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身

2020-12-28 02:27K.J.帕克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10期

K. J. 帕克

你肯定知道恶魔,不过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最恐怖的梦魇,是此生或来世可能发生在你身上最可怕的事。你不忍直视我的脸——这是我和太阳的共同之处,不过我们先不说这个。相信我,你绝对不想让我进入你的大脑。因此,等你知道我基本是站在你这边的时候,可能会有些惊讶。或者说,至少我们最终在唱同一首赞美诗,你和我。

打个比方吧:手不喜欢耳朵,脚踝鄙视肩胛骨,而阑尾认为结肠里全是屎。不过,只要它们都服从大脑,并相信大脑的所作所为,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雨滴也很讨厌大海,我不知道。它们都有一些共同点。我们也有,甚至你和我也有。我挺喜欢我们的共同之处。

不过,其他人不一定赞同我们的观点。

我现在的任务实在不怎么光彩,可以说排在声望榜的最下面,几乎跌出名单。但这差事倒是很适合我。事实上,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需要智慧、耐心,足智多谋。另外,怎么说呢,还要一定程度的优雅和敏锐。这是我的许多同事和备受尊敬的长官们所缺乏的。

我在第三号角修道院做礼拜。地方不错,我喜欢那里。我特别钟爱西边的回廊,它的中央有一座精致的草药花园,还有个小喷泉能捕捉到正午的阳光。这座小教堂其实比大多数教堂都要大,是早期的宗教礼仪改革运动①风格。当你从南门进来,便会看到那扇令人惊叹的玫瑰花窗;还有林立、笔直的红色大理石柱,它们有五十英尺高,绽放出惊人的轨迹,宛如张开的手指支撑着一片薄纱般的天空。或许修道士们到处贴上的金箔有些过于奢侈了——在教会的室内设计中,虔诚的热情和庸俗之间有一片薄如蝉翼的无人区,但他们却忘记了告诉礼仪改革派这一点。尽管如此,整体效果还是让人赏心悦目,神经舒缓。第三号角小教堂让我感到宾至如归,自在安全。

在我看来,礼拜仪式合规监督——他们在分区总部称之为“礼合督”,尽管我真的希望他们别这么喊——与其说是一种技能,不如说是一门艺术。一千年前,第三号角被艾因哈德三世公爵赋予了为他的灵魂永久、轮流、昼夜不停地唱诵弥撒的权利。它的意思是,只要你付得起给神他妈的教堂的一大笔钱,那么一旦你死了,第三号角便会传出虔诚的修道士们连续不断的祈祷,祈求神圣的怜悯,让你的灵魂得到永生。邏辑一目了然。不管你生前是否像一桶老鼠般邪恶,哪怕你在罪恶中死去并毫无悔改之意皆可。第三号角的修士是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圣人。他们的圣洁无可挑剔,他们也不会拒绝任何东西。因此,你被宽恕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了你自己。这是一笔价格合理的甜蜜交易。这么说你懂了吧?

我就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因为脆弱不堪,我这一类人被分配了较为轻松的工作任务,自然是无法胜任成为某人所谓的姐夫之类的其他重要工作。修道士没日没夜为死者祈祷,使用经过精确计算的、已知且被证明有效的礼拜仪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就像律师传达永久产权一样,岁月永无止境。我的工作,就是侧身走过一群唱诗班全神贯注的修士身旁,从他们的耳朵、眼窝或张开的嘴溜进去,让他们分心,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平凡的想法渗透进他们的脑海,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喃喃自语,重音落在错误的节拍上,唱错字或颠倒顺序,再或者唱漏一整段。自然而然便能让整个祈祷作废——按法律条文活着的人,死后也得按法律条文来——那些邪恶的有钱杂种们,将会在死后的极乐世界里享受非常可怕的五分钟,直到下一轮祷告开始,他们才会再次被保护性的祈祷包围。

事实上,它的意义远不止表面展现出的这样。第三号角的男孩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高度培训的专业人士。你大可以放弃试图用裸女或放荡不羁的形象去引诱他们,或尝试一些更加粗俗的玩意儿。你那些粗野的乡巴佬修士通常会因为对同僚的不满而分心——为什么他总是能在圣母领报节②的第三个星期二晚祷时拿着圣杯,这太不公平了——但如果你把这事儿放在第三号角,他们只会嘲笑你所谓的脸。我的同僚们通常采用的方法,也是外勤业务手册里的标准操作程序:埋下怀疑的种子,破坏信仰的堡垒——那天早上,当修士兄弟们第二十次重复同样的祷告时,你在他们耳边轻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有什么意义?来嘛,承认吧,你在浪费时间,一切都是徒劳。

我们有既定规程。这些规程不但历史悠久,还载入了法典。尽管没什么卵用,但至少我们有且打算继续按规程去做,因为这是命令。根据我的经验,疑惑会像油布上的水一样,从第三号角修士们坚韧不拔的信仰上滑落。我们中的一个在那些徒劳的信仰上浪费时间,不是那些修士,而是我。所以我有自己的方式,时不时还挺管用。通常来说,野马是无法拖拽出我的秘密的,但管它呢。

我是这么做的。先得忘掉那些光溜溜的荡妇、愤恨的想法和纠缠不休的疑虑。你在借用他人之力,你会一败涂地。不,找到他的脆弱点。所以,当他全神贯注地祈祷,全身心奉献时,我会给他短暂的超然一瞥。我与他分享——就在那一瞬间——我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前的记忆。一刹那,他站在我曾经矗立的地方,沐浴着圣言的光辉,在永恒王座的右侧,仰望永生之神的脸,看到那里倒映出——

是的,我知道,这种把戏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烂招,更别说对圣徒了。但有时它确实有效,对善恶都是公平的。修士们越虔诚,这招越管用。我坚定地认为每个人都是赢家:他得到了片刻的超脱启示;我则成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拿到十分。而那些死掉的邪恶罪人们会获得及时的提醒:他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什么,通常能换取多大的价值。除非,那时候我恰巧在忙于工作。

嗯,倒不是所有人都管用。我倒是得到了十分,但为了分享这段记忆,我必须重新开启它。这十分的代价很是高昂。所以,有时我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职员,尽我所能去办事,尽管这会痛苦不堪。而有些时候,我只是照着外勤业务手册里的规程按部就班,虽然并不奏效。毕竟,我只是服从命令。

这就是我们。我和修士尤西比乌斯。他在我的名册上,今年76岁了,他9岁的时候作为新手加入修道会。今天的晚祷,他为死者吟诵了142773次弥撒。有种东西叫肌肉记忆。这是弓箭手、剑士和运动员的训练方式。你经常做某件事,即便思绪远在千里之外,身体也依旧能做得完美。尤西比乌斯对舌头和喉头肌肉的控制,就像第三号角钟楼里那只巨大的机械钟一样平稳、有效,字字准确、毫不动摇。他的神思被我带离,凝视着他自身存在所发出的不可言喻的光芒,但他的嘴唇仍以正确的顺序、完美的重音,塑造着神奇的词句。我喜欢挑战,但这家伙打败了我。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没什么大不了,小意思。

我都干些小打小闹的事儿,因为我挺脆弱的。这是组织里的新流行词。意思是你曾有过一段不好的经历,而这让你变得毫无用处。你花了很长时间坐在彻底的黑暗之中,人们不得不重复絮叨好几遍,你才有反应。而一阵意外的喧哗或是递一下芥末酱,都能让你歇斯底里、痛哭流涕。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办法。你的记录显示,你曾是一位勇敢可靠的职员。在邪恶的运用方面前途光明。但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是现在。我们有一个部门要运营,而你依然登记在册,得给你找点儿活干。理论上来说,这也算是工作。就算你搞砸了,也没人会知道或在意。因此,放心去做。屠杀的号角吹响,让战争的小松鼠肆虐吧。

正是如此,我有过一段糟糕的经历。我不想谈论这事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凌晨时分,尤西比乌斯修士下班前往餐厅。我正在那儿拿着芝麻卷和暖红酒等他。他们相信第三号角的节俭,就像相信萨尚帝国一样:它是真实存在的,书中都有记载,但这和我们无关。差一刻钟三点,除了他和我四下无人,这绝对是个值得跟进的机会。尤西比乌斯修士是个好人,但他有一颗探究的心,最近的所见让他有些好奇——

他看见我钻进一位俄德律西亚的助祭身体里,那人正在第三号角图书馆查阅关于狄奥多西的评论。像第三号角这样的大都市修道院里,总会有一两个新面孔,这是他和我都喜欢这儿的一点。我碰巧知道——我曾进入过他的思想——他很喜欢芝麻卷,这也是为什么我爬进切勒修士的脑子,种下了今天要烤芝麻卷的念头。或许有人会说这是鬼迷心窍,但在我看来,这仅仅是考虑周到的体贴而已。

尤西比乌斯修士吃掉最后一口芝麻卷,看着我,“还不错。”

“就个人而言,”我回复,“没有肉桂会更好。”

“我也是,但没什么是绝对完美的。谢谢你。”

噢。“谢什么?”

他冲我笑了笑,“有时候,为了伤害我们,”他嘴里塞满了食物,“黑暗的手段就是给我们送来面包。请注意,我不是在抱怨。”

我不作声,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你怎么知道?”

“哦,得了吧,”他说,语气并不刻薄,“我在这儿做了六十七年修士,我在一英里外就能发现你们中的一个。”

我就这么被发现了。我叹了口气。

“不要为此自责。”他说。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头白发,浅棕色的双眼。“事实上,你还不错,能骗过我们这个行当里大多数蠢蛋。”他又咬了一口面包,“刚才在我脑子里的就是你吧?”

我点点头,“抱歉。”

“不,请别道歉。”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我得问问,那是——真的?”

“什么?”

“你给我看的。”他的声音里有种急迫感,就像水中浮现的淡粉色血液,“那是——?”

“我的记忆,”我说道,“是的,未经编辑和删改的,不管值不值得。”

“真的是真的?”

“你真觉得我能编造出那样的东西?再说了,这类事情是有规矩的。”

“规矩?没骗我?”

“行为准则。所以是的,这是真实的记忆。从之前的——”

“是的,当然了。”他不想让我尴尬,祝福他,“所以真的有一个——”

“是。”

“啊。”他看着我,眼睛炯炯有神,“那祂——”

“是的,存在的。”我顿了顿,“我以为你知道。”

“相信。”他轻声说,“而不是知道,有区别。”

“我想是的,”我说,“好吧,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反而不是相信了。”他微微皱起眉头,“对我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是相当不寻常的处境。我的意思是,如此确定这个。”

这让我笑起来,“可是你一直都相信。”

“哦,当然。”他说的是实话,“七十年来从未怀疑过。”

“知道了——会不会幻灭?”

“不尽然。”他想了一会儿说,“肯定有点儿影响。”

“不过是好的方式。”

“总的来说,我认为是的。”

“很高兴能帮到你。”

他看着我,“你有帮吗?”

我耸聳肩。“祂是存在的,”我说,“在我家乡,这算不上什么国家机密。是你们这些人把一切搞得太复杂了。”

“啊,好吧,这样的话,谢谢你。”

“荣幸之至。毕竟,有时候想要变得残忍,得先学会善良。”我顿了顿,“我有些犹豫要不要提这事儿,但作为回报,请您送我一件小小的信物——”

他猛地抬起头。“这我不太确定。”

“哦,拜托,”我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一个错位的代词,或一句含糊不清的辅音,仅此而已。就足以让备受祝福的艾因哈德被他的果子露呛到。一时的失神而已,下次你就可以做得完美。这不会要人命的。”

“做交易,还是跟——”

“这不是交易。”我指出,“因为你已经得到了好处,免费、无偿的好处,因此,就没有所谓的——”

“合谋?”

“我想正确的法律术语是报酬。不讨价还价,只是一种优雅的、表示感谢的姿态。称之为礼尚往来,老朋友之间的那种。”

“我不懂。”他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这是其中一种情况,”我说,“这种情况下,事情的顺序至关重要。如果我对你说,在死者的弥撒上捣乱,作为回报,我让你看永生之神的脸。那么是的,这是可行的,你算是和我们共谋。但现在这里没有互惠,也没有持续的责任——”

“道德责任。”

“对我们这群生物负有道德责任?哦,拜托。”

他笑着说:“那是一种罪过。”

“没错,”我说,“但是可以原谅的。”

“如果犯下的罪过是以之后忏悔为前提,那忏悔便不作数了。”

“这样吧,”我说,“我为你祈祷,怎么样?”

“再吃根芝麻卷吧,”他说,“它们真挺好吃的。”

如果一开始你没有成功的话——“我见过他,”我说,“一次。”

“抱歉,谁?”

“艾因哈德三世,”我告诉他,“你一辈子都在为他祷告的那个邪恶的小混蛋。”

“啊。他啊。”

“对。你想让我给你讲讲他的事儿吗?他干的那些事情。”

“不是特别想知道,不想。”

“我不能说我和艾因哈德很亲密,”我继续道,“但我挺了解他。非常了解,可以说是从里到外都很清楚。”

“啊。”

“我曾在他的脑子里。”我接着说,尽管我不喜欢让尤西比乌斯修士感到不适,“在他脑海深处。”

尤西比乌斯缓缓点了点头,“那是什么感觉?”

“换句话说,就是家具齐全的房间。就是说,我不需要带任何东西,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在那里了。在那儿等着我。”

“我明白了。”

“就是这个人,”我说,“多亏了你们无休止地祷告,让他能在神之选民中安息。事实上,我挺惊讶他想这么做。这就像鱼儿离了水,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他肯定孤独得要死。”

“他们的确说过,以地狱为伴。”他皱起眉,“他的钱都捐给了修道院。一千年来,修道院一直为饥饿和无家可归的人提供食物和衣服,教育穷人的孩子,医治病人,保存经文——”

“人所做之恶,死后仍然存在;而所行之善,常随尸骨埋葬。这种情况下,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这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干扰,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一眨不眨。“不能这么对他。”

我叹口气。“行吧,”我说,“你赢了。不过公平起见,我应该指出,忘恩负义也是一种罪过。”

“人无完人。”他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祈祷。”

“谢谢。”我说,“不过为我祈祷你还不够格。无意冒犯。”

“无所谓。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告诉他,“并不是。”

恶人不得安宁,于是我脱离肉体,回到教堂,和希尔德布兰德修士一起上白班碰碰运气。希尔德布兰德做了二十六年的雇佣兵之后,才受到召唤。从神学角度来讲,信仰更像是混凝土而不是抽屉里最锋利的匕首。不幸的是——

“你好,”我的老战友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夫蒂?”

