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总统以及有组织的遗忘政治
——攻击特朗普还远远不够

2020-12-28 16:50亨利吉鲁
关键词:特朗普政治

亨利·吉鲁

(麦克马斯特大学 英语和文化研究系,加拿大 哈密尔顿,L8S4L8)

吴万伟 译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弹劾总统是重要的历史时刻,但是我们必须超越它才能创造出真正变革的可能性。

弹劾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似乎是没有历史意义的危机,至少是在这样的历史上,不是说没有其他总统像他那样遭到弹劾,而是说对他的弹劾不会产生具有历史意义的教训,让人意识到当今时代与引发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政治有关的专制独裁时代的浩劫的关系。在特朗普时代,历史现在被用来转移或者回避有关弹劾危机最应该提出的最严肃问题。更早时期对安德鲁·约翰逊(Andrew Johnson)和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总统的弹劾留下的遗产为我们提供了可以比较的历史背景,用来分析和批评。虽然鉴于特朗普试图使用总统权力实现个人的政治议程,弹劾他常常被定义为更严肃的宪政危机,但是这个危机故意忽略了造成特朗普上台的条件以及反复出现的独裁行为模式、政策和做法。结果之一就是弹劾过程伴随着花样百出的政治剧场和枯燥乏味的媒体报道,将特朗普的犯罪行为和非法行为当作权力滥用的最终结果,而不是一种带有明显症状的政治行为,这揭示出导致美国滑入专制独裁制度深渊的长期条件。

主流媒体常常忽略的是弹劾特朗普这场战斗是一场有关民主的更具广泛历史意义的全球斗争的组成部分。正如拉里·戴蒙德(Larry Diamond)所说,人们可以看到特朗普攻击“法院、企业界、媒体、公民社会、大学以及比如公务员体系、情报机构和警察机构等敏感的国家机构的独立性”。特朗普的罪行远远超过了弹劾文件中所列举的内容,不仅包括没完没了的撒谎、威胁,并与超越法律的暴力调情,而且还不断攻击媒体是“人民的敌人”。此外,他还利用推特传播言论“手榴弹”,引发民众一系列种族仇恨和恐慌的大爆炸,袭击目标是其批评者以及不符合其白人民族主义者公民观的群体和居住在公共空间里的人。作为霸凌总司令,他使用语言作为发泄仇恨的武器和工具,以此把政治转变为偏执狂、羞辱和暴力的大剧场。拉尔夫·纳德尔(Ralph Nader)认为,特朗普最应该被弹劾的引人注目的罪过就在于“他滥用民众的信任”,这包括“撒谎成瘾的病态和弄虚作假”(自2017年元月21日以来已经超过15 000条),还包括“没完没了的种族主义和偏执狂言行”,他支持镇压选民,“在不止一个场合煽动暴力”。

根据纳德尔的说法,特朗普不仅切碎和破坏了宪法,削弱了三权分立的关键原则,“非法下令手下或者从前的下属忽略国会传票,拒绝出庭作证和提供文件”,他还无视国会的宣战权,径直引发了与伊朗的战争危机,这都是非法行径。有关现在如何重现历史的场景,这里有一个应该学到的教训。特朗普“基于国内政治需要的很牵强的证据而诛杀一名伊朗高级军官”的行为,如果不是重现更早阶段的历史,即当希特勒在国会纵火案造成危机之后乘机利用接下来的恐慌、恐惧和战争狂热进一步巩固其权力,至少是对这段历史的模仿。对特朗普而言,通过军事打击将美国推向战争边缘不仅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弹劾过程以及他持续进行的犯罪和不当行为上转移开,而且正如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指出的那样,暗示他将做“能做的一切来推动唐纳德·特朗普的利益”。特朗普用战争威胁伊朗的危险决定不仅破坏了从前消减伊朗核项目的努力,而且也将美国人置于遭受恐怖分子袭击的风险之中。特朗普的战争狂热也是为自己谋利的法西斯主义行径,他是要确认其极具破坏性的超级男子汉气概和对军事力量及霸道独裁者的仰慕,这些展示往往与蛊惑人心的煽动者联系起来,他们把这些当作在追随者面前树立威望和敬意的工具。

