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阡成其济自撰年谱(之二)

胡海琴

摘 要：贵州省博物馆藏《石阡成其济自撰年谱》清稿本一册，为清代贵州省石阡县乡绅成其济自撰，分年叙述其所经历的生平事迹和家族事变，又颇多清咸丰、同治年间贵州战乱的记录，为研究石阡成氏家族和贵州省近代史提供了难得的资料。

关键词：成其济 自撰年谱 咸同起义

中图分类号：K82-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3-116-130

九年己未 年二十七岁

正月，偕内子护送岳母杨宜人自家启行赴江西，三月抵章门。先是丙辰年岳家眷属甫自永宁任所归，亦以永宁被发逆蹂躏，尽室避居茶陵州界，始挈归里，修葺第宅甫完，至是复遭残毁，逆踪充斥，讬足无所，谋再出相依。时岳父和轩夫子带吉安府勇驻营层黄岕，眷属寓居省垣。余因病留省四月馀，八月间往访南康太守龚翥南年伯翔云索理宿逋。时府城收复未久，城内一片瓦砾，旷无人居，府县咸依废垣搭盖草屋栖止。考试将届，独修考棚一所，各属赴试者皆系船城外住宿，值府试回避，太守进棚，不便往谒，住二日仍乘原雇之湘乡帮“双飞燕”小划船回省。南康濒临鄱湖，城外原有石甃月堤泊船，以避风浪。是日解维出堤外，甫张帆，暴风猝至，收泊不及，扁舟如箭脱筈，瞥眼吹入湖心。咫尺大王庙，回顾郡城，远在数里之外，簸荡回旋，蓬索折断，舟子把柁已无人色。余心胆俱碎，惟默籲神灵护佑而已。维时风愈紧而浪愈高，船身欹侧，人力莫施。倏为急浪涌入湖洲停搁，浪退而船不能随，始相庆更生焉。明日午后。风始息，遥招过船，任呼不应，不得已督促舟子刨掘浮沙，用力推船，经日而后入水，重为整理蓬索，荡至吴城，另附别船旋省。

大王庙之神称元将军，谓即鄱湖巨鼋也，舟人呼为老爷，礼祀虔敬，闻其最著灵异。江省人相传昔年裘文达公曰修之夫人入都，渡湖遭风，许铸金环酬神。及后北旋，至湖心风浪又作，危迫之际，见巨鼋负船而走，掷以金环而没。方谓神之无灵，而夙愿之未酬也。及入庙进香，仰视座上神像，金环宛垂两耳焉。至今像坠双环，犹故物也。余未得登岸瞻仰，不识其言之果信否耳。至癸酉冬重涉彭蠡，日霁风和，湖光如练，山青水绿，图画天开，不似昔时之天气阴霾，风激水涌也。亦以依人作客，扬帆剪渡，不及登庙瞻拜，叩谢神庥，思之惘然。

是年施、黄两属被难逃逸之户，以合团剿苗复仇为名，聚众谋乱，下连天印、地印各乡，分置头目，未几裹集数万人冲突苗疆，声势浩大。苗逆悉众退伏林箐，诱其度过重险，深入瓮谷陇，纠合大股拼死拒敌，鸣金吹螺，四山响震。乌合之众，被挫齐溃，寻旧路奔逃，山径陡绝，归路概经塞断，饥困无所得食，死伤二三万，生还者无多。天印逆首唐学东脱归后，喘息甫定，收合馀烬，即据唐家营、响鼓营起事，各路蜂起响应，四出烧抢，旋据走马坪之四寨坉为巢，分党棋布，逆焰寖炽。其时上游玉华山之何二强盗，上大坪之杀人亡，及余庆之古佛山、轿顶山贼党，并瓮安之贾幅保各股，皆互为声援，牵制上下兵练，而皆听命于朱砂厂之伪朱王。贼中之称侯称王者，悉受朱逆遥封也。自是唐学东为伪元帅，推茹斋念经之王科、何道林为尊，是为黄号，以别于河西之白号。次年贵州提督田忠普军门兴恕奉命督办全黔军务，旋授为钦差大臣。从黎平移师至阡，派提督沈宏富一军攻朝天马，总兵田兴奇一军攻廖家屯，总兵杨岩保一军攻螃蟹坉，先后皆克。匪首诛除略尽。惟总兵刘季三一军围攻四寨坉，旦夕垂破，贼饥疲不支，求投诚而不许，刘总镇亲督精锐猛进，猝被飞石击破其脑而殒。刘死后围师犹未肯撤。时钦使督师往援省城，中途闻报，遽派总兵熊焕章驰回接统围师，以竟其功。逆乃乘其初至，哀词求抚。刘部诸将官以功在垂成，佥思为刘镇复仇，无不踊跃争先，气吞贼垒。而熊刚愎自用，力主抚议，虽诸将涕泣陈说，甘具限破贼而不为动，遽令撤围退师，致贼得延残喘，复燃死灰。除一方，流毒十年，熊焕章之肉其可食耶。犹以贼穷蹙受抚，意必感戴不尽，当能为出死力，乃挑留精悍为选锋，派令吴副将洪胜管带，渡河进攻白号。吴控驭有方，得不遽变。过师荆竹园，贼党周视险隘，即私语其侪，谓早知有此天险，何甘束手归顺。嗣渡河与白号对垒，即密与交通，临敌第施放空枪。吴知有变，秘商退军而熊不应，未几即反戈追逐矣。吴为所困，贼以平日抚众得宜，不忍加害，纵之使归，后仍战殁两江口。贼驱熊军内渡，即尾随其后，占据荆竹园，雄踞十年之久，百里内外，民坉蚕食殆尽，附逆者日众。熊驻军楠木窠，不以灭贼为心，惟寻事设谋与绅团为对，而又多方扣剋，顿失军心。第力顾三道水粮道，慎守营垒，一任贼踪出没左右而莫敢谁何。贼竟分股攻据塘头，截其出路，全军溃走，熊绕山径遁入思南，虎威军声威扫地尽矣。贼燬塘头，街市村庄一片焦土。扎营书架岩，复进据板桥，而兴隆场、野猪宅一带咸从逆，分扎天台寺及大小屯。犹惮团练奋勇，不敢径窥沿河。据板桥后，旁越龙塘窜扰西路各乡，围洞功坉无虚日，西乡受创独深。是时阡属团练约分五路。雨农兄总北路，团丁皆经战阵，多趫捷，驻防神仙庙，横截要路，贼尤衔恨。直至辛酉冬月，沿河内奸卢官生、唐洪顺辈潜往板桥迎投，勾引大股直扑沿河，贼始入境，而纵火即退，未敢久留。及觑居民逃窜，援师未集，团练悉调入城专顾根本，复从龙洞坌出，胁迫覃、毛两寨以下新附之众，督修滴水岩、四湾坉，聚族同居，勾结苗匪，夥从越平地场等处，节节裹挟，漫过石家场以外，而东路亦同时縻烂矣。时钦使田兼署巡抚，知阡事日棘，亟拨参将朱占元、总兵刘义方及杨子埜观察梦岩诸军驰援。朱击贼雷神等处，失利而走。刘军驻大寨，营垒亦失，退入郡城。杨军扎营荆竹，与雷副将得胜部勇及北路团营为犄角，贼初攻团营不下，全力猛扑杨营，雷恐不支先溃，杨观察旋被害，营垒全失，军亦溃散。贼尾追至城下，悍逆唐学东首先撞进栅门，团丁伏墙根以枪狙击而毙，贼寻引退。刘军匿影城内，骚扰不休。钦使以杨军败溃，复派副将周洪顺率师应援，刘嫌其逼已，日寻斗杀，内讧几变。太守徐达邦飞禀署东道陈昌运调刘军往援思州，以邻为壑，人心稍定。沿河屡屡遭贼蹂躏，久绝人踪，田地荒芜，荆棘满地。贼知无可掠取，亦不常至。又以唐逆伏诛，伪全义侯李兴德孤立，与伪侯陈定平、萧明珠诸逆不协，陆续遁归荆竹园。乘贼归巢，坤团奉府檄分抚附逆各坉，于是自雷神坛以下至兴隆场、双狮营悉反正，为下河屏蔽。雨农兄督促散亡各户，择险修坉，招集归耕，而孑遗以甦。团丁得所依据，日与贼匪相驰逐，势亦顿振，惟西路各坉附逆归抚，反侧不安。周副将屯马鞍营，每袭熊、刘故智，恫喝绅首，鱼肉良懦，怨繁兴，又为贼饵复叛。沿河坉堡密迩贼垒，铃柝相闻，贼不时潜出攻剽，几使牲畜无遗种。此际流亡初复，残喘仅存，由是罗掘而食，鸡骨柴立，犁田以之代牛，守夜又复当犬，生逢丧乱，其苦困至于如此。乙丑五月中，郡城为贼袭陷，文武官均死城上，绅民殉难者不少。贼据城三日，各团暗约会集收复。北团先至，乘其不备，鼓勇登城，袭杀城贼。逸出之贼阻于水，又经沿路截杀，生者无几，独伪侯李逆竟脱归。由是城中军民走相贺，窃意贼经此番大创，精锐多损，将不敢正眼觑我矣，城防顿疏，不图其蓄忿弥深，思逞弥切也。六月雨农兄病殁，时余家尽室避乱沅州，团务无人主持，各坉思得余归承其乏。太守谷香黄公启兰旧居停也，数数函札相促，逮归而与十二月初九之难，贼复由北城越入陷焉。实由太守意太轻贼，防守不甚加意，募带之勇又多与贼习，贼志果于得逞。入城后，纵烧官署民房、坛庙寺观无遗。太守缒城而出，扼温塘坡护城坉，未几亦不守，即奔麻耳坪走余庆矣。余以计脱出城，复为太守罗致，处处与偕，直至麻耳坪被陷跳免，始只身独走汪家坉家焉。腊月，尾贼闻各团将乘虚捣其巢，亟亟弃城夜遁。丙寅正月，太守归自余庆，就城中分修五坉，自驻文昌阁设守，贼以时出没，惊扰不休。五月，湖南巡抚骆公秉章奏派前浙江布政司李次青方伯元度统援黔诸军入境。李亲统贵字十营，提督王永章统章字五营，知府李光燎统锐字五营，分道并进。章、贵两军由平地场进兵，军容极盛，贼望风胆裂。前敌天台寺大小屯诸逆垒迎降，官军结队徐入，不僇一人。锐军由郡城进攻，克席家山，而大园子、马鞍营诸垒悉溃。乘此声威，破竹之势已成，灭贼可拭目以俟矣。只以天气酷暑，疠疫流行，章、贵两军进扎高家田，锐军驻营白塔寺。停顿数月，死亡累累，而兵机钝矣。嗣后诸军猛进，方伯督扎三道水，李太守驻白沙打菜坪，芟夷畸零逆垒尽净。惟罗家岩、荆竹园峙立，恃河西白号接济，又勾结逆苗援应，逆焰不稍贬损，官军反屡受挫折，其志益骄，频掠饷道，截抢粮械，散出沿河地方捕掠人畜，勒赎不遂，辄任情燔割，逆恶滔天，令人发指。方伯以逆负固不服，师久无功，爰分军扎许家坝，剿河西白号，剪荆竹园羽翼。录用邓芷侯，厚结其心，出死力为之前驱，军威大振。数月之间，连克堅巢无数，而老团以破，自铙钵顶望天营以上百馀里，逆垒全溃。刘、覃诸逆首悉遁偏场死拒。楚军追至，甫合围而川军亦至，两面夹击而破，逆首皆就擒，解归成都正法，白号全灭，而荆竹园成孤注矣。追贼偏场，李方伯所部已交提督彭芝亮接统，湘抚骆公以荆竹园告捷无期，复奏派记名布政使席砚香方伯宝田率师会剿。席军一入贼境，步步为营，连环叠进。丁卯岁除直抵荆竹园北卡，逆党冒死冲突，不稍却。戊辰正月四日，官军乘雪夜进，叠肩缘墙，潜入袭杀，大队随之夺门而入。逆众无能抵御，相率狂奔，由东南两卡拥挤逃出，死者填委，逆目多遁走。罗家岩望风同溃，悉奔轿顶山。席全师跟踪追至，逆众丧胆，迫使投诚，诱执逆目百馀聚歼于扁担坳。著名诸坚巢悉踏毁，馀众归诚，同时解散，席军凯旋。值苗匪大股犯麻阳，奉调赴援，解围后撤归。彭部旋移扎施秉剿苗矣。荆竹园出走之日，惟伪侯李逆纠悍党千馀另股分窜，狼奔豕突，迄无定向。五月初倏出沿河袭坉上，为所毁。冬间攻破板桥白云寺而屠焉，旋逸归投川军刘总镇鹤龄。上大坪逆首杀人亡已同时降刘麾下，至今皆拥厚赀，安享田里。席方伯平贼告捷，请奖出力人员，骆公以李方伯筹办两年之久，功届垂成。而援师大集竟其绪，不欲以新集之师掩其勤劳。飞章入告，仍以元功属之李焉。

