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写农村的扶贫故事。该村田地里一片乱石被突发奇想开发成旅游景点,承包者想通过销售景点门票及发展小买卖致富脱贫,不料却闹出风波,这是怎样的一场风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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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一个下午,两点钟的样子,刘婉溪正在家里为报社赶写一篇通讯,突然接到了赵铁杵的电话。赵铁杵是她的一位农民朋友,生活在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去年冬天,刘婉溪从襄阳开车去赵铁杵家乡采访,经过他家门口时,一个车轮陷入了泥潭,是他帮忙推起来的。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从那以后,赵铁杵每隔十天半月都要给刘婉溪打一次电话,汇报他的近况。但在刘婉溪的印象中,赵铁杵给她打电話都是在晚上,白天从来没有打过。
老赵,有急事吗?刘婉溪问。赵铁杵其实并不老,与她同龄,才四十一岁,但看上去却很显老,眼窝深陷,颧骨高凸,头发都快掉光了。
赵铁杵火急火燎地说,刘记者,不好了,不好了!
你别急,慢慢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刘婉溪问。
赵铁杵说,你还记得驻村干部罗贵干吗?就是胸前别红像章的那个人,他今天来找我的麻烦了。
当然记得,他怎么啦?刘婉溪急忙问。那次去采访,她穿了一条黑色皮裙,罗贵干居然说她着装不严肃。
赵铁杵愤愤地说,罗贵干限我三天之内给裸石阵改名,他说现在这个名字太庸俗,容易让人往那方面想。
刘婉溪听了不由得一怔。罗贵干是县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的副主任,虽说只是个临时驻村的扶贫干部,但权力不小,连村里的尚支书都得听他的。刘婉溪心想,赵铁杵说的这件事情的确迫在眉睫,否则他不会在白天给她打电话。
裸石阵是一片奇形怪状的石头,位于赵铁杵的油菜地旁边,原先一直藏在一座土丘下面。去年夏天,赵铁杵拓展油菜地,才无意中把它们从泥土里挖了出来。裸石阵这个名字,还是刘婉溪帮着取的。
那天,赵铁杵帮刘婉溪把陷进泥潭的车轮推起来之后,刘婉溪不知道怎样表示感谢,便掏出五十块钱给他。可赵铁杵不要钱,只希望跟刘婉溪拍张合影。他红着脸对刘婉溪说,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能跟你一起照个相,我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委屈。刘婉溪本想拒绝赵铁杵的,一听说他是光棍,心一下子就软了,马上答应了他。作为记者,刘婉溪随时带着相机和三脚架,可以自拍。拍完合影,刘婉溪一看时间还早,便问赵铁杵附近有没有什么风景,想顺便拍点乡村风光。赵铁杵伸手朝他的油菜地边上指了一下说,那儿有一片石头。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刘婉溪果然看见了一大片好看的石头。
刘婉溪顿时惊喜万状,一边叫着哇噻,一边朝那片石头跑了过去。这片石头真是好看,有的像人,有的像兽,有的像亭台楼阁,有的像锅盆坛罐,千姿百态,惟妙惟肖,绵延几千米,仿佛谁在那里布下的一个石头阵。石头们都一丝不挂地裸露着,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不遮不掩,光明磊落。刘婉溪一边拍照,一边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离开那片石头时,刘婉溪对赵铁杵神秘地笑了笑说,老赵,你不会打一辈子光棍的。赵铁杵眨巴着眼睛说,刘记者,我听不懂你的话。刘婉溪说,我是说你要发财了。你可以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让四面八方的游客来观赏石头,游客一来,发财的机会就来了。刘婉溪这么一说,赵铁杵终于明白了,双眼一亮问,景点可以卖门票吗?刘婉溪想了想说,这片石头在你的油菜地上,你拥有合法的土地占有权和使用权,当然可以卖门票。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开茶座、开饭馆、开旅社。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等你发了财,脱了贫,致了富,一切都会有的,包括老婆。赵铁杵一听,喜不自禁,嘴都笑歪了。