不可见性政治与暴力语言

毫无疑问,弹劾特朗普一直存在严重的政治辩论,但是这些辩论远远不够深刻。辩论大部分集中在诸如民主党的弹劾努力不充分或弹劾指控的力度是否足够大等议题上。更讨人喜欢的观点是弹劾程序虽然有限,但为了阻止特朗普使用政府资源影响其他国家的政府为了自身的个人利益或政治利益而干预美国选举,弹劾仍然是必要的步骤。

也有主要来自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更加极端的观点。有人认为弹劾程序纯粹就是剧场表演,是戏剧舞台上的骗局;其他人如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和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已经宣称,弹劾程序已经被不正当的手段操纵,是民主党人为了在2020年选举中赢得青睐而做的尝试。特朗普本人则愤怒地指控弹劾是腐败行为,他还宣称自己是社会主义阴谋的受害者。在特朗普继续炮制针对批评者的老套威胁后,情况就变得更糟糕了。在回应国会听证会上民主党人的质问时,他和他的盟友经常将语言武器化,将其变成威胁和恐吓他人的工具。比如,他宣称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亚当·希夫(Adam Schiff)“应该因为叛国罪被抓起来”。而且,特朗普还建议就像危地马拉等独裁者展示的那种司法方式“严厉地惩罚”希夫。特朗普的支持者让·斯潘鲍尔(Jean Spanbauer)冥思苦想出这样一句话——“贼眉鼠眼的希夫(Shifty Shiff)需要被吊死”,这就不仅仅是不加分别地侮辱或者幼稚的嘲讽了。在这个例子中,语言的操作为暴力服务,既是对批评者的惩罚又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按照研究纳粹德国的专家维克多·克莱普勒(Victor Klemperer)的说法,这种类型的语言在第三帝国就有先例,其操作是“邪恶的语言疾病的组成部分,旨在传播引诱大众的毒害,摧毁本来应该挑战这些胡说八道的智能”。正如伊桑·塔罗尔(Ishaan Tharoor)注意到的那样,在当前时刻使用这种刺激性的、去人性化的语言不是清白无辜的,常常能够导致暴力的出现。为此他写道:

这样蛊惑人心的煽动性言论往往产生即刻的后果,这不仅呈现出右翼恐怖主义袭击的形式和这种话语煽动起来的暴力行为。而且还有更长期的破坏性影响,这是更加难以觉察到的东西,但对身体政治的破坏性同样显著。这是在匈牙利、波兰和土耳其等地展现的那种破坏性,那里的多数派和民族主义政客持续不断地破坏他们本来应该坚守的民主机构和自由规范。

无尽谎言时代的政治剧场

在当今分析弹劾的话语争奇斗艳大肆泛滥之时,民主党人将自己呈现为“宪政民主和独裁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共和党人则重弹阴谋论的老调,指控民主党人在制造一场摆样子的审判,目的是最终颠覆特朗普2016年的总统大选胜利。共和党人特别恶劣,使用听证会纠缠证人,展示其“情感上的歇斯底里、虚假恼怒和大喊大叫”,与此同时却悍然宣称听证会已经变成了“颠倒黑白的宣传闹剧”。在有些时候可能产生见解深刻的评论,如极具传奇色彩的记者比尔·摩耶斯(Bill Moyers)的评论,他认为弹劾听证会是公民教育的潜在课堂。在摩耶斯看来,弹劾程序的价值在于将“你本来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大白于天下。将公民教育的概念纳入到对弹劾过程的理解中非常关键,但是,人们从这种事件学到的东西十分有限,因为听证会内外所能实际揭露的东西并不多。因此,众议院对特朗普的弹劾过程被简化成为一种政治景观,充当了破坏理性和知情判断的作用,同时推动了一整套不间断的转移视线表演,这些是无知、自私的谎言和虚幻胜利等炮制出来的东西。