田钦使自阡入援省城，军声远播，师次瓮安，踏毁松坪木叶顶坚巢，攻克城外之黄龙、黄金两巨垒，就歼逆首。自是经过贼壤二三百里，辄空巢远遁，无敢撄其锋。师过又归据旧垒，鸱张如故。田军抵省城，围立解，人心赖以安固，分军四出。何杰夫中丞冠英病垂殆，司道留其居中策应，驻节会城，后即接署巡抚。田以乡勇从征，荐膺专阃。时以钦差大臣、提督兼署抚篆，三印彪列，声势煊赫已甚。所部骁将皆微时与结昆弟，臂涅尽忠报国之三十六人也。任用文员有内五道、外五道之分，内则节幕谢青岩葆龄、张虚谷及乡坤冷超儒、钱登选、赵德澍五君，外则贵州候补之多木庵文、韩南溪超、鲁春园经芳、李宝卿琛、张晓峰日崙也。田驻省日久，军务无起色，蜚语日起，所部广勇概自发匪拔出，颇桀骜不受羁靮，常在省城滋事，官民侧目，而无敢讼言。甚至缘事寻杀首府沈秋帆太守西序群轰内署，太守跳伏墙外得免。田闻讯飞骑亲至，饵以甘言而出，一趺犹赤，寻以计遣出援，骈诛于贵定大营。由是忌者咸归咎于田向日至疏纵。旋以驱逐天主教，为彼族赴京控之总理衙门，而给事中华君祝三以拥兵玩寇、纵练殃民具参，奉旨撤回钦差大臣关防，旋议革职，遣戍新疆，即交兵符出境。后迁延蜀道，适骆公督川，密奏保留放归，未几卒于家。自田被参，内五道亦获遣，张、谢同谪戍，钱、冷罚锾赎罪，赵先殁于军中，获免议。赵本青崖人，办团练杀贼立功，人呼“三阎王”，于今家门鼎盛，科第蝉联，嗣君以炯，竟于丙戌科大魁天下。外五道之韩、鲁、李三公皆由贵州佐贰膺保监司，韩后官贵州巡抚。

阡属近城分五大团，而小团之豪强者亦遥遥鼎立，每不相下，时人目为“五霸七雄”，谓中路杨升斋通铨、东路杨笙甫大镛、南路周茂轩尚濂、西路吴聚五天奎、北路为雨农兄及东南、西南各路之花桥梁济川、救世坳王毓麟、红岩蔡钧、直桥吴德俊、长溪郑大成、高家山徐大升、白沙王子才也。其后徐大升之与王子才，蔡钧、吴德俊之与周尚濂、吴大奎，皆因争团相攻，树党仇杀，兵连祸结，累年不休。太守椒生栾公淑元莫能平其曲直，任其称兵构衅，不敢过问，或反相强横者而翼之焉。其毗连邻界坉堡之忽东忽西者，与列国之首鼠两端，从楚从晋，周天子徒拥虚器，号令不行，如出一辙。拟以战国情事宛合，不为诬也。

十年庚申 年二十八岁

寓江西省垣。正月就黄印山刺史鸣珂之聘至樟树镇，八月又偕赴任建昌府。十月粤逆伪忠王李秀成纠党数千由浙江窜至，围城六日，援师大至，即解围去。擒获贼目，据供逆酋图踞建昌，将由杉关进窥福建汀漳以通闽浙，志未得逞，必回金陵纠合大股复至，建郡由是募潮勇三百交守备连美管带，黔勇五百交知县喻焘管带，协同守城。又禀留援军李副将昇平所部昇字五营，张太守诗华所部平江五营，驻郡防御。明年正月，贼果大至。余于贼退后已辞回省，腊月黄印山先生复函嘱南城刘明府延请，偕至郡。印山先生同乡安平人，由举人拣发知县。初至江西即署南城县，藐睨本府黄东山太守志珍，太守为铜仁人，以卜筮之术游军营，骤显贵，不习官场仪节，印山先生每不加礼，由是衔之深，缘事揭参。中丞恽公光宸援情入奏，拟以降调处分，旋得钦使曾为之开复，保以直隶州升用，即委署樟树镇通判兼总查江军厘务。七月调本任建昌太守龙囦隋公藏珠入营，而委其往署府事。其署樟树也，丞倅闲曹，向难延请幕友，以总查厘务，文移函牍滋繁，故聘余襄助。至建昌，值施南同宗辉五兄崐山为经历，过从极欢，燕谈之际，每以城防懈驰为虑，谓郡为三省冲要，逆垂涎已久，守土不能绸缪未雨，下僚手无斧柯，虽舌敝唇焦，徒取憎恶，劝余切无恋栈，留连苟安。因是乘援军解围之后，即偕同事发审徐君蔼亭召棠同辞回省，到省未久，而新委南城刘俊甫明府世伟亲送关聘相延。袖示本府荐函，词意恳切，面订行期，而辉五兄相约之函亦至，大意谓援师云集，禀准留驻，郡垣添募劲勇，讲求战守，军资具备，可期安固，非复往时景象。于是俶装先发，重返盱江，即下榻辉五兄衙斋度岁焉。

是年七月，田军门由黎平移师至阡，前锋田总镇兴奇一军先至，师旅肃穆，兵夫二千人由东门坡而下，但闻步履馺鞳声，诸军陆续抵城下，市肆寂静如平时。一日传闻田军出击贼，犹不知其所向，而廖家屯捷信倏至，盖途中已豫发侦探，到郡之次日五鼓，即渡河衔枚疾进，而郡人不知也。攻破廖家屯，悍贼无一得脱，救出难民甚多，未几总镇病殁于军，贼党呼为黄胡子云。

十一年辛酉  年二十九岁

正月移榻南城县署。建昌府城乙卯、丙辰间为粤逆陷踞，文武官署十四所悉毁，独留府署改为伪王府，大堂前后填建高楼，甬壁彩绘双龙，署内旧有升官楼改署望京楼，琅玕旧馆题为平湖厅，则以居伪平湖丞相也。戊午曾节帅收复府城，撤毁两楼，县署未修，暂以入官从逆乡绅张壎空第作衙署，宅在七御史巷，逼近南门，极宽敞。余偕刑席杜君漱吾、钱席龚君小孟同住小西园，花竹萧疏，雅洁无匹。

