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2020年新春新冠疫情为背景,讲述年近黄昏的男人丁子上的人生经历和婚姻历程,核心是危机及年迈之际,丁子上对儿子日渐强烈的思念与苦涩难言的父子关系,真切隐忍,有种暗流涌动的动人情感。如今大疫来临,危机四伏,这位典型的中国父亲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呢?
1
真不是事后诸葛亮,早在钟南山院士宣布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的两天前,丁子上就认定这种病毒可以人传人了。没什么特别的渠道,仅仅从早间新闻报道日本和泰国各发现一例确诊病人的那一刻,丁子上就立刻断定人传人。
“将心比心,”丁子上吃早饭的时候对许薇薇说,“如果我们去日本或泰国,你会跑到人家的海鲜批发市场吗?”
许薇薇瞪着大眼睛,略微想了想,摇头,说,不会。
“就是嘛,”丁子上说,“凡是去批发市场的,一定是本地人,外国游客,别说海鲜批发市场,就是普通的集贸市场也不会去的,怎么会被野生动物染上?”
许薇薇听了觉得有道理,但她还没有闹清楚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丁子上又接着说:“所以,日本和泰国的病例一定是被人传染的,而绝对不会是被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的野生动物传染的。”
许薇薇心里想,也不一定,难道只有武汉的海鲜批发市场才有野生动物吗?但她没有与老公争辩,因为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所以此时她对丁子上说:“快吃饭快吃饭!就你能。管它是人传人还是鬼传人,关你什么事?”
“这很重要……”丁子上说。
“重要个屁!”许薇薇没好气地戗他,“尽操心一些没用的。吃完饭赶快下楼,当面问一下廖经理,现在加上一家三口还行不行。谁让你多嘴的。”
许薇薇说的是去潮州过年的事。自许薇薇退休后,他们每年都出国过年,省事省钱还玩得开心,但今年正好赶上丁子上退休,事情特别多,而且有些事情还不能事先确定日期,所以他们今年没安排出国,但也不想春节三天都闷在家里,于是通过楼下的旅游公司安排去潮州过大年。昨天几家亲戚聚在一起吃饭,互相问起过年的安排,丁子上说他们打算去潮州过年,其中一家听了很有兴趣,并问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也能跟着去。丁子上当时回答不了,答应回头找旅游公司问问。现在,许薇薇就催促丁子上吃完饭赶快下楼去找旅游公司的廖经理,落实这个事。
2
2019年底,丁子上满六十周岁,正式办理退休手续,但他并没有完全“退位”,因为,有些社会兼职是以“专家委员”或副主席副会长的形式存在,按照章程,他在其中担任的职位必须等到换届才能退,而换届的时间未必与每位主席团成员或专家顾问委员的退休时间正好同步,所以就存在已经退休的人员继续任职的情况。例如丁子上担任副主席的深圳市新的社会阶层联合会,五年一换届,上次换届是三年前,下次换届要等两年后,就是说,丁子上至少还要继续担任该组织两年的副主席。还比如他出任副会长的中南大学深圳校友会,也不是随着退休手续的正式办理而即刻卸任的。至于丁子上出任的各种顾问或专家委员,则更不受退休年龄限制,甚至,某些顾问或专家委员头衔仿佛是专门针对他这样退休专家而设立的。例如深圳市科技创新委员会下设的专家委员会,就聘请了许多国内外早已超过退休年龄的学者担任专家委员,丁子上作为深圳本土的“老专家”,才刚刚退休,在其中算年轻的,自然更没有“退位”的道理。如此,到了2020年春节前后,丁子上虽然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却仍然很忙。甚至更忙。以至于不便安排出国过春节,只能就近安排省内出游。许薇薇对此颇有微词,所以对丁子上没好口气。她感觉丁子上总是忙忙忙,退休了还这么忙,有什么可忙的呢?在许薇薇看来,多数是瞎忙。
忙分为两种,一种是“软忙”,另一种是“硬忙”。某些顾问或专家委员的工作很务实,却反而可以“软忙”。比如深圳市科技创新委员会的专家议题,并不要求专家委员们集中开会当面讨论,而是通过网络联系,各位专家委员先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意见,或在表格上打钩打叉,最后才集中,这就比较灵活,丁子上可以根据自己实际情况合理安排时间来做,甚至是晚上做。而担任副主席或副会长的工作非常务虚,却必须“硬忙”,如年前年后的所谓年会或总结大会甚至联谊会,就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去指定的地点准时出席,搞得丁子上自嘲跟纪检部门对干部的“双规”差不多。之所以有“年前年后”,是因为深圳主要是外地人,许多人年前回老家了,某些活动不得不推到年后举行,并且这种年会、联谊会、总结大会不仅市里有,各区也有,丁子上作为市里的副主席或副会长,常常被邀请出席各区的活动。深圳共有十个区,外加一个深汕合作区,不说十一个区的活动他都出席,但只要出席其中的一半,就够他“硬忙”一阵子。丁子上没退休之前,还可以用本职工作走不开推托,今年退休了,如果再找理由不出席,就真被晚辈说成不识抬举了或故意抬高身价了。
确实有“身价”的问题,并且身价也有软硬之分。“硬身价”是直接收红包,包括顧问费、评审会和车马费,等等。“软身价”是刷存在感,丁子上以市里副主席或副会长的身份出席区里的活动,肯定会坐在主席台上被当作“市领导”隆重介绍,活动结束后安排集体照,丁子上也一定占据C位,而在这种场合,主办单位往往都会找几个年轻漂亮活跃气氛的女性点缀其中,那种被众美女捧月的感觉确实让丁子上很享受。问题是这些活动都不能带老婆,许薇薇心里酸还不能说,于是就摆出最看不惯老公得意忘形的样子,冷嘲热讽,说想不通丁子上都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还有这么重的虚荣心。丁子上心里不服,认为这不是虚荣心,而是事业心和责任心,但他懒得与老婆抬杠,生活的经验告诉他,男人对老婆不必太较真,许薇薇要说是虚荣心,那就虚荣心呗。特朗普那么大年纪那么有钱还拼命竞选美国总统,搞得一会儿通俄门调查、一会儿遭众议院弹劾,你说他是事业心还是虚荣心?假如被许薇薇说成是虚荣心,不正好说明虚荣心与年龄无关嘛。但是,实事求是地说,2020年春节前后丁子上活动频繁真不是因为虚荣心,而是他在忙一件大事,一件对他来说堪比天大的事。他想充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动物与人类研究室落户深圳。表面理由当然冠冕堂皇,说是为了夯实深圳的软实力,宣称只有用这种完全不带任何经济利益的纯基础科学实验室,才能彰显深圳绝非“暴发户”,彻底改变外界对深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过时看法。但丁子上也有自己的“小目标”,他是想通过引进院士实验室,“顺便”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北京带到深圳来,带到自己的身边来,他相信只要儿子到自己的身边,就能慢慢培养感情,恢复正常的父子关系。
3
吃完早饭本来就要下楼散步,老婆敦促丁子上去旅游公司落实可否增加三位亲戚一起去潮州过大年的事,正好可以让他逃避饭后洗碗的责任。
来到楼下,丁子上并未立刻去旅游公司,而是先沿小区内环形通道走两圈,再在活动区做几个下蹲和拉伸动作,然后才去旅游公司。
他们居住的紫悦山小区属于万科第五园的一部分,因为是第五园的最后一期,所以设计更加合理。六栋40层高楼围成一座“六合院”,暗合中国人对“围屋”和“四合院”的偏好,院外是一座占地很大却只有两层的建筑,这种与小区住宅配套的建筑过去名不副实地称为“会所”,如今开发商务,干脆取名“万科里”,直接用作商铺出租。由于之前整个万科第五园并没有集中的综合商业配套,所以最后一期的紫悦山“万科里”就承担了整个第五园商业中心的重任,倒也方便了住户,使原本偏僻的紫悦山庄获得貌似闹中取静的效果。由于临近春节,这里比平常热闹,主要是宽敞的中央过道上平添了许多临时商铺,有卖当场制作糕点的,亦有卖一些看上去很精美价格却很便宜、质量当然不能保证的小工艺品的,但更多的,是卖各种年货,天南地北的都有。与内地这种过年集市不同的是,深圳的过年集市不是随着年关接近日益热闹,相反,随着年关的临近人流越来越稀,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深圳奔赴老家,留在深圳的人流可不就越来越稀嘛。此时丁子上在小区内步行两圈做适当运动后走出“六合院”来到万科里,就明显感觉人流比昨日稀疏,那家用夸张的动作抡起大木槌当场砸年糕的摊位已经不知去向,估计是生意不好付不起摊位费而早早撤了吧。廖经理的旅游公司不会撤,它是这里的常设摊位,占据过道中间地段的一侧,摆上一溜柜台,就支撑起一个旅游代办点,生意不错。因为是常客,丁子上与柜台经理廖芬很熟。据说廖经理原本是做导游的,如今支撑起这个旅游代办点好歹也算当老板了,明显比手下聘用的两位女员工会做人,每次丁子上经过这里,她都热情地打招呼,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见丁子上走来,老远就喊:“丁大哥,忙什么呢?”
“找你。”丁子上回答。
廖经理洁白的脸庞挂着灿烂的笑容,甜甜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在美女云集的深圳,廖芬算不上漂亮,但四川女人的热情与洁白,让她比较讨人喜欢。关键是会做人。至少比她手下的两位雇员会做人。“做人”其实很简单,就是换位思考,站在客户的角度迎合客户的喜好与需求。对丁子上,廖芬每次都展示年轻女性的热情,仿佛她很崇拜这位“丁大哥”的样子,而对他老婆许薇薇,廖经理每次都悄悄地仿佛生怕被旁人听见一样说是老客户给优惠,尽管优惠的钱不多,但仍然起到让客户很受尊重是VIP的感觉。可今天丁子上在说明来意并获得“完全可以”的答复之后,却充当一回他老婆的角色,特别强调:“价格不能高于我们。”
“肯定。”廖经理甜美而干脆地回答。
4
儿子是丁子上的软肋。也是他人生最大的短板和缺憾。如今丁子上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弥补这块短板和缺憾。
丁子上姊妹六人,上面五个全是姐姐,就他一个男孩,所以才叫“丁子上”。父亲是他们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其实就是识字的官员。但战争年代识字的人少,所以父亲参加队伍就成了文化教员,随后是指导员、教导员、政治部主任、副政委、政委,可无论职位如何升迁,也未能彻底转变父亲的旧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父亲的字典里,“后”专指儿子,女儿不算。从1949年到1959年,母亲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倘若丁子上仍是女孩,估计他们家还有老七、老八甚至老九。到了丁子上结婚生子的年月,计划生育成了基本国策,国家职工一对夫妻只准生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丁子上老婆生了个儿子,老父亲高兴得成天推着孙子到处跑,见到熟人就立刻把孙子抱起来撒尿,熟人一看见小鸡鸡,自然要恭维:“老书记,添孙子啦?”父亲高兴地回答:“哈哈,孙子!”可现在,儿子却改跟前妻姓,这让老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青年时代,丁子上对父亲的旧思想不屑一顾,甚至暗暗嘲笑,心想什么儿子女儿,管他跟谁姓,儿子终归是我的儿子。步入中年,丁子上对父亲的想法由包容到理解。等到他自己接近退休到正式退休这一年,丁子上才真切地感到“无后”带来的巨大失落。
主要是他再婚之后并没有再生,而许薇薇嫁给他之前并无婚史,更无生养,如此,他们夫妇不仅膝下无子而且也膝下无女,连拖油瓶的都没有,不说传宗接代和“无后为大”,单就是他和许薇薇的遗产,难道真打算全部捐献给红十字会吗?