不幸的是,主流媒体一天24小时、每周7天的新闻循环,连同没完没了充满戏剧性的简短而引人注目的只言片语,已经竭力将众议院的弹劾听证会变成了政治剧场。人们关注的焦点大多集中在民主党举行听证会可能面临的政治风险上。而且,他们多数坚持保持平衡的空洞策略,同时回避说出当前真相的任何尝试,即现在已经陷入蔑视人权、将残酷打击当作爱国行为、以维护国家安全的名义为镇压行为辩护、将非法移民视为可抛弃的垃圾、听任选举由出价最高者买走、妖魔化和威胁批评者、把真理当成累赘和负担的局面。

超越两党制

主流媒体和保守派有关弹劾特朗普的讨论中所缺失的东西是民主党和共和党人拥有的共同点,即他们都不愿意应对将特朗普送上权力宝座的一系列社会和政治议题。这些议题包括非法战争,国家批准的虐囚、创建黑监狱,导致极端不平等和大规模监禁的政策,攻击公共利益、破坏民主的种族主义政策,等等。两党以不同的方式宣称他们是在保护宪法,要么服务于为特朗普辩护,要么试图将特朗普赶下台。正如安德鲁·巴塞维奇(Andrew Bacevich)所说,必须记住的是“过去10多年是参议院和众议院中的民主党人给予总统庞大的权力,可以自由发动战争,只要他觉得合适,只要总统不被描述为胆小鬼就行。毕竟奥巴马(Obama)总统是暗杀司令,特朗普不过是遵循惯例而已”。两党以不同程度援助和怂恿专制国家的相关行径——包括政治腐败、无正当理由的国家监控、支持本已极度膨胀的军事机器、白人民族主义的崛起、财富和权力越来越集中在统治精英手中、越来越多地支持能够促成媒体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政策,这些人愿意与受到狭隘的金融界利益控制的政府合作。所有这些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围绕弹劾程序而提出的,也是让弹劾成为必要的议题,可惜这些议题统统都被忽略了。民主党或许处于危机之中,但是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媒体、统治精英或者资深政客意识到,弹劾危机不仅仅是独立事件,应该在更加全面的政治体系下进行分析,这种政治激发出法西斯主义政治动员民众起来的那种激情,正是这种激情把特朗普送上了权力宝座,并导致了他的腐败、滥权和无法无天。

必须拒绝的是这样一种观念,弹劾过程释放了根源于两大政党之间权力斗争的危机的信号,其中一个政党处于抵抗特朗普政权越来越加速向专制主义飞奔的前沿。虽然两党之间存在显著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差异,尤其是考虑到共和党已经被意识形态极端主义者控制的这个事实,这些差异既不批判也不谴责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和经济基础,这种资本主义危害极大,在国内外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比如,两党都在为现有权力结构辩护,为企业和监控国家的最基本雏形辩护。

没有丝毫歉意的维希派共和党人

虽然共和党和民主党都拥有对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机构框架的基本承诺,但在批评美国报刊、司法、异议者和工会团体方面,共和党更加极端,大肆支持对环境保护法律的修改。而且正如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论证的那样,特朗普领导下的共和党已经变成了“谄媚拍马者的党”,他们对特朗普以权谋私置若罔闻,对特朗普的崇拜简直就相当于信徒匍匐在耶稣基督的脚下。

著名电影导演肯·伯恩斯(Ken Burns)、专栏作家乔治·威尔(George Will)和克鲁格曼等人已经将特朗普的忠诚手下称为“维希共和党人”,这里指法国在战争时期与纳粹合作的维希政府——由懦弱的法国同情者和绥靖分子组成,他们忠诚的对象是纳粹占领者。同样的情况,特朗普的共和党已经将极端民族主义纳入进来,对特朗普的种族主义、不受任何限制的权力幻想和批准对国内外实施国家暴力等行径置若罔闻。

这个政党选择故意回避特朗普的谎言、罪恶和反复出现的腐败行为。他们不仅拒绝采用不偏不倚的立场观察弹劾调查,甚至还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支持特朗普,要做一切可能之事来破坏公共话语,宣扬阴谋理论,宣称弹劾程序是一场骗局,攻击这些证人有性格缺陷。这个政党已经越来越愿意和初期专制主义进行一场浮士德式交易。

