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庞大的诗歌群体依然是当今诗歌世界的重要书写者,就拿20世纪以来群星璀璨的美国女诗人来说,她们已经让我们满眼闪烁:玛丽安·穆尔、伊丽莎白·毕晓普、格温多琳·布鲁克斯、露丝·斯通、玛丽·邦索、丹妮丝·列维尔托夫、安妮·塞克斯顿、艾德里安娜·里奇等等,这么多的现代派女诗人,训练有素的她们参与到20世纪以来人类诗歌进程的积累中,提供了异常丰富的写作经验。一个整体流转起来的诗歌写作,她们迥异的文本构成美国诗歌的新经典。
这些出类拔萃的女诗人令我们惊讶,即便如此,清单之外的美国女诗人,还有不少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比如美国诗歌天空中的这颗隐秘的蓝星,她就是经翻译家倪志娟为我们擦亮的诗星雷·阿曼特劳特。虽然阿曼特劳特在中文世界还没有建立起足够大的声望,但这不影响你对她一见倾心,我们有必要去凝视这颗蓝星,感受她的神秘与光亮。雷·阿曼特劳特是普利策诗歌奖的获得者,其诗歌从创作异常澎湃的美国诗歌中异军突起,足以说明她是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是有辨别性的诗人。当然,一个诗人为他人关注,首先取决于她自己的诗歌特点以及她为世界呈现了多少以往没有的诗歌形态。
阿曼特劳特这样极简的诗歌风格对于一些写得不够干净、语言缺乏变化的诗人来说,就是一本很好的诗歌教科书,是一本未来之书,也是一本摆脱之书。阿曼特劳特说“隐喻形成了/一个壳/在它之下/是每种经验的/裂缝”,在经验的裂缝里,我们可以窥见其诗歌写作漏出来的光。阿曼特劳特用美国作家詹姆斯·谢里的话来说,是先锋诗人。她对时事、记忆、性、死亡、疾病、宗教、异议、心理学、社会问题等题材都有所涉猎,更多的自然之物和生活之事,聚集在她的身体里,被编织和拆解之后,再一次思考,让文字变得可感,可信。“每一个演员的脸/好像经历了/同样勇敢的战斗/才得以保留在角色中”。阿曼特劳特在诗歌书写时经历了思想的历险或者冒犯,真谛保留在她的诗里,眼前的形象变成心灵的观念之后,她思虑过的一切让她的诗歌性感而前卫起来。上帝把灵验的力量刻入圣事,诗人把魔力之词写进句子。“癌症建立了/一个自由市场/在你的内脏中”,诗歌如此触目惊心,阿曼特劳特在人世的沧桑中艰苦卓绝地建立起诗歌思想“自由表达的市场”。
丢弃多余的东西是诗歌写作的一种勇气。诗歌就是删除不必要的词语,与内容叙述表达无关的都必须毫不留情地抛弃。阿曼特劳特不像一般的女作家患上文字的强迫宣泄症,没有把注意力淹没在灰色的文字海洋。她寥寥几笔就抓住事物的本质。简洁的风格到了几近神化的地步。不过,我也怀疑阿曼特劳特是不是删除得太多了。我们看到,时间在其语言里加速成空间,变成内在的运动。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让变化的语言跟上自己思维的脚步。短句就是速度,就是子弹,就是闪电,一下子击中你。加速让阿曼特劳特取消了枝蔓,她总是能区分一道光与下一道光。
跳跃性大的诗歌,经常给我们造成理解上的痛苦,因为句子与句子之间省略的部分似乎也隔离着不同的情景。在我看来,有时候,阿曼特劳特的诗歌创造可能建立在不连贯的意识上,就像索莱尔斯说的,从一个到另一个有机体,从一个到另一个事物,经历了同一性的断裂。我这样的臆想也许歪曲了阿曼特劳特的诗歌构建,但我也知道诗歌中的不连贯意识,书写时被心灵的剪影所打断,反而能帮助作者勾勒出一个思想上尚未完成的动作或意念。某些时刻,语言通过自我聆听达到自我认知。在《精深》这本诗集中,不时跳出一些类似散文诗的段落,它不但在节奏上对诗歌的形象观感有所改变,也在叙述上印证了诗人并非经常出现不连贯意识。无论如何,写作上语言表达的模糊移动所产生的多义性、不确定性、荒诞性或者无限性永远是诗人的兴趣所在。翻译过大量英美诗歌的优秀翻译家倪志娟在译后记中谈到翻译雷·阿曼特劳特的各种疑虑,我想这就是文本创造给我们带来的困境和度量。
希尼说:“诗歌不能承受失去其基本的自娱的独创性,它成为一种语言历程的欢乐,以及对世界上万物的表现力!”阿曼特劳特的诗歌在另一个维度上暗通着希尼的诗歌之念。阅读阿曼特劳特的诗歌,你会发现她对语言的持续发现,语言成为自身的一部分,甚至是社会意义上的装置。诗歌唯有通过语言建立语言才成为诗歌。阿曼特劳特打开语言的牢笼,赋诗于语言,语言又还我们诗歌,在时间的某处塑造社会。每个作家都在用自己的眼光了解世界,就像每一位诗人用语言独立绘制世界的图景。带着感受力和想象力在连续体的纹理中去体验社会与人生,这是阿曼特劳特以自己的方式与诗歌发生联系。她对正统的东西表现出某种谨慎,所以她的整本诗集没有设置感受中心。诗歌作为语言改进的途径,我们看见阿曼特劳特以勇者的身影走过来。一个值得凝视的诗人,有时候,她传奇的生活也是精彩的诗歌。一个诗人的写作并不能代替她的生活,她的生活是她自己的另一道精神取向。遗憾的是,我们对阿曼特劳特的人生了解有限,但她的文字支配着我们的想象力,支持了情感单独的飞翔。“暗地里,我仍然是/——,神秘客”,神秘客经过后,所有的一切消失在玫瑰色的光芒中。