他们算不上有钱人,但至少在深圳和惠州各有两套房,另外丁子上长期从事与“孵化器”相关的工作,多少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没上市的不說,IPO成功的自然翻了几十倍,怎么也算是有资产的人吧。之前没有“遗产”的概念,如今两个人都退休了,每次出国旅行,丁子上就忍不住想,万一飞机掉下来……每次这样想了他就心里“呸呸呸”,但即便不出现这种极端情况,“走”是早晚的事,不会因为“呸呸呸”就能躲避,每次一想这个问题,就仿佛看见数亿光年之外的宇宙黑洞。
报应。丁子上想,真是报应。正因为当年自己看上了活力四射的许薇薇,不惜抛弃糟糠之妻,如今才遭此报应。
前妻欧阳静茹也不算“糟糠”,虽然比不上年轻几岁且学文艺的许薇薇,但在他们那个年代他们那个单位,欧阳静茹也属于出类拔萃的美女,要不然,干部家庭出身的工程师丁子上也不会使出浑身解数穷追猛打。
不要小瞧“干部家庭”,这一条在当年相当重要,至少对欧阳静茹的母亲很重要。之前欧阳静茹也处过两个对象,就因为过不了“家庭”关而被母亲一票否决。母亲也不是攀附权贵或强求门当户对,但她坚决反对女儿嫁给“乡里伢”,小伙子再好,只要是从农村考上大学毕业分配来武汉的,就一律被母亲称为“乡里伢”,而当年他们单位新分来的大学生多数来自农村,欧阳静茹的高中同学倒不是“乡里伢”,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更不入母亲的法眼。如此,作为“院花”的欧阳静茹选择范围其实很小,所以,当丁子上发起进攻时,母亲关心的并不是他的人品,而是家庭出身,一调查,立刻举双手赞成,很快促成这门婚姻。
都说武汉的丈母娘是典型的“九头鸟”,但丁子上的岳母对他很好,像武汉的天气,好到火辣辣的程度。结婚之后,岳母每个周末都亲自打电话催小两口回来喝她煨的沙藕排骨汤,外加丈母娘拿手的油炸刁子鱼和腊味合蒸。欧阳静茹怀孕后,岳母更是承担婆婆和亲娘的双重责任与义务,不但不要丁子上操心,还让他跟着老婆沾口福。那段时期,丁子上总觉得欠岳父岳母的却不知道怎么报答,儿子出生后,干脆取名“丁欧阳”,说儿子既是丁家的孙子,也是欧家的孙子,他还跟岳母开玩笑,说您老若不嫌弃,叫“欧阳丁”也行。
这当然是玩笑话,有女婿在岳母面前讨好卖乖的味道,岳母好歹也是江岸区坐办公室的场面上人,哪里真的让外孙随母姓。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还真让当年的一句玩笑成真。如今,丁欧阳果真成了“欧阳丁”,完全变成了欧家的孙子,至今也没到爷爷的坟上磕个头,铸成丁子上最大的人生败笔和挥之不去的心病。事情的起因,也恰恰源于丈母娘的热情。
5
廖经理打来电话,说有个事情需要与丁子上商量一下。丁子上看一眼老婆许薇薇,严肃地回答一个字:说。
“是这样,”廖芬说,“您亲戚的事情已经办好了,钱都交了。”
“好,”丁子上说,“谢谢。”
“不過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廖芬说。
“什么要求?”丁子上问。
“他们希望和你们在一个团。”廖说。
“好啊。”丁子上回答。
“可你们那个团人员满了。”廖经理说,“如果你们要在一个团,就只能把你们换到第二个团。但两个团的项目和行程安排完全一样。”
“可以啊。”丁子上回答。同时心里想,这种事情你其实不用跟我“商量”,只要去潮州过大年就可以,我管你是第一个团还是第二个团。
“但第二个团比第一个团要晚二十分钟。”廖经理说。
“无所谓,”丁子上说,“只要你们负责把车票改签好就行。”
“不用,”廖经理说,“就是你们到达潮汕高铁站后,先不要走,等二十分钟,等到您那三个亲戚来了后一起跟导游走。”
丁子上觉得略微有点麻烦,因为他对潮汕高铁站不熟悉,不知道该在哪里等。廖经理说,没关系,已经通知第二个团的导游提前二十分钟等在那里,我把她的手机号码发给你,你们到达潮汕高铁站后联系导游就行。
丁子上说好吧。然后又把情况告诉老婆,老婆也说没问题。可没想到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还是出了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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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人”是外地人对武汉居民的总称,而真正的武汉当地人却不这么称呼,他们称自己是 “武汉市”人,最后这个“市”一定要重音,而且,即便都是“武汉市”人,也被他们细分为武昌的、汉口的、汉阳的,连打麻将都分汉口的打法和汉阳的打法。至于三镇之外,往往被他们用略带轻蔑的口吻特别说明是蔡甸的、江夏的或黄陂的。丁子上的岳母是“武汉市”人,岳父则是从宜昌乡下当兵转业到武汉市的。最大区别是岳母在“武汉市”有许多亲戚,而岳父没有。所以,尽管岳父是正经的科级干部,而岳母仅仅是“坐办公室”的,但岳母在家里仍然保持相当的优越,当家作主。丁子上和欧阳静茹结婚后,陆续认识了岳母娘家许多亲戚,每次岳母在向娘家亲戚介绍自己女婿的时候,都顺便介绍丁子上的父亲“在安徽当书记”,搞得好像他是安徽省委书记的公子。丁子上多次想解释,家父转业到地方后只是一家企业的“书记”而已,并非“省委书记”,可岳母每次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后来丁子上也就干脆不解释了,听之任之。
在岳母家的众多亲戚中,有一位出类拔萃者,担任某街道小厂的厂长。厂长喊丁子上“拐子”,意思是相互扶持的弟兄。“拐子”热情地请丁子上喝酒,请他帮忙在安徽打开产品销路。丁子上没这个门路,但吃了人家嘴软,就把从《科技时报》上看到的用地沟油生产肥皂的项目推荐给他,说即使肥皂本身不赚钱,拿到的环保补贴也是赚的。亲戚不懂技术,丁子上又帮他查资料做实验选设备,好歹折腾成了。因为价格便宜,地沟油肥皂居然销路不错,作为劳保用品给武钢的工人洗手很实用。亲戚给丁子上科技服务费,他不好意思收“拐子”的钱,岳母伸手接过去。亲戚将这个项目上报武汉市的科技成果奖,丁子上原本不同意,觉得这个项目并无多少高技术含量,但“拐子”热情很高,丁子上也不想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只能随他了。没想到获得通过了。据说是因为省科协的李书记发了话,说这是科技成果直接转化为生产力的典例,应该获奖。获奖当然是好事情,可丁子上的单位武汉钢铁设计院也申报了科技成果奖,单位的获奖项目中没有出现丁子上的名字,而排在前面的武汉市本地项目中却有丁子上的大名,由于两个获奖项目挨得近,更因为“丁子上”这个名字太显眼,于是,单位就知道他在外面“干私活”了。按当时的规定,“星期日工程师”的收入百分之七十归单位,怎么没见他给单位上缴一分钱呢?领导找丁子上谈话,丁子上说是亲戚帮忙,没收钱。可单位从另外途径了解工厂有“科技服务费”这项支出,因此怀疑丁子上“不老实”。年纪轻轻的,刚刚评上工程师,就落下“不老实”的印象,这让丁子上今后在单位怎么混?老婆欧阳静茹站出来为他作证,说科技服务费是自己母亲收的,她老公确实没拿。但这种老婆站出来为老公作证的效果只能是此地无银且越描越黑。
丁子上感到了压力。他觉得在设计院混不下去了,想换个单位。于是找到省科协的李书记。因为通过帮助亲戚技术开发申报科技成果奖和申请三项经费等一系列活动,丁子上结识了武汉市和湖北省科协的领导,但丁子上的原单位直属冶金部,按照“人往高处走”的思路,他不想去市属单位,要去至少也是省属单位。加上他曾经看过一篇省科协李书记写的《让科技成果走出象牙塔》的文章,二人面对面讨论过这个话题,李书记也特别看好他帮亲戚开发的项目,把他作为科技成果转化生产力的成功案例,写在省科协的年终总结中,因此彼此很熟悉,所以丁子上才找李书记诉苦,表达想“走出象牙塔”的愿望。
李书记听后告诉丁子上,省里的厉副省长是自己当年在二汽的老领导,现在厉副省长要调到深圳任职,他想跟着去,如果丁子上也想去,可以考虑。
“我想去。”丁子上当场表态。
李书记说,不急,你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说。
从省科协出来,丁子上从武昌的汉阳门乘轮渡过江到达汉口的四宫殿,来到岳母家,因为当时他和欧阳静茹那个小家笼罩在岳父岳母这个大家庭之下,而在这个大家庭里,真正做主的是丈母娘,丁子上与其跟老婆商量,还不如直接跟岳母商量。再说,眼下的局面是他帮岳母娘家亲戚惹下的,不找她商量找谁?
之前,岳母也给丁子上出过主意,建议他干脆从钢铁设计院辞职去亲戚厂里当副厂长,“柺子”本人也举双手欢迎,但丁子上怎么可能去一个街道小厂当副厂长呢。这次丁子上与岳母商量,玩了个小心眼,他没说自己跟省科协李书记这层关系,而是直接对岳母说:省里的厉副省长要调深圳,想带他一起去。
这还用“商量”吗?湖北省副省长调深圳,不是书记也是市长,“带丁子上一起去”,不是科技局长也是副局长。于是,人还没走,女婿要去深圳当局长的消息已经在岳母娘家亲戚中悄悄传开。
7
2020年元月24日,农历大年三十,除夕,一大早,丁子上就接到堂姐的电话,开口就问:“你们今天还去潮州吗?”