粤逆伪忠王李秀成自金陵纠大股由湖北窜江西，正月十九日掩至距建城十里之万年桥，防军败退入城，贼队飚至西北城下，列枪炮与守城军对击，互有伤亡，退扎五里外村庄殆满。未数日逆酋之子伪称二殿下者，又由浙江纠悍贼续至，初分扎河东大街及从姑山，继渡河扎南关之罗家排。伪二殿下旋抢据西门外之登高山，即凤皇山也，矗立城下，俯瞰城中无馀，而于其下开隧穿城，东西南三面均合围，独北路通抚州大道无贼踪。日至城下狂呼在城缚献官长归顺，免遭屠戮，意在缺隅惊走军民也。围城逾两月，城内安戢，惟缺柴薪，兵民争拆屋材为炊，攘夺不已。黄印山太守令伐府后大树分供各营，居民分段砍伐城中树木取用，禁拆房屋，兵民以安。贼于南关外搭高台踞坐宣说条款，辄称天父天兄，谓之讲道理，群贼持械拥听，而笑嚷不绝声。逆酋乘黄帷八人肩舆，其相随乘坐四轿分红绿蓝三色帷者，则苏杭被掳少妇伪称王妃者也，同踞台上，城上轰以枪炮莫能及。一日陡闻河东街内沸腾，瞥见分路涌出，一支抢据从姑山下，一支拥立街口，数各一二千人，躁聒逾时，俄而飞奔向前如格斗状，至日夕而未静。城上遥遥凝望，不解所为，后有从贼中逃出者，语以广匪与兴国、大冶新附之会匪构杀，谓两匪皆凶狡已极，积不相能，势将分窜，如一支引遁，则城围立解矣。是时贼沿南门濠上遍筑小垒，上覆厚板，伏匿其中开挖地道，日出大队相护，城军无能毁其垒。第于城内当冲地段多砌夹道，制其不能并肩驰骤而已。城中望援甚切，副将李金旸率援军远驻东馆，暗与贼通，逐日开对佯为对击，而逗遛不前，军民失望。李副将绰号“冲天炮”，原自金陵投出者也，以贻误军机，旋为曾节帅调之祁门军前正法。当合围之后，贼中马群日夕放牧田野，至四月初七日倏尽数收归，疑其将窜也。傍晚复见扛舁铜炮多尊，由河东踩浅拥至罗家排。初八日河东各垒多张旗帜，倍于往日，南关诸垒寂静如故，晚间鼓角不鸣，灯炬全灭。守城军于星月光中，觑贼扛抬药桶入垒，而废垣断墙间，隐隐戈矛植立如林，知其守待地道轰发也。惟于城上排列巨炮，遥拟当紧处所。初九日黎明，两处龙口果齐发，南门塌陷七丈馀，西南角炮台塌十馀丈。时余正与龚、杜诸君围坐衙斋，侧闻巨炮声连举，几案震动，少焉沙土碎石坠落，击屋瓦飒飒不绝。相与仓皇出走，意无定向，趋至天一山，猝遇辉五兄，执余手问曰：“将无谋走北关耶？抚州大道已为贼断，虽出无益，此际惟有各寻死法耳。”相携往县学墨池畔，约贼至即赴水。第见沿街塞巷，老稚妇孺呼号惨切，不忍听睹，学宫外大塘已淹溺无算，续至者以水浅故，犹踟躇塘边，皇皇无计。倏见居停刘俊甫两人扶掖而来，仰天长号，并立塘畔。陡闻炮声震响，有人疾呼曰：“黄旗倒退，贼败矣。”正引睇间，辉五兄之阍人趋至贺曰：“贼为潮勇堵截，先登者被歼，城下大隊胥退矣。”兄偕后甫同上城去，余分手独回衙斋静坐，但闻千夫邪许声。午后出署眺望，瞥睹重城屹立，女墙完整，私心骇异。及晤管带潮勇之连璧峰谈，悉潮勇原派百人协守南门，先一夜预安巨炮于南城角上，不图随城献坠落及地。当龙口将发，城下坌集贼党太多，诸军皆怯，意地道一轰，贼必排墙而进，于是潮勇亦多随诸军潜离，留城上者仅十人。讵料轰城之顷，前敌悍贼竟被飞石击伤，远及里许，贼气为之少沮。停立片晌，后队奋力抢前，又以硊礌高下，不能施其驰骋。一悍酋蜂目豺声，搴旗猛上，为潮勇黄顺立高处当顶劈以大力而踣。他贼见黄旗倒折，又闻城上疾呼杀贼，声震一隅，而九人者齐力挽起巨炮，直对贼丛轰击，一路悉成齑粉。于是上城之贼，纷纷回窜跳逸。伪二殿下于龙口发时，驻马登高山鸣金击鼓，喊呐震地，自见先登者退出，即时倒下帅字大纛，驱群贼过河东，而罗家排诸垒旋纵火自燬。次日齐由金溪窜走，重围始解。嗣知当时砌筑缺口，悉属搬取在城巨商茶箱，不足则并取民家箱柜，实以沙土，故咄嗟立办，其议实发自辉五兄云。城陷之日，男妇死者盈千，投井溺水者逾三分之二焉。

建昌府县署均有三大王庙，称为仓神，守土官朔望行礼极诚敬，相传峨嵋三巨蟒皆听劝善禅师说法而得度。一为建郡护漕仓，至今庙龛并设禅师木主焉。余初至，每闻人缕谈灵异，疑多附会，不深信。即就余所亲身听睹者验之，而后知人言不全属子虚也。馆府署时，书室距庙甚迩，楼上恒窸窣有声，势颇重坠，不类猫鼠。忽而震响，四壁闪动，尘土簌簌落几案，相诫无惊怖，闻其现身大小无定形。一日用印蔡姓瞥见盘客座炕上几满，急呼众至，则只如臂者蜿蜒而逝，惟内署更夫则无夜不见如栋如梁者横园墙上下，习见亦不怪。尤异者，贼退后府县同诣西关查看隧道，隧中僵仆三贼，舁出灌以水，徐徐皆苏。供为楚粤开煤厂丁，为贼裹胁掘挖地道，已穿过城脚矣，暗中有物，目光炯炯，急燎以火，恍若双须缭绕可怖，回奔而踣，不知几历朝暮矣。印山太守欲遣人入验，疑随从者与闻此言，不敢深入，将讬空附和，不足信，另于署中唤诚实勇丁入探，不逾刻而趋出，亦称深处双睛闪烁，似移前向人状，语及犹为色变。府县乃具香楮拜祷归庙，旋派民夫填塞隧道，须臾城内哗传巨蛇蟠塘心磐石上，众目共见，瞥眼不知所之。余尝戏语辉五兄曰：“此处地道，与城内大塘相值，再进即穿塘埂，水必出灌隧中，贼力自穷，似不必仰神灵护守也。”兄曰：“不然，隧道已穿城脚，轰城有馀矣。城内方塘数十亩，塘埂紧逼城根，倘城身陷塌，官军堵御无立足之地，贼得缘缺口而入，四散驰骋，则事不可问矣，使非神灵护守，贼奚以掘成复弃而不用哉，保卫城垣，助顺制逆，神功实不可没也。”

居停刘俊甫围城中忧悸成病，至是决计引疾，坚不视事。时辉五兄以守城功膺保知县，印山太守禀请委署县事，以其力辞，频嘱余婉劝。未几奉到藩宪委札，不得已受印任事，乃倍出脩脯留余襄助，并劝纳侧室萧氏。南城附郭邑，夙號繁剧，承平时，漕米一项赢馀巨款，本属优缺，军兴以后，局面迥非昔比，办公每形拮据，兼之军务供支，挪东盖西，补苴无术，累任率苦赔累，正款亏空甚钜，交代积压未清。兄洞悉其害，虽以佐贰骤跻正印，甚不欲取快目前，贻累后日，往返筹商，必不肯接受交代，太守垂允而后受印视事。未久而府幕朱子良尔辅与县幕杜漱吾有隙，颇挟势作祟，遇案挑饬，且迁怒辉五兄之不下令逐客也。由是事倍掣肘，兄积不能平，坚求交卸。太守殷殷挽留而不听，竟于冬月卸事。余先于七月内旋章门。

解围后由省寓寄到家报，奉母太宜人上年十月间所寄手谕，以九月十九日霞浦弟举一男，命余遥抚为子，取名琼林。此事夙厪慈抱，当余出门临别，曾先告以此意也。

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前一夜友人万德臣约余同宿射步亭寓斋，五鼓偕登章江门城楼凝望。天气明净，四无云翳，五星一串悬空，东方既白，则见两仪光影如槃，上下辉映，磨荡久之。直至日光晶射，月影方隐，非常上瑞，身亲目睹，良深庆幸。

九月初于章门接家报，惊悉仲弟雨颿六月间卒于家，阅信之馀，泪不能收。仲弟天性肫笃，年少练达，自己酉出后三房，而频年摒挡两家家务，独立支撑，不稍存膜视。余之得逍遥远游，内顾无忧者，以有弟代我仔肩耳。兹闻溘逝，悲悼曷极，急图携眷遄归。适闻霆营勇丁叛于湘东，地介萍乡、醴陵，为归途所必经，未敢冒险，迟至十月始买舟南旋。是时叛勇就抚，河道肃清，洎舟次长沙，始闻逆酋伪翼王石达开纠大股贼窜衡、宝，沿江各县皆震恐，行旅戒严。连夜趱至常德，拟即换船上驶，及至常郡，见湖南提督周宽世督水陆诸军云集城下，人心皇皇。余重值雇换铜仁船迅发，甫抵桃源，复见回船纷纷下驶，又闻发逆燬浦市，将犯辰州，不得已放回常德。泊城下近十日，见上游无警信，复商帮船解缆，下午至娘娘滩，倏遇大小船只衔尾而下，两岸居人悉出走，即合湖陬溪市镇亦虚无人。相约仍同折回，至此往返三次，已腊月初旬矣。一日泊船笔架城，晌午陡见仁字桥大火，城内外惊传贼至，人声嘈杂，沿河炮船及沙湾一带坴营炮声震地，河下船只解维四散，喧哗奔窜，更初始定。询知为油坊回禄，而居人已搬移一空矣。余彷徨中途，进退俱有所不敢，而船户业已受人雇值，屡促卸载，无可如何，乃赁屋城内乔家巷移居度岁焉。

是年春夏间，荆竹园逆匪围攻各处坉硐不克，率堆积柴薪，引火薰灼，枇杷沟、白杨寨、沙坪、平坎屯等大小硐多遭毒害，每硐男妇老幼多或一二千，少亦数百人，莫不骈肩叠股，焦烂溃裂而殪，婴儿偶以含乳得不绝，数日犹有宛转母怀左右者，令人不忍目睹。恶毒如贼，即碎骨粉身，亦奚足以蔽其滔天之罪耶。六月北团扎营神仙庙，横截贼腹，贼不敢犯。沿河直至冬间为内奸勾引入境，始成灰烬，浸淫及东路，而糜烂弥深矣。其初贼至沿河，富室皆挟赀远引出境，贫无力者率避郡城及东南乡间，贼久不退，食尽难归，多流为乞丐，亦无所得食。腊尽风雪累日，饥寒交迫，而饿殍盈城下，沿河死者不下千人，未几富室赀尽，亦踉跄同归矣。

