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河
安徽省涡阳人,现为安徽日报报业集团江淮时报副总编,省作家协会会员,多家电视台、电台时事评论员。先后在全国多家报社开设专栏,已出版散文集《四十一阵疯》《最美的传奇》等。
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不可移动,只能丢在老家;另一个可以随身携带,心安处便是故乡。本书记录了作者在两个故乡生活的点点滴滴,倾诉了作者对故乡无奈的回望,如乡村麦场上的夏夜,早就不在了的照相馆,不知踪影的皮匠,曾经成为镇上风景的上海知青,曾经风雷一样喧嚣了乡村的长河工,还有每个乡村都会有注定要被忽略的剃头匠,至今在一些陋巷还残留着的皖北小吃,以及一路走过的中学、县城、长江边上的商业城市、大学和省城的生活……这些回望与思考,饱含了作者对乡村命运的担忧,对乡村逝去的无奈。作者极力挖掘人们对生活、对命运的思考,作品充满生活情趣,文笔细致通俗。
那天,妻在她的微信圈里發了一个电子音乐相册,很单薄,只有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四只大小不一的篮子,她写道:“收拾东西看到公公留给我们的唯一物品,怕不能长久保存,就制作了这个音乐相册。这是公公的亲手遗作,永远的怀念尘封在记忆里。”
那一天是2015年10月30日,距我父亲去世,正好两周年。
父亲去世后,我也曾尝试着写一点文字,但每次提笔,都心如刀绞,神思恍惚,最终还是停了下来。甚至,两年的时间,“父亲”两个字,我都不敢去触碰,一碰就疼。
父亲是在我的怀里安详地走的,熟睡一样平静。我现在仍然不明白,那时,我怎么能够如此淡定地给父亲亲手换上寿衣,给他最后一次擦脸,最后在他耳边喊一声“爸”,一直到把他安放在冰棺之后,我才瘫倒在边上,放声痛哭……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离开家之前,我把父亲生前编的篮子在房间一角整齐地码好,想想,父亲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了。
父亲在固镇县初中毕业后,被送到农校学习一年,毕业后却分到了涡阳县,然后又被安排到曹市镇供销社。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父亲有着一手好的农活。我小的时候,家住在镇西头的二郎庙旁边,一个狭长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棵枣树,枝叶婆娑,和院门口的一棵枣树枝叶相望。秋霜一打,父亲就拿着大大的剪刀,站到凳子上,给枣树修剪枝条。春末,枣花开的时候,甜香四溢,引来无数蜜蜂嗡嗡而至。等到枣子成熟,我们弟兄几个在地上铺上床单,用一根长长的竹竿,胡乱地朝树上打去,青的、黄的、红的枣子噗噗落下,满地打滚。父亲抽着烟,站在堂屋门口,看着我们欢笑中手忙脚乱的样子,只是笑。那时的父亲,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戴着苍青色的帽子,像一个将军,帅极了。
院子门口,有三条并列的小河,父亲在河与院门之间的空地上整理出一片菜园,根据季节种上不同的蔬菜:青绿的黄瓜、通红的番茄、青红交杂的辣椒、翠绿的白菜、长长的豆角,还有从土里露出半截的萝卜……父亲把畦垄整得横平竖直,竹篱笆扎得整齐匀称,让四季都在小小的园子里长出无限的生机。那些年月,父母要养活我们正在长身体、胃口极大的兄弟六个,多亏那个菜园,不但弥补了他们工资的不足,还让我们有了水果的替代品,从而让我们的童年水灵灵地鲜活着。
后来,家搬到老供销社的院子,父亲已经退休。他又把门口废弃的砖头一点点捡出来,再用农家肥慢慢养土,终于把一块别人眼里不可能长出庄稼的板结土变成了暄腾腾的菜园,任何植物,只要父亲种下去,施了魔法一样,一概蓬蓬勃勃地长。只不过,年老的父亲新整的菜园,已经不再有物质贫瘠年代的意义,更多的,成为孙辈们的乐园。孩子们回到爷爷家里,拎着小铲子,提着小篮子,万分新奇地在菜园里挖一根萝卜,铲一撮韭菜,摘一把眉豆。父亲抽着烟,站在菜园边上,一边提醒他的孙子们别摔跤,一边看着“丰收”的孩子,只是笑。