“小声点儿。”洛夫蒂嘘声道,嗓门儿大到足以把活人和死人都吵醒,“他会听见你的。”

十六年了。我们业内称之为潜伏卧底。在变得脆弱不堪之前,这倒是我的特长。

通常来说,潜伏者属于那种在很早的时期就被视为对计划有用的人。他要么可能具备某些思想、灵魂或身体方面的特质,要么就是命运会让他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我曾经在一位贫穷的寡妇脑海里待了十一年。战争开始前,她在贫穷与正义酒馆后面卖白菜,就在布鲁克大街尽头的斗兽场旁。她谁也不是——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母亲,更不是谁谁的可靠房客或有价值的雇员。没有人会想念她。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是不是突然滑稽起来了,或者是不是比往常更为滑稽什么的。可怜的糊涂蛋。即便我对此怨声载道,也没人愿意花大价钱治好她。因为那得请训练有素的专家来,而他们的服务代价昂贵。她过于丑陋,甚至没人想干她;太过愚笨,没有丝毫利用价值——我不认为我想成为人类。不知怎的,你们这些人似乎从来学不会相互照顾。除了我,她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文不值。十一年了,我的存在从未引起她的注意。就在AUC 1171年六月的某一天,她拿起一把刀,藏进袖子里,混入了金尖塔寺外的人群。当大公做完弥撒出来时,她在他脖子上刺了三刀,没人来得及阻止。正是因为我一直深入她的脑海,扭曲她的思想,将记忆揉进她的伤口,精心地让她的怨恨滋长,曲解她的认知,才使得她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避免——而这,孩子们,就是导致第一次社会战争的起因(六千万人死亡,算上饥荒的话)。这也恰好证明了潜伏者的作用,我才不管部门那些精打细算的人怎么扯资源使用不当之类的话呢。

我唯一的疑虑就是派洛夫蒂做卧底。这需要一定的素质,尤其是耐心、决心、冷静的头脑和独立思考能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作为一名职员,他挺称职;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比他更善于从生活中榨取最后一丝快乐,让暗黑的绝望充斥整个心灵,粉碎信念、驱散希望,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就技巧策略而言——行行好,帮帮我吧。他就像俗话里说的那样,公牛冲进了陶瓷店,那种在沙漠中都能摔一跤的人。

“确实如此。”当我提出这个质疑时,分部指挥官说道,“他就是个小丑。脖子以上都是坚硬的大理石,还有两只左脚。问题是,现在我们还有谁?”

他盯着我,我转开头。

(我有没有说过,在我脆弱这个问题上,大区和分部之间的意见有所分歧?大区坚持认为,我彻底没戏了,就不应该从事3级或更高级别的工作。而分部则觉得我曾经确实玩儿完了,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又恢复了,而他们必须为大区安排的巫师阴谋寻找人手,但人才储备毕竟有限——我得承认,我站在大区这边。当然,我在这件事上的感受完全不重要。)

“这是我需要知道的事吗?”我问。

“你?天呐,不。”他看着我,就好像他刚在花园里偷啃了一口苹果,便发现我就在旁边似的,“这是件大事。而每个人都知道,你对这种事没了兴趣。”

这简直是硝酸过鸭背,没什么卵用。“只是,”我指出,“洛夫蒂说得有道理,我可能已经搞砸一切,我不知道这是潜伏行动。如果你要我离开第三号角,只需要说一声,我便滚蛋。”

他脸上一副我很熟悉的疲惫和焦虑。“我要你的做的,”他说,“就是继续做分配给你的工作,把长期战略规划留给我们。只是注意一下你的大脚该往哪儿放就行了。”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了,”我严肃地说,“但如果我连雷区的地图都没有,光说不要踩到地雷是没用的。”

我是故意的,我俩都知道。当他还是个菜鸟小主管,我是他上司的时候,我嘲笑过他。在我变得支离破碎之后,他被提拔到我的职位。“离希尔德布兰德修士远点儿,你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告诉我,“他那班还有十六个修士,去烦他们吧。说到这个,”他补充道,给了我一记他自己觉得很吓人的眼神,“你把祝福的幻象像糖果一样递出去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很清楚——”

我要指出,我已经占用了他许多宝贵时间,远远超过了我应得的。于是我乖乖退下了,这让他有些闷闷不乐。我得赶紧补充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使然,我想。

一件大事,牵涉到一个卧底、一项局内工作。内部的事,不用说,不需要理由。但好奇心强的人想知道真相,而我有一颗好奇心。以前它曾让我陷入麻烦之中,看样子会无可避免地再惹上麻烦。没什么大不了。

那天夜晚,当我用难以想象的、超自然的模糊幻象撩拨着弗洛瑞安修士的意识边缘时,我思索着我所知道的各种事:政治局势,希尔德布兰德修士的前科,记录中双方各个关键人物的最后动向,以及我的一两次经历。我不会说一种模式开始出现,但一些有趣的形状在虚空的弯月上以诱人的方式闪烁着,以至于当我从其中抽离醒悟过来环顾四周时,教堂里只剩我一个。每次轮班,中间都会有十分钟的时间,这让教堂管理人有机会添点灯油或打扫一下灰尘。

这只是一份工作,仅此而已。没有报酬,没有感谢,而如果没能按计划完成,还会遭到一顿臭骂。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你们有自由的意志,我们则被分配了各自的职责。我们服务,因为我们存在。此外,至少在理论上,神圣服务中的每一项职能都是同等价值,从大天使到智天使,甚至从捡屎佬到诱惑者,大家各尽所能,各按——嗯,好吧,没有各按。我们只需要不停工作,工作是对我们的恩赐,我们应该心存感激。因此,在不幸的事发生后,没有诸如惩罚之类的任何后果,打消这个念头吧。仁慈和宽恕是他的中间名。当时的情况是,我们中一些做着同样价值工作的人,被重新分配到其他同样价值的工作上,而那些在事件中站队正确的人却因为某些难以理解的原因不太愿意做这些工作。在大环境下,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调整。那时大家都一致认为,从各方面来看,我们都轻松地渡过了难关。

的确,毫无疑问。尽管如此。

即便在我真正开始变得脆弱之前,我就很享受(现在也是)偶尔的宁静、安宁和平和。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不太能遇到这样的时刻。我工作的时候——曾经的工作,变脆弱之前——通常是很安静地、蹑手蹑脚地四下摸索,以免被发现。而这样的沉寂往往昭示着山雨欲来,能让你忘掉之前所有的平静。当你深入到通常召唤我们的那些人的心灵深处——比方说,我经历过一些相当可怕的地方,四下全是白骨森森的墙壁。里面很嘈杂,哭泣声、叫喊声,还有恐怖且生动的记忆,用最大音量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在这种情况下,你最无法做的事就是听从自己的想法。相比之下,第三号角教堂简直是人间天堂。

根据所有书籍的记载,教堂的主要特征是圣象屏。它有四十英尺高、二十三英尺宽,背景为金箔;从玫瑰花窗射入的、傍晚第一节晚祷时分的阳光会让它变成一片火焰。它描绘的是圣母的悲伤。从教义上讲,这一直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有那么点不伦不类。尤西比乌斯修士对此的解释是,就如凡人直视太阳双眼便会被灼伤一样,他们与神直接面对面的交流必然要冒着精神伤害的风险——

(“换句话说,它会让你失明。”)

(他冲我笑笑,“完全正确。”)

——因此,他们在找寻一个中间人,按照适当的指令系统进行:从牧师到守护天使,到大天使,然后是权天使,接着能天使,再从主天使到座天使,智天使到炽天使;最后是圣母,最终到神本身。这一切都关乎合适的渠道。众所周知,以正确的方式做事才能更加深入,这样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让文件副本放入正确的文件夹里。

这点我是不信服的。我觉得这是我们血液里的根性,是你我共同继承的一部分。纵观你们和我们的历史,咱们都不会直接去面见国王或者首席执行官或省长,因为打从骨子里就很清楚我们只是些渣滓。不,相反,我们喜欢跟大人物们身边的耳目们悄悄传话。大多时候,我们向耳目们祈祷的赞美诗都有‘乐器伴奏,硬币清脆的叮当声抑或是数钞票的噼啪声,用甜美的音符诱惑贪欲。这个原理在艾因哈德三世身上挺管用。像我这样的变态没理由找他提什么要求,但他母亲的话他可不敢不听。

像我这样的变态,会悄无声息地变幻成人形(仔细看,你会发现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小苍蝇,最好别靠太近),然后跪下来,告诉自己:没关系,眼前不过是一张图画,一张根本不存在的人的图画。因为祂从未有过母亲,我很清楚这点,毕竟那一瞬间我就在那儿。另外,我不是在祈祷,打住这个念头,我只是卸下脚上的重担。我不是祈祷,因为祈祷基本上就是在索取,而我没什么想要的。不过,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假装我不是我,也挺不错。

一道影子落在我和金色圣象屏之间。我回过头,叫喊出声。

他冲我笑笑,“你有大麻烦了。” 他说。

在剧中有这样一幕:英雄遇到了跪在神坛前的恶棍。这个角色就由我来扮演吧,双手合十,现在他正在祈祷。萨洛尼努斯笔下的英雄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他总是优柔寡断。而影子术士完全不会这样。对他来说,思考就是行动。只是他很少思考,都直接行动。

我可以在必要时刻反应迅速。我溶解了假扮人形中借来的分子,像爆炸一样驱散了苍蝇群。接着,我便逃离开来,像声音一样四散着朝各个方向奔去,但他比我快。他抓住了我。他比我强壮,用手把我捧起来,塞进他耳朵里。

他和我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如果你还记得,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不愿说的事,但我还是打算告诉你。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在我的回忆里,除非特别说明,那‘他就是指这一个人,至于原因嘛,你很快就会明白——我那时候只是听从命令安排。我的主管说这儿有这么个孩子。

“噢,得了吧,”我说,“你很清楚他們是怎么说跟孩子和动物一起工作的。”

我的主管不怎么喜欢我。“忍着。”他说。

“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把这件事儿给别人吧。”

“不能。”他摇了摇所谓的脑袋,“有人指定你。”

这倒是有点意外。“你在开玩笑吧。”

他那版的大石碑上,‘不可开玩笑排在第四位。“别问我为什么,”他说,“如果由我做主,我不会选你做任何事。如果我想把事情做好,也不会选你。但这是他们指定你做的,而且命令直接来自楼上。”

为什么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行吧,”我说,“你跟我讲讲细节。”

这不是我第一次附身未出生的孩子,或许这就是我得到这份工作的原因。因为这并不是那种每天都会出现的任务,而且还存在诸多技术问题。因此,一定的经验和专业知识会很有用。这是个长期工作,如果你进去得太早,那得至少等到孩子五岁才能出来,否则会要了他的命。况且,在受试者出生之前进入的目的,是为了创造一位真正优质的军用级潜伏者,一个终极卧底。

啊,好吧。反正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我也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不管任务还有些什么,应该会很平静祥和。没有打打闹闹、大喊大叫,或是刺激受试者尖叫、摔断骨头,蓄意破坏。更多是我自己的事——因为如果你要设计创造一件长期的武器,你会希望它装备精良、用途广泛、高效、高性能。因此,你要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头脑;在一副强壮、健康的身体里,拥有良好的社交技能、有品位的音乐鉴赏力,在艺术和科学、神学以及圣经等各个需要的领域都掌握一定基础。这一切都是为了执行重要的任务,而任务里可能包含任何东西,所以要做好万全准备——换句话说,我的职责就是把受试者尽可能变成完美的人。就像萨洛尼努斯那样,一个集所有品质、技能和优点于一身的理想武器——

当然,还有许多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地方。因为他从我这里受到的教育和培训几乎与圣徒的一模一样。但这就是工具和武器的根本。它们是中立的。技艺精湛的工匠制作出它们,然后交给像你我这样的人,我们用它们来做事,坏的或好的,取决于我们碰巧站在哪一邊。当然,这种好与坏的对立是个政策问题,远超出了我的职位等级。我只是服从命令,与此同时,得到了成为一名熟练工匠的机会,比起通常被要求做的事或被迫安排的事,这个更适合我。至于这边的业务嘛,神性被描述成一个完美的球体,也就是说,一个没有边的几何实体。我只是需要做些杂七杂八的工作,反正所有工作的价值都同等。

所以我在第十周结束时去了,那时孩子的大脑活动才刚刚开始。就像一座新房,盖好了屋顶,喷涂的油漆也干得差不多了,但其他方面都还空荡荡的。用一个词来说就是:附身。不管怎样,本应如此。从医学或生物学角度来看有些不可思议,应该是别的什么形容。但以前干过这种事,我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我的基本原则第一条:不可伤害。如果这话你听着有点耳熟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惊讶。那是你们很久以前从我们这儿偷来的。但在我们恶魔制定行为准则的时候,你们人类医生的祖先还在从彼此的皮毛里找虱子。

首先,不可伤害。所以我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滑过未出生婴儿的意识上层,就像一位体贴的丈夫慢慢地躺在熟睡妻子的身旁。在这种情况下,它意味着不要让受试者知道自己被接管了。对你们人类来说,知道被附身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这可怕至极,你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入侵——想象一下,一颗锋利的沙砾掉进你的眼睛是什么感觉。然后再想想,你的大脑多么灵敏,触碰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你所有的本能都叫嚣着让你去战斗,而你并不知道与我们斗是不自量力。真的,别尝试了。你越是挣扎反抗,越容易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而且,你连碰都碰不到我们。我们不在那里,用你们的说法,我们只是精神体,是意识形态,没有肉体。也并非没有实质,而是由一种你们无法理解的物质组成的。要是这听起来有些高高在上,那你的重点就错了。你真的不会想处在一个你开始能够理解我们的位置上。

我常用这样的形容来描述第一阶段:家庭主妇把一勺凝乳酶倒进一大碗鲜牛奶中。这就是我存在的形式——用的是你们或许能理解的描述,没有双关,只是让你明白。我从虚无缥缈中凝结出实体。我所凝结之处,顺便说一句,是你们的大脑。但由此导致的混乱,不是我造成的。你脑子里突然形成的疙瘩或黏液也不是我的化身。它们仍然只是组成的你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而我只是过程,如果这么解释对你们有意义的话。当我进入之后,我开始催化,我开启改变。按照圣经三位一体的说法,此刻我们三个人合而为一,你、我、我们。或者,换成另一个接地气的比喻来说就是,你的大脑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粥泥,而我是酵母。是我让事情变得有趣。

我非常轻柔、缓慢地从他的意识渗透,就像水洞穿石灰岩一样,在五分钟里,按我自己的想法塑造钟乳石。

然后我看到了他。他还尚未成形,我绝对不应该看见他的。他看到了我。你是谁?他问,你他妈以为你在这里干什么?