“去啊,”丁子上说,“不早就定好了的吗?钱都交了。”
“可是、可是電视上说了,新型病毒可以人传人的。”堂姐说。
“知道啊,”丁子上说,“我早知道啊,电视上没说我就知道了呀。”
“那你们还去?”堂姐问。
“为什么不去?”丁子上说,“如果是去武汉,肯定放弃,但去潮州,我感觉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丁子上根据2003年非典的经验,认为像新型呼吸道病毒这样的急性传染病,一旦发现人传人,一定越是大城市越危险,越是偏僻的小城市越安全,这时候去潮州过大年,反而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老婆穿着睡袍从卧室跑出来,对丁子上摆手,示意老公不要勉强亲戚去。
丁子上当然不会勉强堂姐一家去,所以这时候见许薇薇摆手,马上点点头,对着手机说:“哦……其实哪里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如果你们觉得在家里更安全,那就不去吧。”
“你们呢?”手机那头问。
丁子上看一眼表情丰富的老婆,说:“我们再想想。”
电话那头强调,如果丁子上决定了,就打电话告诉他们。丁子上略微想了想,说:“不必吧?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做主比较好,不要互相影响。”
放下手机,许薇薇问:“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
丁子上把偏远的小城市反而比大城市更安全的想法又复述一遍,然后申明: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一点意见没有。一切听老婆的。
8
李书记到深圳并没有担任分管科技的副市长,而是出任深圳市科技局局长。既然“带”丁子上来深圳的李书记自己只出任科技局局长,那么丁子上就不可能再当科技局长或副局长。
丁子上有些失落,主要是感觉自己让岳母失望了,而让岳母失望就等于是让老婆失望,甚至是让老婆娘家的所有人失望。包括他那个“拐子”,因为“拐子”亲自把丁子上送上火车,还说等丁子上在深圳稳定了,将来帮他的企业进军深圳,等等。这下完了,丁子上自己并没当局长或副局长,怎么能“帮”人家呢?
他甚至开始担心岳母怎样面对在“武汉市”的那么多亲戚,怎样为“女婿要到深圳当局长”这句话圆场。丁子上设身处地想了想,发觉无论如何都圆不了场。因此丁子上不仅失落,而且焦虑,他早知道理想并不等于现实,但没想到二者居然相差那么遥远。
刚开始丁子上还想不通。李书记在湖北是正厅级领导,假如深圳市长是副省级的话,那么李书记的正厅级来深圳后就应该是分管科技的副市长,怎么可能只当科技局长呢?后来丁子上才发现,凡内地调来深圳的干部,基本上都降半级。那么,丁子上又想,按照“降半级”的标准,自己别说当科技局长或副局长了,连科长都当不上。因为,在冶金部武汉钢铁设计研究院,丁子上只是一个不带任何“长”的普通工程师,虽说中级职称可享受科级待遇,但“可享受”其实就是“不等于”,即便因为李书记的关系,勉强承认自己的“科级待遇”,再“降半级”,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李书记,哦,不,来深圳后应该改称李局长,亲自找丁子上谈话,话题依旧是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并且比在武汉的交谈更进一步,强调未来深圳科研和科技成果直接转化成生产力的主力是企业,而不是科研院所。
丁子上点头,认为老书记新局长的观点非常务实,因为,深圳也没有武汉那么多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怎么依靠?深圳要发展高科技,当然只能依靠企业本身。但他又想,企业的科研力量毕竟比不上专业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如果能利用深圳的政策优势,把内地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的科技成果与深圳的企业对接,不就可以取长补短了吗?正如他自己当年与“拐子”的对接。
李局长听丁子上这样说,眼睛里立刻散发出兴奋与欣赏的目光,说:“对啦!小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接着,李局长又强调,这件事情不能搞行政命令,也不能依靠政府去做,而是要走市场,按照市场规律去做。
丁子上没完全吃透局长的意思,但也习惯性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准备推荐你去做这项工作。”李局长接着说。
丁子上虽然没明白局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只能继续点头。不点头,难道他敢对领导摇头?
“我打算让你去科技园搞一个‘孵化器,专门做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这件事。”李局长最后说。
于是,丁子上就来到位于南山的深圳科技园,担任总经理助理,具体负责高科技创业中心的工作。几十年下来,风云变幻潮起潮落,见证了深圳的高科技产业从“孵化”到自主创新,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从全国的“试验田”到全国的“示范区”整个过程,也成就了丁子上成为中国“孵化器”的鼻祖人物。因此他有资格和人脉在退休之年为深圳的大目标和他自己的“小目标”,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动物与人类实验室,以“院士实验室”的方式落户到深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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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潮汕的火车是下午一点钟,但旅游公司却要求他们上午11点就在高铁站集中。丁子上认为大可不必,旅游公司总是这样,每次出国旅行都要求团员提前几个小时到机场集中,结果每次集中之后总是还有人没到。他对老婆说,这次是省内游,不用那么紧张,即使不参加集中,凭身份证也能上车,到了潮汕再打电话给导游也不迟。但许薇薇坚持十点半就从家里出发,还说万一旅游公司把我们的车票调整了呢?万一你那三个亲戚又参加了呢?丁子上明明觉得这种“万一”不存在,但也不想与她争辩,还是按照“一切听老婆”的宗旨,俩人上午十点半离开家,在坂雪岗大道上的公交站打车去深圳北站。
由于头天武汉突然宣布封城,深圳的形势也急转直下,气氛陡然紧张,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连出租车司机也戴了口罩。丁子上觉得在出租车上乘客和司机确实都该戴口罩,但在大街上就不必,因为,街上几乎没有人,谁传染谁啊?丁子上不是医生,但毕竟是正高职称的工程师,凭科学常识,也知道病毒在暴露的空气中存活不了多长时间,所以在空旷的地方没必要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但入乡随俗结婚随妻,既然大家都戴口罩,他就不能不戴;既然老婆那么谨慎,丁子上就不想让许薇薇替他担心因他焦虑,更不想听她斥责,也就老老实实戴上口罩。
高铁上,也有人不戴口罩,也没见旁边的人说他,再说,谁也没有从头戴到尾,吃东西和喝水的时候总不能还戴着口罩吧。谁能保证高铁上几个小时不吃东西不喝水呢。
在潮汕高铁站的出口,再次集中。深圳来潮州过大年的总共有三个旅行团,分别叫一号车、二号车和三号车。堂姐一家三口果然没来。老婆提醒丁子上给堂姐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来了,到潮州了,一切顺利。丁子上“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打,因为他不知道打通之后说什么。是表扬他们做得对确实不该来?还是鄙视他们太胆小临阵脱逃?所以,还是不打电话为好。堂姐他们若是真关心,自己会打电话来,问他们最后到底是去潮州还是留在深圳过年。既然她没打电话来问,就说明并不是真关心这个问题,或者是对他们自己临阵脱逃有些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丁子上干吗要打这个电话呢?完全没必要嘛。
一上车,导游首先强调安全防护,问车上有没有从武汉或湖北来的?
丁子上觉得导游的提醒有些滑稽,这明明是深圳的旅行团,全团人都是从深圳来的高铁上下来的,怎么可能有从武汉“来”的呢?但是,她这样一问,还真有效果,前排一个老头立刻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很猛,仿佛喉咙里面一口痰被卡住了一样。搞得全车人都很紧张。许薇薇下意识地捂住口罩,露出厌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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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夫妻俩当初的约定,丁子上先跟李书记,不,老婆娘家人以为他是跟着“厉副省长”来深圳,等他在深圳稳定了,再回武汉接老婆孩子来。而所谓的“稳定”,就是丁子上在深圳当局长或副局长了,老婆欧阳静茹才光明正大地从钢铁设计研究院辞职,以“局长夫人”的荣耀带着儿子丁欧阳来深圳。可是,丁子上并没有当局长或副局长,他甚至也没有当上科长或副科长,这么说吧,他连政府机关的普通科员都不是,怎么有脸回武汉接老婆孩子呢?哪有胆量让老婆从冶金部武汉钢铁设计院辞职?
丁子上给欧阳静茹写信,汇报自己来深圳后的情况,却没有办法描述清楚自己在深圳哪个单位担任什么职务。因为,“科技园”是个新概念,当时武汉没有,而且也没有类似的机构,“助理”则更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职位,丁子上绞尽脑汁勉强跟老婆说大概像电影上国民党军队里的“副官”差不多。老婆一看,更不明白了,与其跑到深圳一个什么类似“公园”的单位当总经理的“副官”,不如留在武汉给她母亲娘家的那个亲戚当副厂长。欧阳静茹给丁子上回信,说亲戚那厂也改革了,改成公司,亲戚现在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只要丁子上回来,她母亲出面,可说服亲戚让出总经理的位置给丁子上,亲戚自己只当董事长。
此时的丁子上已经投入高科技创业中心的组建工作。为适应新工作,他查阅许多文件和资料,边干边学,逐步形成与完善“孵化器”的概念。在当时,就是引用“人工孵卵”的概念,建立一个工业园区,提供厂房与服务,甚至提供一定比例资金支持,把内地大专院校科研院所一些好的科研成果吸引到深圳科技园来实现产业化,“孵化”出高新科技企业。丁子上认为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很有前景,做得好可以让深圳的经济从“三来一补”为主逐步转变成以高新科技为主,代表着深圳未来的发展方向,有很大的战略格局,开拓并引领发展潮流,哪里是“拐子”一个街道小厂通过“改革”换成“公司”的名字所能比的?
丁子上很想跟老婆讲清楚这些道理,又担心说多了反而引起欧阳静茹更大猜忌与反感。因为,自己大学毕业,老婆也是大学毕业,尽管中南矿冶学院确实比武汉钢铁学院名气更大,但黑色冶金并不是中南矿冶的主流专业,丁子上与欧阳静茹的学问与水平相差最多在五十步到一百步之间,他没资格在老婆面前“好为人师”。再说,当时的“孵化器”正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丁子上不能自己还没完全弄懂就教导别人,所以,他不打算说得太多,只是写信让老婆带着孩子来深圳过年。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只要欧阳静茹来了,看看深圳的发展,看看科技园的建设,看看他们高科技创业中心的实际成效,或许就能理解丈夫的事业,理解深圳的前景,理解“孵化器”的意义了。到那时候,不用丁子上动员,欧阳静茹或许自己就能主动从原单位辞职,來深圳与丁子上团聚。
丁子上知道老婆收到他的信之后一定会给丈母娘看,于是信中考虑了岳母的感受,写道:“反正我在深圳一个人住着一个大房子,你带丁欧阳来深圳就当是玩一趟,起码旅馆费省了。感觉好,可考虑调来;感觉不好,我考虑跟你回武汉。”
岳母一看,马上说:“行。就当是去深圳玩一趟。”
可是,当欧阳静茹带着儿子丁欧阳来到深圳后,却得出了与丁子上所期望完全相反的结论。
首先,深圳当时是个“大工地”,从深圳火车站到深圳科技园,几乎沿着深南大道从东走到西,从头走到尾,不仅一路都是工地,而且深南大道本身就是工地,高高低低一路颠簸,中巴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把原本就有点晕车的欧阳静茹搞吐了两次,脸色煞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感觉相对武汉来说,深圳就是乡下,而深圳科技园位于南山,相对于当时的罗湖来说,南山是乡下的乡下。
其次,所谓的深圳科技园,像是建在乡村的一所新建的大学,一点也不考虑“风水”,下车就是一个长长的大下坡,感觉越走越低,标准的“人往低处走”,一直走到底了,才有几栋楼房,唯一像城里的地方是以邮政所为中心的几个饭店或商铺,规模还不及乡镇集市。科技园的北面也就是深南大道以北一片荒芜,长满茅草,高得吓人,南面的茅草丛中隐藏着几排养殖场,不用近看,老远就闻见猪粪鸡屎味道,这让欧阳静茹怎么受得了?
