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花了31.21秒的时间,从北京某区的广域网里找到了一条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线路,准备跃迁到木星。因为怕线路故障或是卡顿,他将自己的主人格做了一下备份,又将自己的所有副人格设定到了自我休眠状态,准备先把备份的主人格发送过去,看一下这条新发现的线路的状态是否允许像自己这样的数据体通过。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无趣,男孩试着再将自己的主人格备份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木星联邦的广域网听说乱得很。”男孩自言自语道,但是因为他没有重启广播信号的副人格,所以这段自言自语并没有其他数据体可以听见。男孩的眼睛盯着进度表,上面红色的光柱不住地上下跳动。其实他还没有完全数据化,所以只能暂时依靠着环境交互器在互联网里活动,这样做使他的反应速度较其他的数据体慢了很多,而且经常因为现实中的身体的各种需求而被强制下线。
在男孩就着这些事抱怨的时候,发送备份主人格的回执消息反馈了回来。经过计算,这条线路一次性最多只能允许主人格大小的数据体通过,男孩无奈,只好设置副人格分批次通过线路,主人格殿后。他先发送了味觉和听觉的副人格,过了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了带有跳跃光柱的进度表……
一个很年老的男人,手里拎着一篮水果,穿行于空旷的北京某区。走了好久,才在路过超市的时候看见了三三两两出门购置生活用品的人,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头发也白了一半了,新一代的人类正消失于世界上,只有老一辈的人还在坚守,可是坚守的到底是什么呢,男人开始对自己的未来迷茫了。他觉得现在正在大街上走动的人们才更像是行尸走肉,新世界的异类,莫名地生出些许悲恸之情来。
他到超市里买了一些速食的饺子,依稀地,他还记得这个日子该是除夕。超市配备的售货员除了五台机器外,还有一个老得可以的女售货员——这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有工作的人类了,也是为数不多的没有数据化的服务器。男人走到老售货员跟前来结账,看见老太太的眼睛几近完全眍在眼眶里,手上的皮肤皲裂,皮肤下的血管像是虬结的青色树根。
“存进电脑里的人,”老太太自言自语道,“该怎么活呀。”男人因为不确定老太太是否是在对自己说话,并没有回应。超市里人很少,愈加显得静,老太太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被好多人听了去,于是响起了一阵阵叹息的声音。
男人走出了超市,除了速食的饺子还带了一瓶安眠药。
男人回到家,打开房门,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点开衣架边上安装的个人局域网,上面显示这一个月里政府的救助金已经到账了。他转过身去打开速食饺子的包装,包装上没有帮助撕开的小齿痕,他只得去找剪刀剪开。
他走向了家里的储物柜,在即将打开柜子时眼角瞥了一下不远处虚掩的房门,当下竟踌躇起来,犹豫了好久。终于,他起身过去轻轻推开那扇门,屋子里面满是腐败的食物和排泄物的味道,逼仄而又腌臜。正中央的床上,躺着个看上去孱弱无比的男孩,身上连着好多根粗大的管子,左边太阳穴贴着个白色圆片,通过数据线连接着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没有屏幕的台式机一般大的电脑。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打在男孩的身上,显得有些诡谲和萧森。
男人坐在男孩的旁边,用手抚摸着男孩的脸,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同时还有犹豫。他的手滑过男孩的脸,最终搁在了数据线连接的圆片上,下了决心,把那圆片拽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男孩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嘴里呢喃发不出声音,还不住地往外迸出白色的唾沫,然后手脚开始痉挛,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看着男孩的样子,男人的眼睛慢慢变得发酸。
痉挛停止了,嘴里的呢喃也停止了,男孩安静下来,眼睛紧盯着男人,他试着坐起来,但是无奈精神刚由数据体转化过来,暂时适应不了身体,想动时手脚总是乱颤,原来是想抬左手的,可是却踢动了右腿,他想朝男人骂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咿咿呀呀般不知是什么的声音,最终他只好放弃了,任由男人拔掉黏在他身上的一根根管子,被抱到卧室洗了个热水澡。因为精神刚回到身体,男孩暂时没有感觉,等到感觉恢复时,他才意识到父亲把水温调得太高了,他喊了出来,却并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只是看见父亲听了仿佛慌乱得很,又急忙去调水温,结果水又变得凉了。
男孩被父亲抱到沙发上坐起来,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勉强移动手臂了,身体机能在逐渐恢复。他看着正在厨房忙碌的父亲,父亲笑得很开心,他不懂父亲为什么开心,在他看来生而为人是件很痛苦的事,要进食,要排泄,要忍受无聊,靠做一些枯燥得很的工作打发时间,活动还要受到那么多的限制。多么麻烦,不像数据化后的世界,要什么,只要下载就行了,只要找到适合的下载线路,甚至可以自己复制一个星球。空间和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哪怕封存了几万年的数据,只要解压就可以像刚写出来的一样。他还可以自由活动,哪怕是星球之间的跃迁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他看着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愈发觉得它龃龉起来。