同治元年壬戌 年三十岁

初纪元号祺祥，颁祺祥元年历，未久改号同治。

正月寓常德，闻石逆全股窜蜀，湖南肃清，水陆俱靖。二月初，雇舟遄发，洎抵铜仁，泊船西门，见岸上扶老携幼，难民络绎。河中悉属避难船只。入城见王小峰太守云，为言张家寨逆首萧长寿，与三元团逆首包毛先辈勾结四出，势极披猖，西北纵横二三百里悉灰烬，贼垒联络霸旺挂盘以上，防军尽退，城防吃紧。探闻阡郡近日援军大挫，贼逼城下，危在旦夕，闻信之馀，中心如焚。顿念太宜人携挈合室困处危城，穷约忧悸，不知清醒何似。余远道遄归，不得遽亲色笑，快慰倚门倚闾之望，实觉寝馈难安。筹思再四，乃暂赁庑城内龙井巷寄顿眷属，孑身绕由思州上龙颈坳，连夜冒雨觅山僻小径而行。四无人踪，无所得食，枵腹忍饥，幸抵郡城，获瞻慈颜，庆慰方深。语及中途趦趄险阻情形，及铜城旅况，辄不禁双泪承睫，哽咽不能成语矣。不料次日而杨观察荆竹丧师，贼直趋城下纵火，烟焰蔽天，满城悚惧，复为之踯躅无计，幸得伏勇殪彼悍目，贼寻退。出城遍访乡邻，尽属鹄面鸠形，状同鬼魅，而倒卧衢路者，则气息仅属，不复识认矣。及见群聚旅食，则有割剥树皮捣饼者，有焙焦稻草为末者，其刈割青草煮食者，则大半而是。时值麦熟，间有暮夜潜归偷拾麦穗者，复遭贼刃，反饱乌鸢，遗黎至此，几何不穷且尽哉。维时太守徐达邦由杂职夤缘荐保同知，署府事，方且假名助饷，虐取坤富财物，纵其部勇横取恶索，凶殴辱詈，靡所不至。派余家助三千金，霞浦弟独立摒挡，苦受波累，残破之馀，何有馀赀？初惟搜索金珠钗钏呈缴，继以借贷银钱、烟土，不足则并出服玩，倾箱倒箧，听其折算，仍不足，则抵挡岩脚屯庄田以清其数，自此囊橐如洗矣。聚处危城，索米而食，田地全荒，穷迫实所难忍，无可奈何时，辄以遭贼比况，自慰自解。其实徐之虐，视贼为尤甚，何以言之？贼虽狠毒，掠取金帛而已，不能吞噬田产也。徐则并田庄而勒以变价，概饱私囊，至今犹受其困，令人有馀恫焉。摒挡捐项甫就，太宜人注念媳辈独寓铜城，无可依托，以余眷恋不即返，虑太守别以棘手事相属，将为所羁，三月底敦促轻装启行。出门之际，诚以时事翻覆至此，恐有肘腋之变，切无亟亟挈归，异日设有变故，将望引手。谋虑之周，深且远矣。余由是裹粮，寻觅旧径出走，沿路荒凉更甚，夜无栖止之所，龙颈坳亦无船可雇，七里冲、罗家山一带屡劫过客，尤为畏途，至玉屏而后释惊。洎抵铜城，甫卸装而警报迭至，老山口之变又作。密迩郡城，思、玉之道亦梗，适岳母合门侨寓辰溪，函速前往。五月中复由铜仁至辰溪，大水泛滥，水程数百里，轻舟经日抵城下，“春水船如天上坐”，至今梦魂犹悸。盘桓辰溪半年，不闻家山捷信，欲行复止者屡矣，直至冬间内弟慕皋病殁，始偕其孤药江辈扶柩归葬，兼程赶行，腊月初八抵龙颈坳，岳母携眷属往余庆，余乃挈眷分手而归。已值岁除矣。

是年七八月间，荆竹园贼匪陆续归巢，附贼各坉悉受抚，就捕党逆助虐之徒正其罪。于是石阡营陈迪庵都阃带营兵驻雷神，镇抚一方。双狮营丁壮本骁健敢战，自反正后，日以劫掠天台寺及大小屯贼营人畜为事，几至断其樵汲，贼之不敢轻离骚扰沿河者，为有双狮营之眈眈左右也。冬月贼复出巢，攻破四湾坉，覃毛两族死者一千五六百人，他族不在此数。贼纵横搜杀，虽乳哺无得免，然竟有袖手露坐，贼党往来视若无睹者。白刃交下，流血没踝，纵火毁其坉，麕集滴水岩。旋驱新附各坉概归荆竹园，沿途追杀逃逸者无算，自此贼踪渐稀，沿河始议修坉矣。

二年癸亥 年三十一岁

正月妹丈周君雅琴赘婚阡城。二月亲送二妹绕由铜仁、松桃、秀山至沿河司而归。五月探亲余庆，晤黄谷香司马，挽留佐其幕，以其情意恳挚，蠖屈瘠苦之区，阅三载而始别。

余庆孤城屹立，四围平畴沃野，弥望空阔，贼出没无所隐蔽。城中每相其来多寡，随方而设战守之具，人心稳固。惟古佛山与城对峙，相距仅数里，昔为教匪占据，经田帅虎威军攻拔，至是惟施黄苗逆与轿顶山之匪较近。常出攻剽，未尝抵城下。忽于辛酉七月大股苗匪昏夜猛扑余城，中街全燬，延烧城内，兵民力敌不退，妇女亦上城协同守垛。一股陡劈东门冲入，拥至县署头门，衙役数人拼死抵御，掷石击伤前贼，喊声大作，而城上应之。贼张皇失措，狂奔出城，城外之贼，为兵民四处掩杀，齐涉牛场河而窜，自此不复窥犯余城者三四年。城內外户口仅六百馀家，丁壮胥能杀贼，分民团官练。民团自食其力，官练二百人，日各饷米四合，倍之者为双口粮，队不过数人，真能舍死亡命者也。每约昏夜袭杀旧州城苗，抢掠财物，岁习为常，苗匪衔恨次骨，久决复仇之计。乙丑四月果纠合大股而出，围城不克，全力猛扑下里以熸。下里近城对岸，数百户结寨自保，恃有城援，驰备已久，至是束手无策，任其掘毁墙垣而进，覆祀斩宗，二千馀人同时饮刃毕命，刳腹剖脊，惨不忍睹。而苗匪犹以未剚刃城人之腹，心似未餍。次年六月复纠巨股伏城外大坝，守待谷熟，百计冲突而不退。樵汲亦断，相持两月馀。田谷刈完无遗穟，山积。值秋雨连绵，露处泥泞不堪，将谋溃走，于是倾城出击，驱逐出境，居民乃分取棅穗焉。

谷香司马为前任阡郡植圃太守冢嗣，其任余庆也，属地在江外，悉为贼薮，近城多属黄平地，所治仅斗大孤城，公私费用概取给于抽取厘谷及每斗之随粮钱四十文耳。其时黄平州牧复近驻瓦厂坉，分疆而治，拮据时形，而一不撄心，犹与作土木不休，署后之面面看山楼及子营之晚照楼，皆所创并建布置城守，尤不稍靳，练目九人，以杨开云、徐代德、苏廷标为尤得力，所部官练多不过四十人，辅以民团，每部仅及百人，虽经大敌而不稍怯。谷香司马能于军前指挥应敌，神闲气定，练团悉听驱策。共事数年，重余谦退谨慎，余亦服其才智胆略过人，后守阡郡，独以胆壮偾事，信夫骄敌者必败，古人之言不我欺也。

沿河居人自辛酉冬间离散，贼踪充斥，不能复业，悉卖耕牛农具以救旦夕。春暮则高下田陇一片蓬蒿，贫户生计绝矣。上年附贼各坉就近耕种富室腴田，贼退田主犹得分谷存贮，贼复踵至，焚掳一空，而富室之生计亦绝。至是雨农兄招复流亡，倡议修坉，河西之木耸、燕子窝、坉坪、二坉岩，河东之荆竹、洋溪、罗家寨、汪家寨，同时兴作，咸以身家至计，无不力疾赴工。多啖草根树皮，午后即僵卧难动，经营浃月而竣。乃诛茅结屋，聚族而居，安设坉首海查以专防守责成，议耕膏腴田亩，不问业主，通力合作，至秋成而计工分租。苦于无牛，则以二人拖曳相代，谓之抬犁。用力虽勤，究之入土不深，后日所获亦有限，然当挥汗如雨之际，并不得如牛之腹饱肠充而始尽力，言之寒心。其刈草而食，初犹择取蒿蕨之可口者，后则第图果腹，不暇问名矣。惟一种野茨菰俗呼光棍草，甚甘脆，大者如指，磨饼甘美敌米食。余曾宿燕子窝，乡人饷余以当晚餐，目击坉中男妇群出寻觅，掘深五六尺，见垂实累累，竟日所获，仅足充一人之腹，无空手归者，若釜有馀粮，雇人挖掘，则有累日不见一粒者矣。一坉百馀家，竟赖以存活，今之饱青精而餍肥鲜者，何莫非昔之舐糠茹草者耶。然沿河虽饥，犹不至相率食人也，当其时余曾亲见有同类相残者。西团乡间一妇，偕邻家避贼山中，各匿岩洞日久，苦不得食，绐邻妇栉发扪虱，以铁钉刺其脑，死而啖其肉，即以败衣罥草茨间，亲属疑为豺虎所噬不之问，死其手者数人。一日邻人偶过，见其据火炙肉，询以野兽嘬馀对，不信，掀翻其箩中，残胔宛在，血骨狼藉满洞，乃鸣之官而处以极刑。又两丐同乞食城厢，未几而少者不复见，丐偶憩城边，旁人睨其败絮下，残骸犹连指掌，惊询其由，对以其弟同宿伴云寺废苑中，夜死于豺，拾其馀骼留为食，众以其奄奄待毙也，驱之出城而去。当时饥民群拥西门外行刑处，见枭贼犯之肥壮者，争先脔割臀股间肉，后至者或剖分一手一足，拥火炮燔，有老妇与少年共争一骸，互扭不相让，经旁观为之平分始散。此辈残喘苟延，已无人理，不转瞬即饲群犬而饷乌鸢，相去果几何耶。

同研友雷君雨臣化龙家雷家屯杉树林，郡廪生，先大夫高足弟子也。生有至性，家赤贫，舌耕为业，方重寡言笑，交游恒严惮之。事亲尽孝，母衰病目盲，步履弗良，性复卞急，君奉养维谨。辛酉之冬，贼燬沿河室庐尽净，学徒星散，仓皇负母出走，思远出避凶锋，间关至玉屏，历冬涉春，赀尽乞食而归，千磨百折抵城下，其两肋当母膝处，溃烂盈指，未尝呻楚贻母戚。一日负母憩息狮子桥，霞浦弟偶相值，见其面有饥色，状极困惫，知其嗜酒，邀饮肆中，犹先遗其母而不欲尽量，语其艰困，泪涔涔欲滴，徐出怀中短笺谓弟曰：“此托钵招牌也。”诗云：“半日儒生半日农，仙凡未定此孤踪。路人问我家何住，杉树林中老化龙。”酒罢，饷以食物，并出百钱相贶而别。次日即传其死于学徒余生之门。霞浦亟往探望，果见其倚壁斜坐而逝，所贻百钱犹在握也。逾二日其母继殁，学徒等乃醵资葬焉，其贲恨不知何极也。余归闻之霞浦，思立小传存其梗概，留待异日修郡志者采取，愧无健笔足彰畸形，至今常耿耿在抱，负惭死友，怅惘曷极。