那天分手的时候,赵铁杵说,旅游景点应该有个诱人的名字,请刘记者帮忙取个名字好吗?刘婉溪说,好的,我想想。她这时猛然想到了去英国旅游时看过的巨石阵,便灵光一闪说,就叫裸石阵吧。
从裸石阵回到襄阳的第二天,刘婉溪就把赵铁杵跟她的合影洗出来了。她之前答应过赵铁杵,说她会尽快把照片洗出来寄给他。合影拍得很好。在照片上,刘婉溪把手搭在赵铁杵的肩头,脸上充满微笑;赵铁杵激动异常,满面通红,连脖子都红透了,像一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为了让赵铁杵高兴,刘婉溪还把合影放大了。寄走时,她又特地配了一个漂亮的相框。
赵铁杵收到合影的当天晚上,就给刘婉溪打了电话。赵铁杵说,他看到合影差点喜疯了。他把照片捧在手上,足足看了半个钟头。后来,他还把住在附近的范百江和万守银叫来一起看,他们看了都羡慕得要死。刘婉溪好奇地问,范百江和万守银是什么人?赵铁杵说,他俩跟我一样,也是光棍。刘婉溪听了,心里陡然有些伤感,许久说不出话来。
沉吟了两分钟,刘婉溪把话题转到了裸石阵。她问,有人来看石头吗?赵铁杵说,有人来看,大都是隔壁村里的人,也有几个从老垭镇来的。她又问,有收入没有?赵铁杵说,有一点,不多,我每人只收了十块钱的门票,另外卖了几壶三皮罐茶。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主要是晓得裸石阵的人不多,其实来看过的人都说值得一看。刘婉溪说,你别急,慢慢来,我想办法帮你做点广告。
接到赵铁杵电话的那个夜晚,刘婉溪立即写了一篇题为《老垭有个裸石阵》的散文,发表在她们的报纸上,还配发了好几幅裸石阵的照片。随后,上十个微信平台相继转发,有个平台还发了刘婉溪与赵铁杵的那张合影。
文章发出来不到一周,赵铁杵又给刘婉溪打来了一个电话。他欣喜不已地说,裸石阵的游客突然多起来了,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人,大部分来自县城,也有一些从襄阳去的。赵铁杵还说,那些游客差不多都看过刘婉溪的文章,其中有一个襄阳人,还一眼认出了他,说在微信上看到过。刘婉溪听了深感欣慰,低声问道,收入也多了一些吧?赵铁杵笑呵呵地说,多了,多多了,每天的毛收入都有一两百。刘婉溪高兴地说,太好了,以后还会越来越多的。快要挂电话时,刘婉溪突然给赵铁杵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去老垭镇做一个招牌,把裸石阵这个名字写在招牌上,然后竖到村口。赵铁杵说,这个点子好。
赵铁杵后来在电话中告诉刘婉溪,他第二天便到老垭镇做了招牌,做好后竖在了村口一棵大槐树底下,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他说,竖了招牌后,游客更多了。他还说,裸石阵这个名字特别吸引人,好多游客都是冲着这个名字去的。
刘婉溪万万没想到的是,驻村干部罗贵干会对裸石阵这个名字如此反感,居然还要改名,真让人不可思议。
赵铁杵慌慌忙忙打电话给刘婉溪,是想请她帮忙想办法阻止罗贵干改名。他说,要是真把名字改了,来看石头的人肯定会减少。刘婉溪拿着电话,沉默了好半天。她觉得这个忙很难帮,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赵铁杵。她说,好吧,我尽快想办法。
接了赵铁杵这个电话,刘婉溪再也没有心思继续写手头的通讯了。她离开电脑,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后来,刘婉溪猛地想到了赵铁杵那个县的县委书记章求是,双眼蓦然一亮,好像有人突然在黑夜里划燃了一根火柴。刘婉溪与章求是有过一面之交,感到他是一个观念很现代的人。她想,如果章求是能够出面说一句话,罗贵干必然会偃旗息鼓。