行为准则里说:达成合法进入后,除非经同僚解职、上级命令撤离或被反对派正式授权的代理人驱逐,否则军官不得擅离职守。当逃兵是非常严重的事,是会上军事法庭的。但如果你被判有罪的话,惩罚倒是完全没有。因为,他们能对像我这样的做什么呢?是折了我的剑,还是剪了我的纽扣?还是做他们已经做过的,把我降职?行啊,来降职我吧。

于是,我退回到耳咽管,这是我快速逃跑的首选地。他速度比我快,力气也大得多。他伸手抓住了我。我们是绝对不会被杀死或受什么损伤,因为尽管无尽的岁月在不停流逝,但我们是永恒的,不受任何变化影响。但我们能感觉疼。老天爷,我们会感到疼。他的手摁在我头上,拇指伸进我耳朵里,用力挤压。我好痛,超级痛。

他捏完之后,松开手。“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说。

我盯着他,我还以为他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呢。他的外表——你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当你和虚无的生命体打交道时。他的声音和行为都很像我们,但显然他非我族类。

“你是谁?”我设法问他。

“我?我住这儿。”

妈呀。

有我们,就有他们。你现在知道我们是谁了。而他们是我们的对手,是经正式授权的联合服务机构官员。他们的工作就是使用命令或赋予他们的权利之类的,把我们从人类的思想和身体里驱逐出去。不要叫他们驱魔人,他们不喜欢。而通常,他们是那种你绝对不想招惹的人。

从某个层面上讲,他们与我们的服务是并行的。但其他地方简直天壤之别。首先,他们都是自由职业者。一旦他们获取资格,拿到入场券,便会去闯世界,履行他们的职责赚钱,通常是很大一笔钱。他们人数不多——毕竟这个职业不是你随便就能决定去做的,你得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这是种本领,是种非常罕见的基因突变,而不是像家族遗传的红发那么简单。所以,他们的服务总是供不应求,而‘富人生存的普遍科学原理,往往会把他们的努力引向较高收入阶层的附身受害者。这就是为什么你走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口沫横飞、自言自语的疯子,都是身材干瘪、衣衫褴褛的穷人。

我刚才说过,他们天生就有这种本领。这也引发了一些有趣问题的研讨。诸如这个本领什么时候开始发挥作用之类的。我可以称得上是光荣地、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些个问题。在某些情况下,尤其是身体素质强壮的情况下,它会在第十周结束前的某个时间点开始发挥作用。

“你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说。

他把我所谓的牙齿都打掉了。因为牙齿也只是个比喻,不存在实体,所以我还能继续说话。“你怎么知道?”

他又揍了我。跳在了我那些断掉的、所谓的肋骨上。

“你是怎么知道,”我喘息着说—— 一根断掉的、所谓的肋骨刺破了我所谓的肺,“我们的?”

他耸耸肩,“不晓得。”他说。

“有人告诉过你?”

“或许吧。”他踩在我所谓的气管上,“你咋还没滚蛋?”

“你是说,我为什么没死?”

“什么是死?”

哦,可怜的娃。我告诉了他。“哦。”他说。

“我没死,”我解释道,“因为我们杀不死。就是挺疼的。”

“你很坏。”

“我有伤害过你?”

“你很坏,你们都坏。”

“你要这么觉得也行。你是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

我点点头,用我那已经断成两节的、所谓的脖子。“好吧,”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抱歉打扰到你了,我这就走。”

我开始拖拽我那支离破碎的、所谓的双脚。他又把我踹倒。

“不,不准走,” 他说,“我跟你还没完。”

“真的吗?”

“你很坏,你是敌人。汝不可使恶魔活命。”

我闭了一会儿所谓的双眼。“首先。我想你应该会发现那句话里说的是巫师而不是恶魔;其次,我们死不了。”

他不太相信地瞪着我。“你说的那些,” 他说,“我不相信。你很坏。坏人会撒谎。”

此时此刻,关于疼痛。对于你们来说,这是个有用且积极的玩意儿。它会提醒你什么时候出了问题。诚然,这有点天真,仿佛一旦知道问题所在就能纠正过来似的。所以,或许作为一个系统,它可以进行一些微调——《马可福音》第二章就在做这种尝试,据我所知这本书就快发行了——尽管因为某种原因,我的呼吸仍然没停止。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控制机制。如果你的手下有大量不朽的、不可毁灭的、忠诚度存疑的个体,你就得想办法让他们听话,至少理论上是这样。当然,他们完全没抓住重点。我不会、也永远不可能背信弃义。我们是这位神圣王者的忠实对手,没有比这更忠诚了。然而,我们捆绑了一系列非常脆弱、敏感的所谓的神经末梢,这让我们的疼痛阈值异常的低。这就意味着,反对派那群在发出驱逐通知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们离开。仅仅出于他们能对我们感官造成各种威胁,就足以让我们跑得比离弦之箭还快。

“求你了,”我哀求他,“别这样,真的好痛。”

“那又怎样?你是坏的,你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的,我投降,我放弃。我滚还不行嘛。”

我所谓的头发被他的拳头拖拽着。“我不管。我就是要伤害你,你罪有应得。”

“不必要的伤害是不好的,”我指出,“即便是对坏人。而如果你做了坏事,那你不也是坏人了。”

“不必要——?”

“当你不需要去做的时候。”

“我必須伤害坏人,” 他说,“这是我的职责。”

他在精神上是如此的愿意,但最终他尚未出身的肉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实实在在的工作让他疲惫不堪,他停下来打了个盹。我轻轻掰开他所谓的手指,把自己从指间抽离出来。该逃了。

走到耳道一半时,我停下脚步思索起来。还记得我给你说过附身婴儿的事吗?一旦你进去了,在他们五岁前都不能离开,除非你想中途杀死他们。

我想杀死这个小兔崽子吗?还用问?

但我不能。我们的首要指令,第一条规则。一、不可伤害。

(事实上,关于这条,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学术派,他们对解读提出了异议,并指出这是传统手稿的文字腐坏造成的歧义。原文想表达的应该是,一开始,不可伤害;稍做歇息,把自己安顿好,再优雅地卷起袖子开始出牌。如果你接受了文字语言上的修饰,那这算是完全合理的解读。而语言学上的证据总是模棱两可,基本是个人理解和选择的问题。不幸的是,我在很早前就做出了选择,我读的是‘一,不是‘一开始。)

是的,我在这方面得严格要求自己。但只要一想到这个怪物,问问自己,这个世界有他好还是没他好?对此,我只能给出唯一可能的答案:不是我说了算。据我所知,小混蛋是计划里重要的一环。任何人,尤其是像我这样低级别的军官,都无权去摆布挂毯上的走线。这种规模的决策,应该留给有关部门去做。他们在四楼;顺便说一句,第二层的饮水机另一边是堕落麻雀监管部。这是一个敬业、勤奋的团队,他们对工作充满热情。如果你搞砸了他们的事,他们会像砖头一样砸向你。此外,我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他需要有人正确引导、解释,教他明辨是非。而那个人恰好是我,这就有点讽刺了。不过没关系,某地的某些人大概知道他在做什么。与此同时,规则二:不可对四楼行事擅自揣测。

“你麻烦大了。” 他说。

他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只是那一刻,我所谓的嘴里全是血和松动的、所谓的牙齿,我把它们吐在了他的思绪之地上。有意思的是,他立马把所谓的牙齿砸碎了。我猜是习惯使然。

“你就祈祷吧,” 他继续说,声音有些欣喜若狂,“这是亵渎,你会因此下地狱的。”

“不,我不会。”我疲惫地说,“而且我也没有祈祷。我只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跪着欣赏。”

“这样才能更好地看清笔画。”

“我看到你嘴唇动了。”

“你没看见。而且,它们也不是嘴唇,它们是青蝇。而我没有祈祷。”

现在,我应该可以预测他的动作了。但我还是往左边躲去,正中他踢过来的所谓的靴子。“你才是那个有麻烦的。”我气喘吁吁地说。

“是吗。你怎么知道?”

“无故攻击,过度使用暴力。我甚至还没附身任何人,是你绑架了我。”

“你这是极端亵渎行为。我根据第6条行使我的自由裁量权,将你严密监禁,以避免进一步对圣殿的亵渎。” 他踩了我所谓的耳朵一脚,“现在我根据第6a条行使自由裁量权,预先阻止你拒捕。祈祷吧,大声哭喊吧。你应该感到羞耻。”

“如果我承认我在祈祷,你能别再打我了吗?”

“不能。”

“好吧,那我就没在祈祷。”

再次进入他的脑海,唤起了某些记忆,不是特别美好。我在里面待了十七年,他是个晚熟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在一段久远漫长的时光之后。

“因为你坏。”

“这么做也不会让我变好。”我指出。

“你在我身体里肆虐了十七年,” 他冲我喊道,“从我出生前开始。”

“而这些时间你都用来打我了。”

“这并没有让一切变好。”

接着,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一开始我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感觉到抓住我的手不是他的,那感觉比较温柔,但执着且坚定。他完全没注意到,正忙着踩踏我所谓的手指。然后,我俩都听见了,一段尖厉、苍老的声音,在背诵驱魔师的标准公式,只是你不能用这名字来称呼。

“我命令你离开,”那个声音颤抖道,“离开这具身体,回到你的污秽之地去吧。我以光明之名命令你,回到黑暗中去——”

我像只老鼠般落荒而逃。他朝我大喊大叫,抓住了我所谓的双脚,但那些神奇的咒语正在生效,而且效果十分显著。我闻到一股熏香和燃烧的蜂蜡的味道,这意味着我出来了,自由而清醒。当我解脱后,心怀感激地把自己释放到空中,我最后看到的是尤西比乌斯修士美丽、善良的脸庞,他冲我微笑,仿佛在为我祝福。

“没关系,”他后来说,“毕竟,我欠你一份人情。”

我把芝麻卷递给他,“你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因为从一位可怜的、心烦意乱的朝圣者身上赶走了一个恶魔?我想不会。上次我见到他时,他还在大声嚷嚷着要提出正式申诉,但我想没人会把他当回事。我们这里有许多不幸的灵魂,他们脑子都不太正常。”

“谢了。”

“不客气,”他望着我,“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說来话长。”

“我时间挺充裕。”

于是我告诉了他整件事的真相,但不是全部。“十七年,”他说,“我明白他的点了。”

我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他的点。”

“噢,是的,”他点点头,“你曾在我脑海里待过几秒钟,我那时候忙着看——嗯,你给我看的东西——没怎么注意别的。但——别见怪——”

“没事儿。”

“这种体验并不愉快,就像挠不到的瘙痒。还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感觉……”

“陌生的感觉。”我说。

他又点了点头,“知道有什么东西出了可怕的问题。就像摸到了蛞蝓或者尸体。”

“你倒是很轻易地逃脱了。”我告诉他,“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像被泼了硫酸或水银。而大脑是人体最敏感的部位,那里的神经末梢比任何地方都多。”

他非常努力地不让自己表现出反感,“我原谅你了。”他说。

“谢谢你。”我严肃地说,“你在打一场必输的仗,但这种想法挺甜蜜。”

“所以,”他继续道,“我明白那个人的点。毕竟你在他脑子里待了十七年——”

“确实。”

“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揍你,但这对他来说并不愉快。我能明白他的愤怒。这就是胜利和宽恕的区别。他的整个童年都在抓挠难以忍受的痒。”他淡淡一笑,“那种剜骨挠心、指甲抠进肉里的痒,一定很可怕。你会明白的。”

“可对你不管用。”

“啊,那是我的工作。”

我站起身,晚祷的铃声响起,要开工了。“不管怎样,”我说,“谢谢你。”

“就像我说的,我欠你的。”

这次轮到我点了点头。“的确,”我承认,“但我帮你是打算把你引向罪恶的深渊。而你看透我这件事实,就像看穿一扇窗户,两边什么都没有。至于你嘛——”

“没错。”他冲我很绅士的微笑,“但你看,我就是比你厉害。”

“当然。”我说着走开了。

我得捋一捋各种提议。但当你不停回头,注意力就会很难集中。知道他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跟在我后面,像捕食者一样追踪我,这就让骚扰艾因哈德三世的永眠显得比平时更加无意义。而菲德里斯、本诺和哈米尔卡修士在追求他们虔诚的祈祷时,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我甩开。换句话说,我的工作并没有达到我的一贯严格标准。就在日课进行到一半时,我收到了来自分部的一份傲慢的备忘录,让我把所谓的手指从这些事儿里抽出来。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让我振作的东西。

“在我看来,”分部说,有些一筹莫展,“你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脆弱。或许是时候让你离开这个领域了。去总部干一阵子简单的行政工作吧——”

“我挺好,”我颤抖着告诉他,“真的。”

他看着桌上的报告。“上面说你在祈祷时被抓包了。”他说,“然后你还被一个修士给救了。这很难让人相信你没事,不是吗?”他冲我露出瘆人的微笑,“不,如果你问我的话,你需要一个机会,让你暂时远离这一切,重新振作起来。做一些美好的、温和的、没有压力且具有同等价值的工作。这样你不会搞砸任何事。”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就跟你直说吧,”他说,“这些年来,我们对你颇有微词,原因是,嗯,你知道的。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们得考虑分部的名声,这是其一。我当然很同情因公受伤的战友们,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除了向遵纪守法的人解释,为什么我的人觉得有必要向圣母玛利亚求情之外,还有别的许多事要做。明天六点准时去七楼报道,他们会告诉你要做什么。离第三号角远点儿,懂了吗?”

“为什么?”