三年甲子 年三十二岁

馆余庆。二月偕谷香司马扶其尊人之柩葬阡郡梁家坡。事甫毕，荆竹园大股猝至，燬北门外民房一空，驻垒冷龙华严寺。太守栾公商请司马趱调馀练星驰救援，接仗校场，颇有伤亡。北团劲勇蒲占魁辈应募袭破华严寺坚垒，贼寻遁窜印江，破朗溪司。余偕司马回余庆。

四月，周茂轩尚濂、吴聚五大奎以捐粮起衅，仇蔡甄甫钧、吴子明德浚顿合围红岩坉，栾府尊派练偕往。半月后樵汲皆断，坉垂破。谷香司马飞致周、吴，嘱其缓攻，央余带亲兵二十人驰往红岩面商蔡甄甫和解。至铺溪，闻白沙王子才贿贼入援之信，及抵红岩晤甄甫，略及大概，隔溪之炮声连作，余退至官庄，而王团冒贼坌至，围骤解，周、吴转攻直桥马鞍子坉而破，吴子明伏匿得全，自此愈成不世之仇矣。

是年荆竹园贼于高家田坉外开肆通商，以其呼兵团为“蓝号”，谓之“蓝白场”。思、印之贸迁者为多。黎占魁与贼分任保卫商路，劫抢失事，按地追赔，由是贼得销售卤获，其所需物料及食盐等项有所接济矣。北团奸侩有窃往市易者，防其习贼藏奸，禀官究办数人，而其路始绝迹。

夏初余由红岩折回余城，至老鹰岩已向夕矣，湿云如墨，咫尺莫辨。适苗匪百馀出劫龙鳞瓦厂，经下里为坉内所觉，遥掷以石，狂奔如飞。余偕從人猝闻前途足履嚣杂声，急伏田塍下，果见成群豕突而过，路间泥水犹溅及身也。冬月闻三伯母王太孺人之讣，急归卜葬。晚宿大坳洞，凌晨出洞数武，前行担夫奔转，告以苗匪已至，趣其急避入洞。瞬见苗匪二百馀驱所掠牲畜鱼贯而行，过洞外停睇片时，有伏洞口栅门穴窥者，被其枪伤二人，余正立其后而不觉。洎下午经过楠木坪，路边炊火未灭，见苗匪数十上越梓木坳，歌声呖呖，相去不及半里，相约屏息趋过。余庆距阡百馀里，烂泥山及困牛坪两处为必经之路，被劫害者多矣。余三年中往返多次，频蹈危险，而竟脱白刃，追思当时情景，犹不禁汗出如沐，谓非儌天之幸与。

四年乙丑 年三十三岁

馆余庆。距余城五十里有牌坊营，孤悬贼中，附逆非所得已，每预泄贼谋，城中得为之备。四月初，复寄语城人，谓旧州城苗屡被袭杀，受创太深，绝灭七十馀户，誓必甘心，连日各寨鸣钲纠约，将有大举也。十三日更定，果见王家坳以上满山火炬，无虑万千，由高渐下，倏忽全灭，知必乘夜袭城。城练预出四十人，各持短兵，袒臂为号，亟伏河中。雨后月色朦胧，前敌悍苗果潜至，涉水及半，伏练突起从后掩杀，噤不发声。苗匪皇遽不辨多寡，又不习水浅深，未敢驰骋，暗中格斗，反自相残杀，伤亡不少。逆首满大亡为巴守网手擒，败退大坳，凌辰至城下疾呼，愿速退以赎满大亡。谷香司马令牵至龙王庙河干对贼枭示，碎分其尸。逆倍切齿，俄分四路径扑中街，为居炮轰毙累累，转扑姚家营，多被飞石击伤。乃分大支合围下里前后，一支游奕大坝，牵制城练，莫能往援。轿顶山之贼突至金盆庄以缀子营，未几都司曾大海由箱子洞率劲勇赴援，击退金盆庄一股，而大坝之贼并麕聚下里河边，城练舁出巨炮，排列大坝对轰而莫及，而下里熸矣。下里恃城援，不先为备，危迫之际，枪炮莫适于用，药弹俱竭，急遣二人出坉，冒围进城请领子药，其一为贼所获，尽吐其坉中窘迫状，而得脱者不复能反顾。贼由是掘挖墙脚，猛力掀倒，一涌而进，坉中人束手挺立，无能抵御，丐放生路而不应，纵横搜索，万刃齐挥，积尸填委无隙地，四围纵火，烈焰腾腾，牲畜皆烬，缚贡生杨煜及妇女二十馀人以去。杨煜年七旬，行经红土坎，跃入河中得免，二十馀人者，惨被污辱，悉委尸路隅焉。城练乘贼退，急往扑灭馀火，查检尸身，可辨识者一千八百馀具，焦烂蟉结者尚多，其尤残毒者，抛掷婴儿，挥以刃而为两段，故墙外残肢剩体，横斜满地，最惨人目。此役合坉二千馀人，生全者仅杨煜及逸走领药者二人耳。若非挟恨复仇，其祸或不至如此之烈乎。

