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畅
(1.湖北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62; 2.上海大学 社会科学学部(筹),上海200444)
西方价值观并不是一个系统的价值观体系,而是一个集合概念,包括西方自古至今的价值观。“西方”这个概念并不十分明确,而且不断变化。大致上说,“西方”是指属于源自古代希腊和罗马文化传统的国家,古代以来包括古代希腊和罗马、中世纪罗马天主教教廷统治的西欧国家、近现代西欧各国以及主要继承了西欧文化传统的国家,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本文所阐述的西方价值观,并不是西方自古至今所有的价值观,而主要是西方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或影响比较大的价值观。西方不同时代的价值观虽然很不相同,但它们之中也有一些共同的基因性因素,从而使之成为人类价值观的一种独特形态而不同于其他文明的价值观。西方价值观为构建共同体价值观提供了值得引以为戒的启示。
西方价值观从最初产生到今天历经了三千多年的历史演进过程,包括不同的历史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性质独特的不同价值观形态。根据不同形态的价值观,可以把这一个过程划分六个大的历史时期:(1)古希腊时期,即从荷马时代到希腊化时代(约前1200年~前30年),这是古希腊价值观从形成到衰败的时期;(2)古罗马时期,即罗马文明开始兴起至西罗马帝国灭亡(约前800年~476年),是时古罗马价值观形成到衰败的时期;(3)希伯来-基督教时期,即从希伯来文明兴起至西罗马帝国灭亡(前2000年~476年),这是基督教价值观形成的时期;(4)中世纪时期,即从西罗马帝国灭亡至英国资产阶级革命(476年~1640年),这是中世纪价值观从形成到衰败的时期;(5)现代早期,即从文艺复兴运动兴起至第一次世界经济危机(13世纪末至1933年),这是资本主义价值观从形成到占主导地位的时期;(6)现代晚期,即第一次世界经济危机结束至今(1933年至今),这是资本主义价值观调整时期。考虑到西方每一种价值观形态都有一个从形成到衰退(指退出主导地位)过程,每一个阶段都是从价值观形态最初萌芽时算起,因而两个阶段之间就会有交叉的时间。例如,西方现代价值观萌芽于13世纪末,而中世纪价值观延续到了17世纪,其间差不多有400年是旧价值观衰退而新价值观生长的时间。
在这六大历史时期,西方先后形成了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或影响广泛的价值观,即英雄主义价值观、德性主义价值观、共和主义价值观、来世主义价值观、信仰主义价值观和自由主义价值观。它们可以说是西方价值观的六种基本形态,其中,英雄主义价值观和幸福主义价值观是古希腊时期的价值观,而英雄主义价值观是西方价值观的源头,它的一些因素成为后世西方价值观的基因。自由主义价值观则是贯穿于整个西方现代的价值观,它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孕育和生长时期,到19世纪最终形成,而在20世纪又作了相当大的调整。如果把西方文明社会划分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那么前五种价值观都是传统社会的价值观,而后一种价值观则是现代社会的价值观。
(1)英雄主义价值观。这是荷马时代的价值观,荷马时代大约是指迈锡尼文明灭亡时的公元前12世纪到公元前9世纪古希腊地区重回氏族部落的时代。英雄主义价值观主要是《荷马史诗》中所体现的价值观。史诗的主题思想是歌颂氏族社会的英雄,因而只要是代表氏族理想的英雄,不管属于战争的哪一方,都在歌颂之列。《伊利亚特》叙述希腊联军围攻小亚细亚城市特洛伊(Troy)的故事,塑造了一系列古代英雄形象,特别突出的是对阿基琉斯(Achilles)、赫克托尔(Hector)和奥德修斯(Odysseus)的描写。在他们身上,既体现了各人的性格特征也集中了部落集体所倡导的优良品质。《奥德赛》是歌颂英雄们在与大自然和社会作斗争中表现出的勇敢机智和坚强乐观精神。《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充分颂扬和讴歌了荷马时代英雄们英勇善战的勇敢、足智多谋的智慧、矢志不渝和百折不挠的刚毅、抵御各种诱惑的忍耐和节制、对氏族部落的忠诚等德性以及对家庭的眷恋之情。到赫西俄德时代,《伊利亚特》《奥德赛》《工作与时日》和《神谱》等文学作品所颂扬的德性,通过诗人的行吟游唱在希腊本土及其殖民地得到了广泛的传播,逐渐成为人们所普遍认同的价值观。智慧、勇敢、节制、公正、忠诚、友爱和勤劳等德性品质就是英雄德性,它们所体现的是英雄主义精神,这些英雄德性不仅为古希腊城邦制时代崇尚德性的价值观所继承,而且成为后世特别是西方现代价值观的基因。英雄的主体是个人,推崇英雄也为西方价值观的个人主义取向奠定了基础。
(2)德性主义价值观。以雅典为代表的希腊城邦时代,在价值观上传承了英雄时代所颂扬的德性,并形成了系统的德性主义价值观。公元前8世纪至6世纪,希腊人在爱琴海、黑海、地中海沿岸及海上的岛屿建立了数以百计的城市国家。古希腊的城邦除了雅典和斯巴达的规模比较大一些之外,其他的都是规模比较小的城市国家。梭伦改革(前594年)和克利斯梯尼改革(前508年),为雅典城邦的兴盛开辟了道路,希波战争(前499年~前449年)使雅典城邦强大,而伯罗奔尼撒战争导致雅典走向衰落。古希腊文明一直延续到了以公元前30年罗马征服托勒密王朝为标志的希腊化时代结束。在这一千多年的历史时空,古希腊占主导地位的是德性主义价值观。
德性主义价值观与工商奴隶主阶层兴起有直接关系,他们为了获得政治上的统治地位进行了多次政治改革,最终建立了雅典民主制。在民主制度下,追求幸福生活成为普遍共识,这种生活不主要是、更不仅仅是物质生活,而是人的本性的实现,而这在古希腊就被视为“德性”(“aretê”,本意为“卓越”或“优秀”)。特别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导致雅典衰落、社会出现许多严重问题的情况下,弘扬传统德性成为普遍呼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师徒三人顺应时势构建了德性伦理学体系,他们把德性视为幸福的主要内容,从理论上概括并论证了智慧、勇敢、节制、公正“四主德”,并强调理性对于德性本身及获得德性的根本意义,他们的努力从理论上完成了德性主义价值观的构建。这种价值观除了重视个人德性完善对于获得幸福的意义之外,还重视城邦德性即好社会规定性的实践构建,主要体现为实行民主制度、法治和权限交叉制约等方面。德性主义价值观到了希腊化时期部分地融入了社会生活,成为当时文化的内在因素。它对古罗马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基督教中则被置于神学德性之下得到肯定,而到20世纪50年代伴随德性伦理学复兴而有所复兴。
