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中的空间转换与动物伦理

2020-12-31 15:13郑州大学张山鸣
外文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女作家阿波罗公寓

郑州大学 张山鸣

一、引言

《朋友》(TheFriend)是美国作家西格丽德·努涅兹 (Sigrid Nunez, 1952— )的第七部小说类作品。自2018年2月出版以来广受好评,并荣获2018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作品的内涵极其丰富,涉及了多个主题,如师生关系、作家的焦虑、死亡、两性关系、人与动物的关系等等,反映了努涅兹对社会问题的深刻思考。在这些主题中,“动物” 是作家一直关注且想创作的一个话题。在作品的封面上,一只巨型的大丹犬占据了主要的位置,其故事情节更是围绕动物——大丹犬来展开,且除了大丹犬 “阿波罗” 以外,其他主要人物都没有姓名,这足以表现 “动物” 在这部作品中的重要性。小说的内涵虽然丰富,但情节却并不复杂。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我们所经历的后人文时代,叙述者是一位女作家。女作家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导师、曾经的情人)突然自杀,留下了那条整日与他做伴的巨型大丹犬。朋友的自杀给女作家 “我”和大丹犬都带来了无比沉痛的打击。后来这位朋友的妻子找到 “我”,请求 “我” 将大丹犬阿波罗领走,因为它整日守在门口并时常在夜里哀嚎。尽管 “我” 所租住的公寓禁止养狗,但出于对大丹犬的同情和对朋友的思念,“我” 还是不顾一切地将阿波罗带回了家。最终,女作家和大丹犬不仅互相治愈了彼此,也被公寓的住户和管理员所接受。由于阿波罗已经年迈,又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所以整个公寓都充满了难闻的气味。为了清除气味,女作家与大丹犬暂时搬到了一个海边的小木屋,故事也以他们在海边的生活结束。

国外很多期刊都对这本书进行了评论和推介。《书单》(TheBooklist2019)在推荐这部作品时评论道:“作家西格丽德·努涅兹在作品中总是能够用一种时而幽默但总是眼光独到的表现手法来体现作家写作、忧郁、狗的陪伴等主题”(Bush 2018: 37)。 《纽约时报》(NewYorkTimes, 2018)对作品也进行了盛赞,认为它是一部迷人的作品,虽然是以喜剧的方式来结尾,但故事整体上却是以一种哀悼的基调来书写。除了大量的评论之外,学者比杰·西尔科克斯(Silcox 2019)在其文章《伟大的科技奇观》(Great Tech-spectations)中,讨论了小说中的数字技术。而放眼国内学界,对作品的研究仍处于空白阶段。可以说,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国内,《朋友》这部思想丰富的作品犹如一块璞玉待人发掘。本文从动物伦理的角度对作品进行解读,并试图从大丹犬的几次空间转换之中,发掘其背后所体现的动物伦理观的流变。这不仅有利于推进国内外学界对作品的关注和研究,也有助于唤醒现代社会中人类的动物保护意识和动物平等观念。

二、动物伦理观

动物伦理观指的无非是人对动物的看法。从古至今,西方动物伦理观经历了不同的流变。《圣经》中记载,上帝创造动物和人类后,便赋予了人类管理权来照料这些 “会移动的活物”,“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辖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Bible: 28)。这一举动经常被解读为上帝赋予了人类对动物的所有权。在古希腊,人已经在自身当中辨认并分裂出了对立的动物性和人性 (语言—逻格斯—理性),然后把后者当作是人的真正 “本性”,把前者排斥成 “非我”(李金恒 2019: 185)。亚里士多德将自然中的存在物按照具有完美理性的上帝和天使、有理性的人、有感情的动物、活着的植物、无生命物体(石头、尘土等)依次排列。亚氏和他的大多数前辈,甚至现代社会中的许多人都坚信人是唯一拥有理性、能够分辨善恶、有语言能力的动物。这一对自然界等级的划分和动物无理性的论断直接影响了接下来中世纪的哲(神)学家们的动物伦理观。奥古斯丁认为,动物的非理性本性使得它们应该服从我们人类。阿奎那提出,所有的动物都是天生受人支配的……人既然被造为神的形象,就比其他的动物高,这些动物就理所应当服从他的管理者 (Aquinas 1922: 7)。

