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冉
我来到贵州做采访。七里沟双峡村最东头,这里是老兵戚仁山的家。
“记者同志来啦,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坐下喝口茶吧……村长说有记者小伙要采访俺,就是你吧?俺的那些故事村里孩子都不稀罕听了……你坐着,俺给你下点饺子……”
一盏秃灯泡晃晃地悬在屋中,一台小电视搁置在木柜上,一个小电飯煲放在泥土地上;屋里的电线一段贴着天花板爬行,一段半吊在半空,一段伏在地上;墙上挂着一本年历,半墙都是表彰状和奖章,旁边是一张大的毛主席画像和一张小的黑白遗像。
老人摇着轮椅进了又出。
“小伙子,还得麻烦你过来端一下饺子。南瓜馅的,自家房顶上结的大南瓜。瓜都给了帮忙摘的毛娃,只留下一点包饺子。”
“这就开始拍照了?俺参军70年了,这身军装平时可舍不得穿!可惜现在老了,还坐着轮椅,别说敬礼,想端个盘子,手都抬不起来,哈哈……”
电视新闻里正在报道西南边防兵的事迹,镜头扫过一个个黝黑又年轻的面孔。
“俺家胜利当兵时还没这么大呢,就认准了排雷兵。他妈不舍得,俺说有啥,董存瑞很小就当上了儿童团团长,16岁就当兵了。报上都说了,当兵就当董存瑞……”
“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胜利,二儿子叫义勇,都是军人!女儿惠玲考的军医,现在也在部队。都散在外边了。要俺说这样也好,在哪都是国家的兵!”
“胜利吧,当的排雷兵,十年前在西南雷区排雷,雷一爆,他把战友一推,结果自己的眼睛被炸掉了。俺还看了表彰他的大会哩,娃娃眼睛裹着纱布演讲。孩子他妈不敢看,等娃复员回来,他妈也不在了……”
“你看他这个奖章,还留在家里。还有俺的这些,俺每天擦一遍。”
老人摇着轮椅来到墙边,伸出手抚摸着挂在墙上的奖章。他的手背上爬满了斑点,右手的无名指和食指,都只剩下一个指节。
“你问俺这手指头啊,别看它现在看着别扭,当年可换了战友一条命哩!当年那仗打得是人人灰头土脸,眼睛都睁不开。俺刚使劲睁开眼,就看见对面有人瞄准了俺们班长。班长离俺有两三米,俺直起身子就扑了过去。好嘛,那子弹正中我的指头,‘砰一声,指头就掉了。嗐,当时不知咋的也觉不着疼,等卫生员把俺抬走时,才觉着疼得厉害,疼得俺都想要把胳膊给锯了……好在班长叫俺这一推,身上只擦破了点皮。可俺要是没挨这一枪,那子弹可就到他肚子里去咯……”老人一讲起当年的战斗就像变了个人,声音也高了,边说边激动地比画着,“还有俺这条腿呀,也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不过俺这点小伤不值一提,当年那仗打得惨烈,牺牲了多少弟兄!哪个不是勇士!”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沉默片刻,他眼中的神采渐渐暗了下去。
“现在俺老了,腿也因为旧伤复发没法走路了。不过国家照顾老兵,村里人也照顾俺,又是送米又是送油,俺啥也不缺。俺现在最大的愿望呀,一是希望俺们国家能繁荣富强,二是希望几个天南海北的老战友能聚一聚……”
“立正——”说话间,电视里突然传来一声军令。老人踩着轮椅踏板的腿猛地抽动了一下,胳膊像弹簧般一抖——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早已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