(3)共和主义价值观。差不多在希腊人公元前8世纪形成雅典城邦的同时,古意大利人也在亚平宁半岛的拉丁平原上建立了罗马城邦。根据传说,公元前8世纪中叶罗马已经有了“国王”,而“王政”在公元前509年被废除,之后贵族建立了共和体制。公元前1世纪罗马帝国通过凯撒改革诞生,随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成为以地中海为中心,跨越欧、亚、非三大洲的大帝国,直至“蛮族”入侵宣告西罗马帝国的终结。罗马文明最具特色的是国家的法治。古希腊虽然有过民主政治,也有过法律,甚至其法律也对罗马产生过影响,但在直接民主制度之下却很难形成完整的法律体系。罗马人则从王政时代开始一直到东罗马帝国时期都非常重视法律的制订和运用,逐渐建立了对后世具有重要历史影响的完整罗马法体系,并形成了罗马的法治传统和一系列法治观念。罗马法是罗马奴隶制国家法律的总称,既包括自罗马国家产生至西罗马帝国灭亡时期的法律(成文法和一些习惯法)、皇帝的命令以及元老院的告示,也包括公元7世纪中叶以前东罗马帝国的法律。
古罗马价值观形成的重要标志是“十二表法”的公布和实施,这一成文法主要是用来维护公民(包括贵族和平民)在国家中的至上地位和种种特权的,其内容包括人人平等、公正至上的法律观念,公民权利平等原则、契约自由原则、遗嘱自由原则,权利主体中的法人制度、物权制度、契约制度、陪审制度、律师制度,等等。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古罗马价值观的主要内容,体现了它的共和主义精神。共和主义价值观的最突出特点是肯定公民在权利上平等①和在国家中的主权地位,并用完善的法律加以保障,因而这种价值观也可以说是法治主义的。西塞罗在《论共和国》《论法律》等著作中对这种共和主义作了阐述,他说:国家乃是人民的事业,但人民不是人们某种随意的集合体,而是许多人基于权利的一致和利益的共同结合起来的集合体。毫无疑问,法律的制定是为了保障市民的幸福、国家的繁昌和人们的安宁而幸福的生活②。古罗马的共和主义和法治主义传统为近代以来西方各国所继承和开新,使之成为现当代社会的一种基本价值理念。
(4)来世主义价值观。希伯来文明不属于西方文明的范畴,但它是基督教的来源。希伯来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民族,公元前2000年就产生了希伯来教(犹太教),其主要经典《圣经》是希伯来人在巴比伦俘囚之后的五百年整编而成的,这一经典被基督教接收为他们自己的《圣经》,即《旧约全书》。基督教大约形成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2世纪之间,它从犹太教的一个派别演化而来,其创始人就是耶稣。基督教宣称,基督徒与他们所信仰的圣子耶稣基督达成了新的圣约,即上帝以其独生子代人受死,为人类赎了原罪。到2世纪中叶,基督教形成了记载耶稣的生活和言行以及早期教会活动情况和教义的《新约全书》,并被认为是基督徒与他们所信仰的圣子耶稣基督达成的新圣约,取代了先知亚伯拉罕和摩西与耶和华达成的旧约。基督教价值观与犹太教价值观存在着很大差异,但在相信上帝是万物和人的创造者和主宰、存在着天堂地狱和末日审判、把死后即来世进天堂作为人生的终极追求以及原罪说、救赎说和摩西十诫等方面是完全相同的。它们之间的区别虽然有很多,但实际上主要是如何在来世进天堂(永生)方面,而在追求来世进天堂这一终极目标上完全一致,因此,我们可以把脱胎于犹太教的基督教的价值观称为来世主义的价值观。
(5)信仰主义价值观。393年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后,西方进入了“政教合一”神权体制的思想黑暗年代,人民遭受着宗教和国家权威的双重奴役。蛮族的入侵和定居几乎造成当时欧洲文化的完全毁灭,蛮族在日耳曼、罗马和基督教三种因素互相融合的基础上建立起西欧的封建制度。基督教教会通过传教活动促使日耳曼人放弃了原有的多神教而改信基督教,也促成了蛮族统治者纷纷皈依基督教,并以基督教作为日耳曼人的精神支柱,再次在西欧确立了基督教的国教地位,打着上帝的旗号控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在东西教会大分裂之后,教皇国(754年建立)这一神权国家的势力越来越强,从政治到宗教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进入了它的鼎盛期。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形成的中世纪价值观,并不就是基督教价值观,而是日耳曼价值观、古罗马价值观与基督教价值观的混合体。
大致上说,在中世纪早期,日耳曼把自己的文化与罗马帝国文化相融合,所形成的是一种以封建庄园制为基础的封建主义价值观。后来随着基督教会的势力日益强大,基督教价值观渗透到了世俗社会,形成了政教合一的价值观。不过,这种价值观总体上看是信仰主义的,其特点是利用信徒对上帝的信仰来对他们实行压迫和剥削。这种价值观大力宣扬和鼓励自我否定、卑躬屈膝、自我牺牲、逆来顺受和屈从现实等品质,也就是尼采所批判的“奴隶道德”。天主教会曾售卖过250年的“赎罪券”,设立了长达六百年的宗教裁判所,进行了持续近两百年、多达九次的大规模十字军东征,而且教会内部存在着严重腐败,天主教会不同教派之间、天主教会与国家之间持续不断地进行战争。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中世纪信仰主义价值观满足统治者需要而鱼肉教内外民众的实质。
(6)自由主义价值观。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形成经历了从13世纪末到19世纪的漫长历史时期。催生自由主义价值观的是13世纪前后地中海沿岸城市和市场经济兴起。市场经济兴起引发了以复兴古希腊文化为旗号的文艺复兴运动以及随后发生的宗教改革运动。13世纪末文艺复兴在意大利各城市兴起后逐渐扩展到西欧各国,于16世纪达到鼎盛,它是一场反教会统治、反封建主义的思想文化运动。在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想影响下,西欧又爆发了持续长达三个世纪的启蒙运动。这是一场旗帜更鲜明、态度更坚决、影响更深广的反封建、反教会思想解放运动。启蒙思想家以自然状态说、自然权利说、自然法理论、社会契约理论等思想理论为根据提出了一整套价值观,要求建立一个以“理性”为基础的理性王国。在一系列思想文化革命运动中西方形成了自由主义、共和主义和社会主义三大思想流派,自由主义价值观就是自由主义思想家构建和主张的价值观。自由主义理论及其价值观通过资产阶级革命成为了西方各国的意识形态和主流价值观。