刘婉溪当即跟章求是发了一则求助微信。只过了一分钟,章求是便回复了。他在微信上说,我正在开会,半小时后联系刘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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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婉溪是那次去油菜坡采访时认识章求是的。事实上,她去采访的主要对象就是章求是。采访结束时,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刘婉溪的采访报道发表之后,章求是还主动给她打过电话,称赞她的报道写得很客观,没有故意拔高他。章求是说,他向来反对那些溜须拍马的文章,看了让人脸红,肉麻,身上起鸡皮疙瘩。
油菜坡是个特困村,致困的首要原因在于缺水。那地方属于喀斯特地貌,当地自古流传着这么两句歌谣:天上下雨地下流,雨过三天吃水愁。章求是了解到这个情况以后,决心花大力气解决村民的吃水问题。他受到油田钻井取油的启发,大胆设想开发地下水,并亲自从省地质勘查院请来专家,经过七天的艰苦探寻,总算找到了地下水源。接下来,他又从宜昌请来了专业钻井队,连续钻了十天十夜,终于钻出了一股甘甜的清泉。在地下泉水喷涌而出的那天,全体村民都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禁不住喜极而泣,热泪纵横。
钻出地下水之后,章求是又筹资帮村里打了一口储水井。井很大,四四方方,像个大堰塘,储存的水足够全村人吃,被村民们称为扶贫井。扶贫井竣工时,村里举行了一个庆祝仪式。就在那一天,刘婉溪受报社指派前往油菜坡,在现场采访了章求是。采访归来,她写了一篇题为《县委书记打井记》的长篇报道,发表后引起广泛关注和强烈反响,新华社客户端还转发了这篇文章。
章求是言而有信,过了半个小时,果然给刘婉溪打来了电话。章求是在电话中说,刘大记者,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会抓紧时间过问的。
谢谢书记啊!刘婉溪满怀感激地说。
章求是说,刘大记者把话说反了,应该是我谢谢你啊。
此话怎讲?刘婉溪一愣,问道。
章求是说,帮助农民增收是我这个县委书记的职责,你帮助我县农民探索增收之路,实际上就是在帮助我,所以我要谢谢你。
听章求是这么说,刘婉溪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对他多了一份敬意。在报社当了十几年记者,刘婉溪见过的县市领导不计其数,其中不少人一天到晚把人民群众挂在嘴上,其实心里从来不为人民群众着想。章求是却与众不同,他的嘴和心是一致的,始终把人民群众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位置。
那次去油菜坡,刘婉溪在采访时听到了一个小故事,至今记忆犹新。故事发生在打井过程中。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嫂子,种了一块绿茵茵的油菜秧。打井的施工队为了抄近路,拖着运石头的板车直接从老嫂子的油菜地上碾过,把她的油菜秧糟蹋得一干二净。施工队是罗贵干牵头组织的,并由他具体负责。这块油菜每年都要收获一千多块钱的油菜籽,老嫂子发现油菜秧被毁,心如刀绞,便找到罗贵干哭诉,要他们赔一千块钱。罗贵干双手叉着腰说,我们打井是为你们造福,损坏一块油菜秧算什么,你还好意思找我们赔钱?老嫂子气不过,从村里找到镇上,又从镇上找到县里,坚持要施工队赔钱。章求是听说怒火万丈,当即打电话冲罗贵干发了一通脾气,勒令他赶快给老嫂子赔钱,一分都不能少。
