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伟
(绥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吴趼人(1866—1910),即吴沃尧,原名宝震,字小允,号茧人、趼人、我佛山人等,广东南海(佛山)人,清末著名小说家。除小说创作外,吴趼人也写有戏曲、杂文、诗歌等作品。其诗歌作品,数量较多,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具有一定的文学及文献价值。然而,一直以来,吴趼人的诗名为小说盛名所掩,其诗歌价值未受到应有的关注。因此,研究吴趼人的诗人身份、现存诗歌及价值十分必要。
一直以来,鲜有人称吴趼人为诗人,但从其创作经历、参与的诗歌活动及诗号,以及诗歌成就等方面来看,他堪称一位出色的诗人。
其一,吴趼人早期以诗歌创作为主,中期、后期亦持续诗歌创作。根据《吴趼人佚诗考释》[1]文中的内容判断,现存的吴趼人最早创作的作品是收录于《花团锦簇楼诗辑》的诗歌《泛舟入峡》:“谁把灵山手臂开,悬岩陡壁太崔嵬。一条流水分两岸,千仞石峰捧石台。风急浪声催箭发,日斜峰影压船来。昂头长啸渡寒峡,收得嶙峋入酒杯。”吴趼人自注“误半生录癸未年稿”①。诗作于癸未年,即1883年,作者当时才17岁。这么小的年龄,诗作却成熟、大气,着实难能可贵。诗中有声、有影,有动、有静,有比喻、有拟人、有对仗、有夸张,修辞手法运用得生动娴熟,让人读后仿佛也置身于峡谷激流中的小舟之上。
1887年3月1日吴趼人在《申报》上发表了两首诗歌。一是《除夕与正甫吴君同作录呈海上诸吟坛郢政》:“偏是穷愁汉,今宵兴转长。打门呼酒债,闭户发诗狂。归路三千里,年华廿一场。屠酥壶未罄,与子共倾觞。”二是《除夕喜王幼安表兄到》:“近来心事总是麻,狂兴偏从此日赊。避债最宜阴雨后,卖痴敢借古风夸。廿年有负羊头愿,一夕无端马齿加。守岁如今欣有伴,与君同种水仙花。”这两首诗,末尾署名分别为“小允氏吴宝震”“小允吴宝震”(吴沃尧原名宝震,字小允)。《申报》有“中国近现代史的百科全书”之美誉,1887年吴趼人才21岁,能在如此有影响力的媒体上发表诗作,足见其诗歌水平。由“闭户发诗狂”“卖痴敢借古风夸”两句诗,可以想见当年作者对诗歌的痴迷;由“屠酥壶未罄,与子共倾觞”“廿年有负羊头愿,一夕无端马齿加”等句,可以看出作者情感流露之顺畅、自然,诗句不打磨而自巧。更为难得的是,1887年3月1日之后和1888年,吴趼人还有诗作在《申报》上发表,读者可以根据下文提及的相关内容去检索、阅读。
吴趼人中期、后期的诗歌创作,可见于《字林沪报》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中,本文下面亦有论述。
其二,吴趼人曾积极参与诗社活动,并与诗友唱和,发表诗作。在他的名号当中,有专门的诗歌方面的雅号“悟箫韵馆主”。1888年1月29 日的《申报》发表了吴趼人的诗歌《同人结鹤露诗社,喜赋录尘高昌寒食生正之》,诗中记录了吴趼人与众多诗友结“鹤露诗社”的热闹场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吴趼人在《申报》1887年5月18日发表有诗歌《惜花外史见赠佳章谨步元韵并郢政》,并在诗末署有“悟箫韵馆主吴宝震小元(允)氏呈稿”字样,据此可以确认吴趼人诗歌方面的雅号“悟箫韵馆主”②。由此可见,吴趼人作诗时曾多次使用“悟箫韵馆主”这一雅号,吴趼人在与诗友结“鹤露诗社”之前,就经常与诗友唱和、发表诗作。
