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飞行(小说)

2020-12-28 11:51范俊呈
鹿鸣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说阳台

范俊呈

陶小瓷让我抽空去找她,我抽空到她的住处,她人却不在。陶小瓷住的公寓不像她说的那么好找,我按照她给的路线,还差点走错路。她向我哭诉,大学毕业的这一年来,她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搬家中消磨过去的,搜寻了诸多招租信息,环境好的住不上,差一点的又觉得委屈。搬来搬去,找到这个公寓,阳台上能看到云,最终确定住了下来。陶小瓷说,你抽一个时间,来看云吧。我去的时候天已经黑尽,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唯独看不了云。我对看云兴致索然,主要是看看她。

入秋已有一段时日,广州仍然余热未消。路边的银杏树开始零丁掉落下叶子,有了萧瑟之景,但风拂到脸上,还留存着夏天的温度。街灯昏黄,树叶悠扬飘转,落在行人身上,犹如一首挽歌。我到达百度地图指示的地点,给陶小瓷发信息:我来了,你不在。陶小瓷回复:你在原地等我,马上赶回来。

我等了将近十分钟,仍不见陶小瓷的身影,我有点担心她是否清楚我等她的原地是何处。

我想应该带点什么,小区旁边有一家宠物店,我走进去买了一只猫,黄白相间,肥得像个雪球,宠物店旁边是一家水族馆,于是顺便买了一缸鱼,有五条,六种颜色。打算送给陶小瓷养,不知道她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我喜欢。陶小瓷叮嘱我带上卢曼,她说,你怎么也得把这个活物带来。我没带来卢曼,活物倒是带来了两种,算是有了交代。

卢曼来自云南,过去的一年,我们的努力都是为了在广州容身。我们在一起,很大的原因是出于相互的同病相怜。起初只是住一起,当时我刚毕业,出来找工作,在网上征询合租者,卢曼联系上我,说有合租意向,可以见面谈谈。见卢曼那天,她扎一个马尾,穿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上衣蓝白相间,眼眸深邃,笑起来有酒窝。她的笑容使我着迷。为了看卢曼笑,我常常想着法子逗她,看她配合以惯常的笑,这是我和她合租期间的乐趣来源。卢曼早我一年毕业,学校比我好,第一份工作不大满意,没干两天就辞了。卢曼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没错,工作第一天就辞了。我担心会对卢曼的日常起居带来不便,她说,你担心的话我找别人合租了。我说,那我不担心了。卢曼说,凑合住一段时间看看,再没有工作就滚回去云南。那段时间我和卢曼早晨出门,穿过长长的巷道搭地铁,各自去面试,晚上回来接着投简历。大大小小的公司都投了个遍,也都被骗过,广州把我也把她留了下来。主要还是我们不情愿走。现在卢曼回去了,当然是出于自愿。

卢曼发来在飞机上拍的照片,白茫茫的云朵如同她的肌肤,她说是云南上空的云朵,和别处的不一样。我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回复了一个笑脸。她说,你知道我在飞机上想什么吗。我说,什么都不要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就从梦乡到了故乡。她说,原以为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可是没有。我说,会好起来的。卢曼不再回信息。第二天发来一条地理位置说,降落了,向你道一声平安。我没有回复她,我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我感到有些累了。