接到章求是的电话后,刘婉溪及时打了赵铁杵的电话。她说,你不要着急,县委书记章求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会阻止罗贵干的。赵铁杵一听高兴坏了,放大嗓门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次日清早,刘婉溪正准备起床,突然收到了章求是的一条微信。微信上说,刘大记者,我们今天下午将在油菜坡召开一个扶贫攻坚现场会,欢迎大驾光临。刘婉溪立刻回复说,谢谢书记邀请,我一定按时到场学习。章求是又发来一条微信说,散会后,我也想去欣赏一下你说的那个裸石阵。刘婉溪说,好啊,到时候我给你当导游,还可以品尝赵铁杵的三皮罐茶。
下午一点钟的光景,刘婉溪开车来到了油菜坡村口。经过大槐树时,她猛然想到了赵铁杵竖的那个招牌,便很想看一眼,于是把车停住了。她从车上一下来,眼睛就在樹下四处张望。可是,她只看见了支撑招牌的那根木头,木头上面的招牌却被一个蛇皮口袋罩住了。刘婉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晕了过去。
槐树后面有一户人家,门口站着一位大伯。刘婉溪指着蛇皮口袋问,大伯,这是谁干的?大伯说,是那个叫罗贵干的驻村干部。刘婉溪说,我就猜到是他,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他为啥要在招牌上罩个蛇皮口袋?大伯说,他说县委书记下午要来村里开会,怕书记看到裸石阵三个字不高兴,上午就拿个蛇皮口袋把它罩住了。大伯话音未落,刘婉溪看到从村委会那边开过来一辆车。那辆车开到大槐树下停住了,下来的竟然是罗贵干。
罗贵干穿一件中山服,胸前仍然别着红像章。他一下车就认出了刘婉溪,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刘记者,算是打过招呼。刘婉溪问,你怎么这会儿有闲心跑到村口来了?罗贵干说,我来迎接章书记。刘婉溪本想讽刺他一句,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刘婉溪朝招牌上瞥了一眼说,这个蛇皮口袋好丑啊。罗贵干说,招牌上的名字更丑呢。刘婉溪故意问,什么名字?罗贵干说,裸石阵。刘婉溪冷笑一声说,既然你嫌这个名字丑,可以换一个嘛。罗贵干说,我已经找过赵铁杵,限他三天之内更名,否则就把这个招牌砸掉。他边说边捏紧一只拳头,先举过头顶,然后狠劲地砸了下来。
在村口停了半个小时,刘婉溪正准备上车先走,一辆黑色的公务车朝大槐树下开了过来。章书记来了!罗贵干激动地说。他说着就朝那辆车跑过去,双手张开,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公鸡。
黑色公务车一直开到大槐树下才停。车刚停稳,章求是便从车上下来了。他四十出头,浓眉大眼,身材细高而笔直,像一棵青桐。罗贵干看见章求是下了车,赶紧跑上前去,伸出两只手,想跟书记握一下。但章求是没有与罗贵干握手。他直接走到了刘婉溪身边,一边跟她握手一边说,刘大记者来得好早啊,路比我远,人却比我先到。刘婉溪嫣然一笑说,远鸟先飞嘛。
章求是松开刘婉溪的手,转身正要上车,一抬头看见了那条蛇皮口袋。这是怎么回事?章求是皱着眉头问。刘婉溪指了指罗贵干说,你问他吧。罗贵干不等章求是开口,便抢着回答说,有一个叫赵铁杵的村民,发现了一片怪模怪样的石头。为了招徕游客,他给那片石头取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名字,并且还做成招牌竖在了这里,我觉得有失体统,就用蛇皮口袋把它罩住了。章求是问,叫什么名字?罗贵干说,裸石阵。章求是又问,这个名字怎么失体统了?罗贵干说,它太庸俗,容易让人往那方面想。章求是哈哈一笑说,我看是你自己在往那方面想吧?罗贵干不由得一愣,压根儿没想到书记会这样说他。停了片刻,章求是接着说,我倒觉得裸石阵这个名字挺好的,大俗大雅,雅俗共赏,很有意思。罗贵干愣得更厉害了,一声不吭,脸上像泼了一瓢猪血。章求是瞪他一眼说,你还愣着干啥?赶快去把蛇皮口袋扯掉吧。
刘婉溪这天穿了一条长裤。当罗贵干极不情愿地扯下那条蛇皮口袋回头时,她装着很诚恳地问,罗主任,我今天的穿着还严肃吧?罗贵干睁大两眼,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上衣太短了,连屁股都没包住。刘婉溪没想到罗贵干会如此回答,感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现场会的会场设在一排新建的楼房前面。刘婉溪三个月没来油菜坡,没想到这里会不声不响地冒出一排崭新的楼房。这排楼房位于裸石阵附近,离赵铁杵的油菜地只有300米,白墙红瓦,在绿色油菜的衬托下像一幅画。