其三,吴趼人曾自编过至少两部诗集,民国学者也编选出版过他的诗集,其诗作曾受到很多知名学者、文学名家的好评。吴趼人《趼廛诗删剩》自序云:“年少无知,有作辄存,一览便增汗颜矣。十年以来,删汰旧作,仅存二三。”[2]《趼廛诗删剩》即吴趼人的诗集,诗集中的诗歌分载于1906年、1907年《月月小说》的几期上。由其自序可知,他早年创作过很多诗歌,但多数诗作被其删汰,可见其对自己作品质量要求之高。根据1929年5月5日《申报》上发表的《我佛山人轶事》记载,吴趼人还自编过《茧闇诗草》,“其自为诗草,即书狂草四字于卷面曰‘茧闇诗草’(“茧”当时作“繭”),有短视者见之,讶曰‘蘭闺诗草’(“蘭”今作“兰”),继乃谓‘是谁家娘子作耶?’一时传为笑谭。嗣易‘繭’为‘趼’”。上面这部分文字,让我们知道吴趼人至少自编过两部诗集,也让我们知道了他将自己号“茧人”改为“趼人”的缘由。
此外,民国时期学者吴寄尘也编选过一部名为《故小说家的诗选》的诗集,其中收录了包括吴趼人、王韬、林纾等几位名家在内的诗作,1935年该诗集由上海新民书局出版。
另外,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清末民国时期的很多知名学者、文学名家也对吴趼人的诗歌给予好评。1910年吴趼人去世不久,吴趼人的好友、著名学者李葭荣(李怀霜)在《天铎报》发表《我佛山人传》,文中称吴趼人“诗、诗余(词)不务工而能巧,兴至则长言不倦”。著名作家周瘦鹃曾在1919年10月8日《申报》发表《中秋谈屑》一文,其中有称引吴趼人的诗作《戍妇词》。作家、学者孙玉声(孙家振)在1925年出版的《退醒庐笔记》卷下《吴趼人》一文中,也称“南海吴趼人,工诗词,能文章”[3]。著名学者杨香池在1934年出版的《偷闲庐诗话》第二集中也赞美吴趼人“博学能诗”[4],并对吴趼人的《题苏武牧羊图》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外,1938年10月16日的《申报》还有学者发表《杂谈吴趼人的感时诗》,对其诗予以肯定。类似引用、评价吴趼人诗作的文章,在民国图书、报刊中时有所见,不再赘述。凡此种种,都足以证明吴趼人的诗歌水平和诗人身份。
吴趼人现存的诗歌主要见于《吴趼人全集》以及《吴趼人佚诗考释》之中。《吴趼人全集》共收录吴趼人诗作100余首,但如其《出版说明》中所言,“吴趼人的诗歌作品仍然有不少漏收”[5]8。前述《吴趼人佚诗考释》中谈及的吴趼人数十首佚诗,《吴趼人全集》在编选时就未及收录。1909年第25期《国学萃编》杂志中收录的吴趼人的《游黄鹤楼故址》《秦淮杂感》《吴门怀古》三首诗,《吴趼人全集》也未及收录。
此外,笔者在清末出版的《申报》、《字林沪报》以及民国时期出版的《天文台》杂志又发现了吴趼人的一批佚诗。其发表在1887年5月18日《申报》上的诗歌《惜花外史见赠佳章谨步元韵并郢政》本文前面已经提及。其发表在《字林沪报》的诗歌有《薄游杭州濒行有日忽忽策骑绕西湖一匝而归沿途得七绝六章邮请缕仙吟坛斧政录三首》(1890年5月17日第5版)、《秋雨写感》(1890年6月5日第7版)、《太息二章用两当轩夜坐视友韵录上缕仙正斧》(1890年6月10日第6版)、《送刘吉甫表弟之台湾录□吟坛斧政》(1890年7月10日第6版)、《自题学媚图》(1890年8月9日第6版)、《将近酒》(1890年8月11日第6版)、《题周□□老友 梁言志图 图作侍立令师何君桂笙侧》(1890年8月22日第5版)、《庚寅之秋偕气短英雄识龙山渔隐于芦子城北遂有是作》(1890年9月20日第6版)、《题吴宝香拈花微笑图为尤笠江作》(1890年10月7日第5版)、《太痴老友入泮为小诗贺之》(1896年12月22日第4版)、《将往金陵治家季父葬事留呈刘穆亭舅父》(1897年1月25日第4版)。其见于1947年第2期《天文台》杂志的诗歌有《怀王紫诠》,王紫诠即清末著名思想家王韬。
吴趼人的一生是与诗歌密切相连的。如果研究吴趼人及其文学创作,不能也无法绕开其诗歌。
