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老太

2020-12-30 07:31陶文进
上海故事 2020年12期
关键词:东滩幅画一等奖

陶文进

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可我全然不顾,焦急地站在车外,用目光扫视着马路上的行人,希望能从中发现我学生的身影,但是我失望了。离展览作品截稿只剩最后一个小时了,我只能钻进轿车,准备离开。

突然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驶来,挡在了我们的面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下车来。我傻眼了。老太太是我执教的油画班年龄最大的学生,她叫耿雨珠。

这次市里组织“我看上海”油画比赛,社区学校上星期才通知,许多学生因来不及准备而放弃。耿雨珠更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她儿子在安徽黄山,儿媳9月初临产,老太太计划在昨天赶去安徽。现在她怎么还在上海?老太太告诉我,为了完成画作,她火车票改签了。

老太太从出租车里捧出一个大镜框,这是她花10天时间完成的风景油画。我接过画作,顿时感到眼前一亮。这是东滩湿地公园的一幅夜景,一轮圆月挂在空中,一望无际的芦苇布满滩涂,木栈道曲折有致,湖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画作让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

老太太问:“这幅画能参赛吗?”我笑道:“不仅参赛没有问题,还有得奖的可能!”我的话是有依据的。东滩湿地是上海两大国家自然保护区之一,画作反映的是上海生态环境建设的主题。再说画作本身布局合理,色彩和谐,笔触细腻,所以得奖的概率很高。如果考虑年龄因素,作品出自一个70岁老太太之手,那么得奖更是多了一份胜算。

“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年纪大几岁又怎么了?所有作者都是平等的!”老太太说话的表情很严肃,不像师生间的对话,而像法庭上的辩论。我笑着说:“我说的是假如,而且只是我随口一说,你不必紧张。”我无意中看了看表,老太太顿时紧张了,时间不早了,她急匆匆赶往火车站。

我走进美术馆,比截稿时间早了10分钟。美术馆馆长尚敬是我中央美院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带去的8幅作品中,尚敬选中了3幅。在老太太那幅《宁静的东滩》面前,他足足看了5分钟,大加赞赏,我心里自然喜滋滋的。

“但是,还是有缺陷的。”尚敬说道:“东滩是鸟类自然保护区,为鸟儿带来了栖息的好去处,但是画里没有体现,要是添加几只水鸟,那么这幅画堪称完美了!”尚敬学识渊博,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我暗暗佩服。

我立即找来了油画工具,在画上添了几笔。虽然只花了5分钟,但是添上去的六只水鸟,栩栩如生,顿使整个画面灵动起来。站在画前,仿佛能听见水鸟用细脚拨动水面的哗哗声,扇动翅膀的啪啪声,用尖嘴啄鱼的啫啫声。

我掏出手机把修改好的油画拍了下来,通过微信发给了老太太。个把小时过去了,微信没有收到回复。我立即联系了老太太的儿子,他说动车还有一个小时到达黄山,母亲现在还在途中。这时我才想起老太太没有买流量,无法上网,她至今还不知画作修改之事。我要求他儿子告知母亲收一下微信,然后给我一个电话,他答应了。

回家后,我始终关注着手机,生怕漏了老太太的来电。四个小时后,我实在忍不住,才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電话。”我心急火燎,而老太太异常平静:“儿子给我说了,我也看见了你对画作的修改。”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难道那幅画改得不好吗?”我问。

“画改得很好,非常好。但是,此画的作者还是我吗?”我不加思索地回答:“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我是你的指导老师,而且我动得并不多,只动了几笔。你不用怀疑,我不可能要添加名字的!”

老太太还是冷冰冰的语调:“不是你提加名字,是我提的!这里面有你的劳动,更加准确一点说,你的修改,使这幅画一下子上了几个台阶!”