会场上已经坐满了人,除了本村村民,还有来自全县十五个特困村的支部书记。开会之前,章求是告诉刘婉溪,这是为村里十个特困户修建的扶贫房,他们今天领钥匙,明天就可以搬进去住了。接下来,章求是对身边的县委办主任说,你把支部书记们都叫过来,我们先一起进到扶贫房里去看一看。十五个支部书记很快来了,其中还有本村的尚支书。尚支书带路,大家一道走进了扶贫房。房子虽说不大,但应有尽有,有客厅、有卧室、有厨房,还有厕所和洗澡间,并且都装修好了,进门即住。刘婉溪一边看,一边赞叹不已。
现场会开始了,第一项议程是尚支书为十个特困户发钥匙。当十个特困户户主走到台前的时候,刘婉溪的眼睛不由得豁然一亮,因为她看见赵铁杵也在其中。赵铁杵从尚支书手里接过钥匙,一回头看到了坐在台上的刘婉溪,脸唰地一下红了,显得很难为情。他很快勾下了头,好像不好意思面对刘婉溪。
钥匙发完后,章求是讲了一番话。他说,这两年,油菜坡打了扶贫井,盖了扶贫房,彻底解决了吃水难和住房难两大难题,可以说,老百姓基本上脱贫了。往后,我们的工作重点将转移到致富上来。脱贫之后必须致富,如果不致富,我们很快又会返贫。今天召开这个现场会,最重要的不是给特困户发钥匙,而是探讨如何致富。致富不能光靠党委和政府,主要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尽快找到致富的门路。致富的门路很多,除了种茶叶种烟叶,种油菜种包菜,还可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最近,我听说有一位名叫赵铁杵的村民,发现了一片好看的石头,于是就做起了乡村旅游,这就叫靠石头吃石头,石头也能帮我们致富。赵铁杵同志的这种做法非常好,也为我们带了一个好头。
讲到这里,章求是停了片刻,然后大声问,请问赵铁杵同志来了没有?赵铁杵听到县委书记提他的名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呆住了。刘婉溪看见赵铁杵半天不说话,便代他回答说,章书记,他来了,就坐在台下呢。她一边说,一边指给章求是看。章求是看到了赵铁杵,微笑着说,待会儿我也去游览一下你的裸石阵。我自己买门票。
散会之后,章求是真的去了裸石阵。十五个支部书记都一起去了,罗贵干也跟在后面。他们见县委书记自己掏钱买门票,每个人也给了赵铁杵十块钱。章求是游兴很高,遇到特别喜欢的石头,都要伸手去摸一下,还让刘婉溪给他拍了不少照片。在半路上,他们前后碰到了三拨游客,将近二十人。章求是一路看一路情不自禁地说,好,真好!
从祼石阵出来,赵铁杵已泡好一壶三皮罐茶等在门口。章求是咕咕喝了一大碗,喝完后对赵铁杵说,你这景点的门太矮了,应该修得排场一点。另外,门票也偏低,建议涨到二十。刘婉溪听了,打心眼儿里替赵铁杵高兴,连忙插嘴说,老赵,县委书记这么关心你,你肯定能够很快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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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一晃到了春末。这天上午八点,刘婉溪去报社上班,刚到办公室门口就看到了罗贵干。他换了一件夹克衫,红像章却依旧别在胸前。刘婉溪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罗贵干说,我在这里等你,想跟你汇报一个情况。刘婉溪把罗贵干带进办公室,顺手给了他一瓶矿泉水。坐定后,刘婉溪问,你是专门从油菜坡來找我的吗?罗贵干迟疑了一下说,那倒不是,我爱人在襄阳上党校,快一个月没见面了,我抽空来看看她。刘婉溪说,没想到,你原来也有七情六欲啊。罗贵干听出刘婉溪话里有话,便没有接她的话茬,迅速转移了话题。
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通个气。罗贵干表情严肃地说。
刘婉溪问,什么事情,搞得这么神乎其神的?