五月十四日，荆竹园贼匪袭陷郡城，太守叔和严公谨死西门城上。都阃陈公定元御敌东南城上，兵溃亦死。绅士则丁君文德、黄君铭均年近八旬，同不屈被害。席君大醇随太守死西城上，左君欣濂及古腴侄并死南门月城内，其馀男妇死难者数十人。经历李云升出走，而其室吴氏死独烈。贼据城惟知搜刮财物，防御顿疏，中团杨升斋飞致各路，约商收复。北团乘夜先至，挑派十馀人由西南角蚁附而登，掩杀守棚巡更者，后队继进，分投追击城贼，其幸脱者纷纷缒城而逸。上年因蛟水迅发，大桥圮断，往日架以大木以利过往，至是经杨升斋暗令拆卸，值河水暴涨，贼不得渡，沿路伏藏，为各团擒杀殆尽。独伪侯李兴德竟得马力涉水遁归。财物悉为团练所有，创深痛钜，自此愈不忘报复矣。贼之越墙登城也，天已向曙，分头袭杀，守垛者四散而后发喊。余家住宅近北门，太宜人闻变，仓卒督促尽室出避，循西城而走，贼掷石如雨，为所伤者不少，俄南北之贼坌集，前后交拥，进退俱有所不能，窘急之际，有飞奔至前者，则同村从逆之黄氏子，向受周给者也，百词慰藉，力任保卫，果麾群贼让走，护送径出。由次沟而上，大雨泥泞，经黄麻塘，遇旧佃杨翁殷勤迎待，款以早餐，食甫竟，见路人仓皇趋过，疑贼踵至，太宜人即率合家努力前行，不暇计投足何所。至桃子园，日向夕矣，适有中表郭君训蒙平窝乡间，闻郡城失陷，偕居停周翁出官道探望，倏见太宜人及诸幼稚拥坐路隅，彷徨无主，径前问讯，知其去向莫定，即与周翁计商，假以室庐暂时栖止，而自出学俸相贷，乃负太宜人先行，合门十馀指蹑其后，更静始抵馆焉。余留滞余庆，目击下里人之难，惊魂甫定，正思远飏，及闻郡城之信，不禁心胆俱裂，连夜单骑遄归，中途而得举家安全消息，乃改寻山径至平窝，获瞻慈颜，良深庆幸。部署觕定，而霞浦弟由沅州专足适至。弟从戎湖南，闻郡城之变，知四乡决难安身，亟亟遣仆奉迎至龙颈坳，买舟而下，余亦旋馆检点书囊，挈眷继至，团聚沅城四月有馀。初时原拟觅馆赡家，静待时平，徐作归计，以中暑患病弥月，秋末病起，太宜人念寄迹他乡，衣租食税，食指众多，侨寓非计，正谋还乡以就田庐，维时雨农兄新逝，北团统驭乏人，缘事忿争，与中团斗城下。太守谷香黄公由余庆莅阡，群慑先声，首谋伏罪，而众志难戢，终不乐受控制，臆揣群情所向，数数函促余归，不应，则以众议流亡未复，产业悉暂入公为辞。太宜人骤闻此信，迫不及待，敦促即时返棹同归，未及十日而难作。李逆自五月受创后，日思修怨，密伺动静。逆族有呼李么公者，矫捷精悍，粗有胆略，冒府练往来城市而人不觉，故得窥探确实，为贼向导。太守由余庆权郡事，募带脚板岩乡勇入卫，责守东北城，此辈素与贼习，外间訾议者多而不以为意。余初归，周历各坉，腊月初五日至二坉岩，适大股贼出掠印江归巢，团练暗出数十人伏纸厂一带邀击，夺获牲畜，生擒卢祥、老帽两贼，据供李逆谋潜回袭城，挑留精悍随身，必不遽归，及探贼屯马鞍营大园子未退，信其言为不诬。次日解贼至府，亦供吐不违，乃系之狱中不即诛，致使城陷后破械出走。初八晚间，余见太守燕谈，语以城守松懈，人习宴安，贼情眈眈，虑为所算。时郑吉轩都戎大成同在坐，亦以为言。太守逞其虚憍之气，言及杀贼，动以生力军自诩，且嗤余怯，谓胆经下里吓碎。余私语郑君曰，太尊轻贼甚，其意过骄，恐非佳兆，脚板岩之勇能出力与否，尚未可定。余甚悔重入樊笼，无计高飞也。郑君颔之。余归甫即枕，而杀声四起，城内火光照耀如昼，脚板岩之勇果交锋即退。太守刚出，见溃勇纷驰，即掖登西城缒而走，入护城坉观衅焉。余闻变，披衣出门瞭望，城上虚无人，顾盼间有贼从北门来，突入院中张皇四顾，旋退出上城去，后方知为解送之卢祥毁牢户而出相寻也。余急背负太宜人率尽室出走，力弱行迟，至水洞门，则前后之贼交汇，两头截杀，不能过，乃退走席家沟，而八角桥之贼又下，亟避入余氏破屋中。四围烈焰渐逼，天色向明，从穴中窥见贼党纵横追杀，足无停趾，势极凶猛，顿念延烧瞬及，决难匿藏，出则无可蔽身，不早为计，匪惟受辱，或求死而不得矣。是时妇女辈已有就缢者，巨源弟抱持而泣，谓前番遇救而出，意所不及料，今兹讵无相识者救我耶，无亟亟自裁，贼来我自能设辞求解也。正皇遽间，突来贼夥搜索及门，挺刃相向，弟径前问讯，软语央其保护，贼果收刃，挥之出走。四面火炽，无路可过，偕往北门，城门未启，合家随城中妇女百馀人拥坐城边。余独被拘屋内，诘问再三，诳以远贾而信。延至午后，群聚为炊，犹呼余共饭，暗揣无术自全，乘其不觉，急取挟藏烟膏二两，调以沸汤，一吸而尽，为太宜人从壁隙窥见，呼天痛哭，旁坐者咸莫测悲伤之所由来。余寂坐久之，竟安然无恙，方与贼对语，倏为同系之金叟泄余名姓，贼怀纸厂中伏之恨，怒不可遏，当令趋报李、陈两伪侯，要索赏金，追数前恨。余置不与辨，贼由是加意防范。俄有两贼提刀趋至，怒目直视，当头猛劈，刃从耳畔斜过，深入门扇莫能脱。余乘势缩身纵出，疾趋上城，两贼尾随齐至，同拟以刃。余喘定，漫语前有窖藏，绐其往取，翼缓须臾寻死法耳。贼果信，即霁颜低语，如得窖金，誓同护送不相负，一径向前去。一贼以手轻揽余发端，余故作伤足状，傍城垛徐步。值城下贼党往来呼问，知两贼为杨哆口四官老，问答之际，微睨揽发手松懈，乃疾以右手挽垛口鹿角榨，左手挥脱辫发，抢步踏上，纵身跃出，但图脱贼手刃，甘死城下，不意坠下而植立不仆也。城上掷以石而不中，乃狂呼城外追袭，河街果出贼二三十人，直趋校场。适有北团勇丁驻楚王台者，哨探桥头，余遥招以手，同涌至躲壁外截贼，余得绕出其后而至大桥候望焉。方余之坠城也，太宜人目击之，料其必死城下矣，乃率妇孺辈径走西门，遇贼群立拦索衣饰，一贼年约四十许，突前呵止之。太宜人丐其保护出城，慨然允许，即移梯令妇女相率下城，童孩辈复为一一抱持而下。出经城门时，刀斧交横，遽挥之去，皆却立远顾不敢犯，咸诧相逢为有福，出城后指令由河西行走，防他贼潜追，锁闭栅门而后反。太宜人深感其德，再三叩其姓字，坚不吐露，后有自贼中出者，谓为施秉周药师云。是时天色傍晚，余坐桥上，瞥见太宜人率妇孺辈齐至，独不见巨源弟，知其被羁，不觉中心如割，无可如何，只得护持老幼权上亚鳌坉住宿。彻夜火光照灼，笳鼓悲鸣，加以豺狼叫嗥，风雨凄凉，达旦不寐，思及冻馁切身，栖息无地，骨肉飘零，存亡莫卜，仰天搔首，不禁泪如绠縻。此腊月初九日事也。初十日贼燬高寨、启寨一带，楚王台营溃。正欲奉太宜人出走，而府亲兵四人寻至，据谓太尊初闻余被害，挥涕不止，继复闻坠城得脱，料其必走河西诸坉，遣其访寻，迎往计事。适丽江弟亦寻至，询知于贼突入院中时出而缒走者也。余料亚鳌必不守，叮嘱护送疾走百里岩，将亲往护城坉探巨源下落，兼筹措食用接济，仓皇别去。亚鳌坉果于次日为贼入据，观音岩各坉悉燬。家属相随太宜人离坉未久，犹彷徨途间，贼尾其后，相距甚近，急上百里岩憩止焉。余随府练绕蹑护城坉，晤商太守，飞调各团，惟北路先集二百人，徐大升继至，其他至者寥寥。贼知团练赶集，豫出攻坉，十二日三次涌至坉外，均被团练奋力击退。至晚则直抵墙下，日夕围守，复分攻陷柑子坪、鸡冠石各坉。北团驻蒿枝坪，乘其围坉，夜往袭城不克，并各归守坉矣。至此孤立援绝，坉中丁壮潜走过半，势成岌岌，太守密商溃围出走麻耳坪，三更后从后卡涌出，令二人掖余而行，冻雨凌滑，数数仆跌，双履并失。贼复紧随其后，至坉脚下，有贼伏草中，正欲越沟，一人挽余手，贼突起挥刃剁落其两指，余乘势扑水田中，全身尽湿，静听贼已前走，徐徐爬至铺子坳，及黄麻塘，天已向明。遇太守幼女及小环，前后牵挽，不容速进，竟日而至麻耳坪。贼踵至，幸得守门者炮石交加而始却。余入坉，知太守已径往余庆矣。惟经历李星垓尚留，面致太尊寄语，令会同坉首杨占魁督饬固守以待援兵之至，即当亲督馀练会团由此进兵，李经历1亦径去。余见坉中人众溷杂，不以防守为重，虑有变，商之杨占魁，则大言炎炎，全不经意。至十六日傍晚，倏有队伍至坉外，称为东路孙连城所部，奉派协同守坉。察其声多似施、黄人，余心疑之，欲令屯扎坉外，而杨占魁恐开罪孙弁，执不听，遽放入四五十人散住坉内。余忐忑不宁，竟日夕危坐，倾听坉中动静。交四更而喊声大作，内奸布满，纵横刺击，坉门已启。余从锋刃中冒死上墙，为贼以长矛横扫，就势仆出，膝腿齐伤。稍憩，东方已白，见贼充斥山谷，梨树坳大路为所截，对面亚丁岩亦被占据，一支上扑长安营，而黄麻塘一路来贼汩汩不断。中情迫急，乃蓦溪越涧，向花桥而行。贼虽遥睹，而山径硗确，不能骤及，因得攀藤附葛以至龙尾坡，遇素识者引至白云坉，晤孙连城，询之并无派队往守麻耳坪之事，确为贼所赚。其积尸累累，莫非死于杨占魁之粗横，而已无及矣。贼每伏路杀人，名为扑冷卡，孙连城以贼连夜偷袭平心坉，料前途必有冷卡，悯余足趾肿裂，行步蹉跎，留暂休憩。是日大风雪，夜静遣勇丁三人送余由山腰偷度，白岩湾果有伏贼，余偕三人瑟缩而走，踏林间落叶簌簌有声，贼起四顾无所见，犹以为树梢积雪坠响，余转得于暗处窥其起伏。鸡鸣至平心坉，承坉首周君急启钥延入。侵晨有罗生者，素不识面，郑重留饭，饷以肉脯，而苦不得盐，知合坉已淡食累日矣。余为之努力加餐，穷途一饭，至今每不能忘情。出坉后绕僻径而走，雪深没踝，十步九跌，至五更而至汪家坉，是为腊月二十日也。余赤双趺跋涉经旬，山路崎岖，沙石鳞叠，利如锋芒，每纵步疾趋，痛彻骨不可忍，泥途傅体，未及洗濯，至坉调息，得旧佃汪秉义赠以袜履，濯足细视，足底伤痕横斜，足跟嵌陷碎石，其深入者直至溃腐而后得出。所可幸者，身陷深阱，出入锋镝中，又为贼所必欲甘心之人，竟能保全躯命，不伤寸肤，迄今痛定思痛，不禁遍体汗流。是时身虽幸脱虎口，而太宜人暨合家安身何所，渺莫闻知，巨源弟之存亡无从访问。次日急遣人逐坉侦探消息，突闻巨源奔至坉坪，即时迎归，握手细谈，而得其蹈险情状，为之神悚。当余坠城之际，弟紧随太宜人后，为贼挽曳羁之城上，虽假托姓名，诳以佣工，贼终疑其不类，愿供樵爨而不之许，无计得脱。一夜乘贼熟睡，潜出缒城，将下，值巡逻者至，仍攀缘而上，贼竟不及觉。旋督促荷担走，其同学方席两生与焉，均以力不胜，为贼刃之半途，弟勉力担至马鞍营，逾日讬出汲，见贼队下走，潜蹑其后，至观音坐莲，遇同里从贼之杨冬生，令其疾走坉坪，当为止后之追者，疑其相试不之应，杨复促其迅走，乃狂奔至坉坪，而以信致余。谈次适探闻合家住百里岩之信，即令先往以慰太宜人悬系。相见之下，始知所传余兄弟并遭毒手之语，概属讹言。然太宜人已伤情累日，泪眼模糊，巨源猝然至前，亦迟之又久而后相识，乃喜极而转悲痛不禁，经邻居咸集慰贺，始破涕为笑焉。贼据城久无退志，各团密约乘虚捣其巢，为内奸所泄，遂于二十三日连夜弃城走。北团预伏数十人，邀击于四方井。李逆所乘马被伤而蹶，逆跳免，易后骑越走。截其辎重，遗弃满路，终以众寡相悬，未敢穷追，致得逸去。各团闻贼退，先后集城下，商迎太尊于余庆焉。

贼据城时，日出逐杀群犬，后有犬百十为侣，聚伏伴云寺后层崖上，夜则同出窃啖积尸，直待正月居人复业，始散归各依其主焉。吁，贼之凶恶，虽毛角之俦，犹畏而避之，独异夫犬知远害全身，能择人迹罕到之区以共处，暮夜寻求果腹，终不肯遽舍其主去而之他。犬之智固足多，而其义尤不可及，至今犹指其地为狗营云。犹忆余岳父任永宁时，内署蓄一斑犬，状甚狞恶。乙卯年粤匪陷城，合署出走，厨夫某被贼拘执供役，犬日伏仓下，夜则潜出依厨夫觅食。时有三使陈发，随官眷避山中守护行李，偶出为贼所拘，拷问官眷及赀财寄顿所在，五毒备受，忍死不吐，至身无完肤，委弃仓边。犬潜伏其旁，守视不去。厨夫每夜静馈陈发饮食，辄并饲犬，如是累月。城陷之际，岳父身受重创，为绅士舁藏其家得免。旋出城募勇督团复城，军至城下，犬倏跃出至前，摇尾跳嗥不止。俄随入城，遇贼曲巷，突前猛啮其势而殪。夫陈发之舍身顾主，已非恒情所能，而犬则既能全生，又知恋旧而歼仇，虽蓄类也，正不知视今世之食粟衣帛者为何如耳。陈发由是蒙委任，以司阍渐致饶足，犬则蓄之省寓，阅数年而毙。