自由主义价值观是西方资产阶级自觉构建并已经现实化的价值观,它形成于19世纪,在20世纪又有所调整和丰富。它的终极目标是个人幸福。它肯定幸福是每个人的,个人是幸福的主体,个人的幸福主要靠个人去追求和实现,个人对自己的一切负责。社会在个人追求和实现幸福的过程中只能为之提供安全稳定的社会环境,制定防止人们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相互妨碍和伤害的规则,并确保这种规则得到遵守,社会不承担为个人提供幸福的责任。不过,后来的资本主义社会又给自己增加了一项职能,这就是为那些不能自食其力的社会成员提供基本生活保障。自由主义价值观在形成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核心价值理念,利益、市场、科技、环保、责任、自由、平等、公正、民主和法治就是它的十大理念。其中前5个理念是与经济生活直接关联的,而后5个理念则是政治生活的追求,它们一起构成了资本主义核心价值理念体系。自由主义价值观还确立了8条基本价值原则:即①个体至上原则(个体原则),②利己乃人的天性原则(利己原则),③天赋人权原则(人权原则),④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原则(私产原则),⑤个体主权原则(民主原则),⑥在法律下治理国家原则(法治原则),⑦权力分立与制衡原则(分权原则),⑧国家适度干预经济社会生活原则(干预原则)。自由主义价值观就是由上述终极价值目标、核心理念和基本原则构成的价值观念体系。
自由主义价值观虽然看起来是自由主义的,但其根本性质是资本主义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它的出发点和目的是个人解放、自由和幸福,但在实践上发生了异化,从追求个人自由最终走向了以资本增殖为轴心,资本渗透社会的整个结构和功能,资本的力量在社会中控制一切,其结果是,个人虽然从专制之下获得了解放,也获得了自由,但根据这种价值观构建的社会整个被资本所控制,个人也因此被新的奴役力量即资本所奴役,而没有真正获得解放、自由和幸福。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自由主义价值观是自由主义的,而应该说它是资本主义的。
西方历史上几大价值观形态形成发展的时代、地域和民族不同,主旨和内容也有很大的差异,但它们都源自古希腊罗马文明,孕育和生成的背景都是西方文明,而且彼此存在着冲突而又交融、批判而又继承、开新而又坚守的复杂关系。因此,所有不同形态的价值观也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这些特征不仅是它们不同于其他文明的价值观的共同个性,也是它们一代代得到传承的观念基因,这些基因在古希腊价值观中已经基本形成。
(1)个人主义。从基本立场上看,西方价值观是个人主义的,而不是利他主义或整体主义的。任何价值观都存在着基本立场问题,这种立场也被称为价值观的本位。一般而言,价值观的立场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个人主义。其特点在于价值观的终极指向是个人,可能是个人的生活整体,也可能是个人生活的某一个方面,如利益、德性和享乐等。第二种是利他主义。其特点在于价值观的终极指向是他人,一切为了他人的利益着想,通过利他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第三种是整体主义。其特点在于把整体的利益看作高于自己的利益和他人的利益,为增进整体利益而奋斗。从这三种价值观的立场看,整个西方价值观都是个人主义的。
德性主义价值观、来世主义价值观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个体主义立场是显而易见的。英雄主义价值观推崇英雄,表面看起来好像是英雄为城邦而战,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它所推崇的英雄实际上是个人英雄,其意义不在于为城邦作贡献,而是为了履行角色的职责、为了荣誉。这种特点在古希腊奥林匹亚举办了293届(前766年~393年)的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中也有鲜明的体现,运动员就是为了个人荣誉而不是为了城邦利益而拼搏。共和主义价值观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强调公民个人权利至上,并运用法律来保护公民的权利。早在公元前509年罗马就建立了共和国,这是自由民中的平民锲而不舍地追求社会和政治平等的结果。根据这种古典共和主义的价值观,社会的主体是公民个人,而不是作为公民共同体的人民,有点类似于现代西方的社会主体结构。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公民是一种社会主人的社会身份,具有独立自主性,拥有赋予这种身份的权利和相应的义务。至于中世纪信仰主义价值观,其前提还是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民这种基督教观念,这种观念的实质在于“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僧侣正是利用自身是上帝在尘世代理人的身份来巧取豪夺,愚弄和剥削信徒,而国王打着“君权神授”的旗号来争权夺利、发动战争和压榨百姓。自由主义价值观则是一种公开亮出个人自由至上根本理念的价值观,它与传统社会的君主至上、社会主义价值观的人民至上形成了鲜明对照,它把个人作为基点是不言而喻的。
(2)幸福主义。崇尚和追求个人幸福是西方价值观在终极价值目标上的突出特点,但是,西方不同价值观形态对幸福的理解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英雄主义价值观和德性主义价值观从总体上看是把幸福理解为人的德性完善,而德性是人性特别是理性的充分实现。在英雄主义价值观看来,英雄的勇敢品质是在当时战争频发状态下最显示人性高大的方面,不过英雄主义价值观所推崇的德性不只是勇敢,还有智慧、刚毅、节制和公正等。而在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了理论论证和阐发的德性主义价值观则不仅彰显了“四主德”,更阐述了德性与人性、德性与幸福之间的内在关系,构建了一种完善的德性幸福主义体系。对于他们来说,幸福生活就是一种整体上好的生活,一种德性之人所过的德性生活,也就是人性各方面得到充分实现的整体上繁荣的生活。共和主义价值观追求的幸福观与古希腊幸福观则有很大的不同,对于这种价值观来说,好生活不再是人性得到充分实现的生活,而是物质富有、拥有权力的生活。正是基于这种幸福观,贵族和掌权者在宫廷争权夺利、相互倾轧,而平民则千方百计通过寻求贵族保护人的庇护、提拔,或者通过公共捐助或让下一代接受良好教育等途径,跻身上流社会,实现他们的“罗马梦”。
来世主义价值观同样追求幸福,只不过这种幸福是在现世不可能获得的永恒幸福。这种价值观的意义在于基督教信徒在自己无法获得现世幸福的情况下去追求死后进天堂,以获得永恒的至福,从而在精神上得到慰藉。信仰主义价值观则名义上相信来世幸福,宣扬人们要信仰上帝,但拥有话语权的僧侣和贵族则利用民众愚昧的盲信来谋取私利,因此,这种价值观是让信徒在尘世甘受压迫剥削以追求永恒幸福,而给统治者趁机捞取自己现世幸福所需要的利益提供机会。
自由主义价值观是适应市场经济发展需要所构建的价值观,追求利益最大化是它的终极目的。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实现利益最大化就必须刺激消费,于是,这种价值观一方面是利己主义的,另一方面又是消费主义的,好生活也就被理解为占有更多社会资源和尽情享受生活,因此,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幸福观也是利益幸福观和享受幸福观。这种幸福观与古希腊幸福观形成了鲜明对照:后者追求作为整体的生活的幸福,而前者追求的是欲望(占有欲和享受欲)得到更好满足的生活。