赵铁杵有一张照片,也就是他跟你的那张合影,我前天给他没收了。罗贵干义愤填膺地说。
刘婉溪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罗贵干没有马上回答,似乎难以启齿。他拧开矿泉水瓶盖,猛喝了一阵,然后才说,赵铁杵这个人,思想意识太坏了,简直是个流氓,居然把你和他的合影……他欲言又止,显得怒不可遏。刘婉溪催促说,你快说吧,他究竟把合影怎么了?罗贵干说,我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刘婉溪说,没关系,你尽管说吧。罗贵干涨红了脸说,他晚上居然把你和他的合影抱着睡觉。刘婉溪听了,心里不由得一紧,但并没有太生气,若无其事地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个光棍嘛。罗贵干没料到刘婉溪会这么不在乎,深感遗憾。停了一下,罗贵干又说,还有更严重的。刘婉溪问,严重到什么程度?罗贵干说,他还把你们的合影借给另外两个光棍,让他们轮流抱着睡觉。刘婉溪这一下终于被惊到了,不禁目瞪口呆。
从裸石阵往上走,经过扶贫井,再走五分钟就是村委会。刘婉溪到达村委会时,没看见罗贵干,只有尚支书在办公室。罗贵干呢?刘婉溪问。尚支书说,他去老垭镇办事了,再过半个钟头就会回来。
尚支书已经猜到了刘婉溪的来意。他一边泡茶一边说,我晓得合影的事,其实赵铁杵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是罗贵干有点小题大做。他在县文明办当了多年的副主任,习惯了给人戴帽子。刘婉溪听尚支书这么说,觉得他为人厚道,敢于实话实说,便主动跟他聊起了赵铁杵。
刘婉溪问,赵铁杵还是挺聪明的,人也长得不差,为什么一直找不到老婆?
尚支书说,他曾经娶过老婆的,可后来跑了。
啊?刘婉溪深感意外,睁大眼睛问,她为什么要跑?
唉!尚支书叹口长气说,原因很多,主要是我们这里缺水。
尚支书回忆说,赵铁杵三十二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老婆,名字叫石三香,是对面羊村的。当年,油菜坡条件很差,交通不便,土地不肥,更要命的是没有水吃。全村只有一口堰塘,人牛共用,人在那里挑水吃,牛在那里找水喝,还一边喝一边撒尿,水里总有一股牛尿味。石三香嫁给赵铁杵,不到半年就怀了孩子。她怀上孩子后反应强烈,特别害怕喝水,一闻到水里的牛尿味就恶心、反胃,有时还呕吐。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又呕吐了一次,从黄昏一直吐到半夜,吐得翻江倒海,竟然把肚子里的孩子也吐掉了。孩子流产后,石三香伤心欲绝,哭了一天一夜,后来没等到满月就跑了。
听了尚支书的讲述,刘婉溪心情十分沉重,仿佛有人在她心里压了一块石头,许久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半天,她问,后来呢?石三香回娘家了吗?尚支书说,娘家是回不了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听说她跑到荆门去了,她有个表姐嫁在荆门。刘婉溪问,赵铁杵没去荆门找她吗?尚支书说,他去找过,还不止去过一次,但没有找到。
五点钟的样子,罗贵干回到了村委会。见到刘婉溪,他不由得一怔,瞪大眼睛问,你怎么来了?刘婉溪理直气壮地说,我来拿那张合影的,你赶快给我。罗贵干不想给,可一时找不到理由,只好打开抽屉找出了那张合影。将合影交给刘婉溪时,罗贵干把他的眼皮翻了一下,看上去像一条死鱼。
刘婉溪接过合影,转手交给了尚支书。她说,尚支书,拜托你帮忙把这合影转给赵铁杵。罗贵干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大声喝道,不能再给他!刘婉溪问,为什么?罗贵干说,如果给了赵铁杵,他肯定还会抱着你们的合影睡觉的。刘婉溪头一偏说,没关系,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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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襄阳的第二天晚上,刘婉溪接到了赵铁杵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刘记者,尚支书把合影给我了,谢谢你原谅我。往后,我把合影挂到墙上,再不抱着睡觉了。刘婉溪听了,心里顿觉酸酸的,想了想说,如果你觉得抱着合影睡觉睡得更香的话,你还是抱吧。