我一左一右拎着一只猫和一缸鱼返回陶小瓷住的小区,她已经在保安亭等我了。我说,久等了。陶小瓷说,让你久等了才是。我没想到陶小瓷变得这么客气。陶小瓷领我上楼,楼道很窄,反向而行的两个人得侧肩才能通过。我把猫和鱼递给她说,送给你养。陶小瓷把猫笼放进厨房的走廊,鱼缸放到书柜上,开始脱外套。我说,这么着急。陶小瓷说,阳台有人,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热。我望向阳台,一个男人弓着身体,踮起一只脚,在摆弄一台望远镜。陶小瓷喊了他一声,男人转过身来,朝她谄笑,挤了两下眉,又专注向虚无的天空。也许没有看到我。我小声对陶小瓷打探道,他比我更好?陶小瓷说,你有卢曼了。我说,她去了云南,养病,抑郁症,两个月前医生说的。陶小瓷说,不可能,她性格那么好,这病找不上她。我说,她主动找上了这病也说不准。阳台上的男人走了下来,看样子三十来岁,属于偏矮型,脸型比椭圆更圆,却不接近圆,架一四方形边框眼镜,胡须浓翳,应是有些时日没有刮。发量稀少,掺了几根白,但镜框下的眼珠炯炯有神,不显颓靡。男人穿一件格子白衬衫,配一条黑色运动七分裤,脚上夹一双人字拖。人字拖夹得有点特别,在第二个脚趾与第三个脚趾之间,大脚趾的地方空了一块,显得不太合群。他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扔给我,我没接住,掉到了地上。我不抽烟,出于礼貌还是捡了起来。男人兀自点燃,深吸了两口,吐出浓密的烟圈对陶小瓷说,说好了今晚看电影的。我问道,什么电影?陶小瓷说,贾樟柯的新片《江湖儿女》,等会儿一起去看。我说,不太关心江湖上的事情。陶小瓷吭哧一笑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男人有点不耐烦,嗯了一声嗓子说,小瓷说你要来,一起买了票的。

看完电影陶小瓷很开心,她在前面踮着脚走,两个沉默的男人并排跟在后面。陶小瓷回过身来问,火山灰应该是最干净的吧?她雀跃地顾盼左右,没有人应和。陶小瓷感到气氛不对,自言自语说,经过高温燃烧,烟灰不就是最干净的。在场的人都知道答案,剧情告诉了我们。如果是以前,我相信我会回答她,并对电影评头论足一番,甚至可以斩钉截铁告诉她,以后带她去看火山,反正有办法把她哄开心。以后是什么时候呢,像现在这样活着,以后就顺其自然地到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过去,神不知鬼不觉。我相信他也会这般回答她,并告诉她会带她去看火山,前提是我不在。每个男人都可以对女人信誓旦旦,尽管他们从来做不到,她们还是愿意天真地相信,但有另一个男人存在时,他们会理性地发觉那样的谎言是多么滑稽可笑。

陶小瓷提议到咖啡馆坐会儿,我拒绝了。三个人走走停停,陶小瓷看出我去意坚决,找话打圆场,介绍我和男人认识。他叫张佩文,三十出头,学的是美术,想做个画家,但靠画画活不下去,进一家动漫公司工作以后,给生活带来了质的改变。我对张佩文说,你比我好,我原来是個诗人,写诗活不下去,选择了写小说,也活得不怎么样。张佩文说,惭愧得很,虽然名字是佩文,跟你们写小说的比起来,读书少得可怜,名字与人实在是不般配。我说,我挺愿意和一个画家交朋友。张佩文说,我也挺想结识小说家,不是一个,所有的小说家我都想结识,我对他们矛盾的生活充满兴趣,他们在生活中养猫同时又养鱼,不会想到猫会把鱼吃掉。我察觉到话里有茬,无心辩解,走进了地铁站。

我结合卢曼的病症约谈了心理医生,医生是个中年男子,说话却语调温婉,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全世界有三亿多人得上这个病,在我国的患病率大约是百分之四点四,也就是说,每一百人中会有四到五个人患上这个病,见怪不怪了。我说,说重点。他说,你这样的情况我见得多了,调理调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要怎么调理?医生说,不可一概而论,要根据你的职业、性格、经历等等诸多因素。我说,我原先在一家广告公司写文案,女朋友去云南后辞了职,现在赋闲写小说,每当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但他们总是不以为然。医生说,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击垮,天无绝人之路,出去旅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相信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小说家。我说,您真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医生的脸严肃起来,摆摆手说道,不是的,我是心理医生,不是心理学家,两者不能划等号。我说,我觉得您很懂心理。医生笑了起来,说,看样子是你在开导我。我说,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不假思索说,还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说,什么时候可以想?医生说,最好什么时候都不要想。