(3)强力主义。所谓“强力主义”是指凭借自己的综合实力尤其是经济和军事实力对外攻城掠地、抢占资源的对外扩张的主张和行径。在历史上和现实中,这种强力主义也常常表现为称霸世界的所谓霸权主义。尼采的“强力意志”论实际上充分表达了西方价值观的这一基本特征,这就是:它不仅谋求生存,而且谋求财产、谋求统治。强大的意志指挥软弱的意志③是其本质。强力主义是西方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形态的一个共同的实践特征。值得注意的是,西方通过侵略扩张建立了很多帝国,如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大英帝国等。它们曾经强悍无比,纵横世界,但这繁多的帝国都是昙花一现的,后世都没有再崛起过。最明显的例子是大英帝国,那曾经是日不落帝国,现在日益衰弱。
除了来世主义价值观外,其他五种价值观都曾经是或仍然是在西方历史上占主导地位的官方价值观,这些主导价值观就内涵而言都包含有强力主义因素。英雄主义价值观所推崇的勇敢主要是在特洛伊战争中交战双方将士所表现出的德性品质,而特洛伊战争本身就是以迈锡尼王国为首的希腊联军对当时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的特洛伊发动的侵略战争。德性主义价值观也把勇敢作为最重要的价值理念之一。曾任雅典城邦首席将军(雅典的最高官职)的伯里克利在著名的《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中曾这样阐述勇敢与自由和幸福的关系:你们要下定决心:要自由,才能有幸福;要勇敢,才能有自由。崇尚暴力是古罗马文化最具特色、与众不同的特征之一,而这种文化特征正是共和主义价值观的重要体现。对于这种价值观来说,平等只是公民内部的价值理念,而对于公民外部的人民和国家,那就只有暴力。今天英文的“virtue”(德性)一词就源自拉丁文的“virtus”(意思是“男性的”“有男子气概的”),这意味着英文virtue本来的含义是男子气概所代表的勇敢。古罗马神话中还有一个神祇维尔图斯(Virtus),它象征勇敢并代表德性而在古罗马闻名遐迩,并因此而受到古罗马人广泛崇拜与供奉。由此可见,勇敢在古罗马价值观和文化中的突出地位。信仰主义价值观从表面上看它的宗旨是对上帝的信仰,而它隐含着对不信仰上帝的异教的征讨和对不信奉正统教义的异端的镇压,十字军东征和设立宗教裁判所的目的就在于此。至于自由主义价值观,它所推崇的自由是在法律范围内的自由,而在没有法律约束的地区或领域,这种自由就意味着随心所欲、无法无天。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后,自由在英国国内受到法律限制,而在英国以外的所有地区,英国人都可以肆意妄为。到1914年,英国拥有3 350万平方千米的领地和39 350万人口,相当于英本土面积的137倍和人口的8倍多,所有这些领地和人口大多是英国在资产阶级革命后通过海外掠夺获得的。
从实践情形看,所有占主导地位的西方价值观形态展现的是一部西方人对外侵略扩张的历史。这里以古希腊、中世纪以及二战后的美国为例略加说明。在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创造其古代文明的希腊人就是在前1100年~前1000年间入侵的多利亚人,他们毁灭了迈锡尼文明,使希腊进入了黑暗时代。前750年左右,随着人口增长,雅典的希腊人开始向外殖民。在此后的250年间新的希腊城邦遍及包括小亚细亚和北非在内的地中海沿岸,它们几乎都是希腊的殖民地。在古希腊文明繁荣时期,为争夺小亚细亚,波斯与雅典发生过两次希波战争,之后希腊半岛又发生了持续20多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几十年后,马其顿崛起,它在打败希腊联军后继续向东扩张,一直打到了印度河流域。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死后,古希腊时代结束,希腊化时代到来。
中世纪虽然有基督教作为西方社会的意识形态和西方人的精神支持,但战争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作为日耳曼人一支的法兰克人,在公元486年打败高卢军队,建立了法兰克王国,在查理大帝统治期间,西欧的大部分土地都成为了法兰克王国的领土。1155年腓特烈一世攻占米兰,将德意志改名为神圣罗马帝国,全盛时它的领土包括了德意志全境、意大利中北部,西西里岛以及捷克、瑞士、爱沙尼亚和普鲁士,成为当时全欧最强的国家。日耳曼人的另外一支盎格鲁人、萨克森人、朱特人在5世纪中叶进入大不列颠群岛,形成了7个王国。829年,威塞克斯王国吞并了其他6个王国,从此诞生了英格兰。在世俗社会的战乱和权力争斗之中,基督教会也不甘寂寞,不断与世俗国家争夺权力,13世纪到达了权力的巅峰时期,形成以罗马为中心、跨越国界的西欧天主教世界。同时,天主教会打着遏制伊斯兰教的影响和收复阿拉伯穆斯林占领的土地的名义对地中海东岸国家发动战争,即所谓十字军东征。从1096年至1291年近二百年时间里,天主教会先后向东地中海沿岸各国发起九次十字军东征。十字军东征纯粹是一种强盗行径,充分暴露了基督教会的欺骗性和虚假性。十字军攻占君士坦丁堡时,对该城烧杀抢掠一个星期,将金银财宝、丝绸衣物和艺术珍品抢劫一空,使这座繁荣富庶的文明古城变成了尸山火海的废墟。
美国是在现代西方世界中自由主义价值观得到最充分体现的国家。自1776年独立以来,美国国内公民确实获得了最充分的自由,但美国所参与的战争和对外的军事行动多达200多次,仅对印第安人的掠夺战争就多达百次以上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1945年~1990年)的45年时间,美国进行的海外战争就有124次,从1991年到今天,又参加了40多次海外战争,其中对美国经济的发展产生全局性影响的侵略性战争共有6次⑤。美国正是通过这些战争来扩大领土,扩展势力范围,获得经济上的利益,从而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为了称霸世界、保护和扩展本国利益,在全球建立了大量的军事基地。冷战时期,美国在世界各地建立的军事基地曾达5000多个,其中近半数在海外。冷战结束后,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美国军事战略的调整以及驻在国人民的反对,美军事基地的数量大大减少,但目前美国海外军事基地还有374个,分布在140多个国家和地区,驻军多达30万人⑥。所有这些战争的爆发和海外军事基地的建立表明,美国利用目前世界缺乏有效法律控制的机会,尽最大可能地对外扩张称霸,以实现本国利益的最大化。