五年丙寅 年三十四岁

正月移家住居汪家坉。各团迎太守归自余庆，即下令遍拆砖石，就城内分修五坉，以文昌宫为衙署。修坉以居兵役，有警则各守坉，而置城垣不顾。三月奉学宪牌催办本届考试，并补行丙辰、丁巳、己未、庚申、壬戌、癸亥前六届岁科，太尊以郡城初复，残破之馀，疮痍满目，恐应试者鲜，棚费无出，覆请展缓。续奉牌催，以补行辛酉选拔，业经奏奉俞旨，饬速汇考送附铜仁棚考试。余乃极力赞成，承认设法集费，议于拔取八届文武榜首筹捐，由府札饬各廪保分认承办，余开列廪保，即具认四名，太尊乃示定考期，二十五日由学汇童。致丽江、戟门两弟由坉赴城应试，至梅树塘同遇害。贼之据城也，深恨北团梗其出入，屡经覆败，亟思蹈隙乘虚，快心报复。正月席家山坉附逆，致得近据卧榻之旁，朝夕窥伺。是月二十四日逢郡城场期，前夜预渡河东，遍伏林莽，侦丁壮赴市者多，欲一鼓而下汪、罗两坉，故前者过往如织，犹不肯遽出惊扰。晌午为樵牧所觉，其伏始发，两弟猝及于难。戟门自沅城归甫一日，侵晨为恶客搅扰，及午而行，至梅树塘河边，贼起路绝，欲褰衣同涉，对岸伏贼亦起，情急相携下走，没入深塘而溺，从人被执。贼经两坉击退，余出坉问讯，有赴市归者，谓其相遇城中，不料是夜暴雨水涨，凌晨有邻人出自贼中，具告死难颠末。为之肝肠痛断，急设法捞寻。径至塘头，杳无踪迹，沉沦水底，致余茹痛毕生，恨不能平。当此之际，举家毁巢而出，空诸所有，踵决履穿，单衣至不掩骭。初至寄庑人，空空妙手，数米为炊。四壁未立，土木交营，急不能待。遭兩弟新殇，变起仓猝，亟亟设法求觅，必由大小屯贼营腹地穿过。租船雇人，非饵以重值，均莫肯应，又必预备敛具以待。值丧乱之时，处调残之地，但凭三寸舌谋及漠不相关之人，集事之难，非笔楮所能殚述。独立经营，幸而凑拍，日坐河干，守待鼓枻，不敢稍涉犹豫，裵瞻眺，饥肠辘辘。归而突冷无烟，少米无柴，妇子含悲相向。必不获已，贷米邻家，折树枝而爨。勉营甘旨，亲奉太宜人床前，又伏枕伤心，不能举筯，回顾嫠妇孤儿，团团隅泣。虽欲忍痛劝解，齿未及启，先不禁泪落簌簌。穷阨至此，万念都灰，困辱泥涂，殊少生趣，中心踌躇。思株守庭闱，则事蓄无资，忧劳无与分任;欲他出营谋，复内顾萦情，恝置有所不忍。彷徨无计，寝处不安。值府试届期，棚费未集，太尊力劝任事，且殷殷以遴选相期许。不获已，草草部署家事，俟府试毕，缴清经手捐费，五月即赴铜仁就试。八届均忝前列，所保文武童生取进四十馀名，藉此补苴，粗庇家具，岁复大熟，举家由此仍享温饱焉。十月考拔，蒙文宗激赏，与黄箕风列正贡，其陪贡则周雅琴妹丈及雷作霖也。

古场赋题“正谊明道赋”以题为韵;诗题“诗书敦夙好”得敦字。八届正场文题丙辰“百姓足四句”;丁巳“其言足以兴”;巳未“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庚申“而后意诚”;壬戌“乐正子强乎至然则奚为喜而不寐”;癸亥“则修文德以来之”;乙丑“好刚”;丙寅“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考拔正场题“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平章百姓解”二场“梅花未动意先香”得先字 “保合太和论”。

文宗黎简堂师培敬，湖南湘潭人，庚申传胪，差竣即简放贵州藩司，由巡抚官至漕河总督，谥文肃。试铜仁府时，镇远、思州两属同附棚，值大股苗匪围城，扃门试士不为动。是时镇远林明府天培驻地古，施秉涂明府元灿驻客楼，均就坉中试士。余庆本隶平越，因邑侯黄谷香太守兼署阡事，故县府考均附阡就试送院，至铜仁院试;各属武童无马，率以步箭三枝准马射马。

五月间由家赴铜，至霸旺遇官军振旅而上，营规整肃，军容极盛，知贼无难平矣。适团练阵擒大屯逆首伍云绍父子解迎军前，李次青方伯待以不死。遽释其缚，令随前锋营招大小屯归顺。未及十日，果得巨源弟致信，谓大军由平地场进兵，一临贼境，排列洋枪连环施放，子落如雨，天台寺贼众遥遥伏地乞命，大小屯亦开门迎降，方伯亲统章、贵两军长驱而入，兵不血刃，现驻师大屯，百姓安堵，耕市无惊;锐军同时进兵，攻席家山垂克，而前敌洪总镇受伤殁于阵，坉旋破;大园子、马鞍营胥溃遁归荆竹园;沿河离贼已远，将得安枕矣。余闻信始安心久住，坐候考毕，至腊尽而归。除考场选拔一切费用外，犹得馀赀为合家制衣被、置器用、清偿逋欠，更资助佃户垦种荒废田亩，一丝半菽，皆从一手一足经营而来，而后老幼乃得同享温饱之福。当日若非独力仔肩考事，有所藉手，则灰烬之馀，不知作何究竟矣。事后追思，不甚悚惧。

是年秋兆葆严方伯琛简放贵州藩司，统领楚军入黔，驻营邛水，欲先扫通驿路，派前敌诸军猛进镇远，据扎府城，于是居民之流寓辰沅者稍稍归集。诛茅架屋，渐成聚落。方庆收复，指望还乡矣。未几，苗匪倾巢而出，四面合围，出路断绝，大军见势不敌，乘夜由水道溃退。向导郑大成一营驻大桥头，全军覆没。郑为苗匪生擒，钉其手足于门扇，舁置桥上;邓第武一营扎韭菜坪四官殿，力守数日，万不能支，夤夜结束潜遁，得乡人导引蓦溪越涧，扳藤附葛而走，悬绝处滚失数人，其得脱者，为荆棘丛伤，血渍遍体，寸缕无存。随大军先归之数百家，生还者殊寥寥焉。

黔省试士，自咸丰甲寅年黄伯垂先生统科试后，即经寇乱，历华潭鲍公源深、沧秋黄公图南、陆公仁恺，初名仁恬，三公仅试上游二三府，下游沦为贼窟，轩久停矣。至同治乙丑黎公奉命视学，奏请各属一律补行，通饬汇考。维时镇远所属悉未收复，石阡新遭蹂躏，铜、松亦危城屹立，贼踪充斥，均覆请展缓，而学宪已出省绕由广西按临黎平试竣矣。于是铜仁绅士杨君萃圃葆光、李君榦丞桢一力仔肩，亲往洪江迎护宪节至铜。时府尊陈琴山先生枚兼署东道篆，住居考棚，坚不肯移。不得已乃就北门外禹王宫添盖房屋，暂作试场，请示开考。石、镇各属均请附棚，即平越属之余庆、湄潭亦恳求就试，多士云集，称极盛焉。铜、松事竣，接试石、镇。甫完上四届，宪躬以溽暑致病，牌示停考，缓待秋凉。旋探闻苗教勾结，有窥伺铜城之意，生童纷纷禀求道宪腾让考棚，学宪始移棚入城。未几，两匪果纠巨股分窜大小江，直扑城下，北门外市廛悉燬，盘踞禹王宫菜园一带，杀掠甚惨，日夜伏东关旱道袭城。存城营兵不敷守垛，督促花户协守，率畏怯不前，人心惶急。琴山先生及铜仁县马云帆明府中龙协台庆辑五瑞商请学宪乘应试生童未散，谕令各学廪保就挑认保童生之胆壮出力者，带领上城，帮同巡守，由县供备枪械及油烛篷席等项，为龙门军四百人，札天柱周广文管领。铜城三面临水，惟北门及老东门城外地势较高，易受敌，贼来每伏丛冢间觑击城上，守者多推避。余辈奉谕分段助守，适派老东门，每晚会同协营中军雷都司福元、右军李守备鼎元轮流织巡，目不交睫几二十夜，幸不误事。至腊月初，镇筸任镇军统援军驰至，击贼败溃，铜始解严。方贼之扑城也，值考试思州经古之日，学宪故示镇定，终日端坐堂上校阅如常。虽炮声震荡，应试诸生咸凝神构思。若谓文星朗耀，必能荡涤邪氛，故皆行所无事，不少惊怖。解围时，试事亦恰告蒇，学宪为思南官绅迎至沿河司开考矣。窃谓黔中股匪虽属草窃，而恶毒较甚粤逆，所到之处，城邑为墟，深山穷谷，寸掾不留，虐同秦火。上下游纵横千里，荆天棘地，残黎仅存，咸以剽掠为生涯，战斗为能事，里无诵读之声，家少卷帙之遗，读书种子几乎绝矣。得黎简师一身主持，而后胶庠生色，耳目一新，即往时读书识字投身贼营者，亦莫不闻风愧奋，自拔潜逃，贼党为之气馁，渐渐解体。从此文教勃兴，士风丕变，连年举办科场，怀才绩学之士，咸得奋迹云衢，近三十年黔士之发闻成业者，无一不由简师造就而出，潜移默化之功，岂在开疆辟土下哉。然黔人虽百世祀之宜也。

是年正月间，团勇林春槐等乘高家田场期，伏路劫夺贼马三匹，中有紫马身材短小，骨力颇健，余屡试驰骤稳实，他人乘骑或鞭之不行，因出银十二两充赏而蓄之。二月内乘往河西，贼伏茶蜡土林际，窥余入羊角营，即蹑伏坉外丛莽中，意在劫余归途，兼欲劫坉，坉中不之觉也。次早樵汲四出，犹伏不动。饭后余将归，从人牵马伺坉外空旷处，值坉中垒垒放牛出牧，马忽悲嘶不止，驰至路口，左右蹄蹶，拦截牛群。喧嚣之际，贼伏猝起，牧人急驱牛入坉，马亦紧随其后。门甫键，四围伏贼齐抵墙下，经坉内炮石乱击而退。是役也，保全合坉牛蓄四十馀头，非马阻截路口，则劫掳无遗，当年即不能耕作矣。此后逢余至坉，各户争出刍豆以饲，贼平后犹不忘情焉。四月内因解缴棚费从东岸进城，相从六七人，隐约间西岸梁家嘴树林中人影闪灼，知有伏贼，然以春涨淼，坦行不疑。次日府署亲兵四人送余歸，先后遣往侦探，至白塔寺逢来人，审知分秧者布满田野，河水微退，料难徒涉，遂令送者折回，从人胥随马后。不防贼于前夕偷过大桥，径伏前途狭路，藉丛荆蔽匿小桥下，专伺余归也。按辔徐行，东西瞭望，至荆竹河边，路险仄不盈咫，马前蹄甫踏小桥，贼突起挽辔，惊而猛跃，曳之仆地，余急麾鞭用力击其手而脱，从贼已刃伤马尾，环伏之贼齐出，跟踪尾追，势将及矣。马忽舍正路，纵由小径循田塍飞奔，抢过洋溪小河，贼亦涉水分驰紧追。余纵辔伏鞍上，任其纵横超距，忽东忽西，胥由窄径驰骋，直至罗家坝，经坉中人瞭见，出队救护，轰以巨炮而后却走。余自脱重险，愈加宝贵，留心豢养，太宜人以为有顾主之劳，尤格外珍惜。累年乘之四方，往还动千里，登高陟峻，从无颠踬，蓄之二十年力不稍衰，至丙戌正月以齿劳倒毙，藁埋石马边。