刘婉溪刚接完赵铁杵的电话,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是章求是打来的。刘婉溪问,书记大人有何指示?章求是说,刘大记者,有人在我这儿告你的状了。刘婉溪一惊问,谁呀?章求是说,在油菜坡驻村的那个罗贵干。
罗贵干告我什么?我干了违法乱纪的事吗?刘婉溪有点激动。
章求是说,他告你跟赵铁杵拍情侣照,竟然还允许他抱着你们的合影睡觉。他说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哈哈,原来是为这啊!书记大人打算怎样处置我?刘婉溪问。
章求是说,我当时就把罗贵干怼回去了,还骂了他一句粗话,说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
刘婉溪听了十分感动,正打算说一句感谢的话,章求是突然转移了话题。他说,“五一”长假快到了,县里决定搞一个美丽乡村一日游活动。活动线路已经出来了,主要游览老垭镇境内的几个特色景点,先参观蓝坪的万亩茶园,再观赏天坑的烟叶基地,接着看罐埫的核桃油坊,然后玩羊村的风情小巷,最后游览油菜坡的裸石阵。刘婉溪听后兴奋地说,这个创意太好了。章求是说,我们的目的是,以乡村旅游推动乡村振兴。到时候,欢迎刘大记者前往指导,也帮我们宣传宣传,报道报道,做做广告。刘婉溪满口答应说,好啊,我一定去学习。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刘婉溪一直都牵挂着美丽乡村一日游活动。当然,她主要牵挂的还是裸石阵。刘婉溪想,在“五一”到来之前,最好能为裸石阵做点什么。因为这个名字是她取的,所以她对裸石阵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
有一天,刘婉溪下班时在报社门口意外地遇到了一位企业家朋友。她以前为这个企业家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发表之后给他和他的企业带来了很好的声誉,因此就成了朋友。企业家曾拍着胸脯给刘婉溪许诺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这次与企业家不期而遇,刘婉溪十分欣喜。她问,你以前许下的诺言,如今还能兑现吗?企业家说,当然,你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刘婉溪说,太好了,我有一个搞乡村旅游的农民朋友,想在电视上做一个景点广告,你能赞助五万元的广告费吗?企业家豪爽地说,没问题,我明天就把钱打到电视台广告部。刘婉溪一听,心花怒放。为了感谢企业家慷慨解囊,刘婉溪提出请企业家吃晚饭,但企业家另有应酬,说改日再约。
这天晚上,刘婉溪一吃过晚餐就开始为裸石阵设计广告。除了优美的文字解说,她主要使用了大量的图片,全面而立体地展示了裸石阵的神奇景观。同时,她还浓墨重彩地介绍了那口扶贫井,并配上了地下泉水汩汩上涌的画面。
刘婉溪刚把广告设计好,赵铁杵打来了一个电话。赵铁杵说,裸石阵最近游客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卖门票已经忙不过来,想招聘一个助手。他请刘婉溪帮忙起草一份招聘书,说要打出来贴到老垭镇的那些电线杆子上去。刘婉溪问,招男的还是女的?赵铁杵顿了一下说,招个女的吧。听赵铁杵说话的口气,刘婉溪已猜到了他招聘助手的真实意图,马上赞成说,好,就招个女的,条件是单身。
放下手机,刘婉溪立即帮赵铁杵写招聘书。她只用十分鐘就写好了,随即用微信发给了赵铁杵。刘婉溪没透露在电视台做广告的事,想到时候给赵铁杵一个惊喜。招聘书发出去后,刘婉溪灵机一动,把赵铁杵招聘售票员的信息也插入了电视广告,并在醒目位置公布了他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上午,刘婉溪带着广告文案到电视台时,企业家朋友已把五万块钱打到了广告部账上。广告部主任与刘婉溪也熟,答应在三天之内播出广告。
