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单位有任务,要上高原。临近出发,同事跟我说山上什么也没有,我便稀里糊涂塞了满满一背包的日用品。当然,以我一贯的闷骚作风,还带了几本书。
从新藏线的起点叶城零公里出发时,司机老王颇为不满地问我怎么弄了个这么沉的包,我照实回答。他不屑地说,“你去的可是高原上的‘小香港,什么没有?”“有书店吗?”我问。“书?什么书?我跟你说,山上有‘三多,风多、兵多、小姐多!小伙子,保重身体!哈哈!”老王粗俗地笑着,全然不顾同车的还有两位姑娘。
上了高原,果如老王所说,山上什么都有,“三多”也确实多。整天都在刮风,风里夹杂着部队的口号声,各色休闲屋就那么明目张胆地临街开着,都挂着露骨的招牌,比高原的阳光还刺眼。
小镇背依高山,临河而建,白日蛰伏,夜展光华,灯红酒绿映衬下还真有些“小香港”的意思。它兀然出现在苍莽凄怆的高原上,竟有种荒诞的和谐。
一天傍晚,我沿着滨河路散步。长日将尽,霓虹初上。河水流光溢彩,缓缓西去。小镇渐渐苏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看到了一家书店。我的眼前幻化出这样的场景:夜幕下一间粉色小屋,暗红色的旧沙发上斜倚着一位姑娘,高跟鞋、超短裙、白大腿、红嘴唇,手里却捧着一本书。有客来访,姑娘起身:官人,许多年以后,你会不会记起在这样一个没有雪的冬夜,你来看奴家的情形?
或许可以把它表现出来,这想法甫一出现,便立刻攫住了我。我浑身颤抖,口干舌燥,想要说些什么。现实却是我张着嘴,口腔空空荡荡,发不出任何声音。
表达的欲望一经唤起,便再难压抑,它驱使我不得不再次翻开那些蒙尘的书,痛苦地沦陷于海明威隐秘的激荡、奥康纳天真的邪魅、川端康成细腻的哀伤,还有汪曾祺那个自然的梦、莫言那个水淋淋的月亮……我像一只受伤的蜜蜂,渴望攀爬到他们那些开在高处的花儿,吸取那么一丁点儿的蜜,好让自己有飞起来的勇气和力气。
直到有一天,我偷偷试着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好像可以说几个词语了,于是就有了这篇《大牡丹和小水仙》。
高原,两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为了节省开支,抱团经营,相互照顾,生出了别样的温情。她们为什么只身来到高原,她们身上有着什么样的人生故事?
上午十点,大牡丹醒来,摸过盖在脚上的红色羽绒服,裹在身上,掖紧,下床,走到门口墙角处,摸过铁钩,轻轻擞了擞铁炉子。仅有的一点火星被擞灭了。烟尘飞起。操!她心里暗暗骂一句。轻手轻脚地生好火后,她拿起牙缸出门,蹲在街边刷牙。没刷几下嘴里泡沫便变成了红色的。她用力吐一口在地上,继续刷。
街上静悄悄的,没人,也没车。用心听的话可以听到河对岸的兵营里传来飘忽的口号声。队伍的口号千篇一律,带队的口号五花八门。大牡丹最喜欢听一个四川口音的带队的口号,他拉着长长调子,像是在唱戏。街两旁一溜的卷帘门都锁得实实的。对联斑驳在灰色的墙上,红纸被风撕去棱角,被日光晒成白色,依稀可见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之类的字样。在高原上,好多东西都是越晒越白,枯掉的草、河床上的石头、动物的骨头,都是这样。甚至连回忆,也被日光洗成一片片薄薄的苍白。可是人,却越晒越黑。
大牡丹身高一米七五,膀宽,腰圆,腚大,腿粗,站着时是一扇,蹲下来是一坨。黑黑的脸上泛着粗糙的红,眼睛像高原上的盐湖,不起一丝波澜。胸前垂着一对硕大的球,走起路来晃悠过来晃悠过去。这对球是她的招牌,是她最倚重的生產资料。
她说她的家在东北,没人理会她来自哪里。她说她的名字叫红红,却也有人叫她曼曼、丽丽、娜娜、莎莎、珍珍……她有很多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管她叫大牡丹,渐渐地这么叫的人就多了起来,她就成了大牡丹。
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睡在靠里床上的小女孩也醒了,穿衣下床,喝一杯温水,然后走到墙角炉子边,蹲下来。炉子旁放着一个从水果店里要来的白色泡沫箱子,里面填上了土,种着蒜苗。柔嫩的蒜苗,青、翠,高的有三指,矮的刚露头。
“一、二、三、四……二十一、二十二!姐,又长出来两棵!二十二棵啦!”她大声说。
“嗯,过几天你给姐做蒜苗炒鸡蛋啊。”大牡丹头也不回地说。这会儿她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拍爽肤水。她总是说,高原上干燥,保湿最重要。可她的脸还是日渐干枯了。小女孩从来不补水保湿,脸却照旧水嫩嫩、滑溜溜的。
“还是算了吧,姐,这样长着不挺好么。”小女孩说。她舀一瓢水,倒在自己手上。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流下,带着她的体温缓缓落在蒜苗上。
“唉!你别再浇水了,天天浇天天浇,早晚淹死了。”
“水泡着长得才快。姐,你说要不要浇些粪,给它们上点肥?”