尽管中古哲学家们大都否定动物有理性的说法,但通常不否认动物能够意识到或感受到痛苦和快乐。到了近代,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却否认了这一点,他认为动物就像机器,或者说“自动机”(automata),像精密的钟表一样无意识地运转。康德也认为动物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它们的存在只是人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对动物的责任就是对人的间接责任(indirect duty)(Kant 1963: 239-240)。这种对动物的间接责任并不是出于动物所受的痛苦,而是人类如何对待动物会影响或决定他们如何对待其他人——动物成了证明人高尚节操的一种方式。哲学家海德格尔则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出发,认为“石头是没有世界的,动物的世界是贫乏的,人类是创建世界的”。 总而言之,上述的这些哲学家们体现了极强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

19世纪中叶,达尔文《物种起源》的出版,将人类从“万物之灵长”的神坛拉入与所有生物平等的队列,打破了人类一直以来妄自尊大的幻想,人类中心论由此受到猛烈的冲击,传统的动物伦理观开始解构。仁慈主义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首先提出要把道德关怀运用到动物身上,并提出要以感知痛苦的能力作为标准来确定人对待动物的态度。边沁的动物伦理主张直接构成了动物解放论(1)与动物权利论一同构成现代西方动物伦理的两大主要流派。的理论基础,代表人物彼得·辛格(Peter Singer)认为,区分人和动物的基础是自我意识的存在与否。在著作《动物解放:对待动物的新伦理》(AnimalLiberation:ANewEthicsforOurTreatmentofAnimals)中,他提出,“感受痛苦或享受快乐的能力是具有任何利益的先决条件,必须满足这个条件,我们谈论利益才有意义” (辛格 2006: 8)。但实际上,对动物感知能力的强弱依靠的仍然是人类的主观判断,所以很难对此做出区分。动物权利论在对动物解放论的观点进行批判和反思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所有的动物应当拥有与人一样的道德地位,受人尊重,免受伤害。而这一主张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做到。生态女性主义者们看到了两者的局限性,并认为动物权利论与动物解放论所主张的动物伦理皆以理性为主导,充斥着男性中心论思想,是一种 “正义伦理”(ethic of justice)。由此,生态女性主义者提出了一种以 “关怀伦理”(ethic of care)为核心的动物伦理观,提倡在共情(empathy)的基础上对动物进行道德关怀,与动物进行对话,关注动物自身的诉求,尝试站在动物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将动物视为生态环境中的重要一环。虽然这种主张也有着很大的争议,但相对于动物解放论和动物权利论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代表着人类对动物伦理认识的又一次进步。

与生态批评家和动物研究者一样,“后” 理论家们,如德里达、德勒兹、阿甘本等也对动物问题有着关注,他们都从自身的角度出发,主张对人与动物二元对立的消解与人类主体的去中心化。德里达通过在浴室中赤身裸体被猫凝视的经历,开始对人与动物的关系进行反思,重新思考动物是否也具有主观能动性、人对于动物来说是否也是一个 “他者化” 的存在等一系列问题。德勒兹则用一种绝对非人类的方式来思考动物,其 “生成-动物” 的视角为人和动物建立平等的友谊关系提供了基础(周亦张 2019: 47),但他倾向于生成的动物是 “集群”(pack)的,而不是单个的动物个体。另外,德勒兹更注重生成动物的过程,而不是动物本身。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其著作《同伴物种宣言:狗、人和重要的异类》(TheCompanionSpeciesManifesto:Dogs,People,andSignificantOtherness)中,创造性地将人与狗的关系定义为 “同伴物种” (companion species):动物是人的 “同伴物种”,人也是动物的 “同伴物种”,它们的相互需要和社会联结构成了同伴关系的基础(但汉松 2018: 29)。

可以说,西方动物伦理学一直在以一种递增的态势发展和建构,这一建构从未间断且正在走入西方主流话语。不管是动物伦理学家、生态批评学家抑或是女性主义者,对动物伦理的主张都很难一时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实现,但是虚构的文学作品却让我们看到了可能,也对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带来警醒和反思。动物伦理正在以积极的态势走进文学,《朋友》这部作品中所讲述的动物与人之间的感人故事,正是实践动物伦理新主张、给人类行为带来反思的绝佳文学场域。小说中,大丹犬阿波罗在人类社会经历了由公园、豪宅、公寓到海边小屋的几次空间转换,每次的转换,不仅代表着地理空间的突破,也体现了动物摆脱他者身份,找回主体性身份的过程。