如果共和党曾经代表诸如小政府、家庭价值观、合理财政和国家安全等基本原则的话,现在已经不再是真实的了,相反,最狂热、最偏执的种族主义因素现在控制了这个政党。共和党的右倾20世纪90年代在金里奇(Newt Gingrich)和卡尔·罗夫(Karl Rove)的影响下不断加剧,后来随着萨拉·佩琳(Sarah Palin)的崛起和2012年中间派米特·罗姆尼(Mitt Romney)的失败而愈演愈烈。

今天,共和党几乎已经靠单边行动变成了这样一个政党,有白人至上主义者,有像纳粹一样高呼鲜血与土地的激情澎湃的民族主义者,有激活了白人的恐慌、压迫选民、用种族主义术语定义公民身份的政治腐败。而且,他们因为恐惧或者盲目忠诚而支持特朗普充满意识形态偏见、种族迫害和危险的外交政策战略,根本不考虑其过分行径和对国家的民主机构的持续攻击,其种种破坏包括种族迫害、种族主义选举策略、把儿童抓进牢房、野蛮攻击非法移民、诋毁批评者是大逆不道的叛徒、大肆削减社会福利如食品券、连续不断地撒谎并在冲动之下鲁莽刺杀伊朗军官从而将美国和伊朗置于战争的边缘。

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在“清理过去意味着什么”中论证说,“人们竭力回避的过去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尤其明显地表现在特朗普的检察总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软弱无力的声明上,他为不受限制的行政权威辩护,相信行政权威应该不受政治和道德问责的束缚而得到解放。纽约大学副教授塔姆辛·肖(Tamsin Shaw)说,巴尔非常类似“第三帝国臭名昭著的桂冠法学家”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这的确说到点子上了。巴尔将总统凌驾于法律之上,简直就是中央集权的君主,而且他似乎很享受充当特朗普的怯懦辩护者的角色,竟然在特朗普没完没了的撒谎、种族主义政策和无法无天的行为面前去为盲目听从行政权威辩护,特朗普的所作所为难道不使人想起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黑暗时代吗?

巴尔攻击联邦调查局和司法部总检察官,他威胁要撤掉对不忠诚于特朗普的黑人社区的警方保护,这些与捍卫真理以及“平等和正义的最基本教义”的任何可靠观念都格格不入。而且,巴尔为特朗普危险的跟班扈从如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和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提供了法律和意识形态的外衣。麦康奈尔公开谴责弹劾过程,厚颜无耻地为特朗普辩护,与特朗普政府密切合作应对弹劾过程。此外,格雷厄姆已经声明,他对特朗普阴谋从事犯罪活动的指控不屑一顾,他要尽一切可能让弹劾在参议院“迅速死掉”。

默许特朗普已经成为共和党的定义性特征,虽然他称赞蛊惑民心的政客如金正恩是“真正的领袖”,称赞毫不掩饰的法西斯主义领袖如巴西的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和菲律宾的罗德里戈·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保罗·克鲁格曼甚至宣称,现代保守派生活在崇拜之中,“将最坏、最愚蠢的人送进政府”。与此同时,他清楚表明,特朗普政府内不仅愚蠢至极,而且专制主义的浓厚乌云远远超出特朗普的政治生涯。克鲁格曼写道:“无论唐纳德·特朗普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政党已经背离了民主,这已经应该让你们感到恐惧了。事实是现在所说的老大党(G.O.P.)只要能够赢得并牢牢抓住权力,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弹劾听证会进一步强化了共和党的形象,即在总统犯下严重罪行时仍然保持沉默不语甚至过分支持他,以此显示其意识形态的确定性,或者像罗伯特·杰伊·利夫顿(Robert Jay Lifton)所说的“绝对纯洁性”行为和崇拜领袖的那种专制主义视角,正是这些重新制造出“邪恶的常态”政治。