(4)理性主义。西方价值观总体上推崇理性,把理性作为实现终极价值目标的主要的甚至唯一的手段。在古希腊早期,希腊人非常推崇智慧,希腊神话中就有智慧女神雅典娜,但到了苏格拉底那里,智慧中的理性方面被给予了特别的重视,从而开创了西方理性主义传统。苏格拉底所关心的中心问题是“什么是幸福”以及“如何获得幸福”的问题,但他认为幸福并不等于感性欲望的满足,而在于灵魂的善,也就是德性。在他看来,真正的德性并不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各种优良品质,而是对德性本性的掌握,一个人掌握了这种一般本性就具有了关于德性的知识。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就具有了德性,他就是一个德性之人。相反,如果不具有这种知识,一个人就不具有德性,就有可能作恶。人们之所以作恶,就是他们对德性本性无知,那么,一个人怎样才能把握德性一般本性呢?只能诉诸人的理性,因为只有人的理性才能给事物下定义,才能把握事物的一般本性或本质,因而也才能从各种具体的德性中发现其共同本性。苏格拉底的这种推崇理性、贬抑非理性的做法,为他的弟子柏拉图和再传弟子亚里士多德所发扬光大。在他们看来,理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是人区别于万事万物的根本标志,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要使人的这种本性得到充分实现,从而成为德性之人、理性之人和幸福之人。古希腊思想家对理性作为人的本性的坚定信念以及在思考与探索幸福问题和德性问题方面所采取的理性主义方法,为后来的斯多亚派和基督教思想家所继承,为近代启蒙思想家所高扬,以至于一直延续到今天。西方近现代文明暴露出的各种社会问题导致了19世纪非理性主义哲学和文化思潮的诞生。这一思潮到20世纪声势浩大,对西方社会从现代走向后现代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各种主流价值观就是在这种理性主义传统中形成和发生作用的,它们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种文化传统的熏染,并自觉不自觉地弘扬这种传统,将其传承下去。西方自古以来的各种主流价值观形态可以说都是理性主义的,将价值观奠基于理性而不是感性、情感、欲望和直觉等非理性心理因素是它们的共同特征。
英雄主义价值观虽然不单纯基于理性,却是基于智慧的,理性是其中的主要因素,因为勇敢如果没有理性发挥作用,那就只会是鲁莽。苏格拉底认为,理性之外的东西,如感觉、感情等都不可能获得关于德性的真理,而只能形成关于德性的意见。柏拉图不仅将德性看作是知识,而且认为这种知识要摆脱肉体的感觉和情欲的束缚才能获得。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德性被看作是人理性的体现和结晶。道德德性是通过理性选择形成的习惯,其基本原则是中道原则。中道原则要求无过无不及,其实质在于要进行理性的权衡和选择。至于理智德性则本身就是理性的优秀品质,因而亚里士多德更推崇理智德性,认为只有理智德性才能使人获得完善的幸福。共和主义价值观也是基于理性的,只不过它所凭借的理性已经不再是古希腊的那种作为人之为人的本性,因而它也就不是目的理性,而是工具理性。就是说,共和主义价值观的那些权力、富贵和利益目标必须通过作为实现目的工具的工具理性才能实现。一个人越精明、越能干,他就越有可能成功地实现利益的目标。
来世主义价值观和信仰主义价值观的前提都是上帝存在。虽然《旧约全书》中没有论证耶和华的存在,《新约全书》也没有关于“三位一体”上帝存在的论证,但从根据《圣经》整理概括基督教教义的教父神学家开始,一些神学大家都运用理性来证明上帝的存在,而且,基督教会历来都反对神秘主义,把神秘主义视为异端。基督教神秘主义认为,人可以在信仰和苦修中获得与圣灵合一、我即“上帝”的神秘体验,这显然是与认为人在来世才能与上帝同在的正统教义相冲突的。反对神秘主义实际上就是要维护理性对于中世纪价值观的基础性地位。
自由主义价值观的理论基础是理性主义更是确定无疑的。西方近现代思想家最初是为了反对中世纪教会实行的蒙昧主义而推崇理性的,他们认为理性可以使人获得知识和真理,而知识和真理能使人心明眼亮,而且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工具和强大的力量。同时,他们还发现诉诸理性可以解决人们因享有自由权利而可能导致的社会秩序混乱。在他们看来,理性可以使人意识到他人和社会秩序对于自己生存发展和获得利益的重要性,并出于自己更好生存和获取更大利益的动机去制定和遵守规则(道德的和法律的)。于是,他们都极力歌颂理性、倡扬理性和诉求理性,“理性至上”“理性万能”成为了一种时代精神。启蒙思想家把“理性王国”作为人类的理想王国,并致力于使之变为人间天堂;康德宣称“人为自然立法”“人为道德立法”,因而被誉为实现了哲学史上的“哥白尼革命”;黑格尔则相信“绝对精神”可以创造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并为此终生不懈地构建有史以来最为庞大而晦涩的哲学体系为之提供论证。后来的社会实践不仅表明这些思想家对理性力量的预测是正确的(当然他们没有想到过分张扬理性可能导致的消极后果),而且还显示了理性更多的作用,特别是对于科学技术的作用以及科学技术对生产力和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不过,近代理性主义实际上有两种类型,即把理性作为认识与实践工具的英国经验主义和把理性作为人的本性或本质的大陆理性主义。作为自由主义价值观理论基础的主要是英国经验主义,它只是吸收了一些大陆理性主义的因素。自由主义价值观所追求的利益和享受只能通过理性的途径和手段才能实现,尤其需要理性根据自然法制定的法律提供保障。
西方价值观作为西方世界有史以来根本性总体性的价值观念,其内容十分丰富,有许多内容已经成为历史,但也有不少传统价值观的内容积淀到了现代价值观之中,而现代价值观仍然在今天的西方发挥着规导作用。西方价值观是西方文化和文明的产物,同时又作为其灵魂和深层结构对于西方社会的演进和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西方现代价值观对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繁荣发挥了极其重大的积极作用。西方价值观是我们理解西方文化和文明的钥匙,也是我们透视世界文化和文明演进的一个重要窗口。今天我们反思和检视西方价值观不仅是为了了解和理解西方文化和文明,更是为了吸取其中的精华、总结和借鉴其经验教训以及寻求对我们有益的重要启示,以丰富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观,推动人类共同价值观和人类共同体构建。西方价值观不同形态的兴衰更替及其历史和现实影响,可以带给我们许多引以为戒的启示。鉴于西方价值观的经验教训,今天构建国家乃至世界基本共同体价值观,以下四个方面尤其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首先,超越个体本位立场。任何一种价值观,无论是个体的还是群体(共同体)的,都存在一个立足点和落脚点的问题,这就是所谓价值观的本位问题。这里的“本位”既有根本或源头、旨归义,又有主体、中心义。用今天的话说,价值观的本位问题就是价值观“为了谁、依靠谁”的问题。从人类历史看,价值观的形成有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在进入文明社会之前,人类并没有自觉的价值观,进入文明社会后,价值观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完整、不系统和缺乏理论论证的。直到轴心时代,人类开始有了统治者的对价值观的自觉构建,随后有了思想家对价值观的理论构建。有了价值观的自觉构建,价值观的本位问题就凸显出来。