六年丁卯 年三十五岁

住汪家寨永春坉。正月，李次帅亲统章、贵全军进扎三道水，专札余偕副将雷得胜从九张天泽各带团勇一百人，分扎革当井、柿子坪保护粮道，统领锐军李庭暲太守移营白沙。复札饬分办采买军米，分头经历，均无贻误。三月，因事住木耸长春坉。时龙洞一带旷无居人，贼谍每伏匿窥伺沿河各坉，防守无敢疏懈，独木耸玩视称雄，犹演剧酧神，止之不可。余下榻斗室中，心悸不能寐，相约作叶子戏，殊忐忑难安。贼果乘钲鼓喤聒之际，穴墙入伏晒楼下，四更人静，潜起沿墙纵火，喊声大作，余闻警离席，甫启门，见烟焰注射室内，瞥睹红衣贼四人挺立门前，举枪击上座者而颠，皇遽中余犹一手揽纸牌，一手握灯，急欲抢步出门。贼植立不退，努目问余为谁，随声漫应，即闪至门后狂呼杀贼。乘其反顾，猛力踢倒床后板壁而逸。是时火光照灼，见贼遍布墙上下，特以巷道狭曲，未敢分股狂逞。余出即督饬丁壮由高处压下，短兵掩杀，复分路包抄，以抬枪前后轰击，当者胥靡，势不能支，始跳逸墙外，犹伏地不遽退。丁壮亟亟扑救房屋，余虑后卡虚无人守，疑贼乘机潜袭，督丁壮回顾，果见贼党攀缘而上。经飞石乱击，坠岩下走。向使乘间入坉纵火，前卡败贼重起夹攻，则合坉墟矣。然非余团坐守夜，一任拥被安眠，贼得抢据坉中高处，截断前后，昏夜从睡梦惊起，措手不及，坉中人尚望生全耶？自此之后，贼党每思甘心，时出藏匿近坉涧谷，捕捉人蓄勒赎，燔割惨酷，因之倾赀丧命者较他处为多焉。

春仲，黄太尊语余，谓本年黔省将开科，尚恐未确。四月底始见抄录中丞石卿张公亮基奏稿，请办本年丁卯正科补行乙卯、戊午两科。余方悉，力筹赀约伴，且访讯程途。维时全省糜烂，上下游隔绝已久，晋省之路，一绕越广西，一出重庆过遵义达黔境，均月馀程，而广西一路尤冒险。风闻主差亦经蜀道入黔，爰定计出涪州，冀尾随主司行走。中丞以黔省被兵多年，士子皆逃散远方，骤然闻信赶归应举，不但跋涉极苦，其措资亦必不易，场期似难循例，遂先奏请展缓办理，于十月初八日进场，俾外属科生稍纾喘息。其体恤亦至矣。余以集赀艰难，冒暑奔波，新秋染瘧未愈，七月尾间勉力成行，扶病据鞍，备极困苦。出门甫至雷神，猝逢股匪劫获牲畜归巢，潜蹑其后，偷越清冈原，觅僻径夜行。四日而抵印江，复绕至沿河司附船以达涪城。途间传闻两主司八月已驻重庆暂憩，以待黔军前往迎护。窃意月内未必遽发，不图中秋节前护卫营勇迎至，即星夜兼程前进，余辈欲追从旌麾而不得也。乃约同行诸人齐至遵义，候集大帮始行，拟于九月中下旬抵省。是时遵义晋省大道梗阻，不能直渡乌江，须绕由人迹少经之僻径，数百里中荆榛四塞，间有商旅潜行，皆自携糗糒，张幕野宿，瘴毒蒸染成疫疠，时有豺虎噬人。将至大定老王冲，宿丛莽中，以行李层叠围其外，令夫役傍卧守护，余辈团伏垓心。有铜仁吴生，为府役吴安之子，挟赀颇丰，每夜必据人丛中间张卧具，且令舆夫拥眠其旁，同人胥含愠怒，讽詈若弗闻。一夕夜深时，陡闻噭然一声出人丛甚厉，大众惊起伏听，则又寂然无异，待晓遍呼吴生不应，其从人跟血痕寻觅，见衣袴缕缕挂荆棘间，半里外获残体一肢，方知为虎所噬。至此心胆俱碎，欲折归而不敢，彷徨路间。同伴诸友染疫者过半，奄奄垂毙者六七人。踯躅之际，倐遇科生之自牙池河折回者，告以省垣被围吃紧，人情皇急，中丞猝奏改于十月初一日进场，此时虽兼程已无及矣。闻信之馀，无不咨怨诅詈，不得已相约同转遵义，连日病者相继告殂，悉委之路隅，草草掩埋，其舆尸葬遵义者不及一二，皆有亲属与偕者也。其馀相庆生还，属有天幸，实非当日所及意料。事后追思，不禁悚惕。余归至沿河司就医，次年三月旋里。

黔垣向无皇华馆，历来主司进城，寓大兴寺，关防谨严，难于贿通。是科改寓万寿宫兼旬之久。时正主考殿臣于君建章，山东人染患重病，几成不起，闱政悉副主考西岩廖君坤培，四川人一人主持，广通关节，贿赂公行，皆万寿宫主僧之作缘。初非千金不可，场期渐迫，减至四五百金;及进闱之前夕，有以百金成事，但图交纳现银而已。进场不及二千人，外属赶至者仅数百，其中不乏高才宿学。榜发多遭刖，士论哗然，非因贼势披猖，会垣危急，科生匆促星散，恐康熙辛卯江南典试赵晋之事，又将复见于黔闱矣。

腊月初，席砚香方伯宝田统师接办攻剿荆竹园，过境之日，驻马河干，遣随员喻司马至汪家坉访余，以远出未晤。及接见各地坉首事，犹详询余近状不置，盖己未年曾于江西军中识面也。由此营垒连环迭进，直逼逆巢，一鼓而下，尾追至轿顶山，歼除丑类，荡平巨寇，先后仅三月而奏绩，厥功伟矣。

七年戊辰 年三十六岁

正月偕友人往龚滩行聘，连日见断头折足逆尸衔接浮下。旋闻荆竹园老巢踏毁，为之喜不能寐。由龚滩转沿河司，二月中至秀山，小住浃月，家中急足至，而得季弟病殁之信，匆匆归里。

季弟巨源年十八岁，先年避难郡城，偕叔兄戟门从师读书，均称聪颖，生而诚笃，幼即勤奋，为同学所倾慕，师尤赏异之。及城陷被俘，脱系遁归。又遭两兄之变，常觉顾影无俦，郁结少欢。三月初赴城扫墓，为朋辈款留累日。太宜人遣人往迓，诸友握手送至大桥头，欢笑而别，健步如常。甫至白塔寺，即如痴如醉，望空膜拜不休。从人惊问，则谓吾师亲来相召，菩萨显立空际云云。少顷席地坚坐，从人促之不为动，不得已强曵负之疾走，至坉外则拼死不入。太宜人骇绝，亲出门外，两手牵挽，涕泗交流。当时疑其中邪也，自此喃喃细语，似说十八年限满难移，穷诘则又不对，精神渐形惝恍，崛强大异往时。慈怀积忧，卧起与偕，有时仍语笑如故。第合眼辄叨叨不息，食以荤腥，坚拒不容入口。为之求神延医，则谓毫无所苦，绵惙五六日，间起游行，似轻健无异。一日侵晨酣卧未醒，倏从梦中惊呼“我去我去”，猛跃下床挺立，抚之则气绝矣，是为三月□□日也。痛忆两年以来，两弟被害，甫及再期，戟门齿亦十八，慈怀茹恸犹未稍减，今更遭此惨凄。高堂钟爱有素，摧折肝肠，又何更待言。而余尤有难堪者，上年治装之际，弟尝戚戚有泪容，家人辈诘问不已，乃言：“吾家食指众矣，自经寇乱，家徒四壁，又变故迭乘，养生送死，独累伯兄一人，合家举获安饱，兄竟无时暇逸。今则空拳独奋，病骨支离，短衣匹马，冒险长征，欲劝阻似有所不能，怂恿更有所不忍。念吾同乳六人，死者已矣。九兄复听鼓远方，自顾不暇;余则幼不更事，莫助一臂。思及病体涉历，长途况味，用是日夕撄心，为之惴惴不已也。”余闻家人传说，转以好言慰藉。濒行送余，挽辔依依，相持不忍遽别，立谈良久，强扶余跨鞍而去。洎余自崖回顾，犹见其徘徊路隅，独立未归，不图此日一面，遂成千古也。凶问遥传，不禁五中寸裂。迄今相隔廿年，追思猶有馀痛焉。

郡城二次被陷，屋宇灰烬，瓦砾盈衢，榛莽四塞，府署一带荒凉尤甚，白昼常露野兽蹄迹，入夜豺狗叫嗥，呜呜震地。天阴月黑，杂以鬼哭啾啾，东北两隅无敢夜行。锐军李统领驻城，饬勇丁执持枪械满城搜寻，复无踪迹。更定其声又作，千百齐鸣，下城四面合围，审其声之所在，轰以枪炮，团团逼拢，则又影响俱灭，顷刻间四处叫嗥如故。以是连宵达旦，枪炮不绝声，而豺嗥鬼哭亦未尝或辍。说者谓兵燹之馀，新鬼烦冤，沉霾愁惨之气郁而不散，群出为厉，驱之愈重其怒。荐拔使得所依附，容有济乎。维时府城隍庙仅存半椽，李统领乃捐赀补葺两楹，焕然一新，即延僧侣建水陆道场，普施法食，从此豺嗥鬼哭果一齐绝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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