我把心理医生说的话发给卢曼,跟她说一通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击垮,天无绝人之路。我还给自己算了一卦,前程光明,我们都会很好的。卢曼发来一串风景照。我没有心情点开任何一张。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跳出一条信息,卢曼说她去做饭。我把聊天框切换到陶小瓷的界面,告诉她我辞职了。陶小瓷问什么时候。我说,那天去找你,说是看云,到的时候天黑了,没看上,倒是看了一场电影。你说抽空去找你,我那天辞职了,正好有空。陶小瓷说,卢曼知道吗?我说,她去云南以后才辞的,怕她难以承受,没敢告诉她。陶小瓷说,我明白。我说,我有个困惑。陶小瓷说,什么困惑?我说,看云的人能不能看出哪一朵云不快乐?陶小瓷说,那你再找一个白天,提前给我招呼,再来看一次。

陶小瓷住在第十一层楼,距离地面三十余米,我是第二次去见她才留意到的。那天张佩文上班去了,陶小瓷本来也在上班,被我临时的一个电话叫了回来。我对陶小瓷说,我今天午睡时做了个梦,醒来很想见你。陶小瓷说,那你来找我,我这就请假,一个半小时后见。

站在十一层楼的阳台上,极目望去,远远地能看到广州塔的上半身。阳台不大,陈设还算齐全,物件放置稍显凌乱,但各得其位,有着内在的秩序。陶小瓷搬来一张圆木桌,两边摆了沙发,说,我去煮咖啡,你躺在沙发上再睡会儿。我说,我先看会儿云吧。我盯着天文望远镜瞄了一会儿,感觉没啥意思,躺在沙发里直犯迷糊。陶小瓷端上咖啡来时我已经睡着了。陶小瓷说,你做了什么梦?我说,哪一个梦,我刚才又做了一个,有点忘记了。陶小瓷说,你说醒来想见我的那个。我说,梦到大学的时候,我窝在图书馆写诗,写得一塌糊涂,多么晚走出图书馆,你总是在等我。陶小瓷说,那会儿总能等到你。我说,我没有别的去处。陶小瓷说,可是也回不去了。我说,等了多少次,还有印象吗?她说,确定关系前有二十几次,我日记里有写,不算在一起以后。我说,发生关系前的呢?陶小瓷将笑未笑,努了努嘴说,幸亏没让你得逞。我说,你想过没有,那样等不太值当。陶小瓷说,我在一本书里看过,喜欢上一个人就一直等他,直到他知道你在等他。我说,后来我知道了。陶小瓷说,后来我也知道了,书里说的不对。我说,有一回冬天,那天是最冷的一天了吧,我走出图书馆,远远看到你哆嗦着站在冷风中,我突然想抱住你,把你举起来。我问你冷不冷,你说冷,我说冷也没办法,都怪这天气。大晚上我拉着你的手在校园里疯狂地跑,停下来时手心已经渗出了汗。你呼着热气说,你知道一个跑步的小说家,写了一本书叫《且听风吟》,刚才跑步有风声掠过耳朵,你想起这个名字。我问你小说家叫什么。你说叫村上春树。我说不认识。你看着我说你觉得我也可以写小说。我就是那一刻下定决心写小说的。陶小瓷眼神迷离,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缓缓滑进喉咙,说,我也怀念那时候。我说,毕业那会儿,你考上了教师,以为你要去乡下教书,我不想找工作,一心沉浸在小说世界里,没想到后来你还是又回到了广州。陶小瓷说,适应不了教书的生活,开学没多久,我就呆不住了,想回广州重新找工作,也是来找你。我说,那会儿我刚和卢曼同居,开始只是凑合住着,卢曼本来打算没有工作就回云南另謀出路,我心一软就同意了,是我没等你。陶小瓷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不怪你,是我来晚了。陶小瓷显然不想继续话题,顿了顿嗓子问,卢曼怎么样了?我说,医生说不用太担心,重在调理。黄猫从屋里探出头来,一摇一摆挪到陶小瓷脚边,直往她腿上蹭,陶小瓷抱起猫,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向它挑逗,而猫心不在焉,眼睛盯着别处,抬起爪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其互动。