从整个人类文明史看,价值观的本位有两种基本类型:一是个体本位,即以社会正式成员个人(如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公民)为本位;二是群体本位,即以社会正式成员组成的共同体为本位。西方价值观以个体为本位,把个人看作是社会系统中的终极实体、终极主体,认为社会的存在和作用甚至宇宙万物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人类个体服务⑦。西方价值观的这种基本立场意义重大,它正确地看到了个人在社会中的终极意义,为社会保护个体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充分的论证和依据。从实际情况看,除了战争期间之外,在西方价值观的规导下,西方公民的生存发展确实获得了优越的社会条件。在现代,西方公民的主体性,尤其是积极性、创造性得到了极大的挖掘和发挥。由此,不仅极大地改善了西方人的生存条件并为他们提供了大有作为的广阔舞台,而且有力地推动了西方现代文明的繁荣。但是,西方价值观在突出公民个人的终极实体和主体地位的同时,不断地虚化基本共同体的地位和意义。
西方价值观肯定个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和权利,这相对于把社会作为王朝的天下要合理。更重要的是,西方社会主人的范围从古代的部分个人逐渐扩大到全体社会成员,这是重大的历史进步。肯定和保障全体社会成员而不是少数治理者在社会中的主人地位和权利,这无疑具有合理性。问题在于是以单个的社会成员作为社会主人,还是以全社会成员作为社会的主人。西方价值观选择的是前者,然而历史事实证明这种选择必然导致消极后果,主要体现在于,即便法律上肯定全体社会成员是平等的主人,但由于种种原因实际上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主人,他们不仅是经济上的主人,而且由于经济实力而必定成为政治上的主人,于是,社会就成为了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社会。虽然所有人名义上都是社会的主人,而且他们实际上也享有个人的自由权利,但大多数人都会因为事实上不能享受这种权利而不可能成为社会的实际主人,反倒不可避免地会成为少数人所控制的国家的被统治者。
西方价值观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在于,价值观的本位不能是各别的社会成员,而必须是作为整体的全体人民(人民整体)。人民整体不是各别个人,而是一个共同体,其政治形式在现阶段是人民至上的国家,而未来则是人民至上的世界。如此,社会政治形式就再也不会成为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统治,而是人民整体的自治。这种人民整体本位之所以是对西方各别人民个体至上地位和权利的超越,是因为它的终极目的指向还是人民个体的至上地位和权利以及幸福,但它是通过人民整体的至上地位和权利以及普遍幸福来实现的。
其次,弘扬古希腊好生活理念。西方各种价值观基本上都是以社会成员⑧个人的幸福或好生活作为其终极价值目标,这从价值论的角度看是正确的。整个社会存在和运行的最终目的是要使作为成员的个人生活得更加美好,但是,西方价值观在终极目的问题上虽然在古希腊时期是正确的,但从古罗马开始就逐渐走偏。一是从古希腊追求整体生活幸福走向了只追求资源占有和感官享受;二是从古希腊追求现世幸福转向只追求来世幸福。后一种错误偏向只对真诚的信徒产生过消极影响,而前一种错误偏向则在西方乃至整个世界导致了生活日益物化的严重负面社会效应。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而又暴露出诸多问题的当代,弘扬古希腊的好生活理念势在必行、刻不容缓。
古希腊价值观实质上就是德性主义价值观,德性是这种价值观的终极价值目标也是它的核心内容。古希腊的德性理念是对荷马时代英雄德性理念的丰富、深化和发展,特别是经过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进行哲学提炼和论证的古希腊德性理论,不再是英雄具有的那种勇敢品质,而是人的本性得到充分实现的状态,它是自我实现或自我完善,是至善,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整体上最好的生活,即幸福。所以,古希腊的德性与自我实现、至善、好生活和幸福具有相同的意义。作为古希腊的好生活理念,一方面将好生活与人的本性联系起来,好生活是人本性的实现,这种实现就是德性;另一方面认为好生活的主体内容是自我实现即德性,但也肯定物质生活对于好生活的意义。因此,当代西方德性伦理学家将古希腊的好生活理念理解为在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活意义上的好生活(a good life as a whole,可简称为“整体的好生活”)。
古希腊价值观的好生活理念到了古罗马就已经瓦解。除了斯多亚派哲学家之外,其他的古罗马人不再关心人的德性,不关心人性的充分实现,而关心他们利益的实现。一方面,他们重视制定和不断完善法律,以保护公民的至上地位和特权,维护他们对奴隶和被征服地区民众的统治;另一方面,不同层次的公民有不同的利益诉求,贵族追求权力和征服以及随之而来的财富和享受,而平民追求跻身于贵族。于是,古希腊的整体的好生活离开了他们的视野,他们眼中只有权力、财富和享受,古希腊追求力与美有机统一的生命卓越的奥运会,也演变成了野蛮残酷的杀戮以及对血腥娱乐的嗜好(如角斗)。
在日耳曼人与天主教会之间的争斗尚未结束的时候,西欧各国的冒险者开始了海外探险、海外掠夺和海外殖民。差不多与此同时,地中海沿岸兴起了市场经济,西方进入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按马克思的说法,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⑨。这是一个西欧各国对外实行“血与火的征服和掠夺”以及对内“羊吃人”、实行“血汗制度”的过程。当丛林法则在西欧通行了几个世纪并导致严重社会混乱之后,启蒙思想家开始从理论上一方面为利己辩护,另一方面又根据自然法理论论证法律的重要性。通过资产阶级革命,西方建立了一种在法律约束范围内追求利益的社会秩序。于是,谋求个人利益就成为人们的唯一追求,占有资源就是幸福,占有得越多生活就越好。什么德性、什么人的自我实现、什么整体的好生活,这些古希腊追求的人生终极目标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又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在产业革命和科技发展的强有力推动下,商品加速度增长,人们现有的需要根本不可能消费如此丰富的商品。于是,刺激人们消费,以至开发人们的欲望就成为资本增殖的迫切需要。这种经济发展的客观要求,加上“三高”政策和铺天盖地的广告效应,追求欲望充分满足的尽情享受成了人们追求的新目标。至此,古希腊价值观所追求的作为整体的好生活彻底被追求利益(资源)占有和欲望满足所取代,社会和人日益物化。德性主义价值观彻底转换成为赤裸裸的利己主义价值观和享乐主义价值观。