诗歌是一种启示,但它的言语该如何去暗示?作者与读者在精神的交织点上相互感受到奇妙之处,才有无限的开启。在颠覆与认知之间,我似乎触摸到阿曼特劳特的自我表达:这些词全是错误的。“语言,也被认为/是一个神的/栖息地。”她把语言视为神,但同时她又很叛逆:“诗歌/对它们自己死去的文字致辞——/装模作样的荡妇”,矛盾和反讽产生着她诗歌的张力,以致她亮出自己底色:瞧——我正在合作!/我能撕裂自己/继续发言。阿曼特劳特挑战着诗歌的叙述和构造,她不再用过去的方式观察熟悉的事物,就像她发言:“于是,饥饿/发明了光”,诗歌并不按照事物本来的面目加以体现,“我经过,仿佛经过/是重新思考某种事物”,诗人总在寻找她要的东西,去忠实于需要感知的材料。诗歌写作就是不断去改变语法,忽视词的常规用法。她写到“一个遗失的/词/不期而至的/方式。/你现在对它/不再有兴趣,/只想/知道/它曾去过何处”,对于那些公共的词语,就像人云亦云的事,阿曼特劳特在不断回避,她要的是随时爆发的语言。在旧的框架结构里,话语言说方式有所改变,思维才能四射光芒。阿曼特劳特为未来某个时刻抛出了生命线,一种超越生平经历的生命意识,就像她期待后世拥有自己的位置:我们已被安排好席位/在来世。
抽象是阿曼特劳特诗歌的一个特点,是她实现自我的一个写作手段。抽象是一门技艺。事物距离具象的东西越远越有魅力。在某种程度上,时间与空间的契合点上,她与她的材料分离。她的诗歌在她的意识之里,也在意识之外。她的诗歌不像我们以往看到的作品,用各种比喻、暗喻什么的帮助你去理解诗歌背后的观念,也就是取消了持续的抒情与叙述。这样的诗歌就像不追求故事讲述的电影,不通过情境来影响心理。诗人以一种无限感的方式反省人类思想的不同片段,这种无限感时为后退,时为前进,就像抽象做成的飞行器,有点随心所欲。建立在专注上的抽象,会更有诗性的空间感,但对细节的过度抽离,想象的语言也就失去依托。当然,她的表现形式越抽象,她所表现的事实就越简洁。从一个词语的出发走到另一个词语的接收,阿曼特劳特似乎做着孤独的梦。“在你的梦中我们在一片遥远的土地/我看起来完全不同”,她复制着大海的孤独,“在忧伤的空虚之间”,永恒沉落。“我的多少/可能失去/而相似留下?”,世界的乏味源于毫无知觉时刻的乏味,源于我们欲望的衰退和在人生路上对感觉的肆意挥霍,但诗歌永远像诗人的异议,存在着。
诗歌是一种换心手术。阿曼特劳特在哲学之身上换上诗歌之心。“属于我的/感官的/意义/在于将生命/传递给生命?”经典的诗歌往往都藏着哲学的命名。她的短诗充满了迷人的哲思,她对记忆的理解有自己的认知:“回忆,不是/对事件的/而是对持续性本身的/回忆”,回忆与启发转译为行动,携带着她思想成熟的种子。诗歌揭示在其他状态下,被掩盖的、人眼看不见的世界。阿曼特劳特的诗歌中有着很深的揭示,比如她对死亡的理解:“死亡是胶卷上的/一点污迹”。哲学用在诗歌上是一种觉醒。很多时候,把这本《精深》当成哲学之书阅读,更像敞开的梦之空间。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是多种工具、文体、思想的综合体,在其间,如果哲学的飞轮运转起来,诗歌就会飞向更精深的文本。
艾略特说过,“在所有伟大的诗歌中,不管我们对诗人的了解有多么全面,总会存在某些无法解释的东西。”我对阿曼特劳特诗歌的理解达不到自己的要求。这也像她的同胞诗人马克·斯特兰德表述的:诗人写诗,他们并不指望读者在初读或第二遍阅读时就能理解。他写一首诗,希望这首诗会被读上不止一两遍,然后它们的意义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揭示出来,或者它的意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来。隐含的预期总是带给我们新的预期。我喜欢阿曼特劳特诗歌,在于不断的阅读,在于她的偶发性,在于一次次往返她的思想的地平线。她冷静、真诚、率直,一心一意让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行为、每一思想都指向每一写作的现场、心灵的经验、潜在的事实、衍生的幻想。对她来说,取信于诗歌,再没有什么比这样沉思、跃起、静默、歌唱于词语的世界更自由了。是的,因为她有着黑鸟的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