最后再说住房。不错,丁子上居住的确实是“一间大房子”,而且够大,像一间教室那么大。事实上,它就是一间教室。天知道当初科技园的设计者是怎么考虑的,建筑居然像大学那样有一间间教室,丁子上所在的高科技创业中心,占据的这栋类似教学楼的建筑,办公和居住的地方都是一间教室,所谓的大房子,大而无当,没厕所,没厨房,没客厅,没卧室,空空荡荡的一大间,丁子上一个人住没问题,可要是欧阳静茹带着孩子也住进来,怎么生活?这还不如单位分配给他们的一居室实用嘛。武汉钢铁设计院分配给他们的一居室小是小,但好歹还有厨房和厕所,而丁子上在深圳科技园居住的是一间不带任何生活设施的大教室。
回到武汉,欧阳静茹先是一句话不说,被母亲追问急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母亲听完女儿在深圳的“遭遇”后,马上骂道:“油打鬼!丁子上格爸妈地就是一个油打鬼!下江人都是油打鬼!”
11
大巴上了高速公路,行驶几十公里,下高速,再走十分钟,驶入一个四面环山的度假村。
风景不错,但也算不上特别好。只有山,没有水,所谓的“人文景观”是硬造出来的几座崭新的寺庙。屋顶的琉璃瓦太新,像美女脸上明显的粉黛,虽然增白,但并不一定增美。丁子上心里清楚,旅游公司选择此处住宿,一定是价钱超级便宜。离市区这么远,估计平常都没什么客人住宿,大年三十,更是除了三车深圳旅行团之外其他客人一个没有。但非常时期,这样安排可谓歪打正着,在这深山老林里,至少武汉的病毒不会翻越千山万水来光顾,安全上没问题。
众人的心态与丁子上差不多,一下车,立刻摘掉口罩,贪婪地大口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
晚上的安排蛮丰富。年夜饭夹杂着文艺表演。请来了一个佤族的民间表演团体,水平不怎么样,但活跃气氛的效果达到了。晚饭之后是篝火晚会和焰火表演。丁子上看许薇薇玩得很开心,不失时机地再次表扬老婆,说她选择来潮州过年太好了!这要是在深圳,哪里有篝火晚会和焰火表演!
美中不足的是年夜饭的菜品太一般,虽然也有鸡鸭鱼肉等十样菜,比他们两口子在家自己做丰富多了,但第一道白切鸡颜色就相当不好看。中国菜讲究“色香味”,品相放在第一位是有道理的,看着就不好看,不免让人怀疑它是否新鲜。旁边一位女士尝了一口,说这鸡可能不新鲜。许薇薇也夹了一块尝了一下,皱起眉头。丁子上不用尝了,招手把导游叫到桌边,先递上一个红包。
丁子上来深圳快三十年了,早已习惯广东人的规矩,过春节给红包,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却能立竿见影地融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时候,导游小姐接到丁子上的红包,显得十分高兴,大声说:“谢谢叔叔!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个春节红包!谢谢谢谢!谢谢叔叔!”
丁子上知道她这样大声是故意做广告,号召其他团员向丁子上学习,赶紧给她红包,但同桌的响应并不积极,大约其中没有一个是广东人,并且都不如丁子上来深圳的时间久吧。
趁着导游高兴,丁子上指着桌上的白切鸡对她说:“这鸡的颜色不是很好看,刚才她们尝了一下,好像不新鲜。要不然你亲自尝一下?”
导游小姐的脸色收紧了一下,并没有尝,而是把盘子端走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像餐厅经理或承包人模样的男人端着一盘鸡回来。丁子上一看,鸡没换,但盘子换了。丁子上没再揭穿,相反,还对人家说“谢谢”,然后,悄悄扯了一下许薇薇的袖口,提醒她再不要吃。
同桌的人没说话,但都是老江湖,那份被换了一个盘子的白切鸡再无人问津,好在其他菜品均无大碍,所以并不影响吃饱,大过年的,谁也不愿意为一道菜闹不愉快。
参加过篝火晚会观看完烟火表演之后,游客回到房间,洗漱完毕上床看春节晚会。许薇薇一边抱怨春节联欢晚会一年不如一年,一边不时地发出笑声。丁子上则心不在焉。他在盼望儿子能给他发一条哪怕是礼节性的春节问候短信,却一直到入睡也没等到。想主动给儿子发条微信,又觉得没这个道理,不能因为乞求儿子的感情而乱了伦理纲常。去年的春节,也是这个时候,丁子上和许薇薇在老挝的万象,当时丁子上也是这样期盼,许薇薇见他心神不宁,笑话老公想得太多,还说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你不能用我们这代人的做人标准要求下一代,如果实在牵挂儿子,就主动打个电话呗。丁子上当时觉得许薇薇说的有道理,就想着大过年的,听老婆一回吧,主动给儿子打了电话。结果,儿子没接,再打,还是没接,气得丁子上断了每月给儿子的八千元“情感联络金”。整整一年了,情况依旧,儿子到底是中科院的博士后,不为八千元折腰,对丁子上仍然采用“三不主义”——不主动给丁子上打电话,不主动给丁子上发微信,不来深圳看望丁子上……唯一的希望,就是通過深圳的院士实验室建设,把儿子的合作导师引到深圳来,不管儿子叫丁欧阳还是叫欧阳丁,你可以不买我的账,也敢不买导师的账吗?只要儿子随导师来深圳了,丁子上再想办法逐步缓解和改善与儿子的关系,实现他的“小目标”。感情是需要润物无声慢慢培养的,急不得,急狠了,适得其反。
这么看着想着期盼着,丁子上终于合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12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又说,小夫妻打架,床头打了床尾和。可那是指夫妻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睡在一张床上的情况,要是像丁子上和欧阳静茹这样,一个在深圳另一个在武汉,则很难说了。事实上,丁子上和欧阳静茹之间没有吵架更没有打架,但因为两地分居,所以欧阳静茹从深圳回武汉不久,他们很快就陷入离婚程序。
导致他们离婚的另一原因是第三者插足。
欧阳静茹那边直接的第三者或许没有,但间接第三者一直存在。这个“第三者”就是欧阳静茹的母亲。
岳母认定女婿丁子上是“油打鬼”之后,看在女儿和外孙子的面子上,仍然给了丁子上改过自新的机会。她出了一道选择题,要么,丁子上赶快回到武汉和欧阳静茹好好过日子,要么,立刻和欧阳静茹离婚。事情过了二十多年,直到丁子上意识到自己和儿子的感情无法彻底弥合之后,他才深刻反思,想到自己当年或许不必那么看重“事业”,如果自己当初选择回武汉,去“柺子”的公司当总经理,把自己的“格局”和“柺子”圆滑相结合,将街道日用化工厂改名“武汉精细化工有限公司”,折腾到如今,说不定已经上市成功了,成就另一番事业,就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了。可当时的丁子上年轻气盛,一想到岳母,一想到自己回武汉后在岳母娘家亲戚的手下打工,就坚决不回去。如此,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与欧阳静茹离婚。
丁子上最后下决心离婚的直接原因是,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第三者,这个“第三者”就是他现在的老婆许薇薇。
那时候的深圳人与今天不一样。当年的深圳人没有财富却很有理想。那时候大家都很积极,也很浮躁,像被高温活化的分子,拼命运动,到处乱撞,希望碰撞出机会,碰撞出火花,碰撞出奇迹。丁子上是正式调干来深圳的,他有深圳户口和稳定的职业,因此没有显得那么浮躁,但也经不起环境的影响,更经不起别人的激活,当时的深圳像一尊沸腾的反应釜,里面的分子都在沸腾,丁子上一个人很难独善其身。他当时就经常被人叫去参加饭局,而且叫他的人都是老乡,丁子上不能表现出傲慢,更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老乡。再说,他老婆孩子远在武汉,自己一个人在深圳晚上反正也没什么牵挂,老乡好心好意地请他去喝酒吃饭,他能不去吗?问题是,丁子上的老乡实在太多了一点。他是安徽人,自然是安徽人的老乡;他也是从武汉来深圳的,当然和湖北人也算老乡;他还在长沙读了四年大学,和湖南人也可以扯得上老乡关系。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当时深圳的湖南人特别多。丁子上虽然在湖南只生活了四年,但他说出的长沙话竟然比许多湖南人标准,因为,当年他最好的两个同学都是长沙市人,在一起泡了四年,起码把几句长沙骂人的话和俏皮话说得滚瓜烂熟。那年月,深圳南山和蛇口一带的湖南老乡请丁子上出席饭局,最喜欢听他用地道的长沙话讲“宣传宝”的故事,每次都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并勾勒起对美丽故乡的共同回忆。
长沙话里面的“宝”有普通话里面“傻子”的意思,但也不完全是一个意思。事实上,中国各地方言关于“傻子”的表达各不相同。如武汉话的“苕”、安徽话的“孬子”、北京话的“二”和上海话的“戆度”等等,它们都有普通话“傻子”的意思,但所表达的意思又似乎比普通话的“傻子”更加丰富多彩一些。而长沙话里面的“宝”似乎最有特色。“宝”在长沙话里可以与任何一个名词搭配组成一个新的“专有名词”。“宣传宝”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长沙市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丁子上亲眼见过。地点是长沙火车站,时间是1979年前后。当时“宣传宝”大约40岁,不高,精瘦。举着一块毛主席和华主席并列的画像,用一个铁皮喇叭高声朗读当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社论。由于朗读的声音很大很费力,所以丁子上清楚地记得当时“宣传宝”脖子上青筋直暴、眼珠子都快蹦出來的样子。参加聚会的湖南老乡未必都是长沙人,他们中的有些来自湖南边缘市县,根本就没听说过“宣传宝”,有些虽然听说过但并未亲眼见过,即便亲眼见过的,也未必能如丁子上那样观察仔细并惟妙惟肖地将“宣传宝”再现出来。所以,丁子上虽然并不是地道的湖南人,但凭着对长沙“宣传宝”的故事讲述与形象再现,居然很受欢迎,许多人主动索要丁子上的联系方式,希望和他成为朋友。这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他与欧阳静茹之间“第三者”的许薇薇。
13
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旅行社考虑到头天晚上大家看春节晚会睡得很晚,所以安排上午十点半才从度假村出发。
事实上,上午的行程就是赶到潮州城里去吃午餐。
车程大约一个小时。丁子上想,昨晚居住的度假村离市中心可真远啊。
大巴驶进市区,发觉大街上很少有人戴口罩。下车之后,大家的第一个动作是摘了口罩,这叫入乡随俗,否则,满大街的人都不戴口罩,就他们这批来自深圳的游客个个戴着口罩,搞得好像他们来自“疫区”一样。
中午吃得居然比昨晚的“年夜饭”更好。并非今日的午餐菜品花样更多或分量更足更名贵,而是明显更新鲜。比如那道韭菜炒河虾,碧绿配鲜红,看着就诱人,刚一上桌,就被大家一扫而空。不是这道菜本身名贵,而是看着就新鲜。估计是度假村太远,很少有人光顾,餐厅的菜品不可能每日更新吧。
下午游览著名的广济桥、牌坊街和韩愈纪念馆。即使放在全国的平台上,这三个景点都是值得去看看的地方。三景点都挨得很近,从韩愈纪念馆出来后,徒步走过著名的广济桥,就是广济门城楼,而牌坊街就在广济城楼的背后。
牌坊街的牌坊很多,数量居然超过著名的安徽歙县牌坊群。可大约是太多了吧,反而不稀奇。丁子上仔细一看,发觉全是新的,没一座是前朝留下的。问导游,回答是建国初期曾经倒下一座砸死一名邮递员,于是全部拆了,眼前这一大排牌坊,果然是后来重建的,而且后来者居上,新牌坊比旧牌坊更高、更大、更多,因此名气也就比不上安徽歙县的“牌坊群”了。好比当年有人来深圳科技园应聘,抱上一大堆文凭,丁子上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正经的全日制本科毕业,否则,提供一份毕业证就行了,哪里需要那么多。
牌坊街上大多数人都戴起了口罩。不知是这里人多政府更重视,还是过了几小时政府的指令终于落实到街道这一级。在牌坊街的一个小巷子内,居然有一处免费发放一次性口罩的摊位。倘若是出售,哪怕价钱贵一点,丁子上也一定上前买一包,但因为是免费,所以他不好意思上前领取,倒是许薇薇上前领了一个,欢天喜地。
也是在牌坊街里面,旅游公司安排一场观看潮剧的活动。由于人比较多,而且场所相当于茶馆,边喝茶边欣赏潮剧,还配有瓜子之类的小点心,再戴口罩不现实,于是,入场之前再次被询问有没有从武汉或湖北来的。回答当然是没有,估计三辆大巴游客当中,即便有从武汉或湖北来深圳探亲的老人,此时也不会主动承认。反正审查也不严,形式而已。但进门的入口还是有体温测量,就是那种仿佛照着脑门挨了一枪的测试方式,估计未必能测得准,但足以说明上级的精神确实已传达到潮州下面的一个街道和居委会。可见,中国的行政管理体系确实非常高效与畅通,头脑一声令下,可达神经末梢。
14
倘若许薇薇和丁子上只在一次饭局上碰到一次,她也不至于成为“第三者”,问题是,他们多次碰到,于是,二人心里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缘分”二字。倘若丁子上和欧阳静茹之间没有出现问题,这种所谓的“缘分”也就只会停留在口头上说笑而已,但是,正好碰上岳母发出的最后通牒,丁子上必须在丈母娘开出的“选择题”当中二选一,要么,立刻回武汉好好过日子,要么和欧阳静茹离婚净身出户。于是,丁子上这时候再想到“缘分”,就忽然感觉离婚也未必那么可怕,身边不是有那么多离婚的人和许薇薇这样盛开的“芳草”吗?