三、公园与豪宅:物化的动物

在《朋友》中,公园与豪宅是体现动物被物化,失去其主体性的重要场所。与现代化城市中的高楼大厦相比,公园中布满着人造自然景观,是一个被人类掌控的半自然化的空间。在与男教授相遇之前,阿波罗一直在公园中流浪。根据男教授后来对 “我” 的讲述,阿波罗在公园时落魄不堪。他虽然看起来是一只纯种的大丹犬,也已经被绝育过,但是他的脖子上并没有戴颈圈或是标签,所以男教授推测,这是一只被遗弃的狗。众所周知,狗在上万年前就已经被人类驯化,成为最早进入人类社会的动物种类之一,人类将狗从自然中剥夺,迫使其成为人类社会中一员的那一刻起,理应对其承担相应的责任。根据《圣经》中所记载的内容,上帝赋予了人类对地上一切活物的管理权,也预设着人类将对地上的一切活物负责。年迈的阿波罗曾经作为人类的宠物在城市中生存,当不被人类需要时,他的 “主人” 便将其看作可以随意丢弃的物品,抛弃在 “自然” ——公园中,任其自生自灭。小说中的兽医也说道,“人类丢弃宠物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狗可以为了自己的主人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人类却永远都不会这么做”(Nunez 2018: 84)(2)本文中引文的汉译均为笔者自译。。

德里达认为动物的痛苦具有打断和影响人类的能力,动物具有很多打断人类的方式,挑战人类的思考,唤醒人类的责任(李俐兴 2018: 63)。当男教授在公园中看到阿波罗的第一眼时,阿波罗落魄的样子便引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四处打听,企图为阿波罗寻回原来的主人,却一无所获。之后,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收养了阿波罗,将他带回了自己的豪宅中。男教授的豪宅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我” 也曾经去过那里几次,并被房中豪华的装修所惊艳:“内嵌的书橱,漂亮的地毯铺在古老的胡桃木地板上,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当代作家本质上是多么地资产阶级”(13)。(3)本文此类引用都引自Nunez(2018)。空间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实际上是充溢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苏贾 2004: 122)。与同样身为作家的 “我” 相比,男作家所居住的豪宅绝非仅仅是上层资产阶级物质生活的外在体现,它同样也象征着男性优越于女性的社会地位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是 “性别” 与 “阶级” 空间表征的集合体,传达了作者对现实社会中男女作家不公平境遇的控诉。出于同情,男教授将阿波罗带回了豪宅,但他对动物的保护欲却充斥着菲勒斯中心主义思想。阿波罗进入豪宅这个男性权力空间后,便成为男教授的私有物品,被迫接受他的命名。他为大丹犬起的第一个名字为 “Dino”,这个名字包含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指流浪汉,表示狗的生活经历;第二层是指恐龙,意指大丹犬庞大的身体。后来,男教授认为 “Dino” 这个名字对这只狗来说过于正式,最后改叫为 “Apollo” ——大丹犬一直被誉为狗中的 “Apollo”。为动物命名的行为正是人类将自己视为造物主、妄自尊大的表现:一个是有发言权和观察权的男教授,另一个是只能被看着、保持沉默的阿波罗。而男教授将这一行为进行了两次。此外,为动物命名的背后是人类语言符号化的表达。在齐泽克看来,对事物的符号化表达预设着人类特有的语言暴力:语言简单化了被指涉之物,将之贬低为某个单独的特征。它肢解事物,破坏它的有机统一,将它的局部和属性当成是自主的(齐泽克 2012: 55)。

在与教授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成了阿波罗在世界上唯一的 “朋友”。然而有一天,教授突然选择了自杀。作为动物,阿波罗自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男教授的消失,但他却因此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笛卡尔曾做出动物是机器的论断,然而事实却是,“他们不会自杀。他们不会哭泣。但他们可以而且确实会崩溃,他们可以而且确实会心碎”(45)。阿波罗每天都在门口等男教授回来,甚至还拒绝进食。后来男教授的妻子找到女作家,说教授在世时曾想要将阿波罗托付给她。虽然女作家所在的公寓不允许养狗,但出于对阿波罗的怜悯和对男教授的怀念,她最终接受了阿波罗。就这样,阿波罗被当作男教授的遗产送给了女作家,最终仍是以被物化的身份结束了在豪宅的生活。