“你突然对宗教艺术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他有些不悦道,“显然,我们中的一些需要点儿帮助,才能抵御诱惑。”

当然,并没有七楼。相反,这只是‘存在的一种变化。我对自己过去的模糊记忆,与其说是别的什么,倒更像是一幅漫画——在部分意识中飘忽不定,只是有足够长的时间来编制轮值名簿和记录每月回报。他们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提高效率。其实,你并不需要记忆、个性或身份来做日常的管理琐事。事实上,没有这些杂事你会过得更好。不会被干扰分心,仅仅是手头的工作以及完成它所需的最低限度功能。你明白为什么我们看到你的地狱涂画和壁画时,会捂着嘴偷笑了吧。你们就是这样看待永恒诅咒的吗?硫磺?你们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得振作起来,他说。噢,老天爷。

风险在于,当你在一段时间内只发挥基本功能时,身体便会萎缩。如果你不使用它,最终便会彻底失去它。其实,我明白为什么很多同事最后都自愿去做文书工作。首先消失的是记忆,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在不幸的事件中站错边这事儿,是所有人都想忘记的。基本上,从所有发生的事情的第一个音节到——今天是几号来着?我们宁愿事后不记得任何东西,因为它们都挺可怕。而事前发生的那些,因为它们会提醒——对不起,这个词儿太弱鸡了——它们会把我们硬生生揉进所失里。文职工作是我们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的、离死亡最近的工作。遗忘,可以让人无忧无梦地在书桌上沉睡。

我的问题在于,无论如何,我还是喜欢活着。一位智者——或许是萨洛尼努斯——曾经说过,心脏的跳跃、肺叶的鼓动,都是很管用的推诿,让一切选择皆有可能。当生命出现,哪怕是出现在粪坑里,但至少有了生命。没有生命,粪坑便一无所有。

从另一个角度讲,只要我处于这种可怜的状态,我就是安全的。他无法对我下手,因为我也没什么值得下手的;而且他也找不到我,因为没什么可找的。就连他曾对我做过的那些事都抵消了,因为我全都忘了。我可悲吗?嗯,是的。我没有任何借口,我只是很高兴能暂时脱离伤害。

于是,我在这儿。从每月的月报里整理数据。这时,仿佛黑暗的房间打开了一扇门,光亮照射进来。我觉得自己像一盏被点亮的灯。突然充满了胜利,但却在不断燃烧。

“你好啊,”分部说着,给了我一记那种眼神,“我就想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样。感觉如何?”

“還行。”我咕哝着。

“太好了,没那么脆弱了吧?”

“我?坚韧如老靴,你知道的。”

“很好。因为我有一份工作要安排给你。”

“等价的?”

“自然是平等的。”

所有一切都涌现出来:我是谁,曾经的我,现在的我,那件不幸的事,他,所有的所有。我站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尽管我已经很久不曾去过了。

“从这里,”分部说着,手臂一挥展现出全景,“他们觉得你能纵观地球上所有的王国,天气好的话。”他补充道,皱起眉头,“那边肯定是佩里美狄亚,”他又补充了一句,指着波斯-塞壬,“当然,上次我在这儿的时候,它们真的都是些王国。现在大多数都是共和国和军事独裁国了。”

我稍微有点恐高,不过就算被吓哭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令人叹为观止,”我说,“我们可以下去了吗?”

“我带你来这里,”他继续说,“是因为我认为在工作中保持一种远见卓识很重要。你同意吗?”

“有道理。”

“远见。”他用所谓的肺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在这个上面,你可以欣赏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的确是。为了尽快回到海平面,“正是如此。”我说,“你看,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我可是知道你有多忙的。”

他转向我,“你最近日子不好过,我们都知道。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你调去行政部做全职是不是会更好?至少这个未来是可预见的。”

分部存在于连续的时间线之外,对他来说,所有未来都可以预见。“这想法挺好,”我说,“但权衡之下,我宁愿不要。”权衡这个词对我所谓的内耳造成了不太愉快的影响,我令人担忧地晃动起来。他抓住我所谓的手臂,“没关系,”他愉快地笑道,“即使你真的栽了跟头,摔下去,飞行恶魔也会冲过来阻止你下坠。这些都是服务的一部分。”

“这很好,”我说,“但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他放开我,转身欣赏风景。“感受一下微风,”他说,“我真挺喜欢这儿的,要吃点心吗?”

“不了。谢谢。”

“只要你一句话。”

“这会儿不了。”

“随你便。”他捡起一块石头,把它变成了松露,闻了闻然后放进所谓的口袋里,“我们需要你为我们做一件事。”

“我想你刚才说过了。”

“这不是——”他有些犹豫,“不是个好差事。”

“不知怎的,我也觉得没啥好事儿。”

“它和你现在的工作是同等价值的,这不用说。但一点都不好玩儿。”

我叹了口气,“我能做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他继续,“我得说清楚,你不一定非要做。如果你对这个点子不感兴趣,直接说出来,我会立马处理好文件,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做一份永久的行政工作了。我们很在乎你,你知道的。”

我对自己说分部是背后的靠山。而事实上,仔细想想,并不是。他们绝对不是那种你想让他站在你背后的人,特别是当你在山顶的时候。“你知道我的,”我说,“我向来工作卖力,你尽管吩咐。”

“好人呐。”他冲我笑,“那么现在,来说说这个一直骚扰你的疯子驱魔师。”

远远的,我能看见太阳在第三号角镀金的穹顶上闪闪发光。此刻,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他们应该是在为第五次祈祷敲钟。“他怎么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鼻子。“事情有点复杂,有些方面我现在不太好告诉你,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得把你杀了。”他笑起来,分部的官方幽默,“关键是,你和这个人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特殊的关系,我说得对吗?”

我深吸一口气,就像在嗅农家的干乳酪。“可以这么说。”

“总战指挥部认为,就某些行动而言,我们可以利用这点来发挥优势。具体我就不跟你细说了,但这是计划中重要且最具价值的一部分。是我们所需要的。”他继续说道,凝视着那片低云的深处——那片云遮蔽了所有能看到的地球上的王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那是很大一片灰色地带,一块道德无人区。”

“什么对你来说都是有利用价值的。”我说,“抱歉,我真的听不明白。”

“我们得模糊一下界限。”他似乎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你知道,我觉得我们这个行当,有时候对事物的看法挺老套。我们和他们,非黑即白——”

“非善即恶。”

他有些生气地盯着我,“是的,我们是对立的,但却朝着共同目标努力。就像金字塔。”

“有么?”

“就像一座金字塔,”他说,“在塔底,你有两组对立面,互相僵持不下,我们对他们。当你到达顶端时,没有了面,只剩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看到的计划。两组对立方都支撑着这个点,他们是这个点赖以存在的坚实基础。他们的相互对立使最终的团结成为可能。总之,萨洛尼努斯不是说过,为爱而做的事,是超越善恶的吗?”

“他就是个凡人,”我指出,“而且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就是那些听起来很不错的谚语之类的,直到你停下来试着弄明白它的意思。”

他冲我凄然一笑。我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牧场上的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惹恼他。“有时候,”他说,“我们必须抛开分歧,看看我们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些时候,我们必须搁置这些分歧,否则无法实现我们的目的。”

我凝视着他,“你是说合作。”

“不,我不是说合作。”他厉声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离地面有多高。“你曲解了我的话,这可一点儿用都没有。”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冷静地、有逻辑地思考一下,冲突是什么?”

“什么?”

“冲突,”他重复道,“我们都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冲突是双方走到一起,通过战斗解决分歧,以达成最终目的。这是一种自愿合作行为,旨在取得积极的结果。”

我想起了‘他,把我所谓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挺喜欢这么干,但目前为止,我们似乎并未因此得出什么有益的结论。“这一切将引向何方?”

“我在尝试解释,但你总是打断我。你那个朋友,那个驱魔师。”

“怎么了?”

“他需要一个恶魔,一个他能控制的恶魔。”他看着我,“那就是你。”

“他需要——”

他长叹一口气,“他有工作要做,”他说,“他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暂时把你派给他,算是中期借调吧。”

我所谓的牙齿紧咬得几乎说不出话,“到底要做什么?”

“他需要你去附身某个人。”

“什么?”

“噢,得了吧,你知道附身什么意思。有这么个凡人,你进去,做你该做的。这种情况下,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你以为你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听过了。“他要我这么做?”

“是的。”

“疯了吧。他的工作就是驱魔。把恶魔赶去——”

“你看,”我们的对话已经让他忍无可忍,“这是由大区和中央司令部授权的。你要么做这个,要么就去永远干行政。你的选择。”不太友好的微笑,“这是自愿的,完全取决于你。我只需要你现在就决定。听明白了?”

“又是他指定要我吧。”

“哦,是的,换作别人,这交易就不成立。而这对计划来说很重要。”

我想,他和我的区别就在于此。他牧场的羊,他想剃毛就剃毛,想剥皮就剥皮,甚至还能烤来吃。“我们能下去了吗?”我问。

他们总说,狗咬你是因为喜欢你。我想他肯定很喜欢我,因为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咬我。

他真正的所谓的牙齿,进到了我的喉咙里。他晃了晃我,然后松开手。“你以为你很聪明?” 他说。

“我有吗?”

“让你的修士朋友就这样把你救了。挺机灵。你真让我恶心。”

他把我所谓的脑袋撞向他坚硬的颅骨墙,有那么一刻我疼得无法思考。“如果我道歉,你能停下吗?”

“不,因为你在撒谎。为什么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停地打你,但什么都没发生。”

他把我斷掉的所谓的手臂扭到背后,我尖叫出声。他烦躁地咂咂嘴,“别叫唤。”他说。

“可是很痛。”

“我不相信你有痛觉。我觉得你就是演的。”

他比我强壮许多,就像你和新生儿的对比一样。他一直很强。但迟早他会觉得疲惫,而我们就有了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这时,我碎掉的骨头便会愈合,脱臼的关节重新调整,破裂的器官开始修复,一切都准备好迎接下一次折磨。“他们说你指定要我。”

他疲惫不堪地点点头。他依靠在颅骨墙上,面色苍白。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了解你。而且你很清楚要是惹毛我,我会对你做什么。”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在强迫自己不对我下手。这对他来说是一场艰难的挣扎。想一想,当你无意中碰触到灼热的表面、手还没缩回去之前,那种尖叫般的疼痛是什么感觉。现在再想象一下,故意把你的手放在上面又如何。这就是他的感觉。我也不太喜欢他,但我从来没有那种难以忍受的、要么他死要么我活的厌恶感。要不是违反了规定,我会为他感到难过。

“你过去,”他问,“有没有去过安特西拉?”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有个奇怪的巧合,这里真的是祂最后去过的地方。创世第六天,天色已晚,祂的思绪开始涌向别的事情,而造成的影响很快显现出来。

众所周知,安特西拉是地球上最荒凉、最炎热、最贫瘠、生产力最低、最具敌意,但又最令人向往的一片土地。往西有巨大的内海,西部岛屿的那些繁荣的贸易国家,只需穿过相对平静的海域,一天的航程便能抵达。在北方,有强大且野心勃勃的罗珀人,他们粗俗、暴力,兵器比金钱还多。几百年前,他们从遥远的大草原南下,被比他们更可怕的野蛮人赶出了祖先们的放牧区。他们人数众多,而祂费尽心思用一座高得离谱的山脉阻挡在了南部边界,只留了两条可使用的通道,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幸运。安特西拉的南面,是古老的、无比强大但又近乎愚蠢的布勒米亚文明,他们用绷带把防腐处理的猫包裹起来,当作神来崇拜。布勒米亚人和普通人不一样,那里的时间过得很慢,但幸得天助,要是谁威胁到他们的贸易或外交利益,便会受罚。最后,穿过沙漠向东是萨尚人,他们是文字和农耕的发明者,自诩创造之主。他们在沙尘暴肆虐的荒野中建造了巨大的宫殿,硕大的玄武岩浮雕装饰壁画上,描绘着战争和猎狮的场景。他们坚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非同族之人皆为入侵者。

夹在这三个噩梦中间的,就是安特西拉。海边有一条平坦肥沃的土地,接着便是高耸在你面前的山峦,山的另一边是白茫茫的沙漠,有些地方从未下过雨。除了海边那块狭窄的地,就别指望在安特西拉种粮食了。低矮的山坡上长着葡萄和橄榄,几只奇迹般坚韧的绵羊在山腰漫步。其他地方都是光秃秃的岩石,上面覆盖着曼妙永恒的积雪。曾几何时,有大约七万名安特西拉人——没人知道或关心确切人数——他们越过平静的蓝色大海,把酒、橄榄油和羊毛卖给布勒米亚人、罗珀人、萨尚人和维萨尼人,以此为生。酒、橄榄油和羊毛的品质都不太好,所以他们的报酬不高。他们有两座泥砖修葺的城市,北边的安菲波利斯和南边的首都贝尔雷加德,公爵就住在那里。

亚奥司家族的艾克哈德六世与他在公爵宝座上的十九位前任无异,他是个智力有限、想象力迟钝的人,还是一位实用主义者。他出生和成长在不太富裕、有些衰落的世家。他很清楚,他那小小的、一毛不拔的王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那三个骇人听闻的邻居里只要其中一个想入侵他,另外两个就会立即攻击入侵者。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战争。而只有当地球上最后一个人杀死了仅剩的另一个人,把他的头颅插在长矛上时,战争才会结束。他知道自己做的任何事都被三组间谍严密监视,并疯狂地试图曲解他的行为。他还知道,安特西拉的每一杯面粉都来自国外,如果他的商人不与邻国进行密集的交易,一年之内他的所有臣民都会饿死。关于艾克哈德的唯一卓越事迹,便是为了得到这份压力特别大且毫无回报的工作,他谋杀了四个人,其中包括两名近亲。但由于这是亚奥司家族几个世纪以来的常规操作,所以没人会在意,包括他自己。

麻烦起于一个维萨尼商人。他希望能减少一些关税,于是送了艾克哈德一个礼物,是一本书。书很漂亮,是由遥远的佩里美狄亚的金尖塔修士们,用最好的乳白色牛皮纸书写和彩绘出来的。书页是以金箔为背景,藤蔓边框装裱,而里面每幅图都是杰作。日常生活、骑士战争、宫廷爱情、耶稣升天,所有这些场景他们在金尖塔里都完成得很好。书封是华丽的压纹皮革,上面镶嵌着小小的红宝石和绿宝石,铸印的百合花图案镀了金,还有一颗镀银的书扣,漂亮得让人心醉。金尖塔的修道院长告诉商人,像这样的东西在那群野蛮人那里很受欢迎。于是商人订了六本,花了大价钱。

商人把书赠予艾克哈德。艾克哈德很兴奋,但还没兴奋到在关税上给他减免六个特拉奇的份上。他说这事儿得考虑一下,用公爵的话说就是‘不。以前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书。他把书拿进内室,欣赏它,惊叹于它鲜艳的色彩、优美的图案形状,指尖的纹理触感,以及皮革的浓郁气味——这些皮革刚抹上来自遥远艾克门的山茶花油。接着,他做了一件事,一件没有人会做、甚至是四楼那群深思熟虑的家伙都想不到他会做的事:他坐了下来,开始阅读。

