随着卡波蒂适应并融入纽约的大都市生活中,他最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纽约人,他接受了这座一度令他茫然、恐惧的巨型都市,于是早期黑色、梦幻、神秘的南方风格也随之淡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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