几千年来,通过人类社会的驯化,动物沦为一种为人类服务的工具。在国内外的法律规定中,宠物皆被视为人类的私有财产,可以作为动产转让。尽管许多宠物被视为家庭中的重要成员,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不平等。一旦动物与人类的利益发生冲突,人类往往会为了自身利益牺牲动物。新冠疫情爆发伊始,当动物可携带病毒的言论流出时,有多少无辜的动物被自己的 “主人” 从高楼上残忍抛下。在《朋友》这部作品中,通过公园和男作家的豪宅这两个社会空间,作者努涅兹不仅刻画出了大丹犬阿波罗两度被人类物化,失去主体性的形象,也对动物没有情感的机械动物伦理观进行反驳,为现实生活中人类随意丢弃动物的行为带来反思。

四、女作家的公寓:找回动物主体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一个写作的女性,首先必须具备的条件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她把这一空间看作女性为自己争取到的对人生独立观察和思考的空间。《朋友》中的女作家 “我” 虽然有独自居住的公寓,但却是租来的,并不属于自己。相对于男教授的豪宅,女作家租住的公寓也略显寒酸:“我的公寓空间极小,像阿波罗这样体型庞大的狗根本没有空间来回走动”(28)。且不论是房东还是管理员都是男性,可以说,在公寓这个狭小的空间内,阿波罗和女作家无时无刻不在被男性权力的目光所凝视。生态女性主义动物伦理学认为,动物受压迫的根本原因并不是 “逻格斯中心主义”,而是 “菲勒斯中心主义”,女性与动物在其笼罩之下有着相似的命运。公寓明令禁止狗的出现,但除公寓之外女作家与阿波罗又没有什么去处,所以她只好告诉管理员,阿波罗只是暂时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很快就会离开,以此来暂时逃避公寓的规定。

动物作为人类社会的他者是受凝视的对象,面对来自人类的高压凝视,动物无法与人类进行平等的眼神交流。来到公寓的第一晚,“我” 喊阿波罗的名字,“他抬起头来,转过肩来,斜视着我”(40-41)。在刚进入女作家公寓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波罗总是对我保持警惕,“他会时不时地看向我,但又立刻将目光移开”(39)。而女作家平时会对阿波罗进行观察和思考,这种观察更倾向于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所提出的 “佛观花” 式的凝视。这不是注意力被分散的,带有掠夺性的凝视,也不是将沉思转移到肉体之上的浅薄失误,这是一种可以为思维提供升华和纯净能力的物质和精神的沉思(Jay 1993: 538)。在收养阿波罗之后,女作家并没有为他重新取名。“我喜欢这个名字。但是如果我讨厌这个名字,我也不会想着去改变它” (47)。她甚至有时还会不断思索:阿波罗从一出生到现在一定被取过好几个名字,如果没有人类的话,他真正的名字会是什么?这一追问体现了女作家尝试抛开人类对动物的规训,发现动物自身主体性的尝试。众所周知,德里达通过早上在浴室被猫凝视的经历,对动物的主体性进行过追问,对传统的动物伦理学提出批判,但在哈拉维看来,对于他的猫来说,德里达没有履行一个简单的 “陪伴物种” 的义务;他并不好奇这只猫当时在做什么,感觉什么,思考什么(Haraway 2008: 20)。 德里达的好奇心指向的是哲学与伦理学的内部,虽然他充分批判了其他哲学家如何拒绝与动物交换凝视,或者仅仅将动物视为文学与神话中的意象,但却没有能够真正启程去进入动物的世界(但汉松 2018: 30)。女作家总是尝试进入阿波罗的世界:“我想知道他是否也会对事情有所期待……我甚至想知道他是如何回忆过去……” (174)。她不仅对大丹犬的主体性进行了思考,还将其看作朋友,跟他进行交流: “怎么了,小伙子?你睡得好吗?”(175) 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 Murphy)呼吁人对动物进行“生态女性主义对话”(ecofeminist dialogics),让人类学会阅读动物的方言。“非人类的他人可以被构成说话的主体,而不仅仅是我们说话的客体”(Murphy 1991: 50)。除了用人类的语言跟动物沟通之外,女作家能够通过阿波罗的肢体动作来理解动物的语言:“他向前走了一步,向右走了一步,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左右仰起头:这是他说WTF的方式”(131)。