从古罗马肇始的醉心于对资源占有和欲望满足的无限追求,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都带来了严重的问题。古罗马不断对外扩张、中世纪连绵不断的战乱、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开始的种种唯利是图的罪恶行径、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由源自西方的现代文明带来的环境污染、战争威胁、恐怖主义和科技滥用等重大人类问题,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社会和人的物化不仅不能使人类获得幸福,而且会使人类陷入苦难的深渊,在今天还导致了人类的生存困境。导致上述问题的原因很复杂,但自古罗马以来的价值观丢掉古希腊的传统,以追求资源占有和欲望满足作为终极价值目标是根本原因。因此,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彻底改变西方价值观的错误终极价值目标定向,重新回到古希腊德性主义价值观,追求整体的好生活,彻底克服现代西方价值观的偏颇。
再次,彻底否弃对外侵略扩张。整个西方文明是一部不断对外侵略扩张的历史,扩张的主要目的就是占领土地和资源。崇尚暴力和冒险是西方人的传统,但这种传统并不是西方人与生俱来的性格所致,而是西方人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价值观作祟。侵略扩张必定会导致战争,而战争必定会给被侵略地区带来灾难性后果,人民被杀戮、土地被占领以及资源被掠夺。实际上,战争也必定会给侵略一方带来重大损失,当然通常受损失的主要是老百姓。战争必定会带来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仇恨,即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休”。今天的恐怖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侵略扩张导致的一种逆反行为。西方强力主义价值观导致侵略扩张的血淋淋后果告诉我们,人类的价值观必须有效防范侵略扩张发生的价值原则和控制机制,从而彻底阻断侵略扩张和战争之路,还整个世界以和平和安宁。
早在古希腊时代,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约前471年~约前400年)就已经深刻揭示了西方价值观的个性特征,即国强必霸,这就是所谓“修昔底德陷阱”。他认为,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这样战争就不可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是修昔底德根据他那个时代的历史和现实总结出来的。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急剧崛起震惊了当时的强邦斯巴达,双方之间的威胁和反威胁引发了长达30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战争结束后,两国均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为新崛起的马其顿王称霸希腊半岛以至欧亚非的广大地区创造了机会。今天我们反观历史不难发现,西方的历史事实充分证明了修昔底德结论的正确性。有研究发现,自1500年以来,一个新崛起的大国挑战现存大国的案例一共有15例,其中发生战争的就有11例。最显著的是德国,德国在19世纪统一之后,取代了英国成为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在1914年和1939年,德国的侵略行为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⑩。正因为“修昔底德陷阱”为历史所反复证明,因而已经被视为国际关系的“铁律”。
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西方各国和天主教会几乎都赤裸裸地对别的国家或者地区实施抢占掠夺。只要发现别的国家或地区有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就实施抢劫,一旦遭到抵抗,随之而来的就是武装进攻,直到打得对方拱手相让自己的土地、人民和资源为止。在世界国家化和人类越来越文明的今天,明火执仗地对外发动侵略扩张的战争已经越来越少,但是通过经济、政治和文化等途径的渗透、干预,或者通过颠覆别国政权等隐性侵略扩张的手段来达到掠夺他国资源的行径则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在很多时候人们不易发现而已,这实际上是西方国家侵略扩张的一种现代形式。
不可否认,侵略扩张确实给西方国家带来了许多利益,但是给被侵略扩张的国家和地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且实际上也给侵略扩张的国家带来了罪恶的后果。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有6 500万人参战,1 000万人丧生,2 000万人受伤,这些死伤者几乎都是西方国家的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军民共伤亡9 000余万人,5万多亿美元付诸东流,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西方国家的损失。这两次世界大战都是西方国家发动的,结果给西方国家也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在美国发动的朝鲜战争中,美军总死亡人数36 574人,其中战斗死亡33 739人、其他死亡2 835人、受伤103 284人。美国发动越南战争长达12年,美军死亡5.6万人,30多万人受伤,耗资4 000多亿美元。这些战争给美国人民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非西方国家很难改变西方价值观侵略扩张的内涵,但鉴于侵略扩张害人害己,一方面今天任何国家构建价值观都必须否弃侵略扩张,用合作共赢取而代之;另一方面也要对西方国家严加防范,因为这些国家一直到今天只要发现别的国家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就会想方设法巧取豪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我们今天反思西方价值观得出的重要结论。