高盛集团民主党人

两个政党都没有对军事-工业联合体提出实质性挑战,也没有将资本主义视为即便不是地球本身的敌人至少是民主的敌人。两党以不同的方式都将民主机构的实质内容给掏空了,为独裁者涂脂抹粉。而且,从历史上看,两党都没有弹劾总统,无论是乔治·布什(George W. Bush)发动非法的伊拉克战争,还是老布什(George H.W. Bush)非法绑架、监禁和虐待他不加分别地贴上“敌军战斗人员”标签的人。奥巴马也没有被指控犯下战争罪行,当他“授权政府行政部门以法官、陪审员和行刑者暗杀美国公民,从激进的教士安瓦尔·奥拉基(Anwar al-Awlaki)开始,两个星期后杀害了他16岁的儿子”。这里起作用的东西不仅仅是自欺的行为,还有两党存在的道德伪善和逃避社会责任问题。

两党密谋勾结的证据之一在下面这个事实中显而易见:民主党攻击特朗普滥用权力,但他们也通过了对美国爱国者法案和国防授权法案的重新授权,这些都是极度反动的法律,不仅侵犯公民个人隐私和公民自由,而且将为了国家安全而抗议的行为定为犯罪。此外,他们批准给予特朗普14亿美元的国土安全资金用于修建边境墙,并且提供膨胀的军事预算7380亿美元。

当前,美国与伊朗的战争仍然在准备之中,带有浓厚专制色彩的特朗普政府的反民主行为仍然在持续,两大政党和主流媒体都拒绝谈论美国面临的深层经济和政治危机。在法西斯主义可能成为将来一波思潮的更广泛背景下分析当前的政府管理危机,是至关重要的。当今美国的专制因素不仅指向领袖危机和特朗普等蛊惑人心的煽动者在国内国际舞台上的崛起,而且指向各种条件和危机,正是这些造成了数百万人的愤怒和不满,经济不稳定、气候不安全、大规模移民、技术变革、围绕性别和种族的文化转移——由此,人们似乎都太愿意拥抱恐惧政治和诿过于人的政治。

危机时代和世界末日预言

我们生活在危机不断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标志是公民文化的崩溃,即为公共利益提供服务的伦理价值观和民主机构的崩溃。现在语言在为暴力服务,无知成为国民的理想。宗教极端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和经济独裁现在相互学习,促成了法西斯主义政治的最新复苏。在这个时代,末日预言取代了深入思考和肩负社会责任的持久行动。在这个危机时代,右翼民粹主义者政权为阴谋论推波助澜,将撒谎作为误导公共话语的方式变成了常态,将情感提升到高于理性的地步,使其为残酷性文化辩护,社会从报复的需要中体验到快乐,残酷伤害那些被认为可以抛弃的少数民族。

弹劾过程不仅说明了特朗普仍然在进行中的犯罪行为和邪恶政策,而且也指出了公民素养的巨大危机和公众没有能力理解社会如何陷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变得越来越残忍,离能够批评、充满希望和社会想象力的语言越来越远。热衷退缩、私人化、即刻性的文化强化了人们对公共生活缺乏热情、对他人的痛苦冷漠无情,以及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说的“我们的思想范畴和判断标准陷入毁灭”。

传统政治和媒体驱动下的文化的空间的标志是持续不断的干扰和消失的文化,不再能提供语言来理解产生了特朗普和弹劾过程的整体危机。缺乏能够定义相关部分和线索的整体性政治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指导性原则,正是这些线索指向处于危机和暴力的社会,尤其是掠夺性新自由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法西斯主义政治的加入让这个社会更加危险。

当今国内国际危机的独特性本质的证据可以通过一些政治和文化势力大致看出来,正是这些塑造了特朗普的总统弹劾过程、英国脱欧闹剧以及巴西、土耳其和匈牙利等国发生的蛊惑人心的独裁政客的崛起。这是一场普遍的危机,其根源在于全球新自由主义的崛起。这种新自由主义拥抱金融资本,引发财富和权力的极端不平等,制造了系统性的国家暴力、“危难工人”(precarity)①和不确定性时代,并促成了种族性惩罚国家的出现。这个危机部分产生于福利国家、劳工以及公共利益遭到全方位的攻击。在此情况下,民主氛围变得越来越稀薄,特朗普时代的美国,社会空间和社会契约不再占据重要位置。