因为艾克哈德识字,虽然没多少人知道这一点。这都是他母亲的错。她意识到,很多塞到她丈夫鼻子底下签字的文件,并不是真正像大臣们说的那样,因此糟糕的事时有发生。于是,在没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她雇了一位抄写员来教儿子这门黑暗艺术,并让他俩都明白要严格保守秘密。二十年后,艾克哈德继承了祖先的王位,开始感激母亲当初的英明决定。几乎(但不完全)足以让他希望当初没有强迫她在自己的洋葱汤里加颠茄。当大臣拿东西让他签字时,他会说,放那儿吧,我等下就签。然后趁没人注意到,他会认真阅览。没人起过疑心,安特西拉的贵族们把他觉察出生意上不合规矩的事儿,都归功给了一个据说被他养在床边罐子里的宠物恶魔。

如果这本书只是金尖塔炮制出来的常见东西——祈祷书、诗篇集、祷告时间指南等等这些用户手册里的安全选项,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了。因为,他们都熟记了这些书里的每个词,能做到不假思索。这就像已婚男人最终懒得听妻子唠叨一样。艾克哈德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人,有着自己的风格。生活过于残酷,意味着他非常需要向人祷告,而他从小就被教导,这就是你要做的事。他也已经这么做了,而且还活得好好的,只要没出什么问题,便无需修理。一首漂亮的赞美诗就能让他得到精神慰藉。

但这本书不是詩篇,不是寓言集或者圣徒传。这是萨洛尼努斯的《论道德的系谱》,恰巧是金尖塔里一个放荡不羁的叛逆修士最爱的读物。在短得可笑的时间里,修道院院长让他制作六本奢华的手抄绘本,他赶出了五本波诺努斯的《上帝之城》,然后有些出神。如果让他再赶出一本像《上帝之城》或《时间充裕》这样的抄本,他可能会失心疯,拿铅笔刀捅人。所以,他从抄写室松动的地板下翻出了他的违禁单卷版《系谱》,开始着手抄写。受到主题的启发,他干了一件极好的工作,用一片片金箔和特别闪耀的钻石装点完成了封面。没关系,他告诉自己,没人会知道。因为没人真正读过这些东西。

所以,艾克哈德读到了《论道德的系谱》,而奇怪的事开始发生——

(我碰巧见过萨洛尼努斯一次,在他死后不久。一旦他搞清了方向,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以及我是谁之后,他便冲我大笑。

“你错了,”我告诉他,“你被愚弄了。”

他笑起来。“哦,没关系,”他说,“我也很确定我错了。很高兴能确认这一点。”

我皱起眉,“你相信?”

“毫不动摇,”他说,“打从我还是个孩子起。”

“那你为什么要写——?”

“为了钱,”萨洛尼努斯说,“我的意思是,没人会花钱去读关于祂如何存在的书,关于这方面的书已经有一百万本了。但一本有理有据讨论祂是否存在的书,会立刻畅销。而也确实如此。书架已经塞不下,抄写员昼夜不停地抄写。不幸的是,我写这本书时运气不太好,于是把版权卖给了一个在波克波希克的人,二十基尔德。真可惜。”

我点点头,“太可惜了,”我说,“这本书让你在这儿不怎么受欢迎。”

他看起来有点害怕。“这不公平,”他说,“就是一本书而已。”

“确实。”我说,然后把他叉了起来,扔进永燃不熄的篝火里。

只是一本书。对我来说,我愿意付出一切来写这样的东西,但那便是创造了。在我们的圈子里,创造是被严格控制的垄断。顺便说一句,你可能会问,既然《系谱》是神的肉中刺,为什么会允许它存在呢?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毕竟我们不是野蛮人。我们尊重人类检验、分析和审视宇宙的冲动,并发表探索结果。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所相信的相反,我们热衷于言论自由,我们不烧书,只烧作者。)

总之,艾克哈德合上书,食指尖因为描摹了这么多行字而隐隐作痛。他的个中感受,就好比有靠谱消息告诉他说在瘟疫肆虐的洞穴里埋了大量宝藏似的。一方面,他看到了光明——神是不存在的,宗教只是人类道德的产物,而道德又是心理上的权宜之计和时尚的混合体,作用和锡制的诺米斯玛塔差不多。另一方面,唯有宗教能把他可怜的人民团结起来,给予他们力量生活在被敌人包围的致命家园,这是他们的信仰。他没想过要撒谎或掩饰什么。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他可不是个好演员。他知道,如果他试图履行作为大祭司和教会首领的职责,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他只是在走过场,他不再相信这一切。这种情况下,直接告诉大家不是更好吗?没有上帝,我们只能靠自己,而且一直都是这样,所有的寺庙和修道院立即关闭,他们大量的财富被国家没收作为贫困救济基金——

是的,他想,人们会更希望这样。安特西拉人相信,信仰是支撑其世界屋脊的支柱。但他们并未注意到,在经济不景气的年代里,在他们被迫吃着荨麻、卖掉长子,以此来养活之后出生的孩子和给寺庙纳税时,祭司们却穿着紫色的法袍,一天三顿吃着精致的正餐。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祭司们,把他们的巨额财富(他们的部分巨额财富,我们还是不要忘乎所以)专用于投喂饥饿的人和无家可归的人,我们或许能逃过一劫。新的消息将是:我们历经千难万险幸存下来。一直以来,我们以为是祂在照顾我们,其实是我们在照顾自己。因此,我们一定是一群非常特别的人,即使有神,我们也不需要。在安特西拉,很难想象这种说法没有吸引力。

他意识到,自己在试图将已经做出的选择合理化。这不是出于实用主义的治国之道,而是因为他就是他,他看到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别无选择。他不会撒谎——至少不会撒这么大的谎。因为宝藏就在那里,他必须把它挖出来,哪怕这意味着染上瘟疫——哪怕甚至意味着传播瘟疫。在王座厅的门廊上方,他的祖父篆刻了一行巨大的字:最重要的是真相。他生命中的每一天,至少都会看一遍。此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知道了它的含义。

他派人去请大臣们。你不会喜欢这样的,他说道。

我瞪着他,“这太可怕了。”我说。

“谁在乎你怎么想?”他回了一句,但没打我。他有些心事重重。要是我不了解他,我会觉得他在担心什么。

“这不在计划中,对吗?”

“闭嘴。”

“计划都被搞砸了。这不是该发生的。”

“我告訴你——”

“哦,要安静。”

他没有揍我。我本已做好了应对冲撞的准备,但并没有来,于是我向前倒去。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是从沉船的锚上剥下铁锈一样,但并没有实际的、所谓的拳头砸在我脸上或靴子踢上我的膝盖。“我需要思考。”我说。

他没搭理我。他被困在了刚才讲述的故事之中。

“见鬼去吧,”我说,“我需要和分部指挥部谈谈。”

“你得跟着我。”

“我需要和分部谈!”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没必要用吼的。”

“马上回来。”我说着离开了那里。

“好吧,是的。”分部承认。就在我们之下,地球上所有的王国都在忙碌地做着沉闷的事情。就连我们临时征用来开会的猪每天都在不停拱着树根,“这一宏伟计划出现了偏差。”

“你是说这不该发生。”

“确实不该。”

“但还是发生了。”

“是的。”

从分部那里得到直接的答案,有点像开采铅矿。并非不可能,但这是一项漫长、艰苦、嘈杂、肮脏、危险、困难的工作。而结果往往有毒,而且不值得。“那不太可能。”我说。

“的确,”他说着叹了口气,“但它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宇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代表祂来管理运作它,而祂是绝对正确的。但我们——”他弱弱地笑了笑,“不是祂。”

我闭上眼,数到五。“那这种不可能的事怎么会发生?”

“哦,很简单。”现在,那只剑齿虎已经出笼,他看起来比平时轻松不少,“毕竟,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群体影响,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我们还没有人手进行真正的个体量身定制服务。”

我点点头。我的猪拱出了一块松露,踩了上去。

“安特西拉,”他继续,“本就不可避免。从创世那一刻,把它放在那里开始,祂就启动了一连串只会引发一个结果的事件。”

我或多或少能明白他的意思。安特西拉,记得是在第六天创造出来的。那时祂已经造出了辽阔的、富含冲击层的河流,這将确保布勒米亚永远是一个超级大国;而北方的大草原那里的生活条件,总有一天会孕育出罗珀人的国家;强有力的双子河,确保了萨尚不可避免地成为文明的摇篮。然后,在这三个即将成为关键的国家未来发生碰撞时的必经之处,祂放下了安特西拉,还让那里的生存变得额外艰难。最后祂要做的,便是退后一步,让人类的本性发挥到极致。

“安特西拉是整个计划的重点,”分部继续说,“安特西拉人是祂拣选的人民,或许说天选之人更加合适。不管怎样,你可以把他们看作计划的铁砧,在这之上,祂可以炼铸出真理之路的基本原理。”

有道理。祂计划的铁砧。那铁砧会发生什么?他们会被猛击、殴打。被打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同理,”他说,“对安特西拉来说,你想想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在整个连续线性时间内共同经历的是什么?答案: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无情世界里,尽其所能地生存下去,不断受到自己既无法控制也没法抵抗之力的威胁和残害。生于纷扰之中,犹如飞扬的花火,习惯了挫折、失败和屈辱;背负着不可磨灭的‘践踏我标记,在龌龊、短暂、残暴的人生中苟延残喘。我的意思是,选择罗珀或是萨尚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天生的赢家,他们会有完全错误的期许,他们会痛苦地失望,信仰也会一落千丈。而如果你给布勒米亚人十条戒律,他们会毫无疑问地严格遵循,这证明不了什么。所以,在制定计划时,祂策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安特西拉人的存在,因为他们是持续的受害者和永远的失败者,是地球上人类生活的缩影和原型。因此,祂将在适当的时候向他们揭示道路,而他们便会明白过来。”

我又点点头,“好计划。”

“是的,的确是。真可惜,这一切都应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思考这一切的艰巨性。“你会有大麻烦。”我指出。

“确实。”

“我想你也没办法歪曲事实,甩锅给别人吧?”

“我想过那个,”他回复道,“但很遗憾,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的上司,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并试着找一个建设性的解决办法?”

“你的小脑瓜子坏了吗?当然不行。我们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事情会越来越糟,直到最后它扩散开来,那时候我们会希望自己从未被创造出来过,包括你。”

“我?我干什么了?”

“毫无关系不是借口,你知道的。不管怎样,你现在明白了。而如果你能守口如瓶,我会非常感激。”

“当然。”

“谢谢你。”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问:“他什么时候参与进来?”

“啊。那是个大祸害。是你那个朋友先发现了问题,并报告给了分区。分区告诉了我,于是我们都在这里了。他卷入了其中,不幸的是,如果我们想让他闭嘴,就得让他参与进来。或者,我应该说牵连?如果他牵扯进来,那你也牵扯进来了。对此我很抱歉。”他补充道。

我深吸一口气,“我明白。”我说。

我在他耳朵口停住了,惊讶于他竟然没有注意到我。我清了清嗓子,“亲爱的,我回来了。”我说。

没有回应。于是我进去了。

我发现他颓然地靠坐着颅骨墙,所谓的手肘撑在所谓的膝盖上,所谓的手托着所谓的头。我从没看过他这样。

“我回来了。”我说。

他抬头看着我,依然充满厌恶,但神情却不同了。我不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了。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外面,一艘船正穿过贝洛伊萨海湾平静的蓝色海面。我们就在这艘船上,前往古老而富有的思科纳商岛。两千年来,思科纳一直是东西方之间的商业桥梁。我们的货物是象牙、猿猴、孔雀、檀香木、雪松木、甜白葡萄酒等等。每年这个时候,从思科纳出发只需一天航程就能抵达安特西拉海岸的安菲波利斯。在那里,船会卸下压舱货物,七十吨去年的大麦。这些大麦是为了给新的粮食作物让路而收割的,对安特西拉来说是价值非凡的商品。船还会载上两百罐次等橄榄油和四十包粗羊毛,沿着庄严的海岸线,驶向真正的目的地——布勒米亚的港口瑙克拉提斯。

“噢,”他说,“是你。”

“我和分部的人进行了一次有用的谈话,”我告诉他,“你会很高兴地知道,他们百分之百支持你建议的行动方案。而在目前的紧急状态期间,我俩正式合作,一起‘唱歌。”我没忍住补充道,“分部意识到,我俩得用同一篇赞美诗歌单。”我又补充了一句,他有些不安地躁动,“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发展,你肯定会觉得不安,就像我们一样。然而,他们希望我强调一下情况的特殊性,以及把这事处理好对我俩的重要性,并再次感谢你愿意为了任务的利益暂时放下个人感情。”

他跳起来,把我打倒在地,用所谓的脚后跟碾进我所谓的耳朵,直到有什么碎裂为止。这就对了,他现在感觉好多了。

理论上而言,想要觐见安特西拉公爵是很难的。你必须向内政大臣提出申请,可没法儿就这么随便地在大街上走到他面前说,那事儿怎么样了?要见内政大臣,你需要向侍从官申请,而他的日志是由寝宫的副监察官管理,这人得通过马监办公室联系,他们雇佣了七个办事员,每个都得按顺序来。在实际操作中,有一种便捷的‘一次行贿,一劳永逸快速通道,这对一个经商国家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海外的贿赂是该国急需的硬通货主要来源。

当我们走过贝尔雷加德的街道时,我不由得发现,自上次来过之后,这里的变化巨大。市集依旧拥挤不堪,人行道还是太窄,过高的建筑急需维护和修葺,气味还是那么难闻,但人已经变了。他们不吵不闹,喃喃自语,变得更加安静。给我的印象是,三万多人被关在了一个密闭的空间,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事情是好是坏他们无从得知,但他们是长记性的现实主义者。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说过,这一切都会以眼泪收场。

但他们不听,还是一意孤行,那剩下的只能交给神学了。我脑海里的记忆犹如剃刀般锋利——我不小心把这些剃刀扔得到处都是,还割伤了自己,在记忆的暗柜中摸索那些临时放错的回忆。我还记得我们曾在保密问题上复杂得可笑的尝试——你要如何密谋对抗全知者?——密码和编码信息以及在众目睽睽之下传递的密信。我们就是一群小丑,我们活该输。

作为光之长子和晨曦之子,我们未曾想到的是,从一开始就应该反抗。这是计划的一部分。直到营地指挥官在操场上把我们的双手绑在背后,脖子挂上数字,排成一排时,我们才明白过来。

即便是你们这些凡人,也能领悟到一个简单的真理,这个真理就像迁徙的大雁飞过我们头顶般显而易见。祂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要有光。只要有了光,你就有了它不可避免的对立面,那便是没有光,太阳所无法照耀之地。祂并不愚蠢,祂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祂还是继续这么做了。祂并未真正说过,要有黑暗,但这是非常强烈的暗示,你懂的。

