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美国现代小说的先驱、现实主义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贴近广大人民的生活,诚实、大胆、充满了生活的激情。他的代表作《嘉莉妹妹》真实再现了当时美国社会,而《美国悲剧》则是德莱塞成就最高的作品,这部作品标志着德莱塞的现实主义创作取得了新的成就,使人们清晰地看到了美国社会的真实情况,“至今依然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
十二月八日午夜过后,一列缓缓行驶的火车,把一位疲惫不堪、精神恍惚的女人送到了布里奇伯格车站。寒气袭人,群星灿烂。站上一个孤零零的值班员在回答她的询问时,给她指出了到布里奇伯格中央旅馆去的方向——沿着她面前这条街一直走,到第二条街口往左拐,再走过两个街区就到。中央旅馆一个很想打盹儿的值夜班职员,马上给她开了一个房间;而且,一知道她的身份,就赶紧指点她到本县监狱去的路径。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觉得现在这个时间不合适。也许他正在睡觉。于是,她先睡了,等天一亮就起身。反正她已经给他拍过好几个电报了。他知道她肯定会来的。
转天清晨七点钟,她就起身了,八点钟手里持有信件、电报和证明文件来到了监狱。监狱官员们查看过她持有的信件,验明了她的身份以后,就派人通知克莱德说他母亲来了。这时,他正心灰意懒,绝望透顶,一听到这个消息,想到要跟母亲见面,心里就很高兴,尽管开头的时候他对她的来到怕得要死。因为,如今情况已经大变了。所有这些冗长、骇人的事实经过,几乎已是人尽皆知了。此外还有杰夫森给他编造的那一套好像很有道理的说法,现在也许他敢于面对母亲,毫不迟疑地把真相告诉她,说他既不是蓄意害死罗伯达的,也没有存心让她淹死。接着,他就赶紧朝来访者接待室走去。承蒙斯拉克的特许,他可以在那里单独跟他母亲晤谈。
一进门他就看见母亲迎面站了起来,便冲她急奔过去。他心里乱成一团,而又疑虑重重,但他又深信,他可以在她心中找到庇护、同情,也许还有帮助,而且不会遭到非难。他好象嗓子眼被哽住了似的,拚命使劲才喊了一声:“啊,妈妈!你来了,我可高兴极了。”不过,她也太激動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把她这个被定了罪的孩子紧搂在自己怀里——让他的头搁在自己肩头上。随后,她才抬头仰望苍天。主已经给了她这么多的恩惠。为什么不多给一些呢?让她的儿子最后获释——哪怕至少也得进行复审——把所有一切有利于他的证据公正地加以检验一番(当然啰,过去法庭上一直还没有这么做)。他们母子俩就这样纹丝不动,伫立了一会儿。
随后,讲到有关家里的消息—宣判时还得跟他一起出庭—克莱德一听了这些话就打了个寒颤。反正现在他听她说,他的命运大概全得靠她孤身拼搏了。莱柯格斯的格里菲思家,为了他们自己着想,已经决定再也不帮助他了。不过她呀—要是她能面向全世界发出正义呼吁—也许还能拯救他。主不是一直在保佑她吗?不过,为了能向全世界以及主发出她正义的呼吁,此时此地他必须向她说明真相—马上就说明—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之中砸了罗伯达—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之中让她淹死了。那些证据,还有他寄来的信,她全看过了;连同他证词里所有纰漏,她也都觉察到了。不过,梅森所说的这些问题,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克莱德对她这种绝不妥协、毫不留情的坦率性格,如同过去一样完全不能理解,但同时却又感到敬畏与羞愧。因此,他尽量表现得非常坚决——哪怕心里还是在暗中瑟缩——说他起誓以后所说的全都是真话。人家指控他的那些事情,他都没有干过。他可没有干过。可是,天哪,她仔细打量他时,心里却在思忖,他那眼睛里怎么会一闪一闪的——也是某种不可捉摸的阴影吧。他自己并不感到那么有信心——不像她所希望的那么自信,那么坚定——更不像她祈祷时希望他应该表现的那样。不,不,他的举止表现和言词里还有一丁点儿支吾搪塞的腔调,一种困惑不安,也许是迟疑的色彩;一想到这些,她一下子浑身发冷了。