正如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指出的那样,“这些势力已经吞噬社会秩序很长时间了”,不仅造成了能见度极高的政治和经济危机,而且造成了并不那么显而易见的思想危机。换句话说,政治危机配不上思想危机。相反,随着全球经济的逐步展开,针对政治精英和自由派政府管理现有形式的反冲力已经催生了争取公民主权的运动,这些运动缺乏争取平等权利和社会公平正义的呼吁。当今的历史危机不仅将社会空间重新塑造为商业化和幼稚化的场所,而且通过塑造形象重新定义了个人和社会能动性,在这个形象塑造过程中,自我异化在崇尚即刻性和逃避社会责任意识的文化中得到强化。

软硬两种“缺乏想象力的机器”

政治危机现在与主流媒体和企业控制下的数字媒体与屏幕文化形成默契的配合。正是这种文化产生了政治剧场,推崇无知,导致扭曲的叙事和种族歇斯底里的大爆发。与此同时,政治危机授权并产生了耸人听闻文化,这种文化旨在增加收视率,为了追求利润不惜牺牲真相,破坏了将社会问题的相关性本质联系起来的复杂转换过程,压制了提出异议和知情判断的文化。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其中剧场和表演景观将政治中的任何道德实质内容都统统掏空,并促成了法西斯主义政治更新版的死灰复燃。政治现在充斥着华而不实的大话,众多话语堆砌在一起制作惊人的效果,让人们的思想变得麻木,种种形象则充斥着给自己带来好处的自以为是和义愤填膺。尤其是在特朗普政府时期,这个历史时期的独特地方就是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说的美学法西斯主义,它蔑视“所有反思、批评和多样性的东西”。

当前的一个独特因素是软和硬两种缺乏想象力机器的崛起。《福克斯新闻》、保守派脱口秀电台或者布莱特巴特新闻网(Breitbart News)②等硬版缺乏想象力机器就是明目张胆的宣传机器,炮制先天论、错误代表论和种族歇斯底里,所有这些都被包装成程度递减的爱国主义话语。正如乔伊·布里福斯(Joel Bleifuss)指出的那样,尤其是《福克斯新闻》是“赤裸裸地蔑视真理”,每天晚上都在玩弄埋葬真相于“记忆黑洞中”的把戏,完全遵循《一九八四》的精神编造出一种新的现实版本,活脱脱的,精彩至极。这个被最多人观看的有线新闻网充当了特朗普的御用工具,它效忠特朗普的程度就像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中“真理部”的现实世界版,官僚们不停“修正”历史纪录以便与老大哥的命令保持一致。

如果没有缺乏想象力的机器、教学法机构和实践者将特朗普的“视野变得不仅真实而且怪异般正常”的帮助,他的法西斯主义政治和种族纯洁性幻想不可能成功。特朗普明确无疑地表达的是要将语言武器化,变成种族主义和仇恨的话语深深地藏在遗忘政治中,这是破坏历史意识和记忆本身的战斗中的关键工具。

软版缺乏想象力机器或者全国广播公司(NBC)《晚间新闻》和微软全国广播公司节目(MSNBC)自由派主流媒体以及各大报刊在很大程度上都迎合特朗普的推特世界、名人文化和割喉般激烈的市场竞争意识,与此同时,他们将社会议题孤立起来和个人化,将权力运作变得外表上能看见。作为景观的政治让人们的意识中灌满噪音、廉价的通俗情节剧谎言和滑稽表演。这不是暗示景观现在塑造了纯粹的剧场政治,仅仅是要娱乐民众或者转移民众的注意力而已。当今景观,即国会里进行的弹劾听证会的很多最新内容基本上发挥了将过去与现有政治割裂开来的作用,拼死攻击保证民主制度正常运行所必不可少的价值观和机构。在这个例子中,法西斯主义过去的回声仍然处于隐蔽状态,潜伏在历史喧嚣和扭曲真相的攻击媒体“制作假新闻”的活动之下,所谓假新闻不过是指不同意见或问责当权者、表达相反观点媒体的委婉语。制作充满戏剧性场面的天赋消除了事实和虚构、谎言和真理的边界线。