关爱伦理主张,我们有道义上的责任去关爱所有我们可以交流的生物,不管它们与我们有多大的不同(Donovan 2009: 16)。为了使阿波罗振作起来,女作家尝试每天为他放音乐和按摩。除了上课的时间之外,她没有离开过阿波罗。女作家对阿波罗的善意和关怀使他放下了心中的防备,渐渐走出了抑郁的情绪,也找回了其主体性,成为一只“真正”的动物。他开始与女作家进行眼神交流:“刚开始的时候,我有时发现他盯着我看,我一回头的时候他便转过身去,现在他经常把他的大脑袋放在我的膝盖上,用一种说话的表情看着我”(174)。他会在家门口迎接女作家的归来,甚至还会半夜为她盖上被子。女作家在治愈阿波罗的同时,也被阿波罗治愈着。在遭受失去挚爱之人的打击后,女作家曾经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精神开始恍惚,“有几次,我发现自己在某个地方,不记得我是怎么到那里的;当我出门办事时,却忘了要干什么。我会把上课必须要用的课程笔记忘在家里;我会记错医生们的预约,然后去错误的办公室……”(123)但自从阿波罗搬进公寓之后,女作家的这些不正常行为变得越来越少,也变得更加依赖阿波罗。在此,作家西格丽德·努涅兹借小说中的女作家之口,使哈拉维的“同伴物种”概念得到了十分精到的诠释。

虽然公寓管理员被阿波罗这样一只庞大但温顺懂事的狗深深打动,但为了自己的职位,他不得不多次提醒女作家,如果不将阿波罗搬离公寓,她将会与阿波罗一起离开公寓。女作家尝试直接联系房东,请求阿波罗留下来,但因涉及个人隐私,管理员拒绝向她提供房东的联系方式。面对如果不抛弃阿波罗就居无定所的两难境地,女作家丝毫没有犹豫地选择了留下阿波罗,“不管奇迹会不会出现,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什么能够将我们分开”(146)。作为同伴物种,他们之间形成了哈拉维所言的一种“无法摆脱、相互矛盾的互构关系” (Haraway 2008: 12)。后来奇迹确实出现了:一天上午,管理员带着好消息敲响了女作家的门,告诉她,阿波罗可以在公寓留下来了,因为公寓中的住户没有一个人对阿波罗的存在表示不满,于是他向房东提出建议,阿波罗可以作为一只服务型动物(support animal)留在公寓中。

福柯曾经说过,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在公寓这个男性权力空间内,阿波罗与“我”之间的感人经历将公寓中的所有人打动,也成功地将公寓的禁狗令打破,阿波罗得以在公寓中继续生存。大丹犬与女作家对压迫的反抗并不是通过与男性力量的理性对抗,而是结合成为一个共同体,用情感的力量引起男性的共情。这种解决问题的范式也为我们带来反思:在日常生活中,情感或者感性的存在往往带有贬义色彩,被人们所排斥,但在试图打破男性与女性、人类与动物等二元对立的形式时,不再通过一味地理性思维而是通过情感这种以柔克刚的方法来解决是否会更有成效?

五、在海边:走向生物共同体

虽然阿波罗得以在公寓中留下,但由于他越来越年迈,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公寓中充斥着狗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来过这里的人有的说公寓的气味就像马厩,有的说像动物园。女作家虽然尽力打扫,但味道却挥之不去。当他们迫切需要离开公寓一段时间让味道消散时,“英雄” 出现了——一位男性朋友将他在海边的房子提供给女作家和阿波罗住。

在美国文学中,海的意象经常出现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在浪漫主义时期,海作为自然的象征,多出现人与大海斗争的故事情节,反映了人对自然的征服欲望,衬托出人物的顽强意志和不屈服的精神;在自然主义时期,大海象征着自然界神秘的力量,反映了人类力量的弱小。到了20世纪,由于人类生态意识的觉醒和各种环境保护运动如火如荼的开展,大海在文学作品中的角色渐渐演变成为人类的精神栖息地。大海是开放的,流动的。它不仅是孕育生命的场所,同时也以广阔的胸怀包罗着海中生存的万物。大海处在人类社会的边缘,与城市空间中的各类限制不同。如果说大海作为自然中的一部分是人类社会的对立面,那么海边则作为自然与人类社会的过渡地带,将这一二元对立消解。潮涨潮落之间,海的边界变化不定。这正如人与动物的概念并非是固定不变的,人与非人的关系也是动态变化相互生成的过程(李俐兴 2018: 67)。