“你可拉倒吧你,弄一屋子屎味,谁还敢上咱们这儿来。”
“爱来不来,来了喂他们吃屎,哈哈。”
“哦对了,”大牡丹回过头来,“那狗日的又给你发信息了?”
“嗯。”小女孩目光暗淡下来。
“怎么说?”
“老样子。”
“别理他,要我说干脆把他拉黑。”
“姐,已经拉黑了,我还是害怕。”
“没事,别想那么多了。”
小女孩端着牙缸走出店门,站在阳光里,伸伸懒腰,蹲下来刷牙。她一颗一颗慢慢地刷。阳光下的她更小了,连影子都是那么小。她肤白肉嫩,娇滴滴的小脸让人有想捏一下的冲动,乌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是被谁欺负了,又好像是等着谁来欺负。
天空高高在上,深邃邈远,一无所有。太阳在澄澈的蓝色冰面上捅出一个碗口大的白色窟窿,剔透的阳光轻盈地射下来,像一根根纤细清脆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有一种冰冷的灼痛。不远处就是那些不言不语的雪山,延绵着不见尽头。
真是奇怪?她想,明明已经在天上了,离天却还是那么远。
她说她是从四川来的,同样有很多名字:小柔、小玉、小倩、小乖乖、小心肝、小宝贝儿……有一次,一个戴眼镜的人叫她小龙女。她咯咯地笑,张开双臂说,来,过儿,到姑姑怀里来。那人笑着说我不是过儿,我是尹志平。接着她便看到自己被摁在沙发上,被红色的沙发巾蒙住了脸。她看到一片喜庆的大红色。之后三天,她没能下床。
大牡丹管她叫小水仙。她真的很小。
客人来了,大牡丹总是豪爽地叫大哥、大兄弟,小水仙总甜甜地叫老板、帅哥。
夏天,她们分属不同的休闲屋,相邻的两家店只隔薄薄的一堵墙。那时,大牡丹那间店里还住着另外两个姐妹,也都是从东北过来的。除了招待客人,她们总是在斗地主,边斗边骂,牌甩在桌子上啪啪响。小水仙店里也住着连她本人在内的四个四川女孩,没生意时她们总是在打麻将。两拨人关系不太好,偶尔会吵架。
冬天到来。姐妹们有的回了家,有的去了会所上班,就只剩下她俩还各自守着自己的小店。原本几个人分担的房租、水电费都落在一个人身上,两人都感到有些吃力。夏天时如候鸟一样出现在镇上的做生意的、找矿的、包工程的、打工的,都赶在大雪封山前下山了,也不再有背包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大牡丹和小水仙门前冷落,有时整天也不见一个客人。这时她们的关系变得好了些,经常串门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男人,好男人、坏男人、老男人、小男人、帅男人、丑男人、穷男人、富男人……有时也聊聊彼此的生活,聊以前,聊以后,不聊现在。
一天,小水仙到大牡丹店里,犹豫了一下,说,姐,要不我们一起干吧?于是她们便一起干了。
大牡丹离开了她的“高原红”,搬到小水仙的“火玫瑰”。她们给新店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蓝色妖姬”。名为蓝色,内里的东西却都是粉红的,粉红的门帘、粉红的床铺、粉红的沙发、粉红的灯光,笼着一大一小两个粉红的人儿。
一个飘雪的傍晚,霓虹映照的崭新招牌下,“蓝色妖姬”开门迎客。
大牡丹和小水仙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大量自拍照,给通讯录里的好友挨个发消息,不停地跟附近的人打招呼。一波密集的营销收到了不错的效果,有新客户过来尝个鲜,也有老主顾过来捧个场。不过好景不长,没几天,新客的新鲜劲过了,熟客的人情用光了,“蓝色妖姬”的门前便也人迹寥寥了。
炉火旺起来,房间里有了热气。大牡丹温了昨天剩下的半锅大米粥,馏了两个半馒头,又撕了包榨菜。小水仙说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在大牡丹的坚持下,她喝了半碗粥。