二人多次相遇的原因是他们都是湖南老乡聚会上最受欢迎的人。丁子上受欢迎的原因与他能用一口地道的长沙话演绎“宣传宝”的故事有关,也与他是深圳户口“事业有成”受人尊敬有关。许薇薇则因为随时都能唱一段地道的湖南花鼓戏也同样受欢迎,因为她本身就是湖南师范学院艺术系毕业的,花鼓戏唱腔达到专业水准。此时的许薇薇在蛇口的一所中学当音乐教师,虽然中学教师的职业算不上“事业有成”,但起码也是深圳户口和职业正当,让人觉得可靠、可信、可交。许薇薇未婚,追她的男人很多,但达到可靠、可信、可交标准的人很少。有些男人虽说是大老板,但真正的“大老板”谁没有老婆呢?丁子上也有老婆,但丁子上第一次与许薇薇单独交往的时候,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彰显自己的“成功”与实力,相反,他是诉说自己的失败。丁子上对许薇薇说,很多表面风光的人,其实并不如外人看到的那么光鲜,某些大老板看上去事业很大,其实欠了一屁股银行贷款,随时破产。许薇薇听了虽然点头,心里却颇为不屑,以为丁子上是在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可是,丁子上话锋一转,立刻引火烧身自曝家丑。
“比如说我吧,”丁子上说,“表面春风得意,其实愁得要死。”
“哦?”许薇薇问,“你愁什么?”
丁子上就把岳母让他二选一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末了他问许薇薇:“你说我该如何选择?”
许薇薇也没结过婚,她哪里知道该怎么选。但既然丁子上问了,她就不得不认真思考。思考的结果是,两个都不选,而是让丁子上的老婆调到深圳来。
丁子上苦笑,把欧阳静茹来深圳之后的感观与感受叙述了一遍。
许薇薇听了不能理解,认为深圳这么好的地方你老婆怎么会不喜欢呢?
丁子上则问许薇薇,你从湖南师大毕业后分配到哪里?
许薇薇说回到自己的老家衡阳市耒阳县中学。
丁子上问,如果你大学毕业后留在长沙,留在湖南师大当老师,你还会调到深圳来吗?
许薇薇先是笑了一下,说,不可能,你们七七级七八级毕业生是有可能留校当老师,等到我们这一级,毕业不可能留校当老师,最多当辅导员。
丁子上说:“那就假如你留校当辅导员吧。”
许薇薇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说,“假如”留在长沙,别说留在大学当老师或辅导员,就是留在长沙市的一所中學当老师,我也就不会费那么大劲折腾到深圳来了。
丁子上说:我老婆在冶金部武汉钢铁设计研究院,就相当于你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
15
2020年1月27日,大年初三,丁子上许薇薇夫妇从潮州回到深圳。
街上更加冷清,不仅人少,车也很少。回到他们居住的小区,却发现已经进不去了,必须认真核对身份,仔细登记方可进入。小区内外挂着横幅:“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入口之处还摆放一个扩音器,个头不大,声音不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同一个内容:“紧急通知:尊敬的紫悦山住户,大家好!为共同防范新型冠状病毒扩散,接上级通知,从2020年1月27日上午8时起,本小区实行封闭管理,暂时禁止外来车辆与人员进入本小区。特殊时期,希望大家相互理解支持!请大家电话告知亲朋好友,近期不要来本小区走动探访。再次提醒广大住户,尽量减少出门,出门要戴口罩,勤洗手,多消毒,保护好自身安全。全民防范,刻不容缓,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理解与支持……”
丁子上觉得反应过度了,这么大的中国,才死了一百多人,就搞得这么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了,美国去年一个流感死了一万多人,也没这么搞啊。但他在小区门口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知道非常时期非常处理。他有一个大学同学,就因为“非典”的时候从隔离点偷跑回家,结果把到手的乌纱帽弄丢了。中国人习惯用政治运动的方式应对突发事件,实践证明还是有效的。自己要适应,不要说三道四。但是,回到家之后关上门,丁子上忍不住当着老婆的面对空气发起了牢骚:“要按这个标准,那我们节前去逛花市和年货市场不早被传染了?”
“你还说呢,”许薇薇说,“那天真不该跟你家亲戚去吃饭。”
“去吃饭怎么了?”丁子上不解。
“你说怎么了?”许薇薇说,“你不知道你表妹的儿子是从武汉回来的呀?”
对啊。可不是嘛!这一路到处被问是不是从武汉来的,说明只要与武汉人有接触就很危险啊,而表妹家的小舒航不是今年刚刚考上武汉大学的吗?他不是刚刚从武汉回来我们三家就在一起聚餐了吗?难怪堂姐一家突然放弃去潮州了呢,难道就因为这个?
不过,既然如此,还怕什么呢?丁子上又想。对堂姐来说,既然已经跟武汉来的侄子一起聚餐了,还怕跟着旅行团去潮州吗?对我们来说,既然已经跟从武大回来的晚辈一起用餐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呢?难道是堂姐已经怀疑自己被染上了,不想传染给别人,所以决定自己在家隔离的?倘若如此,那我们也不该去潮州啊。可现在我们已经从潮州回来了,再后悔有什么用呢?倘若走之前堂姐能说出他们临时不去的原因,或许我们也就不去了。不是担心路上发病,而是避免影响别人。可现在,只能祈祷表妹家的小舒航并没有被传染,当然就更没有传染给我们,因此我们也就没有传染给别人。
武汉人?
我儿子也是武汉人啊!
尽管儿子现在在北京,但他母亲和外婆在武汉呀。万一他这个春节回武汉了呢?
可能性不大,因为儿子结婚了,儿媳妇是北京人,北京人一般不会跑到武汉过年,即使他们去了武汉,也会赶在武汉封城之前逃回北京。但也说不定。万一呢?