哈拉维的动物思想一直以人和狗的关系为主轴,但最后谋求的也绝非是人对狗无条件的宠爱,而是在为世界谋求一种普适意义的伦理-政治建设(但汉松 2018: 185)。当阿波罗与女作家在海边散步时,不远处也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与狗在玩耍,“我们看着狗跳进水里去接那个人一直扔给他的棍子。这个男人只有一只胳膊”(207)。由于女性与残疾人无论在真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里都是被忽略、被书写、被边缘化的群体,因而女性作家对残疾人抱有同情、怜悯的态度,在创作时会有意无意地注重或刻画残疾人的形象(陈彦旭 2010: 57)。残疾人的出现使得此时看似平淡的画面极具深意。在海边这个非同质化的物理空间,努涅兹巧妙地集合了人类社会的三种 “他者”:女性、动物、残疾人,且每个生命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打破了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体现了作家对所有被边缘化生命的关怀。彼得·辛格同样认为,动物解放运动应该与其他各种围绕压迫的解放运动同时展开,动物解放运动不仅仅是 “道德问题,也是严肃的政治问题”(Singer 1990: iii)。

事实上,除了这些“他者”之外,还有努涅兹对于自然问题的深刻思考。来到海边之前,阿波罗不会与任何动物起冲突,但他会吃一些昆虫,“我见过你咬苍蝇和其他昆虫,令我担心的是,其中也包括一些叮人的昆虫。有一次,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你,你就吃了一只巨大的蜘蛛”(202)。生态女性主义动物伦理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且相互联系的,每个生命都是生物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在故事的结尾,当阿波罗躺在草坪上时,努涅兹用她富有诗意的语言描写了成群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的画面,“一大群蝴蝶,像一朵细小的白云飘在草坪上”(211-212)。他们本应该对阿波罗这个吃昆虫的动物感到恐惧,但当“他们像五彩纸屑一般密集地落在了你的身上,而你——却没有抖动一下!” (212)此刻,所有的生物仿佛回到了原初的平等状态,一个万物和谐统一的画面跃然纸上,一种多元、复杂的生物共同体由此形成。大丹犬阿波罗不仅与人类社会达成了和谐统一,而且与自然界中的万物结成了生物共同体。

海边这两个看似平淡的画面,体现的不仅仅是作者努涅兹对动物他者的关怀,而是对所有被人类社会边缘化的群体的关怀,在这里,哈拉维所言的一种 “普适的伦理-政治建设” 得到了操演。后现代伦理提倡重新确立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一种新的牢固的道德关系——承认差异,尊重他者,担负对他者的绝对责任,建构为他者的自我和为他者的人道主义,建构超越民族、种族、国家等最低限度的后现代伦理共同体 (陈世丹 2018: 88)。在努涅兹的笔下,这个后现代伦理共同体便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结合而成的生物共同体。

六、结语

空间的叙事不是空洞无意义的纯粹场景描写,而是赋予深刻现实含义的(樊晓君 2011: 24)。小说中地理空间的转移与动物主体性的重建同步进行,最终被物化的动物,在人类的关爱中打破了人与动物的二元对立,同时也实现了人类、动物、自然三者之间的和谐统一。整体来看,小说《朋友》围绕大丹犬展开叙事,是后现代动物伦理在文学上的一次成功演绎,传达了作家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和对后现代动物伦理的呼唤,也为现实社会带来深刻的警醒与反思。透过小说,能够启发我们对现实中的行为做出调整。借用华裔后殖民理论家谢平的话,想象性文学就是一种 “世界构” (worlding) 的操演性力量,它能 “依照一种规范性的伦理-政治眼界去改变这个世界”(Cheah 2016: 6)。但作品中所折射出的思想也有对现有动物伦理的突破,为理论本身带来了反思,例如激进的女性主义动物伦理认为,同为人类社会他者身份的女性与动物应该进行联合,以此来打破男性的压迫,但在小说中,女性与动物成为同伴物种之后,得到的并不是自由,反而每次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得到男性的帮助才得以继续生存。这也给女性主义动物伦理带来启发:一味地排斥男性也并不能给女性或者动物带来解放,反而容易陷入二元对立的陷阱之中。总体来说,作为一部极具思想性的作品,《朋友》值得更多国内外的学者来关注。

猜你喜欢
女作家阿波罗公寓
贝尼尼和《阿波罗与达芙妮》
前滩禧悦公寓
阿波罗13号与与重返月球
共享公寓
回望阿波罗11号
数字公寓
“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丛书总序
穿过市井烟火气的民国女作家
两位获诺奖女作家笔下的女性“逃离”之路——《逃离》与《到十九号房》之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