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发(安徽)
夜半醒来,月光刚好将木窗削去一半,屋子的另一半露出微光。
夜风中,听见檐柱下乳狗吃奶时咂嘴的声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起身惊动半屋月影,墙上映出秋天斑斓的波纹。
低垂东窗的那颗小星越磨越亮,罩住树篱小院。不时有野物跑过窗下,狗叫声一片霜白。
偶尔有夜归人走过村街,身上的酒气和纸烟味飘进窗来,搅得夜色略略有些不安。
父母仍在隔壁小屋低声说话,想来是商议明天的事情,声音杂带心思,虫鸣那样轻。
墙拐角的暗影里,牛嚼干草的声音也是轻细的,有时,它会停下来发呆,长长呼一口气,像人在叹息。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从梦中醒来,聆听万物的动静,回想走过的漫长路途,而后将脸悄悄埋入枕头。
小牛犊撒开四只嫩蹄,奔跑起来溅起花叶的样子,真是招人喜欢。
她脊背上芽色一样的茸毛,顺着风的方向飘拂。一双眼眸清澈单纯,映出整个寂静的乡野。一双花斑蝶打眼前飞过,扇动隐约的花香。远天,几朵棉白的云悠悠飘着。
她很快丢下了母牛,独自来到青麦漾起的河边,起伏的河水让她露出胆怯的神情。河中央有一片蒲苇丛,苇叶刚刚泛青,蛙声从苇叶间一波一波流出来。
她回头望见慢腾腾走来的母亲,发出一两声孩子气的呼唤。
不一会儿,她突然转身跑回去,蹭着母亲的后腿撒娇,哞叫声奶声奶气。眸子里映出清亮亮的落日。
渐渐密集的蛙鸣里,升起十五夜的白月亮,那些贪玩的小路也一条条游回了村。
一阵麻雀结伴来到早晨,围着杨树上的黄月亮叫唤,沾带露水的叫声忽闪忽闪的。
麻雀们叫着叫着,晨光就铺开了,一丝丝雾气绕着草丛和野花漫游。村河上的鸭子集体抖开翅膀,一河的水花扑啦啦绽放。
在我家的井台上,母亲乳白的淘米水映出屋角的天空,那里一张蜘蛛网在晨风中晃动,月亮和一只红蜻蜓一同掉了进去。
父亲牵牛去河里饮水,母牛背上担着几根干稻草,小牛犊欢实地跑在前头,哞哞的叫声透着兴奋。晨阳在小牛浑圆的背上滚动,牧牛鸟在牛角间来来回回地飞。
早晨的空气清鲜极了,四野的麦子即将成熟,小南风弥漫淡淡的麦香味儿。父亲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他弯下腰搓落麦秸上的麦穗,拣起一粒放进嘴里咀嚼,而后喃喃自语。
日出三竿,村中柿子树下传来母亲的呼唤,这是她在喊田间放牛的父亲回家吃早饭。堂屋缺角的枣木桌子上,母亲已将煮好的咸鸭蛋,埋在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里。
晌午,在村河边遇见四五只回家的赤麻鸭,翅膀咯咯地笑着,抖落无数个小太阳。
我侧身相让,它们频频回头,向我道谢。
身后河水泛出光亮,空气中弥漫拖泥带水的欢喜,槐树叶的气味搅得格外浓烈。
在村里,午鸡打鸣,丝瓜花上停歇的红蜻蜓,翅膀映出的云山也在微微摇晃。母鸡蛋歌里飘来好闻的米饭香,村街卧在明亮的树影下打盹,酣梦轻轻。
一阵风恰时抱住树叶,鸟声哗啦啦抖开,四周静极了。
两只白粉蝶越过一丛野萝卜花,追上我,身前身后轻盈地飞舞。
光阴在东岗村就这样慢了半拍,我也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蝉鸣声嘶啦啦叫出寂静,声调透着些倦意,万物似乎放慢脚步。
树篱边毛风藤的果实无风也落,落下时的悄响,噗地一声两声,穿梭在阳光中。
小仔鸡在场院里热切地叫唤,草蚂蚱呼呼扑飞,引来一阵扬尘的闹腾。
扁豆花一夜间挂满树篱小院,叮当的香气里飞着娇小的花娘子。枣树叶边枯边落,有早熟的枣子裹着蒙尘的树叶一起落下来,秋风沿着大地滚动,流露出淡淡的清甜。
缀满青柿子的树,因多了嘶鸣的雀声,枝条似乎压得更弯了些。
远远近近的晚稻田在等待一场透雨,远天堆积的云山锈迹斑斑。
再有几天就白露了,秋意开始弥漫。而我的母亲仍在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