不行。丁子上想,不能再玩矜持了,我得赶快给儿子打个电话问问,刻不容缓。
丁子上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打这个电话。不是许薇薇反对他与儿子联系,而是丁子上自己多次表示再不低三下四拿热脸碰儿子的冷屁股了,然后又屡次违背自己定下的誓言与规矩,搞得许薇薇已经难得笑话他了。这时候,丁子上决定立刻放下架子给儿子打电话,并没有掏出手机,而是直奔洗手间,进去就把门一关。
16
那年回武汉离婚,丁子上连儿子的面都没见到。头一天晚上,丁子上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自己的小家里,老婆带着儿子住在岳母家。第二日约好在民政局见面,但见到的只有欧阳静茹,没有儿子丁欧阳。
也对。当时丁子上自我安慰地想,让儿子看着父母离婚不好。
从民政局出来,丁子上提出想见儿子一面,欧阳静茹没有表示反对,却认为这样做不好,关于他们离婚的事,还是暂时不让儿子知道更好。丁子上想到既然是为了儿子好,那就以后再说吧。可“以后”这些年,他与儿子的见面机会很少。之前,丁子上都是把责任推到前妻欧阳静茹头上,因为每次都是欧阳静茹用不能影响儿子的情绪和学习来阻止丁子上跟儿子见面。如今,丁子上学会了反省,承认当初还是自己没把儿子放在心上,如果他自己一定要见儿子,前妻是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的。所以,现在即使儿子怨恨他、排斥他,一次次让他的热脸贴到儿子的冷屁股上,丁子上也能一次次原谅儿子。想着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当初的错,儿子是受害者。
确实,50岁之前,丁子上并没有把儿子的事放在心上。认为儿子总归是他的儿子,不管是叫丁欧阳还是叫欧阳丁,反正都是我丁子上的儿子,跑不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重视这个问题后,却发现已经晚了。
那年儿子考上大学,丁子上以为儿子这下终于独立了,他相信儿子毕竟是儿子,儿子是肯定愿意见父亲的,只是之前都住在外婆家,儿子必须考虑外婆对生父的看法。既然外婆认定丁子上是“油打鬼”,儿子为了不让外婆生气,只好假装不喜欢丁子上。现在,儿子终于上大学了,住校了,可以摆脱外婆的束缚了,再见到丁子上,一定欢喜若狂。可是,当丁子上找到华中师范大学时,儿子却躲着不见他。
丁子上找到辅导员老师,说明来意。老师很吃惊,几乎把他当成真正的“油打鬼”,问:“你是欧阳丁的父亲?不会吧。他父亲我见过啊。”丁子上不争气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掏出身份证,一五一十说出原委。
还好,儿子的名字好歹保留了一个“丁”,与丁子上身份证上的姓氏吻合,或老师还想起欧阳丁同学的某张表格上好像是有一栏曾用名,隐约记得是叫“丁欧阳”,遂一个电话把欧阳丁叫到办公室来。
丁子上一眼就认出儿子,眼泪不止,可儿子却很木然,或是装的,假装不认识自己的生父;或是真的,他确实不认识丁子上了。
当着辅导员老师的面,丁子上提出带着儿子出去吃顿饭,辅导员示意欧阳丁跟着去,儿子也确实跟着丁子上一起走出辅导员办公室,可是,一下楼他就反悔了,说自己还有课,就不跟着去了。
丁子上不能勉强,更不能再返回楼上找辅导员老师实施高压,想了想,掏出身上的钱,大约四五千块,递给儿子。本以为儿子不要,没想到儿子居然爽快地接过去了。这让丁子上看到了希望,他以为终于找到与儿子恢复联系的方式了。从那以后,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连续十多年,丁子上雷打不动,每月给儿子钱。从最初的每月一千,到每月两千、三千、四千、八千,最多的一次给了儿子十万。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就是身上正好有钱,想到儿子大了,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万一哪天突然告诉他要结婚,做父亲的却拿不出钱怎么办,还是先给十万再说。也真的就有那么巧,第二个月儿子果然就结婚了。但儿子并没有告诉他,而是设计院的老同事无意中對丁子上说的。这让丁子上很无语很伤心。他怀疑儿子收他的钱并不表示恢复与他联系承认他们的父子关系,而是怀着一种报复他甚至戏弄他的心理,要不然,为什么拿了钱连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顺口说一声呢?丁子上心里很苦,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说不出口,但一个人心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是很难受的,所以,有一次他没忍住,跟自己的老婆许薇薇说了。
许薇薇是学文艺的,性格外向,没什么城府,有什么说什么,她听丁子上这样问她,就毫不客气地说:“贱。做人不能贱。对任何人都不能贱,包括对自己的子女。我没生过孩子,真看不懂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干吗要对子女那么低三下四。我不能说,说了怕你以为我小气,舍不得你给你儿子钱,但今天你既然主动问了,我不妨直说。第一,他不跟你姓;第二他从来不叫你一声爸爸;第三逢年过节过生日,他一句问候都没有;第四,我听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这个孙子,可你儿子至今居然连爷爷埋在哪里都不知道;第五……对不起,我说多了。你不用听我说,也许我带着情绪,你有那么多朋友,可以随便找一个朋友问问,他们是局外人,说话你应该信。”
不错,丁子上确实有许多朋友,有些甚至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但这种事情,他可不能“随便”找一个朋友问问。经过认真筛选,丁子上选择三人。三位朋友都不是深圳的。一是想到朋友没有为他保密的义务,万一传出去也最好不要在深圳扩散。二是外地的朋友无直接的利益关系,回答他这种私密问题会更公正一些。其中一个是老家安徽的,另一个是湖南长沙的,最近的一个也在东莞。没想到,三位朋友居然给出三个观点。
东莞的朋友旗帜鲜明,说:“我认为你老婆讲得完全正确。你越是给钱,他可能越是瞧不起你、笑话你。不如你先不给钱,看他怎么样。或者等他遇到事找你要钱的时候再说。”
长沙的同学说:“你有选择吗?你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你老婆也没孩子,将来你们的遗产至少你自己的遗产必须全部给他,与其将来再给,不如现在就开始给,给多了,给的时间长了,春风化雨,怨恨慢慢就会化解,量变引起质变。”
安徽的挚友则说:“问题不在钱,在感情。他那么小你就离开,儿子哪里对你有什么感情。不如你把他搞到深圳来,经常见面,润物无声。感情这东西,哪怕天天见面吵架,也比老死不相往来好。”
综合三位朋友的意见,丁子上感觉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最后他决定采纳老家安徽那位挚友的建议,这才有了想办法把儿子弄到深圳的计划与行动。
17
关在厕所里面,丁子上立刻给儿子打电话。
照例,儿子并没有接。
丁子上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也很知趣,并不打算像某些无知的父母那样,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的打,搞得最后让子女把他拉黑。
丁子上给儿子发微信。原本打算直接问“你在哪里?”又担心让儿子感觉是质问的口气,于是决定缓和一点。缓和的方式是啰唆一些。最后发出的微信是:“我刚从潮州回来。疫情形势急转直下,小区已经封闭。你们那里怎样?你在北京还是在武汉?”
这次真不错,不知是春节的缘故,还是被封闭在家实在无聊的原因,反正儿子很快就回复了:“在北京。”
丁子上长长出了一口气。为儿子这么快就回复他,更为儿子没有在武汉。
丁子上很想再问一下他妈妈怎么样?他外婆一家怎么样?又担心被儿子误解为虚情假意,于是只回复三个字:那就好!
从厕所出来,就开始脱衣服。这是他们两口子的习惯,凡是从外地旅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然后投进洗衣机。这次赶上疫情,更该如此。刚才丁子上在外面的卫生间给儿子打电话发微信,老婆已经在里屋的卫生间里脱衣服。现在,夫妻二人都将外衣脱了,一个从里一个从外,在通往凉台的客厅里会合。丁子上把脱下来的衣服交给许薇薇,说他自己要下楼买口罩。许薇薇让他多买点。丁子上说好。下楼一看,大年初三人家还没开门,估計开了门也不会有口罩卖,后悔在潮州的时候没领免费的口罩,更后悔在潮州的时候没有买口罩。想着既然潮州有免费的口罩发放,药店应该更能够买到,丁子上不好意思领取免费的口罩,总该好意思花钱买口罩吧,为什么没有想起来买口罩呢?
回到家,丁子上把情况对许薇薇一说,照例又是一顿批评:“装嘛!你就是装!有免费的口罩干吗不领?”
丁子上原本已经很恼火了,被她这样一骂,忍不住争辩:“就算领了,也只能领一个,有用吗?我现在后悔的是当时为什么没去药店买几包。”
许薇薇还在抱怨说领一个也好,丁子上不听了,他进书房把门关上,打开电脑,看看邮箱里有没有邮件,或上网看看这次疫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手机上也能看到,但丁子上还是习惯看电脑,感觉比看手机舒服,也能顺便打两把拖拉机,或浏览一下自己的文件夹。
这时候,他手机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堂姐在“亲戚群”里发了一条链接,说口罩用电热风吹一下可以反复用。丁子上觉得有道理,也不是在医院工作直接接触病人,口罩干吗一定要“一次性”呢?中国有14亿人,如果坚持“一次性”,上午“一次性”,下午再“一次性”,一天消耗28亿只口罩,全世界的口罩都供应中国也不够啊。可丁子上明明看到专家在电视上说口罩戴四小时就该换。难怪网上对“专家”的评价那么差,不说专家说话不负责任,起码他们说话不用脑子,不考虑实际。
丁子上赶快从书房出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婆,而且加上自己的理解,说用电热风吹干,一是高温消毒,二是烘干水分,一次性口罩完全可以反复使用。
18
计划的第一步是鼓动儿子到华纳基因来。这个动作不难。丁子上与华纳基因上上下下都认识,推荐别人不敢说,推荐自己的亲儿子,只要把话说开了,人家总会给个面子。丁子上不需要“开后门”,只要同等条件优先录用就问题不大。因为,他儿子本科华中师大生物专业,硕博连读武汉大学生命科学院,取得博士学位后,在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人类研究所做博士后学者,资历没问题。问题是,他这边与人家打好了招呼,那边试探儿子的口气,儿子却回答:“不去。”还反问丁子上:“我在北京好好的,跑到深圳的华纳基因去干什么?”
丁子上当然不能说“可以在我身边啊”,但也不能不给个理由,至少得编个理由,于是说:“这边工资高。”
说这句话的时候,丁子上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准备回答儿子具体工资多少的问题。如果儿子这样问,丁子上就准备回答一个高数字,先把儿子哄来再说,万一年底兑现不了他许诺的高新,大不了他自己私下补齐。反正自己的钱将来都是儿子的,像长沙的同学说的那样,与其将来死后再给,不如现在就逐步给。
可是,儿子听了他的话却笑了,说,我要是为了钱,也不用去深圳啊,大把的三流高校愿意出年薪百万,他一个来自贫困地区农村的师兄就去了一个地方高校,说牺牲他一个拯救他全家,可我们家并没有人需要我拯救啊,我干吗要去?
儿子这样一说,竟把丁子上噎住了。仔细一想,如果年薪百万,去一所地方高校真不比去华纳基因差,且不说他没有把握华纳基因的年薪超过百万,仅从职业稳定性考虑,高校就比企业稳定且更受人尊敬。而且,中科院的博士后去小地方任教,肯定很受重视,要不然也不会年薪百万,将来当院长当校长甚至当地方首长也说不定,于是,他问儿子:“你是说宁可低薪也不愿意离开北京?”
儿子说也不是,但他就喜欢做一名单纯的科学家,还反问丁子上:“不好吗?”