吃过早饭便是中午,一到中午就开始刮风。在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小镇上,人有来有去,生意有好有坏,风却从来都是准时到来。高空的风呼啸而过,地面的风在镇上羁绊,执着地猛拍着每一扇卷帘门,整条街哗哗响成一片。这响声是白色的,闪着冰冷的光。当风来到“蓝色妖姬”的玻璃推拉门前时,却变得驯服而啰唆。它们踟蹰不前,徘徊不去,细柔绵长地呜咽着。
小水仙拉开上衣拉链,双臂拢紧,右手举起手机拍一张自拍照,用美图软件稍加修饰后发在朋友圈。附上一段文字:新的一天,要努力工作,要快快乐乐。你快乐,我快乐,我们一起快乐。你懂得……嘻嘻。
每天吃过早饭,小水仙都要发这样的一条朋友圈,告诉大家,我们上班了。
大牡丹和小水仙坐在粉红色的人造革沙发上,各自低头摆弄手机,在微信、陌陌、QQ上四处聊天、搭讪。自打这些社交软件开始流行,她们这一行的客流量先是猛增了一段时间,紧接着不知怎么就突然暴跌了,往后一直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现实的压力驱使她们进入了信息时代,抛弃了以往守株待兔的工作模式,改在网络上主动出击,四面撒网,引蛇入洞。
街上缓緩地驶过一辆绿色越野车,车里载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平头小青年。他正伸着脑袋向“蓝色妖姬”张望。小水仙一看到他便立即跑到门口。谁知司机轰一脚油门,一溜烟跑了。
“没种的家伙!”小水仙愤愤地说。
“我跟你说,别招惹他,越这样的人越变态!”
“我知道,姐,我也就是想吓吓他。”
下午半晌,来了两个客人。这是“蓝色妖姬”三天来第一次有生意,大牡丹和小水仙尽心招待了他们。
傍晚,小水仙做了素炒白萝卜。她自己吃了一整碗米饭,大牡丹吃了半碗米饭和一个馒头。一盘白萝卜被她们吃了个精光。
小水仙做什么菜都好吃,大牡丹做什么菜都是一股水煮的味道。
做饭时,小水仙看着装焦炭的箱子,说,“姐,咱们的焦炭好像不多了。”
“早就不多了,我问过老杨了,他那儿还有,价钱又涨了,说是天冷了当然要涨价,狗日的!”
“姐,要不我们买个电暖气吧,暖和,还干净,客人也喜欢。”
“算了,那家伙太耗电,划不来,先就这么凑合着吧,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妈的,现在什么都贵,电贵、菜贵,水管子三天两头上冻,哩哩啦啦的半天接不了一盆水,水费倒他娘的一分也没见少!”
“听说红土达坂那边下大雪,车都陷到那里了。司机全跑光了,一车一车的菜和肉全撂雪里了,菜肯定都冻坏了,一卡车一卡车都装得满满的。”
“活该!”
瑟瑟缩缩的太阳掉到雪山后,在山顶留下一道狭长的铁锈云。天空一片灰暗。入夜时分,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落在高原上,悄无声息。
粉红的灯光亮起,“蓝色妖姬”变成了一个粉红的鱼缸,兜售着大牡丹和小水仙一大一小两条“美人鱼”。她们依偎在沙发上,隔着玻璃门从街上看像是一对母女,走近看更像。
大牡丹和小水仙都画了浓而艳的妆,蓝黑色的眼影上闪着细碎的金光,假睫毛又弯又长,脸涂白,唇抹红,看上去有些荒诞,又有些忧伤的喜感。大牡丹穿着一件红色过膝羽绒服,没拉拉链,上身的白色紧身毛衣已经失去了弹性,下身是黑色超短皮裙,黑色裤袜,脚下一双红色高跟鞋。小水仙着一件白色长羽绒服,拉链也没拉,里面是松垮垮的嫩黄色毛衣,下身也是黑色超短皮裙,黑色裤袜裹着细而直的腿,脚下一双白色小皮靴。在最里面,她俩都穿上了大红色内衣,同一款式,最大号和最小号。这两套内衣是为庆祝“蓝色妖姬”开张而特地买的。
两人边摆弄手机边斗地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时间时而像雪山,一动不动;时而像溪流,奔腾不息。到了凌晨,仍不见有客人上门。她们起身到门前,隔着玻璃看高原的雪夜。门前雪已积了薄薄一层,被灯光染成了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