陶小瓷放下猫,打开手机看了看说,你还有时间,我把为你留着的还给你。说完开始一层层褪去衣服。脱到一半我阻止了她,提醒她这里是露天阳台。陶小瓷说,阳台怎么了,不久前我还在阳台放一只风筝呢,风筝飞得真高,地面上的人频频仰头瞻望,比他们仰望广州塔的姿态都要虔诚。我说,没必要脱光。陶小瓷解开牛仔裤扣子,利索地往下一拉,从口袋掏出一只避孕套,匍匐到我身上,舌头缠住我的嘴唇,她的长发埋在我的胸口,清新的发香与口唇浓郁的咖啡味道在嗅觉中浑然为一体,好像记忆中一种古老植物的香味。陶小瓷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舞动起来,发出温热的喘息,一股热流蔓延到我的全身,两具重叠的身体犹如一片海域,在汹涌的浪涛中,不由自主地起伏。

我看见天空一群白鸽徐徐振翅,在恒稳的节奏中穿云而过。白鸽占领天空一隅,飞翔中呼朋引伴,因距离传到我耳里已变得稀薄。不知它们将去向何处。白鸽渐渐脱离我的视野,飞向更遥远的云层。陶小瓷呼哧带喘地说,腿麻,动弹不了了。我旋即搂住她的腰,将她娇小的躯体覆压在身下。天地浩大,白鸽必寻一处栖息,盘踞天空并非长远之计,迁徙的彼地或许还不及此处的景观。想到这里,我蓄积全身的力量喷薄而出。完事后,陶小瓷整理好穿戴,气喘吁吁地瑟缩在沙发里,额间渗出湿漉漉的汗珠,如同淋了一场雨。陶小瓷迟疑半晌之后说,我再煮两杯咖啡。

陶小瓷重新端上两杯咖啡回到座位上,我说,张佩文对你怎么样,他的年纪大你很多。陶小瓷说,我不想拿你跟他比较。我说,当然,写小说跟画画有本质的区别。陶小瓷说,那天看完电影,我想问的不是火山灰干净不干净,我想像电影里那样,有一个人,可以对他说,我想吃烧麦了,他能说,掉头,去呼和浩特,可是你和张佩文都没有。我说,本来我想说,有朝一日带你去看火山的,那一天我正好辞职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电影插曲叶倩文唱的那句:多少期待多少梦,皆因心里多孤寂。陶小瓷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成为大学时候你告诉我那位小说家一样的人。陶小瓷说,近期的打算。我说,去一趟云南,找卢曼,今天就是来向你告别。陶小瓷说,你和张佩文的区别,在于他放弃了当画家的想法,而你固执地坚信自己能写小说,但这不能说明谁更勇敢。我说,他活得比我洒脱。陶小瓷说,你也不是没有放弃,至少你放弃了我。我说,我辜负了你,可卢曼正是需要我的时候。陶小瓷说,明白。我说,你应该多到地面活动,成天待在阳台,你又不是树上的男爵。陶小瓷说,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个这样的阳台,我已经竭尽了全力,我的生活一直这样处于漂浮状态,在这个阳台,我能看见天空浩渺,看见星河璀璨,短暂逃离无可奈何的人间。我理解不了树上的男爵,你有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张佩文给了我一个翱翔于寰宇的空间。我说,这空间总归可望不可及,不太现实。

坦率说,我拿捏不准现在的我在陶小瓷心里是什么位置,我们有过难忘的过去,可时间明摆着表明了,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懒得去调度记忆,刻意将彼此淡忘。即便往昔刻骨铭心,可回忆起来莫名地多了几分刮骨疗伤的意味,回忆比忘记使人胆颤,于是我们对自己网开一面,佯装活在当下,将记忆封存,任其蒙尘。临走前,陶小瓷拿出一幅画说,张佩文给你画了一幅画,画的名字叫《星月夜》,梵高也画过,照原样画的。我接过画,画面是静止的,定睛看星河流淌,像个漩涡,盯久了还真感觉整个人被吸了进去。只能看出个大概意思,我看不出水平高低。陶小瓷说,按理说,应该张佩文亲自交给你,可是你要离开广州了,我现在替他给你,你就笑纳吧,你应该和他做朋友。我说,画我收下了,你替我谢谢他。朋友的事再说吧,以后还能不能见上面都说不准呢。