父亲刚退休的时候,闲不住,在四里外的一个村子承包了几亩地。别人眼里的国家干部,突然变成了十足的农民。父亲置办了全套的农具,每天和村里人一样去地里除草、打药、捉虫子。他种的小麦、玉米、山芋总是比其他人的产量高出很多。到了收割的季节,我们弟兄几个再忙都要抽出时间回来帮父亲割麦子、掰玉米、挖山芋,我们拉着板车,一趟趟把收获的庄稼从地里拉回来。父亲像个娴熟的庄稼把式,指导我们正确地干农活。父亲说,包了地,就不能亏了地,人不养地,地就不养人。父亲还说,干农活,就要有干农活的样子,干啥都一样。
父亲说这些话,往往都是在收获了地里的庄稼之后,望着房间里堆满的粮食,抽着烟,搓着粗大开裂的手,眼角堆满了笑纹。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因为瘦,脸上的皱纹更密,更深。
年老的父亲慢慢干不动农活了,我们也一个个都有了工作和家庭,在我们的劝说下,他退了田,专心侍弄他的菜园。
春节后,每个小家庭都要各自返回了。父亲拿出一摞篮子,说,你们一家拿几个回去吧。
我们这才知道,父亲竟然还有一手精致的篾匠活。他把二哥商店里废弃的包装带收集起来,一根根洗干净,用完整的包装带编出篮子底部和篮筐的经,再用剪成细长条的编制成纬,细长条在父亲的手下欢腾跳跃,一天下来,就编成了一个篮筐,再用粗铁丝收口拧上提手,用包装带把铁丝提手包裹一下,别提多密实了。包装带有不同的颜色,父亲还能在不同的部位巧妙搭配不同的颜色,浑朴而不花哨,却又跃动着老去岁月的沉着。
父亲编的多了,街坊四邻挨个地送,逢集的时候,整条街的人出去买菜,拎的都是父亲的篮子。
我们劝父亲,适当做点手艺活就当锻炼身体了,但别太累,常年日久地坐着编,对腰和颈椎不好。父亲笑着说,我多编几个篮子,不会得老年痴呆哩。
有一年中秋节,我提前一天回家。正是逢集,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编篮子。看见我突然回来,父亲有些慌乱,嘴里叼着的香烟一下掉到地上,他一边忙忙地收起篮子,一边说:“你们提前回来咋不打个招呼?你妈去街上买菜了,我去叫她回来。”
正说着,母亲回来了。
母亲两只手上各拎着摞在一起的十多只篮子,一进院子就说:“今天一个篮子都没卖出去。人家现在都不用这个了,都用……”
看到从屋里走出的我,母亲张口结舌,父亲为制止母亲而挥动的手掌僵在半空。
原来,父亲这么辛苦地编篮子,竟然拿到街上去卖。父母退休后都有退休金,尽管不多,维持老两口的生活绰绰有余,我们弟兄几个还隔三岔五地给父母寄些钱,他们怎么还编篮子卖呢?要知道,让原来也在供销社工作的母亲提着篮子,像卖菜人一样蹲在街边叫卖,这是一向爱面子的母亲不可能做出的事。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母亲终于道出了实情。为了我们兄弟六个上学、当兵、上大学,父母的工资实在入不敷出,只能借东家还西家地四处借钱,一来二去,等我们兄弟几个参加工作,父母已经背了不小的一笔外债。父亲退休前两年,因为和另一个同事共同承包供销社的一个商店,又亏损了几万。所以,父亲后来承包土地、编篮子,就是想挣点钱把债还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和你妈没什么本事,你们兄弟几个结婚,都没给你们什么钱,咋能再给你们增加负担?我和你妈现在还能动,能挣一个是一个,慢慢还,人不死账不烂。”父亲嗫嚅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低下头,捡起地上的剪刀,拿起一根包装带,沿着茬口剪了下去。剪刀咔嚓咔嚓地响,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
后来,母亲终于不再去街上卖篮子,但父亲还在继续编。只不过,他开始尝试编一些更小、更巧的篮子,雅致得像一件件工艺品。每次我们回家,父亲都得意地拿出来给我们看,在每个篮子里放进花生、水果,给他的孙子孙女们玩。走的时候,父亲从他的菜园里摘下时鲜蔬菜,一样样在篮子里放好,每家拿走一份……
父亲走了,他的菜园也荒废了。母亲问,那些编了一半的篮子咋办,我说:“留着吧,让我们每次回来,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