父亲煮好了饺子,还炒了几个小菜。他过来想把儿子抱到餐桌周遭的椅子上,男孩挥了挥手表示拒绝,费了好大劲儿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向餐桌走去,跌坐在椅子上。男孩还在生父亲的气,因为父亲不仅自己不想数据化,还要求他也不可以,在男孩眼里父亲就是一个老顽固,是暴君。他想着等自己成年了,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脱离这个家,去数据化。他的家该是宇宙,不该是眼前这座龃龉的小房子。他看着他的父亲,愈发觉得讨厌。
他的父亲把饺子端了上来,给他往碗里扒拉了好几个,他夹了一个尝了尝,但是没有吃出味道,这才意识到味觉的副人格被自己落在木星了,不由地着急起来,想着随便吃几个应付一下父亲。在吃饭的罅隙,他看见父亲没有动筷,而是嘴巴一张一翕,像是说着话,但是因为失去了听觉的副人格,他不知道父亲说的到底是什么,只好当作没听见。
他停了筷,想走回自己的屋子却因为走得太急而摔了一大跤。父亲想来扶他,他伸手拨开父亲,但是不小心下手太重把父亲的手打到了一边。他站了起来,踉踉跄跄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又摔在了卧室的地板上,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床,戴好管子,其中两个最粗的,一个连着液状的食物,导向他的食道,还有一根连着厕所。他把圆片再次贴在了自己的左太阳穴上,没过一会儿,就像是又睡过去了。
老父亲的屋子重归寂静,静得吓人,空气里开始逐渐传出啜泣的声音,慢慢地,变成号啕,可是又有谁能够听见呢。时间总是最无情的东西,它一步一步地把老父亲拉进孤独的深渊。
哭够了,老父亲起身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只有远处的楼房能看到几点证明人类依然存在的灯光。他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还有城市那微弱无比的心跳。在远处的远处,有人在放烟火,跌入黑色的天幕,成了嵌在夜空中除了星子和月亮外最闪亮的东西。
但是没有听见鞭炮的声音,没有听见人的声音,眼看着远处的灯火逐次熄灭,老父亲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极强烈的孤独,像是长着三角头的毒蛇,用蛇信子缓慢地舔舐着人的心脏。
老父亲缓步走回了卧室,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叼着默默地吸,他想着饭桌上和儿子说的话。他问儿子那边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除夕;他问儿子在那边过得开不开心;他还想让儿子教教自己怎么使用环境交互器;他恳求儿子多陪自己一会儿,因为今天是除夕,该是全家团圆的日子……他还想问儿子——
“存进电脑里的人,该怎么活呀。”
一支烟吸完了,老父亲又点燃了一根,他关掉了卧室里的灯,现在目力所能及的世界上,只有这点烟火是能证明人类的存在了。老父亲拉上了窗帘,看着厚重的括纹一层层地展开,看到一切都变得看不见……
“这才更像是以后的日子吧。”老父亲自言自语道,他朝虚空挥了挥手,像是挥散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或是说谵妄。他倒在了床上,但是没有困意,他开始回忆十年前,也有可能是八九年前,总之是人类数据化发生之前的生活。他回忆着他的妻子,那时候他的孩子还很懂事,那时候除夕还很热闹,前一天超市里总是挤满了买年货的人,上了年纪的售货员老太太也没有那么显老,不会害怕那从没听说过的数据化会夺走自己的小孙子。在除夕夜,妻子会给他和儿子包饺子,妻子包的那种柳叶似的饺子儿子很爱吃,妻子曾好几次要教他,他总是推脱着不学,可等到想学的时候,教他的人却没了,等他学会的时候,没人想吃了。
他睡了过去,可是睡眠很浅,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给妻子和儿子包柳叶饺子,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大片……
人老了,总是会怀念早已故去的时光。老父亲在黑暗中摸索着,在床头找到了他的安眠药,从瓶子里倒出了两片、三片、四片,心一狠,竟倒出数不清的一把,吞到了嘴里,因为没有水,他就干嚼,并没有感觉到有多苦。他躺下来盖好被子,他好累呀,好想一直睡在梦里不再醒来。
他伸出右手在床头上摸索,拿起一个相框放在自己的胸口,相框里装裱的相片,是他和家人在人类集体数据化之前的全家福。他可以记得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妻子在阳光下泛黄的发丝,儿子手里抱着的大熊,那个时候儿子很懂事,总是缠着自己要糖吃。
“儿子。”老父亲喃喃自语道,“儿子。”
“儿子!”老父亲猛然醒悟过来,他急忙用手去抠食管,有恶心的感觉,但是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他跳下床,想去启动个人局域网呼救,可是没走两步,腿便失去了知觉,跌了一跤,额头磕在门框上,仅存的意识像是老父亲的血液一样,潺缓流出他的身体。
远处开始传来鞭炮的响声,只有零星几点,但还是使这寂静的夜晚,多少有了些除夕的味道。也不知,老父亲有没有听见。
数据化的个体并不太有时间的概念,但男孩还是觉得好像是过了好久,当他在互联网里活动的时候,明显发现自己的反应速度愈加地慢,愈加困倦,最终系统在弹出一个关于男孩身体情况的弹窗后,就把他强制下线了。下线后的男孩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开始急剧喘息,手脚痉挛。他大声呼叫着父亲,抱怨着,可是没有人听见,他又开始谩骂起父亲来,可是声音却越来越低,最终连喘息的声音也不可闻了,一切都归于沉寂。
午后的阳光病恹恹地穿过屋子里的窗帘,洒在屋子里的家具上、人的身上,死一般的静,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
【责任编辑:邓越】
本期上刊的这篇小说是一篇“走心”之作,没有独特酷炫的科幻设定,也没有波澜壮阔的剧情,但读完就是让人心中一动,跟着小作者细腻的文字走入了他创造的情感世界。但是剧情不宏大,不代表剧情平淡,部分投稿的同学常常陷入一个极端,想以“情”制胜,就在写细节的时候反复堆砌辞藻,但却导致文字琐碎,过于絮絮叨叨,该突出的地方没有突出,该略写的地方没有缩减,最终导致小说结构混乱,流于平淡,甚至不知所云。赵光辉同学在这一点上算是做得不错的,在多处抒情的同时,也做到了条理清晰,人物鲜明,所以在这一批来稿中脱颖而出。谨记,就算是以情感和气氛主打的作品也要注意人物塑造和戏剧冲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