他表现还不够坚定。这么说来,他也许是故意的,至少是有一点儿——她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也许就在那个荒凉、冷僻的湖上砸了她!谁能说得准呢?这一类的揣想,真让人五内俱裂啊。而在他作过的所有证词里,他都说不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耶和华啊,你是不允许做母亲的在她自己和她儿子最黑暗的时刻去怀疑自己的儿子,你是不允许由于母亲自己缺乏信心而肯定儿子被判死罪吧?啊,不——你是不允许这样的。啊,耶稣基督呀,你是不允许这样的!”她把脸扭过去,竭力消除自己鳞片似的额头上阴暗的疑虑的影子——她害怕这种疑虑,如同他害怕自己的罪行一般。“啊,押沙龙,我的押沙龙!得了,得了,我们可不该有这么一种念头呀。上帝也不会硬要一个做母亲的非有这念头不可呀。”他——她的儿子——不是就在这里,在她面前,坚称他没有干过这件事吗?她应该相信他——而且她也会完全相信他。她会相信——她也果真相信了——哪怕是在她可怜的心头深处,还躲藏着怀疑的魔鬼。得了,得了,广大公众应该知道她做母亲的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呀。她和她的儿子一定会寻摸到一条出路的。他应该坚信不移,虔心祈祷。他有没有《圣经》?他念过没有?监狱里一个职工早就把《圣经》给了克莱德。因此,他赶紧安慰她,说《圣经》他是有的,而且还念过哩。
不过现在,她必须先去找他的辩护律师谈谈,其次把她的头一篇通讯报道发出去,然后再回来。可是,她刚要往外走,好几位记者马上围住了她,急乎乎问她,上这里来有何打算?她相信不相信她的儿子是无辜的?她认为对她儿子的审判是很公正,还是不公正?为什么她没有早点来?格里菲思太太就以她常有的那种坦率、诚挚和母性的亲切感给他们说了心里话:她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来,还有她为什么不能早点来。
不过现在她既然已经来了,希望自己不要马上就走。主一定会指点她去拯救她的儿子。她坚信他是无辜的。也许他们会祈求上帝来帮助她?也许他们会祈求上帝让她马到成功?有好几位记者非常激动,向她保证说他们当然会这么祈祷的。随后,他们还向千百万读者描述了她是怎么一个人:一个中年妇女,相貌一般,虔信宗教,意志坚决,诚挚热忱,而且令人感动的是,她坚信她的儿子是无辜的。
不料,奥伯沃泽竟然毫无惊诧不安的神色,继续说道:“你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克莱德迟疑了半晌,回答说。
“克莱德·格里菲思,”于是,奥伯沃泽宣布结论说,“本庭宣判:你,克莱德·格里菲思,因谋杀罗伯达·奥尔登,现被判处死刑。兹规定自本庭判决后十日以内,卡塔拉基县执法官应随同证明无误的本庭判决书的副本,将你移送给奥伯恩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单独关押至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开始的这一周为止,并委托奥伯恩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在这一周里指定的某一天,依照纽约州法令对你,克莱德·格里菲思,执行死刑。”
宣读完毕,格里菲思太太向她儿子微微一笑,克莱德也向她报以一笑。因为,他既然已——在这里——声明自己无罪,所以宣判时她的精神亢奋起来。说实在的,他是无辜的——他不可能不是这样的,反正他已在这里声明过了。克莱德看见刚才她微微一笑,就自言自语道:是的,现在他母亲一定相信他了。所有这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都没有使她的信念动摇。而这种信念,不管是不是错了,在这时候对他就是莫大支持——也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现在他自己认为,他刚才说的才是真话。他并没有砸过罗伯达。这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意味着,他是无罪的。可是,现在克劳特和斯拉克又把他押回牢房了。
这时,他母亲坐在记者席的桌子旁,向好奇地围住她的记者们解释道:“各报记者先生们,你们可千万不要指责我。这个案子我并不太了解,不过,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只好采用这个办法。要不是这样,我就来不了这里。”于是,一个身材颀长的记者走过来说:“别发愁,妈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您有什么话要说的,要我帮您整理一下吗?我非常乐意。”说完,他就挨在她身旁坐下,按照他认为丹佛报社最欢迎的形式帮着她把她的印象整理成文。别的一些记者也表示愿意尽力效劳——他们全都感动极了。