《趼廛诗删剩》自序有云:“年少无知,有作辄存……然而少年之状况,转藉此以得不忘焉。”[2]确实如其所言,吴趼人的生平事迹常常借诗歌得以保存。如其《都中寻先兄墓不得》诗序记载“岁丙寅,沃尧坠地,先兄夭亡”,这是有关吴趼人生年的权威文献,“岁丙寅”,即1866年。1957年9月1日刘世德发表于《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上面的文章《吴沃尧的生卒年》援引了包括这条文献在内的几条资料,证明了此前学界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得出的错误结论——吴沃尧生于1867年。前述吴趼人与诗友结诗社的经历、有专门的诗号,也是因为有诗歌记载,后世学者才得以有比较清晰的了解。
他与著名思想家王韬的交往也被记录在《怀王紫诠》诗中:“天南遁叟返江南,偶以分飞欠对譂。近种陶家三径菊,遥邻杜老百花潭。倦游倘得琴心悦,晚福应知蔗味甘。醉倒花前前日事,几时拇战一场酣?”寥寥几句,就把二人关系的友好、作者闲适的心境,以及作者想再与王韬畅饮的浓浓期待生动地呈现出来。“对譂”“醉倒花前”“拇战”等文字,也营造出了令人向往的唯美意境。
此外,吴趼人的一些行迹也在诗歌中得到了体现。从其诗歌上看,北京、上海、武汉、宜昌、荆门、南京、苏州、杭州、嘉兴等许多地方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他曾乘船经过晴川阁,写有《舟过晴川阁》;他游过黄鹤楼,写有《眺黄鹤楼故址》《游黄鹤楼故址》;他到过秦淮河畔,写有《秦淮杂感》;他还曾扬鞭策马环游过西湖,写有《薄游杭州濒行有日忽忽策骑绕西湖一匝而归沿途得七绝六章邮请缕仙吟坛斧政录三首》……这些旅行经历丰富了吴趼人的人生,为其诗文创作提供了诸多素材,也为他曾经到过的那些城市和名胜古迹增添了几多诗意。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中称:“相传吴沃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6]鲁迅的话基本概括了吴趼人的品格、人生际遇和作品风格。只是吴趼人的内心世界和特立的品格比鲁迅所言还要更丰富多元一些。
据李葭荣《我佛山人传》记载,吴趼人早年曾佣书于江南制造军械局,薪水微薄,“月得直八金”[7]。这期间,他虽与诗友结诗社、唱和诗作,但在生活上颇为窘迫,“及欲学时,又为衣食所累”[5]21,在事业上并无进展。因此,那段时间他怀才不遇甚至遁世归隐之心在诗歌中有所体现。其发表在《申报》1887年6月19日的《走笔成五十六字志之,录请高昌寒食生吟坛斧正》诗中即有自注“曾号南海福山渔樵隐者”。其发表在《字林沪报》1890年8月9日的《自题学媚图》仍表现出当年处境的困顿:“傲骨何嶙峋,惯与世俗忤。尔志虽高尚,尔遇乃独苦。一蹶复再蹶,于尔究何补。……”而发表在《字林沪报》1890年9月20日的长诗《庚寅之秋偕气短英雄识龙山渔隐于芦子城北遂有是作》更表现了作者在乱世之中的遁世归隐之心。诗中有句子如下:“我有一言为君告,而今天下皆滔滔。世人征逐固如是,我辈何必同徒劳。不如君隐龙山我南海,冷眼看他尘世争喧嚣。”由此可见,吴趼人怀才不遇之后的归隐念头在其心头荡漾了多年。好在他于困顿的生活中并没有一直迷茫,仍然坚持创作,最后终有所成。
吴趼人的内心有时也是闲适的,这在前述《怀王紫诠》诗中有所体现,也在其《无事》诗中有体现。《无事》诗有“幽鸟寂不语,落花如有声”之句,这以静衬动、动静结合的写法,营造出了一幅安宁祥和的画面,也衬托出了诗人“心闲万虑清”的心境。
吴趼人的内心有时也是豪迈的,这在前述《泛舟入峡》诗中有所体现。见于杨香池《偷闲庐诗话》中的吴趼人的诗《题苏武牧羊图》(亦见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八回)则既体现了吴趼人内心的豪迈,又体现了其正直刚毅的品格。诗云:“雪地冰天且耐寒,头颅虽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辈,等作群羊一例看。”杨香池评此诗曰:“慧心别具,寄托遥深。且以豪壮语咏失意事,才识襟怀,尤为特出。”的确如此。诗歌首句入题不温不火,继而将苏武的白发的与丹心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对比,再将自己入身画中,为苏武代言,将匈奴辈与群羊进行类比,至此,作者内心的从容、豪迈与正直特立之品格跃然纸上。当然,人的内心状态是随着境遇的不断变化而变化的,作为诗人的吴趼人也不例外。