地铁里人潮涌动,正是下班的当儿,也许张佩文也在人流里,但我们没有遇见。我们融进人流,必定在人流中消失。这人世间赠予我们的无声告别,总有一天我们要由衷领受,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一次。我们各寻归处,以一去不返牵强告慰。心里涌起一股悲凉,我掏出电话,琢磨着打给卢曼,电话拨通,我又旋即挂断,要说什么都无从开口。想起那天看电影的歌,我带上耳机,想再重温一次,搜索了歌手的名字,蓦地跳出一首《珍重》,我点开播放,叶倩文唱得深情款款: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在拥挤的车厢里,面无表情的人群中,我闭上眼睛,任泪水奔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不管不顾地哭,车厢里的人瞥来杂陈的眼神。我看着他们,表情无惊无恐,忽地心生羡慕,想成为其中的每一个人,只要不是现在的自己。循环听了几遍,走出地铁,空气潮湿,也像哭过一场。我想起哭得最猛烈的一回,是小学五年级,一个午睡的时刻,我的祖父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到学校接我回家奔丧,我在公车上一路痛哭,车途在我的呼喊中颠簸。后来的人生境遇,我再也没有在人群里哭。如今时过境迁,此情此景,心境竟这般趋同。

一路上我走得踉跄,没有喝酒,却有酒醉的感觉。回到出租屋,晚上八点多,过了饭点,没有丝毫饿意。我趴在床上,想酣畅淋漓地哭一会儿,酝酿了许久,情绪总是上不来,心里尽管难受,可使尽浑身解数也挤不出一滴眼泪。索性下床,用透明胶贴上张佩文的画,拍了一张,借点艺术气息。接着房间各处拍了一通,美颜以后,挑了几张,放到招租网站。写了几句说明:房屋转租,两室一厅,设施齐全,干净整洁,拎包即可入住,末尾备注上联系电话。收拾了一些卢曼的用品,明天给她寄过去。房屋转出去,我就彻底离开这座城市。洗了澡,在电脑前正襟危坐,接续一个小说情节,写了删,删了写,反复咂摸,总觉得别扭,意味欠了点,于是一个删除键整段化为乌有。我站起身,窗外的黑夜袒露孤独,失败永远存在,欣慰在于不至于败得太彻底,假如生活能够如此删改,大概就不必患得患失。

翌日,我把东西打包,给卢曼寄了过去,顺便给她发了信息,我辞职了。卢曼发过来一张照片,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地,草长及她的膝盖,她身穿白色毛衣,一条黑色裙子,带一顶遮阳帽,头倚向一朵葵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酒窝浅显,似笑非笑,双手呵护着葵花,照片的边缘有半轮太阳。卢曼说,看到向日葵,你想到什么?我说,我想到梵高。我没有告诉她还想到了星夜画,想到张佩文,也许他还想做一个画家。卢曼说,不是呢。我说,向日葵没有你好看。卢曼说,这寓意着向阳而生。我说,你说的我都同意。卢曼说,没关系,辞了就辞了。我说,你不问问为什么。卢曼说,我也辞了,你不也没问。我说,我来找你。卢曼说,那你来吧。我说,等把房子转租出去,这房子还没到期,不然房东那里退不到押金,当初付一押三呢。卢曼说,好。我说,可能我们得过一段拮据的生活了。卢曼说,我知道。我说,谢谢你。卢曼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沿着这片向日葵地一直走,走到尽头,再从尽头走回原点,冬天的葵花,在阳光下开出花来。这么大片向日葵地,走着走着心情就舒畅了。我说,嗯。中午打印了一沓出租传单,贴往城中村的各处公告栏,回来后觉得把电话给出去不妥,下午又去一一撕掉。第二天想了想,给出去也无关紧要,于是又去贴上。