两天以后,有关收监的公文备妥了,同时也通知了他的母亲,但是不准她陪同儿子入狱。于是,克莱德就被押往奥伯恩,那是纽约州西部一座监狱,号称“死牢”或是“杀人犯囚室”——人们可以想象得到,那简直有如阴森可怖的地狱——那里总共有二十二间牢房,分设在两个楼面——他就被关在里头,听候复审,或是处以死刑。
不过,列车从布里奇伯格开往奥伯恩的途中,每到一站,就有大批好奇的群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想一睹这个极不平凡的年轻凶手。姑娘们和女人们,其实最多只不过想就近看一看这个尽管以失败告终但是斗胆包天、罗曼蒂克的英雄,可还是佯装出挺好心的样子来。每当列车从一个车站开到另一个车站的时候,她们常常向克莱德投掷鲜花,还兴高采烈地大声喊道:
“哈喽,克莱德!但愿后会有期。别在那儿滞留太久呀!”“只要上诉,您肯定会无罪获释。反正我们巴不得这样。”
让克莱德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深受鼓舞的,是这里人们突然表现出很不健康的,兴高采烈的,甚至是狂热的好奇心,显然跟布里奇伯格公众的态度大相径庭,但毕竟还是对他有利的。所以,他就向他们点头、微笑,有时甚至还向他们挥挥手哩。尽管如此,可他心里还是在想:“我正在通往死屋的路上,但他们还这么友好地向我招呼。他们可真胆大呀。”克劳特和西塞尔这两个押解他的人,因为意识到自己既是抓住他,又是看押他的人,一身两役,深感荣幸,而且列车上的旅客和列车外的群众都对他们刮目相看,他们得意极了,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这是他被捕以后头一次时間虽短,但很丰富多采的迁徙。打从他眼前掠过的,是正在鹄望等候的群众,以及被冬日里阳光照亮的田野和白雪皑皑的山冈,使他回想到莱柯格斯,桑德拉和罗伯达,以及刚过去的一年零八个月里有如万花筒式千变万化而又使他在劫难逃并终于落到这么一个结局的所有一切遭际。而这次移解一结束,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奥伯恩这座监狱,与世隔绝的高墙——他被移交给典狱长办公室一位职员以后,他的名字和罪行即被登记入册,随后把他交给两名助手,让他们安排他去监狱浴室洗澡、剃头——他历来孤芳自赏的,乌黑的波浪型秀发一古脑儿给剃掉了——又给了他一套带条纹的囚服、一顶用同样带条纹面料做的,让人恶心的帽子、一件囚犯穿的内衣、一双灰色厚毡鞋(有时他惴惴不安地在牢房里来回走动,就可以听不见脚步声),还有他的代号:77221。
他就这么穿戴好了以后,立即被送进死牢,关在底楼一间牢房里——这地方几乎呈正方形,八英尺宽,十英尺长,明亮,洁净,除了备有抽水马桶以外,还有一张小铁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小书架。现在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只是模糊不清地觉得四周围还有其他牢房——沿着一条宽宽的过道,上上下下都是一排排牢房——他先是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来——记得在布里奇伯格监狱里,还有一些比较生动活泼、比较富于人情味的亲切感,现在连一点影儿都没有了。他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奇怪的群众与喧闹的场面,现在也通通没有了。
过去那些时刻里的极度紧张和痛苦!那个死刑的判决;这次移押一路上碰到大声喧闹的群众;在底楼囚犯理发室把他的头发给剃了——还是另一个囚犯给他剃的。这套囚服、这件内衣,现在算是他的了,而且从今以后他就得每天穿在身上了。这儿没有镜子——到哪儿都没有——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啥样子。这鼓鼓囊囊的上衣和裤子,还有这带条纹的帽子。他在绝望之余,把它摘下来,往地上一扔。仅仅一个钟头以前,他还是衣冠楚楚地穿着体面衣服、衬衫、领带、鞋子。离开布里奇伯格时,他还觉得自己仪态雅洁,惹人喜爱。可是此刻——谅他一定丑死了!而明天,他母亲要来了——过后,也许杰夫森或是贝尔纳普也要来。老天哪!