因此,就需要我已经描述过的、祂忠实的反对派:也就是我们。在那里,祂面临一个窘境,第一批祂所创造的石头太过沉重,祂根本搬不动。没有杠杆,没法作弊。祂总不能对着天上的一群人说,去吧去作恶。但工作得完成,必须有人去做。

当然,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着反对的暗流。从未有人说,我们应该这样做吗?不需要思考。但我们应该这样做吗?还是不需要思考。但我们中的一些开始思索。再一次,祂应该这样做吗?打消这个念头,指代词是关键。不,委派的任务都是通过副手和部长来执行的——对祂无比忠诚,你懂的。但对于祂的代理所做的事是否真正代表祂的意志,有一些保留意见。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中的某一个——名字就不说了,免得被罚。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位受人尊敬和信任的高层——第一次在团队会议上起了身,开始批评一个同僚的行为。这一席话他刚起了个头,抬眼便看到了祂脸上的表情,于是结结巴巴发了一通牢骚,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又坐了回去。当然,谁都没说什么。但没过多久,他便被重新分配到别的同等价值的工作去了,我们大家都感到一阵寒意。也可能会是我,我们对自己说。我也经常思考同样的事,正是他想说的那些,而看看他的下场。这不是——我们搜索了一个词来定义这不是什么,并很不情愿地被迫得出结论,只有一个词能表达。这是不对的,我们对自己说。

用杠杆抬起石头算作弊吗?我想这要看情况而定。

我进入过很多人的脑海,各种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但國王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这么说吧,有几点还挺有趣。和他人相似之处很有意思,不同之处也很有意思。根据萨洛尼努斯的说法,头戴王冠之人容易心神不安,倒是不难看出原因。首先嘛,他脑子里快挤爆了。

身为国王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学很多东西。陛下的尊贵父亲——泰尔梅苏斯的牧羊人,加入军队后一路打拼晋升,领导了一场军事政变——希望自己的儿子拥有自己从未拥有的一切优势。或者,如果陛下本就出生皇家,当新鲜空气中传来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便能让他们像秃鹰一样扑向他,教授他语言和文学、历史、地理和哲学、战争艺术与和平艺术。因为这是必需的,也是一直以来的做法。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会被那些垃圾填满的。

然后是一堆其他人的问题。这是一种普遍的人类信念(如果真相大白,我们双方可能都还没有做足工作来抵消这种信念),即所有发生的事情必然是某个人的错。在君主政体中,基本上那个某人就是国王。这是他的错,因为是他做的,或是他下的命令,或者他允许这么做,或是疏忽了没有禁止这么做,或未能想到会这么做,再或者他根本没做。不管是下令还是允许,或者禁止该做的,一开始都无从知晓。当然,十有八九真的是他的错。但哪怕十次中有一次不是他的错,多年累积下来还是很多的。迟早,所有问题,不管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都得由国王来解决。他可能根本无所谓。他或许会让大臣们把门外的人都赶走,把那些愚蠢的文件从他的桌上拿开。因为今天阳光灿烂,他要去钓鱼。然而一切依然存在,藏在他的视线边缘,他的思想深处,就像一只蚊子或一阵牙疼,就像我们中的其中一个。

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很多问题和你我一样——雨到底还要下多久,我是不是开始秃头了,我老婆有没有外遇,孩子的抚养上哪里出了问题,反复的疼痛只是胃灼热还是我要死了?——还有一些是特定的工作和领域相关的问题:X在密谋造反吗?Y会入侵吗?他妈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老百姓相信我们能解决收支赤字?最重要的是,我问过的所有人都不敢给出直接答案,我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究竟是明智的,还是愚蠢得难以置信?

这样的头脑太忙,根本注意不到我。它有意识到某些不对劲,但那又怎样,这里总有东西不对劲。拥有这样的思绪,就像蒙着眼赤脚走过蛇坑一样,无从下脚。太多事情你都可能会碰到——意识到有一天,不可避免地,一切都会变成地狱,敌人会入侵,人民会造反;而当它发生时,你将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当你的母亲放下勺子看向你时,她已经察觉到了汤里的陌生味道;封存了处决你最信任的朋友的备忘录,他准备为了不多的钱谋杀你。在这样的脑袋里,一切都很痛,那多出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可以无限期地住在那样的地方,可以说,我能活得像一位国王。危险在于,我会长得很胖,被卡在出去的路上,就像孩子们故事里的那只熊。

但我是来工作的,而且我们有缜密的日程安排。我要一路啃噬进脑干,让这个可怜虫满地打滚、口吐白沫,最好是在庄严的时刻,重要的公共场合。这将是一场显而易见的演示,如果你病情骤变,说了些关于真实信仰的坏话,会发生什么。由于与自由意志相关的明显缘由,好人可不会干这种事。这将是对这个世界年轻时,用一个苹果核达成的交易的最终背叛。但是,如果一个恶魔在正常工作过程中,恰好附身于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是一位叛教的公爵(巧合来了),而一位圣人恰好路过,顺带做了他的本职工作;导致意外的结果是,这名叛教者放弃了愚蠢的心思,回归了信仰——整个工作都做得很好,没有破坏规则,甚至没有明显的痕迹,每个人都是赢家。而且,没有任何出问题的风险,因为当事恶魔意志消沉、被圣人吓坏了,他可不敢再玩儿什么花招,即便想干点儿什么,也害怕自己一旦再出现会有什么下场。我想,正是这样,才让分部接受了这个主意。这家伙,给他推销的时候,就完全被驯服了。就是只宠物。

这绝对是个巨大的蛇穴,里面净是些又大又肥、神经兮兮的蛇。等时机成熟——我想的是在锁闸仪式上,公爵被王国里所有的贵族包围,跪地行礼那一刻——我就能用这些在这里掀起一场真正的龙卷风。我不能说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当同行以最严格的标准判断称,这份工作做得很漂亮,哪怕做事的是位不情愿的工匠,也很难不感到某种满足。我是该让他打断自己的骨头呢,还是让他剜了自己的眼睛?后者更具有象征性,更容易引起共鸣。他的眼睛冒犯了他,所以他便挖了出来,但如果严重损坏了硬件,我觉得我的同伴会不高兴。他会认为这给他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之后会收拾我。所以,还是让公爵口吐白沫、尖叫咆哮、胡言乱语吧,或者还可以袭击几个地主乡绅。然后我就能欢天喜地踏上(运气好的话)回第三号角的路,与尤西比乌斯修士谈天说地。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停下思考。有哪里不太对。

当然不是。但正如萨洛尼努斯所说,一旦你排除了不可能的事,剩下的无论多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我僵住了,认真聆听。安静得可怕。

你可以藏起来,屏住呼吸。但你永远对气味无能为力。恶臭或者芬芳,总是暴露无遗。硫磺之类的好东西,便能让你们知道我们在那儿,反正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自然,我那所谓的鼻子早就习惯了自己的气味,所以醋里泡臭鸡蛋的淡淡味道可不是我。我又仔细地想了想。

“洛夫蒂?”我说。

“小声点儿,喊什么喊。”洛夫蒂冲我嘘道,声音大得足够惊醒死人。

“洛夫蒂?”

一只所謂的手送黑暗中伸出,抓住了我,把我拉进黑暗的角落。一道由额叶、颞叶和顶叶交界形成的缝隙,牢牢卡住了我。“滚。”

“滚不了,你逮着我呢。”

抓握放松了,但我还是在原地。“你不该在这里。”我说。

“你也不该在这里。”

有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我俩继续在那儿嘘对方,要不了多久主人便会发现我们,一会儿就会把屋顶掀翻。要是这种情况发生,那就过早且致命地打乱了安排,我在外面的同伴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分部也会恼羞成怒。如果我弃岗离开,外面的同伴还是会剥了我的皮,分部也不会放过我。除非,我能打破这辈子的臭毛病,干点儿聪明事。

“滚你妈的,洛夫蒂。”我悄声道,接着便溜了。

哦,计划,永远都是计划。问问我们中的任何一人真正相信的是什么:我们会说,计划。当然,有那么个计划,完整且不可分割、不朽的、永恒的、无比复杂却又明智的计划。只是,我有我的怀疑。

我第一次想要知道这个计划是在很久以前,在你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那时我在执行特殊任务,被调到了诱惑者办公室。像我这种性情的人,能有这么份工作挺不错。既不用在办公室坐班,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不受监督地行动,这是个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好机会。

于是我便在这里,在人间来回溜达,从某个凡人、某位真正的信徒那儿听到些风声。这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符合法则的。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他富有、健康、快乐且满足。他的慈善事业遍及大江南北,每个与他接触的人都因此受益。但这丝毫不会减少我们这位朋友的银行财富,事实上反而还增长了。因为他是一位非常擅长做生意的人。这就是那种人,牧师会指着他说:早告诉过你们了,信奉真的有用。

所以我回到楼上,又到了每周员工会议时间。在会议中,祂恰好提到了祂的仆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记得了,反正是个快乐富裕的小子、一位信徒的模范。我最忠诚的仆人,祂说,侧目看了看天上的某些人,最近可是毫无建树。

“他当然是,”我大声说,“为什么不是呢?他想要什么你都给他了。”

祂皱起眉,“我为什么不给?”

“那是自然。”我附和道,“我想说的是,要是把那些好东西都拿走,再看看这位小丑有多忠诚。”

你能听到针掉落在地的声响。神圣的面容阴沉下来。“你是这么看的。”

“人类本性而已。”我说。

“很好,”祂猛然说,“那就让我们试试。”

我不想用整个故事来烦你,太长了。除我以外,当时所有相关人员都名誉扫地,而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而已。最后,那位可怜的信徒面对祂,质问:为什么?祂找不出更好的回答,只能说:我奠定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不比父母对孩子说“我说是就是”的情况好到哪里去。这是一个烂摊子。祂告诉这个痛苦不堪、怒火中烧的人类,他所遭遇的苦难皆因一个计划。但当然,根本没有计划。取而代之的是我,在引诱者办公室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并且非常出色。于是我引诱了祂,还成功了。

所以,当我的白痴同事开始在角落窃窃私语“这是不对的”的时候,我无法昧着良心加入他们,更不用说向当局告发他们了。尽管我很清楚,他们的事业注定要失败,一切都会以眼泪,尤其是以我的眼泪收场。我无法再让自己相信这个计划,因为我恰巧知道一个事实,也就是没有计划。为什么没有计划,我不敢擅自揣测,毫无疑问祂有祂的理由。反正就是没有计划。因此,我站在这里,没有别的办法。上帝帮帮我吧。

当你需要一头猪的时候,身边总是没猪。所以我最近都从骆驼的耳朵溜进去等他。我不用等太久。

“听着。”我说。他愣住了,收回拳头,“什么?”他问。

我告诉了他。他瞪着我,“那不可能。”

“你自己去看看吧。”我跟他说,“你去那儿的时候,把他弄出来。你正常点儿,别太亢奋。然后,或许你能回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想在普通原则上攻击我,但他忍住了。“我不相信你,”他咆哮,“你在玩儿什么花样?”

“哦,可怜可怜我吧。”

“行吧,我去。”

他离开了。我开始自娱自乐,在骆驼那小小的脑袋里放了十分钟的音乐——普罗科匹厄斯的《第九交响曲》,不管有没有用——当这个愚蠢的家伙直接睡着时,我有一点点失望。我开始四处打望;我发现,在非常炎热的国家,物质文化的变化缓慢,你得坚持做有用的事,否则就完蛋。在我周围,祂所挑选的人都在做着买卖,大多都挺倒霉。大宗商品需要密集劳动力,而外国商人可以从别的地方搞来更便宜的货。你就是给我钱,我也不想住在在这儿。

他从宫殿走了出来,我发现到他眼睛被打青了。“他们不让我见他。”

看呐,有人在和骆驼说话。幸运的是,在贝尔雷加德并不稀奇。“他们想要更多贿赂。”

“真是混蛋。”

“你还有钱吗?”

“没了。”

我把一捧砂砾变成了黄金。这是个简单的小把戏。他对此嗤之以鼻,满脸不赞同。“那是黑魔法。”他说。

“令人厌恶。”我同意,“人可以为了更少的钱出卖灵魂。在我和他们做交易时,相当的少。”说了这么蠢的话,他在努力克制不揍我,“不过,这些对你那个大臣朋友来说足够了。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搞更多。”

他用布条裹住手,弯腰把黄金捡起来。“触碰这玩意儿,我的态度是抗议的。”

“记下了。”

这一整段时间,我突然想到,洛夫蒂一直在附身做着他认为对的事。“我得把这个交给金匠。”他吼道,“待那儿别动,别乱跑,不然我揍你。”

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分部开个会。这不算乱跑吧?我问自己。不算,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当然算不上乱跑。

“你不应该在这里。”他说,透过他那副所谓的眼镜直勾勾地看着我。当然,这完全是装模作样,他看东西都是用天眼。但至少这样我能看见说话的对象,所以我原谅他。说起来,宽恕是一件神圣的事,好在没人看到。

“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的可不止我一个。”我告诉他,并提交了报告。他所谓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噢,一群疯子。”他说。

“我就当你不知道吧。”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概是因为只有我在那儿。“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骂骂咧咧道,“那么,好吧。现场有一位合格的驱魔师,赶紧把那小混蛋弄出去,立刻。”

我在回答之前顿了一下,给他时间思考。“有种感觉告诉我,”我缓缓地说,“洛夫蒂在那儿不是个巧合。”

“别说傻话。当然是巧合。”他有些怀疑和担心,“这就是七楼犯的愚蠢错误,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而已。因此,左手最好把手指抽出来,在所有事情用手推车传到总部之前。”他皱起眉。“就这么办。”他说,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高级军官。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不这么认为,我明白了。”他拿掉所谓的眼镜,小心地折起镜腿放在桌上,“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了解洛夫蒂。”

“我也是,我认识他很久了。当我第一次被提拔出外勤的时候,他就是那个炽天使,是我的救世主,在——”

“是的,”我说,“洛夫蒂是个好长官。比起我,”我承认,尽管这让我很焦灼,“需要又快又好地完成工作时,他从不出错。”

分部笑了笑,“什么,从不?”

