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小时候,常听人说,从我们村往西山深处走,一直走,到太行山脚三峰山那边时,好,你得小心了,那里有老黑熊,会伤人的,一巴掌把人拍昏,扛起来就钻进了林子。
这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有鹿,却是千真万确的。童年住姥姥家,最高兴的就是,小姨带我们翻几座山,到驾游村西山鹿场里看鹿。那个鹿场有上百头野鹿。它们像马一样高大,身上有斑斑花纹,见我们来了,就走近来。它们比我们还好奇,安静地看,清澈的眼神,像朋友一样温和。
我们折松树枝,伸到它们嘴巴边儿,它们不理会,把头别过去了;换成干枯的栗子树叶,把嘴一龇,开始吃,枯叶子唰啦唰啦的。
在《诗经》里,鹿鸣呦呦,像诗歌;可是真实的山鹿叫起来,“噢——噢——”像一种深邃疲倦的叹息。传说,鹿是笛声的发烧友,笛子响起,它会驻足凝神地听,颇有文艺范儿。
总想牵一只鹿回家,或骑着鹿在山林里飞奔,小姨说:“那可不成,鹿有野性,哪里容你骑它。”那,只好左看看右看看,过过眼瘾了。
那些野生的家伙,我们统称“老猫儿”,想必也包括鹿吧。老猫儿还有哪些?狼?狐?獾?野猪?黄鼠狼?总之,老家的山野里,很热闹,很多四条腿的小动物,藏匿在林子深处、草窠、山洞里,日升月落地过着它们的小日子。
一般情况下,村外的野物、村里的人,各过各的生活,相安无事;但有时,也会彼此越界,骚扰一下,给对方制造一点混乱。
比如,一大早,村口人家去喂猪,发现圈里的猪没了!一道血迹,淋漓出了村。是狼!不是它还能是谁?人们陷入一片激动的不安里,女人嚷嚷甚至哭嚎起来。一头猪的丢失,意味着一个油水丰盛的好年打了水漂。其他人家,赶紧拉来石头封高了猪圈墙,澥开石灰水,往猪圈墙上涂画了巨大的白圈圈儿。据说,狼怕光,怕亮,怕火,这是防狼最有效的办法。
黄鼠狼和狐狸,也是村人诅咒的对象。
黄鼠狼,会作假,雪夜偷偷摸摸背走人家的鸡,还悄悄刷去自己的足印,让人琢磨不透是谁做的案。这个穿着油光水亮皮大氅的“伪乡绅”,什么下作手段,都做得出来。如果发觉有人追击,它会放一个惊天大屁,臭得人掩鼻而逃。
再说说狐狸。听大伯讲,狐狸这家伙有智商,下夹子,弄不住狐狸,往往是夹子翻了,诱饵没了,狐狸却没影了。有人还水灌狐狸洞,但也淹不死它,狡猾着呢。它们从远处另一个洞口,落荒而逃。红红尾巴在黄土路上摇来摇去,火一样燃烧。
獾,也很常见。大人说,獾有狗獾,猪獾,猫獾。种类不一,模样不同。小时候去深山姥姥家,半路有一片浓密林子,走得急了,就有小动物忽地一下,隐入树丛深处。我猜想,更多的是野兔吧。兔子太多了,满山窜。
有一次,碰到了獾。它在路边,聚精会神地啃着一根玉米棒子,扁头,尖鼻,短耳,小眼睛,四肢短粗,灰褐色的毛皮,坚硬的背毛,竖起来。我惊呼一声:猪獾!
那家伙猛抬头,愣了一愣,“唰”的一下,没入了旁边的树丛。獾类,跟野猪相比,体格小,性情也不太凶猛,但是,行动机敏,很难捕捉。它们会打洞,獾洞曲里拐弯老长。村人发现獾洞,就从洞口点燃柴草,用烟熏。不一会儿,另一出口,就会有大大小小的獾,卷一身烟气,狼狈逃出来,有的被熏得发蒙,吭吭咔咔,像老头儿似的喘气咳嗽。
野兔很多,到现在,亦是如此。有个秋后,我在田野里走,看见一只野兔安安静静蹲在一处茅草窝里,两爪捧着什么,细细地啃;一听到脚步声,它倏忽一震,黄影子一闪,就消失了,快得像一个幻觉;可我分明看到它头上的绒毛临风,微微颤着,好似高度敏感的器官。
冬闲时候,有人带着亮度极高的大灯,去山上照兔子。兔子的眼睛,在白天是很敏锐的,但黑夜里强光一照,就像瞎了似的,动也不动,好似一团泥,等着人来铲到筐子里去。运气好的话,一晚能照到十几只野兔。有一次,我看到邻居捕来的兔子;面对绝境,它微抖成一团毛茸茸的土黄,但眼神和表情,不激烈,不惊恐,平静淡漠。它也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小小的头脑里,想的又是些什么呢?
我对它们充满了怜悯。
那些四只脚的山林朋友,曾给我们的生活,创造过无限的想象空间,给我们辟出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我们观察着,欣赏着,防备着,讲述着,生活和想象充满奇幻色彩。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脚的朋友越来越少。也许人类的捕猎和戕害,使它们有的灭绝,有的远离了。时代和科技发展,让我们的行走速度越来越迅疾,活动范围,越来越扩展。汽车,马达,汽油味儿,建筑的隆隆声,驱逐了那些野生朋友。没有了它们,我们的生活和想象日渐平面化,单薄乏味得只剩下了欲望和物质。我们的孩子,不要说童话,连常见的家畜家禽也不认识了。
我想,这场新冠肺炎疫情,给我们每个人的教训,肯定都很深刻,很惨痛。它警示我们,对地球,对自然,对环境,对野生动物,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尊重、敬畏和爱护它们,其实是对我们自己的最大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