这下丁子上彻底没话说了,自己也是一名老资格的科技工作者了,难道能说出做一名单纯的科学家不好这样的话来吗?再一想,这不也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理想吗?儿子果真是自己的亲儿子,虽然长期不在身边,虽然从不主动联系自己,搞得好像“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却与自己年轻时候的理想一模一样,并且还能替自己实现当年的理想,难道自己不该高兴吗?还好意思用“高薪”把儿子忽悠到深圳来吗?难怪儿子不认他,自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也会认为这样的父亲不配儿子尊敬,不认也罢。
19
许薇薇在手机上看武汉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建设的实况转播,一惊一乍,津津有味,还不时地感叹这才是真正的“中国速度”。又抱怨为什么不设立一个这两家医院建设的专用捐赠账号,还说应该鼓励个人捐款,并且把捐款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将来很有意义。
丁子上笑着说,没有你可以建议嘛,如果采纳了,捐款算我一个。
丁子上也在关注疫情,但他更喜欢上电脑看。习惯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发觉微信上的链接很多没看完内容就被删除了,因此,即便是看微信,他也喜欢在电脑上看,不仅页面可以放大,看着更舒服,而且发现有兴趣的文章可立刻复制到文本上,这样就不会再被删除了,可以慢慢看。
网上帖子鱼龙混杂,说好的居多,唱反调的也有。没办法,中国十四亿人,网民好几亿,观点一致反而不正常了。美国总统特朗普那么受追捧,支持率也才48%,完全“保持一致”不现实。不过,有些人专门喜欢在网上唱反调,再好的事情从他们嘴巴里出来也变味,所以必须有专门的部门来监管网络。这就影响了一些人的“自由”,他们不满,甚至开骂,说网监部门不参与抗击疫情,专门控制舆情,等等。丁子上认为发表这种言论的人不是无知就是无理取闹。社会是有分工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去抗击疫情的第一线,否则更乱套。还有一些帖子专门造谣,比如今天网上的一个帖子说,“吹口哨”的李文亮医生已经被推荐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了。丁子上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因为,诺奖是不会颁发给已经逝去的人的,不然,沈从文就可能获奖了。但也有些帖子不属于造谣,只是发表不同的观点,丁子上认为就不该被立刻删除,否则反而会引起更大的情绪反弹。比如今天有帖子批评武汉抗击疫情的具体做法,说与其消耗大量的人财物突击新建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不如把武汉现有的公共实施利用起来,例如把整个武汉大学隔离出来专门集中收治患者等等,说临时改造总比新建医院节省时间和费用。丁子上觉得这样的帖子就不属于造谣惑众,不应该那么快被删除。幸亏他已经复制了,不然又看不成。但是,当他看完整个帖子之后,又发觉确实该删,因为,发帖人在陈述完自己的观点之后,又发表许多过激的言论,说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是典型的形象工程,还说有些人习惯搞形象工程,并说港珠澳大桥因为没连接深圳,桥上根本没有车,是最大的形象工程,等等。这样的帖子当然要被删除,否则网监部门就要被问责了。
总之,虽然被隔离,但丁子上和许薇薇夫妇生活照样充实。看来,人是很能适应环境的,隔离几天也没关系。
20
丁子上也想过自己去北京,住在儿子家附近,同样可以经常见面润物无声,达到与儿子建立正常关系的目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能退了休还跟老伴闹两地分居,而许薇薇是绝对不会跟他去北京的。说北京太冷,交通太堵,雾霾太重,熟人太少。事实上,许薇薇哪里也不愿意去,她也到过世界上不少地方,除了旅游之外,许薇薇还曾经是深圳市女教师合唱团成员,到过世界各地演出,得出的結论是哪里都不如深圳好。再说,即便许薇薇愿意为丁子上作出牺牲,跟着他去北京,儿子也肯定不高兴啊,儿子肯定感觉被丁子上情感绑架一般,肯定愈发反感他躲着他,说不定因为他的死缠烂打而跑回武汉。因此,丁子上只有想办法把儿子哄到深圳来这一条路,而且,他要做得不动声色,仿佛这一切都是碰巧了,都是天意。
经过认真思考,丁子上决定因势利导。儿子不是说只想做一名单纯的科学家嘛,好,只要把中国科学院从北京搬到深圳来就可以了。但这更是不可能的。把儿子工作的研究所搬到深圳来也行。可这也是不可能的。
不要以为丁子上是老糊涂了,居然产生把中科院搬到深圳来这样的怪想法,其实丁子上不算太老,而且即便是年轻人,也有大脑偶尔短路的时候。年轻人头脑短路多半因为爱情,这叫被爱冲昏了头脑,年老人头脑发晕则多半是为了子女,他们可能为了子女而发疯。云南孙小果的母亲所做的那些事,不是发疯了吗?丁子上还没有发疯,只是为了他唯一的儿子欧阳丁偶尔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而已。从正面说,奇思妙想是勇于创新的表现。丁子上来深圳三十年了,一直工作在科技管理第一线,创新思维已经成了习惯,产生奇思妙想并不奇怪。“创新”的灵魂是相信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做不到可以变通啊。中科院不可能搬到深圳来,下属的研究所也不可能搬到深圳来,但研究所下面的实验室可以落户到深圳来啊。丁子上要做的,就是把儿子的合作导师负责的那个实验室引进到深圳来。导师和实验室来了,儿子也就自然跟着来了。
这个有可能。因为丁子上就是干这个的。作为一名老深圳,作为深圳第一代“孵化器”的负责人,丁子上认为深圳的高科技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政策扶持,代表作就是“孵化器”;第二阶段是市场引导,代表作是风险投资、新三板、创业板;第三阶段是政府资金支持,目标是建立国家实验室,用大科学装置推动深圳基础科学和高新科技的发展。作为这个目标的第一步,深圳已经建立了鹏城实验室和深圳湾实验室两个省级实验室,但这两个平台容纳的项目都偏重应用学科,如生物制药、人工智能、超级计算、新材料,等等。这些实验室对深圳乃至整个粤港澳大湾区未来科技经济发展有重要支撑作用,但是说到底,还是为经济发展服务的,还有为经济建设服务的强烈“目的性”。丁子上认为这些不属于真正的“纯基础科学研究”,因为“纯基础科学”是不带任何经济目的性的,是纯粹的科学研究,而这种纯基础科学研究,最终会推动人类科学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比如他儿子研究的恐龙灭绝成因,虽然眼下不会产生任何经济效益,但恐龙和人类一样,也曾经是这个地球的统治者,其密度和在地球的分布与今日的人类一样,要不然,如今也不会世界各地到处都发掘大量的恐龙化石和恐龙蛋化石,甚至有孵化成型却没有破壳的孕育中的小恐龙化石。大约在6500万年前,恐龙突然从地球上消失,然后才慢慢出现人类。关于恐龙的突然灭绝,传统的理论认为是地球遭遇小行星的撞击。但儿子和他的合作导师的研究证明,与恐龙同时代的许多古脊椎动物都存活了下来,为什么唯独数量基数最大、遍地都是的恐龙却全部灭绝了呢?唯一合理的解释是,6500万年前恐龙遭遇了致命瘟疫,并且引发恐龙瘟疫的病毒只能存活在恐龙体内,而不会感染同期的其他古脊椎动物,所以,恐龙灭绝了,而其他古脊椎动物仍然存活在地球上。这种研究地球曾经的统治者如何灭绝的机理,对今天统治地球的人类难道真的没有意义吗?难道深圳建立国家实验室目标只盯着眼前的经济效益,而不注重人类未来的科学发展与进步吗?所以,即使没有自己的“小目标”,纯粹着眼于深圳和人类未来的生存与发展考虑,凭着一个“老深圳”和老科技工作者的责任与良心,丁子上也认为,深圳需要引进像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人类研究这样的纯基础科学实验室。因此,这一年来,丁子上一直在为此努力,而他最亲的两个人,老婆许薇薇和儿子欧阳丁,对此均一无所知。
21
许薇薇说,她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伴侣”了,要是没有丁子上,像这样的隔离,她会发疯的。
丁子上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武汉吧,我们这样的隔离,纯粹是自我防护甚至防疫过度,而武汉人的隔离,好比关在餐馆笼子里面的鸡,随时被拎出来一只宰杀,真被抓走也就认了,你想想那些没被抓走的鸡是什么心情吧。
“你担心她了?”薇薇问。
说实话,丁子上心里真有些担心,他不知道前妻欧阳静茹怎么样了,前岳母大人的一家是否有人中招了,前“拐子”是否逃过这一劫,还有之前他在武汉钢铁设计研究院的那些同事,不知哪些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了,但是,许薇薇现在这样问带着明显醋意,所以丁子上假装听不懂,他继续沿着既定的话题不偏离。
“他们总算干了一件好事。”丁子上说。
“‘他们是谁?”许薇薇问。
“武汉市政府啊。”丁子上说。
“武汉市政府?”许薇薇又问。大约是她以为的“他们”是老公的前妻一家吧。
“也包括湖北省政府。”丁子上说。
“干什么好事了?”许薇薇问。
“方舱医院啊。”丁子上说,“其实一上来就该搞方舱医院,而不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火神山和雷神山两家医院上。耽误十几天时间。”
“是滴哦,”许薇薇的注意力终于被丁子上彻底拉回到正题,“要是早十几天搞方舱医院,说不定疫情已经结束了。”
“是。”丁子上说,“在此之前,因为床位不够,很多病人不得不回家隔离,结果导致一家人感染,所以才出现爆发式增长。你看其他地方,因为医疗资源充足,病人及时就医,所以全国感染人数加起来还不如湖北的零头。”
“真是滴哦,”许薇薇说,“还有那么多空置的宾馆和学校,干吗不用啊?干吗花那么多金钱和时间新建医院啊?”
“但宾馆和学校都不如方舱医院来得快,容纳量大,可以一下子做到应收尽收,一网打尽。”丁子上说。
“就是滴就是滴,”许薇薇说,“还是方舱医院作为过渡最好,一举两得。既让轻微病人得到及时救治,又避免传染扩散。太好啦!谁想的好主意啊?”
“不管谁想出的主意,”丁子上说,“最后决定这样做的都是政府。所以我说湖北省和武汉市政府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嘛。”
“不对。”许薇薇突然很认真地说,“这不是武汉市或湖北省政府的功劳,应该是中央指导组的功劳。”
22
中南大学深圳校友会理事會上,有人提出应该邀请新来的市长加入本校友会,并希望由丁子上完成这项使命。一是因为他与市长不仅是如今“中南大学”的大范围校友,而且还是之前“中南矿冶学院”的小范围校友。二是其他会长或副会长都是企业家,只有丁子上属“公家人”,由他出面,目的性不那么明显。
蔡会长看着丁子上。
丁子上轻轻摇头,认为这样做不妥,因为市长实在太忙,日理万机,作为校友,我们不该给市长添麻烦,而应该想着怎么给市长添砖加瓦锦上添花。他主张以中南大学深圳校友会的名义,推荐市长成为母校的杰出校友。理由不言而喻,既然唱歌的王莹都能列入中南大学的杰出校友,为什么当市长的不能列为杰出校友呢?既然株洲市市长能当选中南大学的杰出校友,深圳市市长为什么不可以呢?