可是还有更糟的呢——跟他正对面的一间牢房里,有一个肌肤灰黄、面色消瘦、样子挺怪的中国人,身上也跟他一样穿上带条纹的囚服,走到自己牢门口铁栏杆旁,那一对高深莫测的斜白眼正在瞅着他。不过,此人马上又转过身去,使劲搔痒起来——克莱德立刻想到,说不定是虱子吧。在布里奇伯格就有臭虫嘛。
一个中国人—杀人犯。难道这儿不就是死牢吗。在这儿,他们两人之间压根儿没有任何区别。连穿的衣服也一式一样。谢天谢地,来这儿探监的说不定也不太多吧。他听母亲说过,这里几乎是谁都不准进来的—还说只有她、贝尔纳普、杰夫森和他自己认可的牧师,方才可以每星期来探望一次。而这些铁面无情、刷成白色的墙壁,他看见白日里被宽大的天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锃亮,夜里又给过道里白炽灯照得雪亮。可是,这一切跟布里奇伯格几乎不大一样—却是更加明亮、刺眼。在那儿,监狱年久失修,墙壁呈淡棕色,很不干净—牢房面积比较大一些,家具也多些—有一张小桌子,有时还铺上桌布;有书报,有棋子和棋盘。可在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铁面无私、又狭又窄的墙壁—铁栏杆一直顶到坚硬厚实的天花板—还有非常、非常沉重的铁门,不过,如同布里奇伯格的铁门一样,上面有个小洞。当然啰,吃食都是从这里塞进来的。
可是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个声音:
“嘿!伙计们,又进来一个新的!底楼,二号牢房,东头。”又响起了第二个声音:“真的吗?什么样儿的?”接下来是第三个声音:“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别害怕。你跟我们全是难兄难弟呗。”稍后,头一个声音回答第二个声音:“好象是个瘦高个儿。一个小伢儿。看起来还像个小毛头,反正那也不赖。喂,你呀!名字报给我们听!”
克莱德大吃一惊,怔呆了,可心里却在暗自琢磨。对这种见面方式,究竟该怎么对付呢?该怎么说—怎么办?该不该跟这拨人和和气气?可是,他那圆通的本能即便在这里也没有离身,他赶紧彬彬有礼地回答说:“克莱德·格里菲思。”头几个声音里头有一个声音就接茬说:“啊,准没错!你是谁,我们全都听说过了。欢迎,欢迎,格里菲思。我們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关于你在布里奇伯格的事,我们在报上全看过了。我们心里琢磨,你也该快来啦。”另一个声音却说:“别太灰心丧气,伙计。这儿倒也并不太差劲。至少房子还不错—反正俗语说得好,头上有屋顶,冷风刮不着呗。”接着,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格格大笑声。
可是,克莱德委实又害怕、又恶心,连话儿都不想说。他伤心地两眼先是盯着墙壁、牢门,然后盯着对过那个中国人——此人一气不吭在自己牢门口,两眼又直盯住克莱德。多吓人!多吓人!他们彼此之间竟然是这么交谈的,见了陌生人,也是一见如故。压根儿也想不到他的不幸,他的茫然若失,他的胆小——以及他经历过的痛苦。不过话又说回来,杀人犯干吗见了人就该提心吊胆,或者可怜巴巴的呢?最可怕的是:他们这儿早就在琢磨什么时候他来跟他们作伴儿。这就是说,一切有关他的事,这儿已是人尽皆知了。如果说他不听话,也许他们就会捉弄他——或是吓唬他——或是故意找他的岔儿呢?桑德拉或是不管他认识的哪一个人,要是亲眼看到,或是乃至于想到目前他在这儿的处境……天哪!赶明儿他亲生的母亲就要到这儿来了。