在此情况下,景观成为干扰、分散和碎片化文化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拒绝提出问题,不去质疑美国怎么与法西斯主义政治有这么多相似之处,为何将美国和其他很多拥抱法西斯主义美学和政治的专制国家如巴西、土耳其、匈牙利、波兰等联系起来,将新自由主义紧缩政策的残酷文化与宣扬仇恨、先天论和种族主义的话语结合起来。尤其是涉及到弹劾过程的现有政治剧场拥抱法西斯主义过去的元素,在这么做的时候还创造了一种自我毁灭的形式,民众基本拒绝“提出为什么希特勒和纳粹德国继续对现代生活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等问题。

遗忘历史与白人至上主义的合法性

从历史无知中能够获得的另一个教训,或者在围绕弹劾听证会的话语中拥有历史意味着,无知不仅被常态化而且缺乏批判思想已经让我们忘记我们是拥有道德感的主体,我们有能力改变周围的世界。弹劾特朗普是需要我们不仅从历史上而且从整体性政治的角度充分面对的危机,这种角度允许我们从特朗普政府的种种惊人迹象吸取教训。这样的危机包含历史因素,它暗示我们不能回避历史或者屈服于当今对具有思想上可敬的过去的袭击。

历史提供了一种模式让我们从转向专制主义的历史中吸取教训,这将让人更难以假设法西斯主义不过是历史的陈迹。令人恐怖的记忆不仅仅重现在发生在夏洛特斯维尔(Charlottesville)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宣扬仇恨和偏执狂想法的游行中,他们打着“鲜血与土地”的幌子实施暴力,而且也显现在拥有斯蒂芬·米勒(Stephen Miller)等白人至上主义者的白人家庭里,此人是特朗普的高级顾问,被很多人认为是特朗普严酷移民政策的设计师。

最近,米勒的900多封电子邮件被布赖特巴特新闻网(Breitbart)前任编辑凯蒂·麦克休(Katie McHugh)泄露出来。在这些邮件中,米勒谈及和评论了白人民族主义者网站(VDARE)和备受推崇的种族主义者小说《圣徒的营地》。据说他还炮制了有关移民的阴谋论,支持美国前总统约翰·卡尔文·柯立芝(Calvin Coolidge)引入并得到希特勒赞扬的种族主义移民政策,他在文中使用了白人民族主义者圈子中提及移民时非常流行的俚语。丘德·勒伽(Judd Legum)认为,米勒“在枪击案嫌犯戴伦·鲁夫(Dylann Roof)之后对南部联邦旗帜的丧失而耿耿于怀。”

虽然众多政客强烈要求白宫辞去米勒的顾问职务,但特朗普仍然坚定支持他,这强化了被广泛接受的观念,即特朗普是对白人至上主义意识形态感到如鱼得水的白人民族主义者。这并不令人吃惊,因为特朗普将白人民族主义语言带进白宫和主流政治中。当然,解雇米勒并不能改变多少。米勒并不是特朗普政府中的重要白人至上主义者,他的存在也不能掩盖白人至上主义几十年来一直是共和党的基本观念,体现在过去和现在的高调共和党政客如斯特罗姆·瑟蒙德(Strom Thurmond)、杰夫·塞辛斯(Jeff Sessions)、斯蒂芬·金(Steve King)、汤姆·坦克雷多(Tom Tancredo)和达纳·罗拉巴克(Dana Rohrabacher)等人身上。

而且,美国白人至上主义的悠久遗产不应该削弱特朗普的白人至上主义观点的独特性。与现时代的任何总统都不一样,他加速推进白人至上主义情感、实践和政策并使其正常化的时候,就像佩戴了一种荣誉勋章一样自豪。他将少数民族当作替罪羊,对有色人种政客、运动员和其他批评家的妖魔化所反映出的不仅是分而治之战略,而是将法西斯主义的死亡幽灵变成思想主流的更新版战略。