明末文学家凌濛初在《初刻二刻拍案惊奇》之《凡例》中说:“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8]当代学者徐中秋也说:“诗歌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的重要地位乃是外国和现当代小说中所无法比拟的。因此,这就形成了中国古代小说特殊的审美意义,具有明显的中国特色和时代特色,为中国人民所喜闻乐见。”[9]凌濛初和徐中秋所处的时代不同,但都对诗歌在古代小说中的作用和地位给予了很高评价。于吴趼人而言,其出色的诗歌创作水平,也为其小说增添了许多魅力和韵味。
在吴趼人的小说代表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中,就穿插了很多诗歌。因其小说具有很强的自传性,且其中的诗歌多以第一人称“我”的口中吟出,故读者读来特别有亲切感和代入感。小说第八回有《戍妇词》三首,其三为:“圆月圆如镜,镜中留妾容。圆月照妾亦照君,君容应亦留镜中。两人相隔一万里,差幸有影时相逢。乌得妾身化妾影,月中与君谈曲衷?可怜圆月有时缺,君影妾影一齐没!”诗人的想象力奇特而巧妙:如镜的圆月,本是寻常景物,但在戍妇眼里,它却成了万般无奈之下自己和征夫影像的相会之处。戍妇的浓浓思绪、淡淡哀愁可谓锲进诗句之中!小说第九回是《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第三十八回是《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这两回题目中即有“诗”,正文更以诗为线索,巧妙地穿插了多首诗。第三十八回《题苏武牧羊图》一诗的妙处,前文已有论及。小说第三十九回是《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题目中即有“词”(词为诗歌之一种),正文更有《误佳期》《荆州亭》《解佩令》《一痕沙》《蝶恋花》《眼儿媚》《忆汉月》《忆王孙》《三字令》等九个词牌的词,且词与小说文字巧妙搭配,使故事情节诗意般地铺陈开来,同时也让读者对吴趼人的诗歌造诣、灵活运用诗词的能力叹为观止。民国时期由中华图书馆发行的《香艳杂志》1914年第1期曾选载上述《误佳期》《荆州亭》《解佩令》《一痕沙》四首词,由此可见吴趼人小说中诗歌的魅力。
吴趼人在其他小说中运用诗歌的情形也有不少。如《劫余灰》第一回即为“谱新词开卷说痴情 借导言老人商了愿”,且以深沉的《满江红》开篇,奠定了小说“苦情”的基调。《情变》第一回之前的《楔子》以八句诗开篇,开篇即破题,起到了点明主旨、引人入胜的作用。凡此种种,其诗歌都为小说增色不少。
综合以上可知,吴趼人的诗人身份及诗歌价值值得关注。吴趼人既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更是一位兼擅戏剧、杂文、诗歌创作的文学家。
注释:
①根据吴趼人发表在1887年6月19日《申报》上的诗歌《走笔成五十六字志之,录请高昌寒食生吟坛斧正》及序言,可知“误半生”是吴趼人的自号。这一点,《吴趼人佚诗考释》文中亦有阐述。
②上述《吴趼人佚诗考释》提及了吴趼人的一批佚诗,其中有些诗的落款也有“悟箫韵馆主”字样,作者在文中亦有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