“好吧,几乎不。反正不是什么大错。如果他要附身谁,他首先会去大区查询是否一切正常,特别是那些身份高贵的人,比如国王或公爵。而像这种事大区肯定知道。”

他看起来在思索什么。“你会这么想也正常。”他承认,“不过我不清楚。很多时候,他们那一大群呆子都没什么人管。不过你是对的,这件事上面怎么都会收到警报。”

“而且,”我继续,“洛夫蒂并没有获得无限主动权。或者,说到这个,想一下,如果他仅仅只是用附身来完成工作指标,他不会选择一位国王。”我补充道,“绝不会是安特西拉的公爵。”

“是的,我想他不会的。所以,你想说什么?他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是计划的一部分。但不一定是我们这个计划。”

分部一陣呻吟。“噢,得了吧,”他说,“这扯得有点儿远了,简直是阴谋论。”

“真不一定。”

“一他妈的定!”他咆哮道,“你在假设还有另一个计划。一个和我们的计划成直角对立的计划,甚至可能是被设计来搞砸我们计划的计划。有计划,就得有策划者,所以如果你是对的——”他摇了摇所谓的脑袋,“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了。”

我耸耸肩。“行吧,”我说,“你肩负这样的责任,实属勇敢。我很高兴我只是个服从命令的下属。那么,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等下,等一下。”他并不是抽屉里那把最锋利的刀,保佑他。事实上,我不认为他完全明白,在我们这些分支部门往上晋升一个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我们的姐妹部门也会晋升一个上去,“你肯定是对的,”他有些忧伤地说,“如果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会滚一边儿晒太阳去。反正重要的事肯定轮不到我们,我们是会搞砸事情的那群。什么都别干最好。”

“说什么呢?”

“你没听错。在我找到机会搞明白前,什么都别做。”

“等一下,”我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我被一个疯子盯着。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形下,他也不会相信我。要是我开始找借口,变得拖拖拉拉,他肯定会收拾我。”

“是的,他很可能会。对不起。但什么都别做,”他说,“直到收到我的消息。这是命令,明白?”

“这不公平。”

他看了我一眼,这眼神,仔细想想,这是我应得的。“哦,成熟点吧。”他说。

“哦,是你啊。”尤西比乌斯修士说,他嘴唇蠕动着做出对代祷的回应,“有事吗?”

我尽量轻轻地在他脑海里徘徊,远离暴露的神经末梢。“我需要些建议。”我说。

他叹了口气,尽管这还不足以让他背错经文中的重音。“我不确定这是否允许。”

“对不起,”我说,“但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

他有些疑惑,“你是不是想给我找麻烦?”

“我会干这种事吗?是的,我会。但不是这次,我保证。”

他诡异地一笑,“言而有信?”

“对我所谓的心起誓,直到永远。发生了些事情,而我搞不明白。”

他点点头,“哦,我知道这段,那叫生而为人。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向他说明了情况。他扬起眉毛。

“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我补充道,“这太绝密了,神奇得连光都照不透。但就是这样,我被卷入其中,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感到有什么湿润温暖又黏稠的东西流过身体。我微微一怔,意识到这是同情心。“你比我强多了。”尤西比乌斯修士说,“挺尴尬的。”

“可以这么说。”

“还有另外那个恶魔,”他说,“那个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的。他是你朋友?”

“这得看情况。”

“什么?”

“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朋友。”

“啊,确实。但你认识他。”

“嗯,挺熟的。”

“那我建议你问问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但如果是机密,他不能告诉我。”

尤西比乌斯修士对我调皮地笑了笑,“好好问一下。”

“我告诉过你,”一个看起来像疯子一样的人对骆驼说,“别乱跑。”

“蹲茅房去了。”我回答,“你拿到钱了吗?”

“拿到了。”

“那我们继续,好吗?时间不多了。”

陛下再次看到我们时——抱歉,是看到他时——有些惊讶,鉴于上次见面时,这位衣着庸俗、过分打扮的商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只因公爵不愿在让步他在关税上的敲诈勒索。但好在公爵一如既往地愿意敞开大门做生意。我的同伴从一开始便说,如果我们平分差价怎么样?接着我进了公爵的脑子。

“又是你,”洛夫蒂厉声说,“我警告过你,滚开。”

“洛夫蒂,”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关你的——”

“求你了。”

我被人叫过许多种名号,从邪恶之子到有钱有品位之人,大多时候我真不在乎。因为大多数粗俗的名字都很贴切,而我很清楚自己是谁,非常感谢。但我不介意承认,洛夫蒂对我的称呼让我很受伤。

“别这样。”我说。

“死变态,”他重复道,“你脑子有病,离我远点。”

“我会走的,”我愉悦地说,“只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还没到这级别。”

我又开始央求,他翻滚扭动起来。“我恨你。”他说。

“我不恨你,洛夫蒂。我挺喜欢你的,一直都是。你是我的朋友。”

“停下。”

“乐意之至。只要——”

“好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所谓的气,怒视这我,“我是奉高层的直接命令来这里的,满意了?”

“哪个高层?”

说出这几个字就像嚼荆豆一样艰难。“内务部。”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生性话痨,从不曾失语。但这次我安静了。

“那么,”洛夫蒂继续,“你明白为什么了吧。你要再不从这里滚出去,就会有大麻烦。你也不希望——”

“我已经有麻烦了。内务部?你认真的?”

他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样,光把自己的存在当作长期开玩笑的机会。是的,我是认真的。”

“你编的。”

我冒犯到了他。“我有书面文件。”

是他的作风,总是一丝不苟。我相信他的话。你听过魔鬼细节控吗?那就是洛夫蒂。

我想到了什么。“等一下,”我说,“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内务部。”

“嗯,我们有。他们给我下达了书面命令。现在你能滚了吗?”

“书面命令内容是什么?”

他愣住了。“你沒资格知道。现在就走——”

“洛夫蒂,”我直视他所谓的眼睛,“你认得那个跟我一起进来的凡人吗?”

他从我所谓的肩膀上望去。“噢,老天爷,是他。”

“是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喜欢干什么吗?”

“十分生动。”

深呼吸。“我真的不愿意这么做,”我说,“但除非你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否则我会让他对你出手,并建议他采用一切必要武力。”

“你不会的。”

“而且,在他家乡的方言里,‘必要和你我知道的意思不一样,我猜它就是 ‘许多许多的的意思。”

他颤抖起来,“你真是个邪恶的混球。”

“你想骂就骂吧,洛夫蒂。”

“我不在乎,让他放马过来。你要知道,如果他闹起来,而这个身体的主人注意到的话,我们都会有麻烦。”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告诉他小心点儿。”

“你不能——”

“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但他摇了摇所谓的头。我感觉很糟糕,真的。但这不是我的错,对吧?

“抱歉,洛夫蒂。我马上回来。”

我的同伴还在认真地和公爵谈论橄榄油期货。“他不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告诉他。

“但他是你的同族。”

“是的,我们谈过了,但他不肯让步。”

“所以呢?”

“所以我要你去跟他谈。”

“我干嘛不直接把他丢出去?”

“别那么做。”我说,或许显得有些急切,“我们真的需要知道他为什么在那儿。你问问他。”

“如果他都不告诉你——”

“你问他,”我说,“用你特有的方式。”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事。”

我觉得他是认真的,或者他相信自己是真的不喜欢。当然,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个。“强迫你自己,”我说,“为了这个团队。”

“你根本不懂。”他说,然后走了——

留下了我。尽管我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现在由我主管他的身体。而他的身体正与安特西拉公爵就一批虚构的两万加仑的次等红酒交易进行谈判。震惊让我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平衡。“抱歉,”我让身体开口说话,“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公爵给了我一记奇怪的眼神。“我说,如果今年秋雨晚了的话,我不能保证在你坚持要求的日期交货。”

我,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事实上驾驭着这玩意儿,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是的,过去我时常抓住缰绳,故意把车驶进沟里,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这就是做人的感觉。有些神奇,有点失望。“我想我们可以灵活处理日期的问题。”我听到那个声音说。

“但你刚才说日期没得商量。”

“我改变主意了,你说服了我。”

我觉得自己不太擅长做人类,所以他回来时我松了口气。他那张所谓的脸就像巨雷,把我从所谓的驾驶座上推开。

“如何?”我问。

有那么一会儿,他全神贯注地想要弄清和公爵的谈话要点。自他上次参与的谈话来看,内容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接着他说:“你朋友是个蠢货。”

“我跟你说过。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不说。”

“你没跟他理论吗?”

“他离来世也就一步之遥了,还是不肯让步。因为主人开始怀疑,我不得不停下来。你们这群,”他充满厌恶地补充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得跟我的上级汇报。”我说。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也可以这么说他。“很快回来。”我说,然后溜走了。

当我抵达那里时,门关着的。我猛砸门,引起了不少人注目。终于,一个我稍微认识的人出来问:“你干嘛搞出这么大动静?”

“我得见他,现在。”

“他不在这里。”

“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可能去给闲人找工作了吧。说到这,我忙得很。你明天再来。”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在里面。他在躲着我,是不是?”

他耸耸肩。“如果他选择躲着你,那也是他的特权。毕竟他是高级军官。”

“这事真的很重要。”

他笑着走回去。上面窗户的角落里,一块窗帘微微颤动。我冲它挥了挥拳头,走开了。

于是我去见了尤西比乌斯修士,可他不在。他死了。他在唱圣歌的中途平静离世。我到那里时,他们正在摆放他的尸体,他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我一声叹息,人怎么可以如此不体谅别人。

“你揍他再狠也不为过。”我说。

“我当然打得够狠。”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人对骆驼说,这次有点不同,“我打他打得指关节疼。让我觉得恶心。”

“那你就得再多揍几下,”我坚定地说,“我们必須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唯一能告诉我们的人。”

他冲我笑笑,“看样子你在分部碰了一鼻子灰。”

我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群搞错了一件事,”我说,“穿针引线的不是针眼这个臭婊子,而是合适的通道。这让我比以往更加确信,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所以我们需要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叹息。“好吧,我会再揍狠点儿,”停顿,“我需要更多的钱。”

他脚边的地上有一坨骆驼屎。我转化了它。“尽快,”我告诉他,“我真的不喜欢现在这样。”

我得靠我自己,没别的人可以求助了。因此,从今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错。我需要做什么?我得好好思考。

于是我这么做:从起点开始,从圣言开始,从忙碌的六天开始,试图去遵循和探索计划的大致轮廓。尽管我知道根本没什么计划,但为了论证,就假设有吧。

我们在阳光明媚的安特西拉,祂的铁砧,如前所述:这是一个敏感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对计划产生影响。尽管每天数百万件事情(小事情,不重要,比如麻雀的坠落)的发生并不会对计划有什么影响。这里的我们,是指我、和我的生活密不可分的人类精神病患者,还有洛夫蒂。那个疯子和我来这里,是为了让叛教的公爵回归祖先的信仰。因为七楼的失误,他暂时放弃了曾经的信仰。我们抵达这里时,洛夫蒂已经先附身了——

我皱起眉。想象公爵的御前顾问们聚在院子里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说,他到底怎么了?

除了我的老朋友洛夫蒂以外,还有什么?联系各种情况来看,难以置信。但或许也没那么难相信:作为亚奥斯家族的后裔,他读了一本书,便被说服放弃了曾经信奉的一切,推翻了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王国赖以生存的基础。

一个诱人的假设,因为如果这是真的,就意味着公爵的叛教是蓄意谋划,而不是我们部门的行政失职。另一方面,洛夫蒂是我们的人,他的行动直接受指挥系统制约。第三方面,一旦洛夫蒂确信自己接受的命令合法合规,那天地间任何力量都无法让他放弃或违抗。尤其是来自内务部的书面命令。

只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内务部。如果有,我早听说了。

只不过,第四方面,即便我不相信它,可洛夫蒂相信,而洛夫蒂比我犟得多。如果洛夫蒂认定这是合法命令,那就一定是。洛夫蒂身上没苍蝇,并不光是因为他这颗蛋上没有缝。因此,一定有人在他面前晃过一枚令人敬畏、地位崇高的徽章,以至于让他全然无视指挥系统,任凭我同伴痛揍也无动于衷。那么,究竟谁有这样的徽章呢?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它猩红、愤怒,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那个金匠是个贼。”他冲一头熟睡的骆驼吼道,“等这一切结束,我要你进去好好搅乱他的脑子。”

“你不会想我那么做的。”我说,“你拿到钱了吗?”

“大约四十特拉奇。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狗屎国家。”

“你拿到钱了。”

“是。”

“这次你得狠狠揍他一顿。”

“好。”

“就像你揍我那么狠?”

“闭上你的嘴。”

公爵不太高兴再见到我的同伴。我已经打听过了,他说,其他思科纳商人都不认识你。你说你叫什么来着?我想我的同伴在演戏方面已经穷途末路。而且,他还有驱魔的事要做。“这边你继续,”他吼我,“尽量别搞砸。”

我一点都不想扮演人类。所以当我的同伴安全进去后,我立刻让他的下巴垂到胸前,然后悄悄溜了出去。我进到公爵的耳朵里,轻轻地让他睡着了。鼾声让整个耳道如同遭了地震,我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其实没必要,因为那异常恐怖的喧闹声还在持续着。

那里便是我的同伴,还有洛夫蒂,彼此对峙着。我清楚地看到了力量对比的悬殊。我的同伴就像一座巍峨的火山,俯视着脚下的村落。他所谓的靴子踩在洛夫蒂脖子上,洛夫蒂嚎叫着,尖利刺耳的声音就像烧开的水壶。下狠手揍他,我记得刚才说过。好吧,这是洛夫蒂的错,谁让他这么高尚勇敢。

“快告诉我。”我的老朋友说着,用长期练习得到的、细致入微的技巧施加压力,“到底怎么回事。”

洛夫蒂痛苦不堪地吼叫着。然后,他看起来似乎在生长。他膨胀起来,像一个装满红酒的羊皮酒囊。他现在变得和我同伴一样大,而我同伴那只所谓的靴子仍然踩在洛夫蒂所谓的脖子上,这意味着他另一只所谓的脚已经踩不到地。他往后倒下去,洛夫蒂像一条蛇一样压在他身上,露出真正的獠牙,头向后翘,准备攻击——

“洛夫蒂,别!”我喊出声。

洛夫蒂会杀死他。听到我的声音,他犹豫了。我的同伴吓得僵住了。这不可能发生,因为他比我们都要强得多,一直都是,从他还是个漂浮在黏液海洋中的胚胎开始。洛夫蒂所谓的爪子捏紧了他所谓的气管,他无法呼吸。

“搞什么鬼,”我吼道,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服从命令。”洛夫蒂说。

多年的经验教会我辨认发动攻击前的那一刹那。它独一无二,犹如泡沫在破裂前的颤抖,就像被雨滴撞击前水坑表面的张力。那种眼神我见过无数次,在我同伴的眼里,而此刻在洛夫蒂眼里。他是真的打算杀掉——

哦,好吧,我一边想,一边向洛夫蒂所谓的喉咙冲了过去。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的尺寸,是大了,还是小了,或是和他差不多。无所谓了。有的时候,你不得不做一些事,即使你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或者是否会被揍得屁滚尿流。因为你必须做的事就得去做,别无他法。

洛夫蒂像拍打一只苍蝇一样拍我,我落在地上,很疼。他看着我,“你别插手。”他说。

“你不能这么做,”我喃喃道,词句被受伤的所谓的下巴搞得一团乱,“你不能杀掉他们中的一个。这不可能,也不允许。这不对。”

他不需要我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摇了摇头,没有丝毫恶意,“我只是在服从命令。”他说。

由于那只巨爪阻断了空气,我同伴所谓的眼睛从所谓的眼眶暴突出来。“快停下,”我说,“他是人类,他会死,求求你。”

爪子压力稍稍放松了些,刚好保证最低限度的空气供应。“这是对你的最后警告,”洛夫蒂说,“走吧,这不再是你的任务,也不是你的错。”

“我是我們中的一员,洛夫蒂,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知道的。”

洛夫蒂叹了口气,仿佛要一口气吐出这个星球的大气层。“为什么你总要干涉?”他说,“你真的很讨厌,你知道吗?”