大家七嘴八舌一顿热议,说推举市长作为杰出校友的工作要做,邀请市长加入本校友会的工作也要做,二者并不矛盾。
丁子上看着蔡会长。
蔡会长一举手,说:“同意丁副会长的意见。”
这件事情办得顺理成章。所谓杰出校友,就是各行各业出类拔萃的校友,有著名企业家,也有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的院士,当然,也有文艺界知名人士和政界英才,完全够资格。
丁子上与深圳市中南大学校友会蔡会长一行回母校出席杰出校友颁奖典礼。典礼在气势恢宏的乐曲中拉开序幕。丁子上与众校友起立,迎接十多位杰出校友入场。中南大学党委书记和校长双双出席典礼,共同为新当选的杰出校友颁奖。音乐在这一刻变得激昂,振奋人心,催人奋进。中间穿插的《中南赋》把典礼活动推向高潮。校长发表即兴演讲,高度评价了杰出校友为国家、为社会和人类作出的杰出贡献以及为母校争来的莫大荣誉。最后,在《少年中南说》的激昂乐曲中,颁奖典礼圆满结束。杰出校友分成几组与其他校友展开面对面交流。
这时候,蔡会长亮出“中南大学深圳校友会”的小横幅,市长一看,马上心领神会,笑吟吟地走到他们身边,一一问好,大家也都各自作简单的自我介绍。当市长听说丁子上是77级老大哥并且来深圳快30年之后,特意伸出手与他紧紧握住,称他“老学长”。之后,市长谦虚地说自己来深圳不久,还望各位校友和学长多提宝贵意见。在这种场合,市长这样说是出于礼貌,未必真想听取什么意见,各位校友也都说一些祝福和恭维的话。
轮到丁子上,他却出人意料地真提了一条建议:“希望能在你的任期内改变外界把深圳当‘暴发户的不实印象。”
周围立刻爆发出笑声。丁子上接着说:“比如关于国家实验室,就不能只上应用科学,也要上纯基础科学。就是短期内不产生任何经济效益的‘纯科学实验室。这样才能让深圳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旧口号中走出来。”
市长听了非常认真地点头。
从长沙回来后,丁子上出席盖姆石墨烯实验室揭牌仪式,再次碰到市长。市长一眼就认出“老学长”,并主动与他握手,丁子上则再次继续上次的话题,说作为未来“国家实验室”的铺垫,深圳在引进诺奖实验室和院士实验室的时候,审核可适当放宽,凡是真正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不管他们属于什么领域,都欢迎来深圳设立“诺奖实验室”。市长听了点头,似赞成丁子上的建议。丁子上又说:“凡真正的中科院院士或工程院院士,也欢迎他们来深圳设立‘院士实验室。”
此后,在一切合适的场合,丁子上都反复强调他的观点。在最近一次粤港澳大湾区科技创新发展论坛上,丁子上的观点却遭到一位老熟人的反对,他问丁子上:“莫言也是诺奖获得者,假如他要来深圳开一个工作室呢?”丁子上斩钉截铁地回答:“更该欢迎。苏联四年的卫国战争就产生那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深圳建市快40年了,还没有诞生一部叫得响的文学巨著,如果莫言能来,当然更该欢迎。”
23
2020年2月13日,天气突然放晴,丁子上心情不错,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发了自疫情暴发以来第一个帖子,题目是:今晚24时是拐点。内容如下:“按照新的标准,把绝大部分疑似病例转化成确诊病例,所以,今晚24时,统计今日的新增確诊病例将会只有千余例,较昨日(2月12日)下降90%。与此同时,治愈病例出院将有可能第一次少于新增确诊病例,于是本人判断,今晚24时将是这次新冠肺炎暴发以来从上升到下降的拐点。”
他又把这条博客搬到微信上,转发在朋友圈,立刻引起围观。
有跟帖表示怀疑,说某某某专家说了,至少还有一星期才可到达拐点。
另一个跟帖马上说,“专家懂个屁!”
也有跟帖比较理性,说这是如何统计的问题,好比财务制度的变更,可以瞬间让一家上市公司从亏损变为盈利,或从盈利变成亏损。
更有跟帖非常接近丁子上的本意,说既然原来的湖北省和武汉市领导被撤换了,那么就要给新到任的领导扫清障碍,好比银行新行长上任要把之前的坏账全部暴露出来一样。
丁子上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他认为,武汉的疫情既是天灾也含人祸,都说这次新冠肺炎比2003年的非典“温柔”,为什么后果反而更严重呢?恐怕与当地领导一开始欺上瞒下藏着掖着有关吧。所以,丁子上所说的“拐点”包含“终于撤换当地领导”的意思。
下午,丁子上接到四姐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他们那边今天也出大太阳了,社区终于允许他们出门走走,当然,要戴着口罩。
丁子上很吃惊,说,我们这里一直都可以戴着口罩出去走走啊,我和许薇薇每天都围绕小区的外围走一大圈啊。
四姐更吃惊,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不怕被传染吗?
丁子上回答,深圳信息透明啊,我们一点开App,就知道我们小区及周围几个小区都没有感染者,戴着口罩出去走一圈能被谁传染呢?
四姐惊呼,还是深圳好!信息透明好。
下午,太阳更加强烈,直接照在阳台上。许薇薇学着电视剧《父母爱情》里面安杰的样子,在阳台的圆茶几上摆上咖啡,享受在阳光下品咖啡的美妙时光。丁子上不是“品”,是“喝”,很快就喝完了。许薇薇笑话他老外,丁子上说,“老外”才是喝咖啡的祖宗呢。
丁子上决定出去走一圈,许薇薇则认为此时此刻就应该坐在阳光下品咖啡。
丁子上说,你慢慢品吧,我一个人下去走走。
许薇薇说可以。
因为阳光灿烂,让丁子上感觉天气比较热,所以他就没有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羊绒衬衫外加一个小马甲。马甲是黑色的,从环城南路由西往东走,不一会儿就感觉背后被晒得滚烫,于是干脆脱了马甲。转了半圈改从东往西走的时候,背着阳光,又感到阴凉,于是把马甲重新穿上。后悔不该绕圈子,应该直接由原路返回,这样就可以一直步行在灿烂的阳光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丁子上赶紧看电视新闻,却发现新增病例仍然有两千多,高于当日治愈出院的人数,他所预报的“拐点”并没有出现。
怎么会这样呢?昨天不是把大部分疑似病例都划归确诊病例了吗?怎么今天仍然有这么多确诊病例呢?看来积重难返啊。好比新行长上任之前,确实把大部分坏账用储备金冲抵了,但坏账的基数实在太大,遗留问题仍然不可忽视。
丁子上有些沮丧。他昨天之所以要在博客上发“今晚24时是拐点”的帖子,就是想留下证据,证明自己再次“先知先觉”,并且有据可查,没想到却预报错了。可见,许薇薇批评得对,自己确实太自以为是了。
天气又突然变得阴沉沉的。“拐点”预报的失败加上天气转阴,搞得丁子上心情很坏,与昨日不能相比。
一天不爽。到了晚饭前,丁子上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估计是坏心情坏天气,加上昨日脱了马甲遭受点风寒的综合结果吧。
丁子上没有在意。他经常这样,遇上坏天气坏心情,加上着点凉就感到不舒服。
晚上,不适感加重。丁子上甚至感到有点头疼。他不敢对老婆说,怕许薇薇大惊小怪。她总是大惊小怪。
丁子上假装没事,对老婆说,今晚要看《切尔诺贝利》,五集,所以睡得晚,不打扰你,我自己在外面的客房看,看到多晚就多晚睡。
许薇薇白他一眼,算是默许。
躲在客房里,丁子上打开电视,找出反映苏联核泄漏事故的五集电视剧《切尔诺贝利》,却没有好好看,而是背着老婆悄悄地冲了一大杯板蓝根冲剂,又偷偷吃下重感灵。之前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吃下8粒重感灵就好,今天为了保险,多加几粒,希望一下子把感冒刹住。
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切尔诺贝利》,不知是不是药物的作用,看着看着,丁子上居然睡着了。
24
一觉醒来,电视还在播放,丁子上看看时间,已经超过半夜12点,不知不觉来到2020年2月15日凌晨。想起昨晚的不舒服,似不放心,披着衣服上厕所,顺便找来体温计,躲在被窝里量了一下。
37.4!真的发烧了?
不可能。怎么一点感觉没有。
肯定是温度计不准。
这是一枚几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的电子体温计,好是好,可毕竟放在家里好几年了,谁知道还灵不灵。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这么一想,丁子上立刻又似乎感到不舒服。甚至比昨晚上还严重,居然头都有点痛了。
不行,还得吃药。又吃了重感灵和板蓝根冲剂,外加一包头痛粉。
这是一种丁子上小时候一遇到头疼脑热就吃的药,如今早已不流行了。上次在福建泉州旅游,于一家小药店碰上了,感觉很怀旧,就买了一盒,自然又被许薇薇骂一顿“老土”。原本是买来“怀旧”的,现在遇上非常时期,只能拿来应急了,总比半夜跑医院好。
丁子上也想到去医院。如果去,他打算自己悄悄地去,不想折腾许薇薇半夜开车送他去医院,免得吓着她。丁子上打算网上约车,而且还不是去第三人民医院,免得把司机吓住。丁子上已经想好了,如果病情加重,他就在网上叫车去孙逸仙心血管医院,因为心血管病不传染,司机不会害怕,更不会不敢接单,到了心血管医院后,他不进去,而是转向旁边的深圳市第一人民医院,如果一院的医生怀疑他是新冠肺炎,自然要安排他去三院,等他在深圳市专门收治新冠肺炎的第三人民医院安顿下来之后,丁子上才打算发微信告诉许薇薇。
这么想着,丁子上就忽然有些伤感。他又想到儿子。
该不该给儿子也发一条微信呢?
发了也没用,兒子那么远。
没用也要发。万一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与儿子联系呢?
这么想着,丁子上就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居然流出了眼泪。
丁子上开始起草给儿子的微信。他先是自己给自己发,然后慢慢修改,等彻底修改好了,再发给儿子。
“儿子:”
丁子上写道。尽管儿子从来没喊过他“爸爸”,但他每次发微信都这样称自己的儿子,而不是称他“丁欧阳”或“欧阳丁”。
但是接下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了。难道是告诉儿子他得新冠肺炎了?不要说还没有,即便真得了,他也不能这么说呀。
难道是告诉儿子,他合作导师的院士实验室就要落户深圳了?肯定也不能这么说。别说这件事情还要公示,所以目前还不能确定。即便已经确定了,丁子上也不能对儿子说,他要搞得这件事情好像与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样子,要让儿子以为他跟随导师来深圳纯粹是“天意”。
那么,丁子上还能跟儿子说什么呢?说遗产问题?别说他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而不是新冠肺炎,即便真是,也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治愈,这时候向儿子交代遗产问题,不是笑话吗?再说,万一自己真是百分之十可能性中的百分之三,遗产也应该归老婆,他此时这样背着老婆对儿子谈遗产问题,难道是不想跟许薇薇过了吗?
绝对没有。
丁子上已经看清楚并且想清楚了,即便一切如愿,儿子跟着导师来到深圳的院士实验室工作,来到丁子上身边,也未必能彻底改善与丁子上的关系,他们之间未必能恢复正常的父子关系,将来真正与他朝夕相处的还是老伴许薇薇。如果儿子儿媳妇将来与他们相处得好,不仅丁子上自己的遗产,就是老伴许薇薇的遗产也一并是儿子的,因为许薇薇并没有自己的儿女。但倘若相处得不好,按照许薇薇所说的,儿子继续不叫他爸爸,不去安徽老家爷爷的坟上认祖归宗,逢年过节过生日仍然不来探望、甚至连个问候的电话或微信都没有,那就不必强人所难了。还是如许薇薇说的:“谁对我们好,将来就给谁。”
丁子上甚至进一步想,倘若儿子跟着院士实验室来到深圳之后,儿子和儿媳妇跟他和许薇薇相处得果然很好,自己又似乎有点对不起前妻欧阳静茹。毕竟,实事求是地说,前妻欧阳静茹在儿子身上的付出和所投入的心血远远超过他呀。不管前妻是怎么教导或影响儿子的,丁子上是断然不会诱导甚至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做那种忘恩负义见风使舵的人。
这么想着,丁子上就觉得没必要给儿子发微信了。他打算睡觉。睡不着可以边看电视边睡,根据经验,一般看着看着就自然睡着了。
但愿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了。明天迎接他的,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作者简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出版《为女老板打工》《职业经理人手记》《高位出局》《中国式股东》《图书馆长的儿子》等小说40部。获2007年度中国书业最佳商业图书新人奖、2013年第六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2018年深圳双“十佳”。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