过了一个钟头以后,已是薄暮时分了,一个身材高大、脸色灰白的狱警,穿着一套还算不太扎眼的制服,从门洞里塞进去一只盛食物的铁盘子。这就是晚餐呀!而且是给他的。对过那个又黄又瘦的中国人,正在进晚餐呢。谁被他杀死了?又是怎么杀死的呢?这时响起了各间牢房里狠刮铁盘子的声音!这种声音一下子使他想到的,是在向饥饿的牲口喂食,而不像是人们在进餐。有些人竟然一面在狼吞虎咽地吃,一面在舔刮铁盘子,一面还在谈天论地呢。他简直感到恶心透顶。“嘿,伙房里那一帮子人,除了冷豆、咖啡、炸土豆以外,什么也想不出来,真是见鬼去吧。”
“今儿晚上的咖啡……喂,伙计!……在布法罗监狱的时候——尽管……”
“啊,得了吧,快住嘴,”另一个角落里有人在大声嚷嚷。“什么布法罗监狱里,你吃的多阔气呀,我们早已听腻了。我说,你到了这儿,也不见得没有胃口吧。”
“反正不管怎么说,”头一个声音接下去说,“现在回想过去,的确够惬意啦。至少现在看起来还是这样。”
“哦,拉弗蒂,算了吧,”另一个人高声喊道。那个大概叫“拉弗蒂”的人还是不甘心,又说:“现在,饭后我可得小睡一会儿——随后,我关照汽车夫,车子开过来,去兜兜风。今儿晚上多迷人呀。”
接下来是另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嘿,你这是在做白日梦。我呀,把命豁出去了,只要能抽上一口烟就行。然后笃悠悠,玩玩纸牌。”
“难道说他们在这儿也玩纸牌?”克莱德暗自思忖道。
“我说,罗森斯坦输得精光以后,也就不玩纸牌了。”
“哦,是吗?”这大概是罗森斯坦在回话。
克莱德左边的牢房里有一个声音对走过的狱警在低声说话,但还是让人听得很清楚:“喂,奥尔巴尼捎话来吗?”
“什么话都没有,赫尔曼。”
“我说,连信也没有吧?”
“没有信。”
听得出那一问一答,声音非常紧张、急迫、可怜,在这以后也就鸦雀无声了。
过了半晌,从老远的一间牢房里传来一个声音,是来自人间地狱充满难以表达的极端绝望的声音——“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稍后,楼上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哦,天哪!这个泥腿子又闹起来了?我可受不了。警卫!警卫!能不能给那家伙一点儿安眠药?”
又听到最底层的声音:“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克莱德站了起来,两手紧攥着。他的神经紧张得像快要绷裂的弦。一个杀人犯!也许就要死了。要不然就是为了如同他克莱德一样可悲的命运而伤心。他在呻吟哭泣——就像他克莱德在布里奇伯格常常呻吟哭泣一样,至少在精神上。如此号啕大哭!天哪!在这儿一定不止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于是,日日夜夜,类似这样的场面还有的是,毫无疑问,一直要到,也许……有谁说得清呢——除非——可是,哦,不!哦,不!不是他本人的——不是的——决不是他的日子已到了。哦,不。在这可能发生以前,还得有整整一年时间——至少杰夫森是这么说。也许还得有两年时间。可是,在这——而且是在两年以内啊!他全身打了个寒颤,因为他一想到,哪怕是在那么短暂的两年里头……
那另一个房间!它也是不知在这儿哪个地方呀。反正这个房间就是跟它连在一起的。这他知道。那儿有一道门。通往那张电椅。那张电椅。
于是,那声音像刚才一样又说:“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他倒在铁床上,两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摘编自译林出版社《美国悲剧》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