由于不用上班,睡眠有足够保证,醒来已接近中午,每天心绪难平,有一种浪费生命的罪恶感。赶紧跳下床洗漱,穿戴整齐,郑重地坐回电脑前,一个劲喝凉水。脑海里浮想联翩,打开电脑又一片空白,周而复始,止步不前。内心躁乱不安,看房间里什么都不顺眼,只想趁早逃离。看房者寥寥,绕了几个彎子,有意接手者接近于无。房子最后还是没能转租出去,房东执意房子不到期坚决不退押金。耗完了所有耐心,订了一张到昆明的机票,盘算着一走了之。

张佩文的电话是我在排队等候登机时打来的,凝噎了半天说,最近出了点问题。我说,什么问题?张佩文说,你带来的鱼缸空了。我说,里面不是有鱼吗?张佩文说,鱼被猫吃了,猫卡在鱼缸里,被水呛死了,也可能是淹死的。我问,什么时候?张佩文说,上个月。我说,陶小瓷没告诉我。张佩文说,陶小瓷不会告诉你了,她在阳台放风筝,失足坠楼了。我说,你再说一遍。张佩文说,上周五,我在公司加班,接到邻居电话,赶到医院人就没了。我说,操你妈,都过去一周了。张佩文说,前一周没缓过来,用了点时间,想想还是告诉你,你在哪里?我说,我刚上飞机。张佩文说,陶小瓷的骨灰她父母来取走了,带回了乡下。我说,我跟你没完。张佩文说,那天我们看完电影分手后,我向陶小瓷保证过,以后带她去看火山,她说你也会带她去。我画了一幅画,跟陶小瓷说那是流动的星空,其实按岩浆的样貌画的,染了蓝色看不出来,本质是红色的岩浆。我曾经向往赴汤蹈火,做火热的岩浆,吃尽了苦头,才知道自己做不成画家,没那个能耐,后来尽管冷却,可是它升腾为星空,使我不由仰望,梦想做个画家。我一言未发,挂断了电话。

飞机抖动着升空,尘世在后退中缩小,阡陌交杂延展,通向各自的穷途。山川不再起伏,铺在黯然的平面上,不再动弹,河流泾渭分明,贯穿其间,每一滴水,都有一个好去处。景物转瞬消失,被广袤的白取代,太阳有点刺眼,但刺眼得舒服。旁边的人闭目养神,我敲了他一下,问现在有多高。他说到了平流层,好歹得八九千米。我说,但我感觉很安全。他重新闭上眼睛,张着嘴睡了。云朵白得盛大,偌大的天空仿佛只能容得下一种颜色,天气应该不错,我却生发出一种冰冷。这种冷的感觉,使我置身当初,拉着陶小瓷的手在校园里奔跑,那天是最冷的一天了吧,我走出图书馆,远远看到陶小瓷站在冷风中哆嗦,我突然想抱住她,把她举起来。我问陶小瓷冷不冷,她说冷。大晚上我拉着陶小瓷的手在校园里疯狂地跑,停下来时手心已经渗出了汗。陶小瓷呼着热气给我介绍了一个小说家,她还说我也可以写小说。我就是那一刻下定决心写小说的。陶小瓷的话冒着热气,不断在我耳边回响,我感到她近在咫尺,我扑腾双手,话语却如同沙漏,无声地沉没。养神的人睁开眼睛,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他说,我睁开眼只看到你。我说,你刚才睡着了吗?他说,没有,想一些事情。我说,想什么事情。他说,云彩的成分是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是雪花构成的。我说,不可能,离太阳这么近,早晚得融化。他略带踌躇,望向机舱外说,雪是一种高温物质,我女儿说的。我说,你女儿多大?他迟疑了一下说,四岁,想看一场雪,不过没有机会了。我想问为什么,但终究没有问,他看着云层,牙齿咬紧嘴唇,蠕动了几下,好像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双方沉默了好一阵,我说现在没有下雪,周身的白,充满了雪意。他眼中带泪,频频点头。

我走出机场,卢曼已经等候许久了。卢曼从身后抱住我,她的手很凉,我触碰时颤栗了一下。我转回身说,我们现在去哪?她说,回家。卢曼的话掷地有声,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家的沉重。我头脑晕眩,发出一阵干呕,卢曼敲打着我的背说,也许是刚下飞机的缘故。我说,还是待在空中踏实。卢曼挽起我,并行走出几步说,可是总归要降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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