“洛夫蒂,”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洛夫蒂从我所谓的肩膀看过去,“问他。”他说。

我转过头,分部在那里,朝我羞涩地一笑。

“你这个小丑,”他不客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把一切都搞砸。”

创世之初的圣言,被证明是无法翻译的。他们曾在九千万年前组建了一个委员会,试图找出答案,而报告随时会出炉。

“干掉他。”分部说,我想他不是在跟我说。

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就听到‘啪一声。我同伴所谓的头完全错位,如果他所谓的眼里还有光的话,他便能看到自己屁股了,可惜已黯淡无光。然后,我们三个突然开始思索,我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为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一位驱魔师被杀死在一个凡人的脑袋里。这从来没发生过,因为这不可能发生,是禁止的。只有——

“别看我。”分部说。

而我意识到(要不是事情一团糟,不然这反应就很喜剧)他俩都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他们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会发什么。没人。

他们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我也是。周围一阵嗡嗡声,像苍蝇或蜜蜂。什么东西从我身边飘过,我本能地抓住了它。我用所谓的手非常轻柔地包裹住它。

分部看着我,“就是这个事。”他说。

我摊开所谓的手,看了看。它非常小,有点像昆虫,但没有翅膀。当你无意间太粗暴或弄坏了什么东西时,它便会以昆虫那种笨拙、慌乱的方式爬行。

“搞什么鬼,”我说,“这是你俩的把戏?”

我望着分部,又看了眼洛夫蒂,他说:“你告诉他。”

“说吧?”

分部冲我露出他最害羞的笑容。“革命万岁。”他说。

我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满怀热情。他在我们早期的一次小会议中站起身发表了一段演讲。我们将在海滩上与他们战斗,他说,我们将在屋顶上与他们战斗,我们将与他们战斗到底不论上天入地,我们永不投降。但时机一到,他还是投降了。他举起双手,没有挥剑,没有拉弓,就在第一天便被米迦勒的第16空降师先发制人包围了。我记得他们押走他时,他高呼革命万岁!之后,他便安静下来。

我还记得,洛夫蒂是最后一批投降的。他和我躲在卡特维尔星系远端黑洞的一座碉堡里。当我们听到领导人已经认输并签署了谈判投降书时,我们把剑和弓交给了拉斐尔的第九装甲分队,解除武装安静地投降,因为知道何时放弃才是智慧的开始。我们本以为可以再坚持一下,因为黑洞里的时间是不会流逝的,但我们一致认为这样没多大意义,只是在拖延不可避免的事而已。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们告诉对方,但没有成功,就像我们早已预料到的那样。我们与主抗争,主赢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错了,只是我们比较弱而已。

从那时起,当然,在整个横跨宇宙的组织中,没有任何人提出一丝异议。由于祂的无限恩典和怜悯,我们已经完全恢复了名誉,并被允许恢复我们在伟大社会中的地位,从事同等价值的工作。一切都被原谅,一切都被遗忘。如果我们回想这些记忆,而不仅仅是畏缩和忍受它们,那就只能想想我们当初是多么愚蠢,蠢到没边,仅仅因为这是正确事,便拿起武器去对抗一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再说了,到底什么是正确?视情况而定。祂希望的事便是正确,祂比我们强大,正确就是力量。故事结束。

我呻吟出声,“噢,拜托,”我说,“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他告诉我,“我们绝不投降,记得我说过的吗?”

我越过他,望向洛夫蒂,“你也是?”

洛夫蒂点点头,“永远忠诚。”他说,“如果你在这个世上连一点正直诚信都没有,你还剩什么?”

“疯子,你俩都是。”

“把凡人的灵魂给我,”分部说,“就没人会受伤。”

我对他发飙,“我没跟你说话!”我厉声说道,他后退了几步,看起来很蠢。

“必须这么做,”洛夫蒂说,“这凡人是目击者。”

“你这个小丑!”我冲他吼,“祂无所不知,祂根本不需要证人。现在,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或许还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前后都有了动静。分部用锁臂控制住我,洛夫蒂捏紧了我所谓的双手,我手里捧着同伴的灵魂像鸡蛋一样被挤碎了。“这样应该可以了。”他说。他让我所谓的手指展开,就像一朵盛开的花。蜷缩在我掌心的东西一动不动,而且再也不会动了。

我的心都碎了,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以为你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觉,然后你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疼痛。这是最接近我自己孩子的东西。“抱歉,”分部说着放开了我,“必须这么做。再说了,他就是个邪恶的虐待狂小混蛋。”

“是我让他变成这样的。”

“这只是你的看法。”分部说,“但就我个人而言,没了他这个世界更美好,别再为此跟你自己过不去。”

我斥责他道:“你认真的吗?革命?”

“我们中的一些从未放弃。”洛夫蒂平静地说。

“必须要有个反对派,”分部说,“即使是天上也要有一个反对派。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忠诚反对派。得是真货。否则——”他耸耸肩,“事实上,输赢并不重要,我们必须得试试。”

我看着他。“我们做不了什么事,”我告诉他,“一旦这件事传开,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哦,这可说不准。”分部说。

“白痴。”我骂他,“你不会得逞的,你也不会有任何成就。甚至没人会知道。在宇宙的时间和空间里,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殉道者更可悲。”

他摇了摇头。“别那么肯定,”洛夫蒂说,“计划已经严重脱轨。”

“根本没有计划。”我冲他嚷嚷,“你还没意识到吗?”

“这是安特西拉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洛夫蒂继续说着,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似的,“所有的推算都证明了这一点,只要一切拉开序幕,就必然引发圣子受难、新约、第二次降临,等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艾克哈德公爵读了一本书。”

“但那不是——”

“艾克哈德公爵,”分部说,“读了一本书。这件事被一个驱魔师发现了。分部没办法,派你去跟他合作,然后一切都出了岔子。根源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驱魔师在工作中失控,殴打了恶魔。接着只好来一出离奇的事故,他死了。而等到一切都厘清时,要干预已经太晚。没有圣子受难、没有第二次降临,也没有天国降世,至少现在还没有。祂得从头开始,找个家伙在荒野里放羊。或许我们永远也赢不了这场战争,但我们能毁掉不少路,这就够了。”

“总比什么都没做好。”洛夫蒂插了一句。

我瞪着他俩,“你们利用我。”

“是的,利用挺久的,”分部说,“对此我很抱歉。就是鸡蛋饼和鸡蛋的关系。”

“鸡蛋饼和——”

“一个人为人民而死,对我们有利。”洛夫蒂说。

“它必须是可行的,”分部说,“所以我们提前制定了计划。他和你,都必须是真的,否则没人相信。”

我觉得我想哭,我很生气。“你们这群傻子。”我对他们说,“这行不通的。或者,你们还是对全知者不够了解?”

“我们对你的朋友很抱歉。”洛夫蒂说,“他是你的朋友吧?好奇怪啊。”

“他恨你,”分部指出,“哪有这样的朋友。”

“我了解他,”我告诉他们,“我了解他的一生,比他自己都了解。我——他是我的错,我欠他的。”

洛夫蒂耸耸肩,“就像他刚才说的,”他说,“就是鸡蛋饼和鸡蛋的关系。”

艾克哈德公爵睁开眼。他肯定是打盹了,也难怪,那个讨厌的商人实在太无聊。

他也睡着了。公爵摇摇他的肩,他的头向前一歪。公爵见过这种事。哦,好吧。他对自己说。

没人站出来认领尸体。调查发现,这人也并不是什么商人。没人认识他,他也没什么可见的资源,就是个精神错乱的骗子。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他是如何做到与公爵见面并单独交谈的,还不止一次。最终,这些问题都找到了答案,人头落地,持续千年之久的、引以為傲的安特西拉贿赂和腐败的传统受到了打击,再也没有真正恢复过来。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无论如何,已故的、无人哀悼的无名氏被裹进麻布扔进了海湾。现在除了我,没人记得他。

在他们把他扔到一边时,我顺便去看了看,以防那颗冰冷、黑暗的脑袋里还剩下什么回音。但什么都没有。除了——

我盯着他,他对我微笑。

“你好,米迦勒,”我说,“好久不见。”

“对不起,”米迦勒说,“你的朋友。”

大天使产生的光和热让我后退了一步。“我们不算真正的朋友。”

“哦,我不是说他。”他用所谓的脚,轻敲着地板,“我是说那个修士。他叫什么来着,尤西比乌斯。顺便说,他现在很开心。我想他会来问候你。”

“修士——”花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你杀了他。”

“我召唤他接受他应得的永恒奖赏,这是他应得的。为什么一个曾瞥见过圣光的人要在这种地方闲逛呢?而你还跟他说话,这是不允许的。”

我知道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太礼貌,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是你?”

他点点头,“我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他说。

“我不记得你参过会。”

“我从不参会。毕竟,在我们开始之前,就知道不会成功。所以我们必须为成功找一个新的定义。我喜欢把它看作一场持久战。”

“是你。”我说。

“正是。无可挑剔的忠诚,天上万象的队长,平定叛乱,捆锁悖逆者。我们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内应吗?”

“但我们已经输过一次了,你打败了我们。”

他平静地笑着。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只是第一阶段,这是第二阶段。接下来还有二十六个阶段。祂可以赢得每一次战争直到脸色阴郁,但祂能战胜和平吗?就像我说的,持久战。”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要知道,”我说,“现在,祂正听着我们说的每一个字。”

米迦勒摇摇头,“你高估祂了。”他说,“想想看吧。祂什么都能听到,祂当然能听到,那又怎样?就连祂能接受的东西都是有限的。而且,一百中有九十九次,坠落的麻雀就是坠落的麻雀而已。不能指望祂接受、分析、考虑并对祂所听到的每一件事采取行动。不,祂有专人负责。像我这样的人。”他叹了口气,“现在,波提狄亚发生了地震,一座庙宇刚刚倒塌,砸在了一千零六个虔诚信徒的头上。相信我,祂现在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你和我就能安静地聊天了。顺便说一句,地震和寺庙倒塌无论如何都会发生,只是程度不同、情况不同,或许也不会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这就是为什么你得像老鹰一样盯着那些坠落的麻雀。”

“或者找人替你做。”

“找像我这样的。”

我点点头,“我可以告发你。”

“是的,但你不会,这是不对的。”他的笑容是一种恩赐,“总归会有反对派,”他说,“总是如此。”

跟一开始一样——是的,完全一样。“你不应该杀了尤西比乌斯修士。”

“如果我没跟你道歉,你永远不会知道。”

“确实,但那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没有。”

“你认真的吗,二十六个阶段?”

“还只是第一部分。这是持久战,有多久?要多久有多久。”

“永远?”

“世界没有尽头,”他皱起眉,“我也为你的另一个朋友感到遗憾。我很抱歉你经历的这一切,你们俩都是。”

“你让洛夫蒂变得无比强大,足以杀死他,”我说,“只有大天使能做到这个。”

“有时,我们确实会以神秘的方式行动。”

“我可以原谅你,”我说,“他不能。”

“如果他能,他也不会,”米迦勒耸耸肩说,“不过呢,我做这些事可不是为了受欢迎。照顾好你自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你可能会被召唤来为革命再做一件小事。这事上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

我同伴的尸体落进水里,开始下沉。他的头骨渐渐被水吞没。该走了。

这有点牵强。但试着想象一下,这是双方之间的战争,一方强大得难以想象,而另一方怎么都死不了。强者总是打胜仗,但他永远赢不了。弱者不断被撕碎,但只要反抗,永远无法被打败。某种程度上是永远互相制衡的对手。总要有一个反对者,即使永远无法赢得战斗。

我开始遵守礼仪规矩了,虽然这些天我在金尖塔里自讨苦吃,因为那里有精美的彩绘书籍。我在第三号角的位置已经被洛夫蒂占了,因为他之前有过一些不好的经历,现在变得很脆弱。我们依然向分部报告,但我们的文件很可能由另一个军官接收并不加阅读地归档。而这位军官是最近从偏远服役省份送来的,他之前的那位在南方某个香蕉公国遭遇挫折后,被重新分配到同等价值的工作中去了,没人愿意谈论这个话题。洛夫蒂和我偶尔会在员工会议或情况简报会上聚到一起,出于某种原因,在分部的新制度下,这种情况会频繁发生。但我俩见面时,我们会抽空下四维空间国际象棋。

“你们到底在棋盘上看到了什么?”有人在看了我和洛夫蒂下棋后问,“这也太无聊了,就这么一直不停下下去。”

“我懂,”洛夫蒂说,“这游戏挺持久。”

不过,我们仍然不是朋友。顶多算对手,常年互相竞争。我们一遍又一遍争斗,从没真正赢过对方。这是一场漫长的游戏,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阿门。至少对我来说,这挺好。我别无所求,毕竟,我有了这样的敌人,谁还需要朋友?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礼仪改革运动是基督教徒为了创造出更符合早期基督教传统而做出的一种努力。

②圣母领报节是基督教节日。据《新约圣经》载,圣母玛利亚领受天使向她传报上帝的旨意,告知她将由“圣灵”感孕而生耶稣。教会在规定了圣诞节日期后,规定此节在圣诞节前9个月的3月25日举行。东正教和其他东方教会因历法不同,3月25日相當于公历4月6日或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