过了两天,裸石阵的广告果然在电视上播出了。刘婉溪看到后喜不自禁,眼里还闪出了泪花。赵铁杵也看到了电视上的广告,一看完就打电话感谢刘婉溪。他激动万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转眼到了“五一”长假。五月一日早晨,刘婉溪天不亮便起了床,六点钟就从襄阳出发了。快上高速的时候,她给赵铁杵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招到售票员没有。赵铁杵说招到了,还说他是从十几个应聘者中间挑出来的。刘婉溪问,你还满意吧?赵铁杵连声说,满意,满意。
上午八点半,刘婉溪赶到了蓝坪万亩茶园。这里早已是锣鼓喧天,游客如织。绿汪汪的茶树一望无边,像一片绿色的海。
章求是很早就到了,刘婉溪看见他戴着一顶白色遮阳帽,正和一群花红柳绿的采茶女在茶树间采茶,一边采一边说笑,笑声连天。章求是一抬头看到了刘婉溪,立马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居然还来了一个夸张的拥抱。九点整,美丽乡村一日游启动仪式正式开始,章求是发表了激情四射的致辞。
午餐是在羊村的风情小巷吃的。小巷说不上长,只有一里多路,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每家门口都摆着本地的特色小吃。章求是领着一群嘉宾在小巷里缓缓穿行,一边欣赏两边的百年老屋,一边物色吃午餐的摊点。快到小巷尽头时,章求是发现了一个炕洋芋果的摊子,马上扭头对刘婉溪说,我们就在这里吃洋芋果吧。摊子背后横吊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还有男人的对襟褂和女人的花裤衩。大家在摊子上坐下后,陪同参观的羊村支部书记对主人说,你们快把竹竿上的衣裳收起来,太不雅观了。章求是赶紧拦住说,千万别收,风情巷嘛,就应该风情万种。吃洋芋果时,章求是还让刘婉溪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坐在对襟褂和花裤衩前,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三点一刻,刘婉溪随章求是一行来到了油菜坡的裸石阵。这天游客真多,到处人头攒动。刘婉溪一下车就直接去了售票亭。她看见赵铁杵在亭子里卖门票,他身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嘴角长了一颗痣,正忙着收钱。赵铁杵见到刘婉溪,顿时喜上眉梢,还连忙让身边的女人喊刘记者。嘴角长痣的女人显得有点儿羞涩,轻轻地叫了一声。刘婉渓想,这个女人肯定是赵铁杵招聘的售票员。
她叫什么名字?刘婉溪看着赵铁杵问。
趙铁杵红着脸说,她叫石三香。
石三香?刘婉溪猛然想起尚支书曾说到过这个名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惊喜地问,是你前妻吗?
是的。赵铁杵咧嘴笑着说,她从电视上看到我招售票员,又看见我们村里打了扶贫井,吃上了地下泉水,就从荆门回来了。
这时,章求是一手端着一碗三皮罐茶,一手拿着一个卤鸡蛋,大步来到了售票亭。刘婉溪朗声说,章书记,你看你的扶贫井打得多好,它让赵铁杵跑了近十年的老婆又回到了丈夫身边。章求是一听,不禁眉开眼笑。他深情地看着赵铁杵说,好啊,你终于不打光棍了。
那天离开裸石阵的时候,刘婉溪突然想到了罗贵干。她问尚支书,罗贵干呢?怎么没见到他?尚支书说,他前不久出事了,撤职后回了县城。刘婉溪问,他出了什么事?尚支书说,他跑到邻县去嫖娼,被公安局抓住了。刘婉溪听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惊,感叹说,真是没想到啊。
作者简介
晓苏,男,湖北保康人。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花城》《钟山》《天涯》《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等刊发表小说5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3部,散文集1部,学术著作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