最后,从重理性走向爱智慧。古希腊神话中有智慧女神雅典娜,这表明古希腊是推崇智慧的,古希腊雅典人的生活也表明了这一点。雅典人不关注财富的占有和积累,在物质生活方面只求温饱,但他们却十分关心并且有闲暇去从事谈论雄辩、文娱体育、哲学探讨、艺术创造和学术研究等活动。从事所有这些活动都不是被迫的,也不是为了实用,更不是为了功利,而是出于自己的喜好和兴趣,为了成功,为了成就卓越,以使自己的潜能和才智充分发挥出来。他们从不同方面追求卓越,生活也就成为了作为一个整体的好生活。雅典人的生活显然是一种追求全面发展的智慧生活,而不是今天那种一心谋求利益的理性生活。然而,自苏格拉底给事物下定义开始,西方哲学家们都强调智慧的理性方面,实际上丢掉了智慧,而只讲求理性。这种转变在苏格拉底之后就成为了西方的传统,一直到19世纪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尼采对西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和批判,才使西方人意识到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问题。然而,西方人今天虽然已经意识到过分重视理性的消极后果,但在基于理性主义的价值观影响下,崇尚理性的传统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
理性虽然属于智慧,但两者之间存在着重大区别。在汉语中,“理性”指形成概念和进行判断、推理等活动的能力(跟“感性”相对),也指从理智上控制行为的能力,大体上相当于“理智”。智慧则是明智审慎并重,以使所有活动恰当合理的综合统一机能和活动调控机制。它注重整体观照、恪守推己及人、践行中庸之道、既入世又出世,是人的灵性的集中体现。智慧并不是人类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随着人类的进化适应人类更好生存的需要逐渐形成和增强的。智慧与理性存在着多种区别,其中一种重要区别在于,理性注重局部精确和不懈追求,而智慧注重总体观照和适度满足。理性讲求统一性和精确性,因而有利于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全人类建立共同的标准和规范。但理性的这种特点运用到人的日常生活中,就有可能导致人们斤斤计较、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理性注重追问、探究,这种精神对于推动科学技术和生产力发展是有利的,但运用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就有可能使人们始终不满足现状,追求占有更多社会紧缺资源,导致贪欲的产生。智慧则不同,它作为人的一种综合机能,要求人们立足于根本、着眼于总体认识和处理问题,要求人们在认识和处理各种问题时兼顾到各方面,切忌顾此失彼。同时,智慧包含着道德的要求,一个有智慧的人必定是一个德性之人,这种道德内涵也要求人们追求适度满足,不能贪得无厌。
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价值观不可避免地存在三个问题:一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长期以来,摆脱贫困是社会面临的主要任务。以理性为基础的价值观把增加财富作为社会的价值目标后,就会不顾人的需要的其他方面而醉心于财富的增长。从古罗马到当代西方社会无不如此,其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物化,成为单向度的社会。二是贪得无厌,永不满足。以理性为基础的价值观在追求价值目标方面总是无限度的,恨不得占有整个世界。古罗马一千多年无休止的对外扩张、近代西方持续几百年的海外掠夺、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后仍然在世界到处发动战争和进行渗透,这些都表明了西方价值观贪得无厌的性质。三是只重目的,不择手段。西方价值观的理性主义决定了西方国家为了谋取自身利益,各种罪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希特勒为扩大日耳曼人的生存空间并在欧陆建立以纳粹德国为首的新秩序而悍然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屠杀了600多万犹太人以及被占领国家和地区的人民,给全世界带来了空前的灾难。西方价值观基于理性所导致的所有这些消极后果表明,构建价值观不能单纯以理性为基础,而必须以智慧为基础。
注释:
①在古罗马公民之间也存在着严重的事实上的不平等。有研究认为,古罗马是一个由门第、出身、财富和权力组成的等级金字塔型社会,共和时期主要表现为贵族与平民的对立,在帝国时期转化为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区别,下等人就是平民。参见胡玉娟:《罗马穷人的“罗马梦”》(载《贵州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
②参见西塞罗:《论共和国》《论法律》(载《西塞罗文集·政治卷》(古罗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页,第185页)。
③参见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48页)。
④参见《美国战争》(https://baike.baidu.com/item/美国战争/2966751)。
⑤参见《美国建国以来发动了多少次对外战争》(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4904271.html);黄安年:《美国经济的发展和历史上的战争》(载《兰州学刊》,1982年第3期)。
⑥参见《美国全球军事基地》(https://baike.baidu.com/item/美国全球军事基地/2127608?fr=aladdin)。
⑦例如,苏格拉底认为,宇宙的神对人类特别关怀和眷顾,它以人为中心来设计安排宇宙万物,为了人类而合目的地设计和创造了宇宙万物。参见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8-32页,第155-160页)。在基督教看来,上帝把人居安排在宇宙中心居住,创造万物供人驭使。
⑧需要注意的是,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奴隶甚至儿童、妇女以及被征服地区的人民都不是正式的社会成员,而只是正式社会成员的附庸。
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0-871页)。
⑩参见郑永年:《中美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https://opinion.huanqiu.com/article/9CaKrnJwZ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