接下来就是一场唇枪舌战。我一再声明我不会,也不同意加名字,但是老太太不听,她坚持她的立场,还说如果不加名字,那她就“撤展”!撤展?这玩笑真的开大了。展览会已经四平八稳,布展结束,现在撤下一幅画,而且是在展会最中心的位置撤画,这太莫名其妙了!

曾经听人说,好心有时也会办坏事,当时自己不理解,现在是真懂了,此话一点不错。要是我今天不作修改,那么平安无事;要是我改了画但是不发微信给老太太,那她不知道,也没有事情。现在既成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我拗不过老太太,只能同意加上我的名字。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馆长尚敬,虽然他也感到意外,但还是同意了。

画展顺利进行,来参观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我也去过几次,最后一次尚敬把我叫进了办公室,悄悄地告诉说,这次实行观众投票评选。根据目前的统计,《宁静的东滩》得票最多。还有三天画展就要闭幕了,尚敬叫我通知老太太出席闭幕式,并上台领奖。我打电话把美术馆的安排通知了她。

老太太如约而至。当她看见自己的杰作时,满脸红光,还拉着我在画作前留了影。下午三点,展会进入最后一项议程——颁奖。我和老太太坐在台下第一排,她轻声问我:“如果我们真的得奖了,谁上台领奖呢?”我笑着说:“那当然是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太太诡异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可能发生出乎你意料的事,希望你谅解!”

老太太的这番话,没有引起我的警觉。她能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不就是领个奖吗?对此我不屑一顾。这时尚敬宣布获奖作品,一等奖果然是《宁静的东滩》,作者是我和老太太。当读到我名字姚笛时,身后好像有人在议论,但是声音很轻。

尚敬示意老太太上台,老太太向我欠了欠身子,然后走上台去。尚敬把奖杯递给老太太,但是她没有去接,而是拿起了话筒。我看见这一反常的举动,立即想到刚才她说意外之事,我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的心跳加快了。

老太太从容不迫:“刚才领导宣布《宁静的东滩》得了一等奖,其实我很惭愧。这幅夜景里的芦苇、滩涂、月亮、栈桥是我画的,但是水鸟不是。是我们社区学校执教的姚笛老师添上去的。姚笛老师是个好老师,他责任心强,热心公益事业,他画技高,出类拔萃。是为了帮助我,也是为了让这幅画更好,他对画作进行了修改。我要向姚笛老师表示感谢!”说完老太太朝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台下的我大汗淋漓,我真不知道她说这些干什么,更担心的是她还会说什么。

老太太的发言没有停:“大家知道,这次画展是业余作者的油画展示。姚笛老师是著名的油画家,他替我修改了几笔,但是画作的层次大大提高,与原稿大相径庭,这才得了一等奖。我觉得这对其他作者来说不公平。所以我拒绝接受一等奖。”

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老太太走下台来的时候,观众给予雷鸣般的掌声。几个评委临时商量一下,由尚敬最后宣布,姚笛只是添了几笔,作用不大,而原稿功底深厚,技艺娴熟,所以保持原来的评定,一等奖得主依旧是老太太。

老太太再次上台:“我出生上海,40多年前去黄山插队落户,认识了我的老公,他们家家教严家风正,在那里我学会了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虽然这话带有宿命的色彩,但是我把它作为我的座右铭。这次一等奖的奖金一万元,我愿意拿出我的那一半五千元,捐给外来子弟学校购买美术用品,让喜欢绘画的孩子享受绘画,享受快乐。谢谢评委,谢谢大家!”

我真的被感动了,老太太说的意外事原来是这笔奖金。我坐不住了,大步流星走上台去,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我说:“我赞成你的做法,应该把奖金全部捐出去。同时我想对你说,油画教学,我是你的老师;做人道理,你是我的老师!”

台下再次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老太太悄声问:“姚老师,你觉得我这个学生,是不是有点倔?”我打趣道:“领教了。我见过很多古怪的老太太,但是我没有见过像你一样古怪的。是你让我开眼界了,你是世上最最古怪的老太太!”

(插图/陆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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