而且,特朗普持续不断地发起针对“撒谎媒体”的攻击,并将虚假新闻的谬误观念提升到常识消费的层次。后一种贬义词非常类似于希特勒对撒谎媒体(Lügenpresse)的妖魔化。里克·诺阿克(Rick Noack)宣称“诽谤性言论经常性地在纳粹德国使用”。当今,在那些被认为是代表“丑陋的德国”的人——排外的右翼群体成员中是常见的口号,特朗普的某些支持者一直使用这种纳粹诋毁话语。

特朗普已经将撒谎、残酷性和社会责任崩溃的文化合法化。通过这样做,他进一步推动了让人们变得肤浅和可抛弃的进程,与此同时产生了一种无知的烟雾,这赋予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提出的观点一种当代真实性。她说“极权主义统治下的理想臣民不是心悦诚服的纳粹分子或者心悦诚服的共产党人,而是那些觉得在事实和虚构(体验的现实性)和真与假(思想标准)之间的界限已不复存在的人”。

结 论

历史学家大卫·布莱特(David Blight)写道,特朗普“对社会和民主造成的最大威胁不一定是他的专制主义而是他对历史、政策、政治过程和宪法的完全无知”。布莱特的话对了一半,我们社会的最大威胁是集体无知,这种无知为有组织的遗忘、社会遗忘模式和公民素养的死亡赋予了合法性。

在特朗普政权下,历史遗忘被用来作为教育、政治和权力的武器。过去是必须忘记的负担,这种观念是专制主义政权的核心内容,它让公民记忆萎缩,令法西斯主义线索变成一种常态。虽然有些批评家回避将特朗普与纳粹时代相提并论,但认识到该政府令人警惕的迹象至关重要,他的很多作为与过去时代法西斯主义政治形成完美呼应。正如乔纳森·福里兰(Jonathan Freedland)指出的那样,“迹象就在那里,如果我们愿意去看的话”。拒绝将特朗普和纳粹相提并论让人们更容易相信我们无法从历史上学到什么东西,心安理得地假定过去的灾难不会再发生。但是,任何民主都不可能在没有知情的和受到良好教育的公民的情况下继续生存下去。

弹劾的教训远远超过了它宣称的公民教育的有限目标。它不仅忽略了特朗普最严重的罪行,而且没能考查众多政治线索,正是这些线索合起来构成了全球民主危机的常见内容。如果将弹劾过程视为更大民主危机的组成部分,我们就不能脱离意识形态的、经济的和文化的线索的联系去孤立地分析它,我们需要将常常被孤立的议题如白人民族主义、右翼极端主义占支配地位的共和党的崛起、两党制的崩溃、作为缺乏想象力的机器和破坏性权力系统的企业控制下的媒体的崛起等联系起来考虑。

对于任何抵抗政治来说,不可缺少的东西是分析作为景观的特朗普政治的必要性以及如何对待它。这种政治不是以完全孤立的方式而是以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政治剧场,而且是更充分的整体性政治工程的组成部分,其中更新版的专制主义和当今版本的法西斯主义已经被动员起来并在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赢得很多人的支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前总干事费德里科·马约尔(Federico Mayor)曾经说过,“对于没有受过教育的公民,除了不稳定的民主,你不可能期待任何别的东西”。在当今特朗普时代的历史关头,或许更合适的说法是,在无知被认为是美德、公民素养和教育被视为负担的社会,除了法西斯主义,你还能指望出现什么情况呢?

注释:

①这个说法参见黄宗智:《中国的非正规经济再思考:一个来自社会经济史与法律史视角的导论》(《开放时代》,2017年第2期)。黄宗智在文中说,“危”与“难”足可表达斯坦丁“dangerous class”和“precarity”的用意,而“工人”则是为了表述其把“precariat”(危难工人)和“proletariat”(无产阶级/工人)两词既连接起来又区别开来的用意,英语本来没有“precariat”这个词,它是由 “precarious” 和“proletariat”两个单词合并起来新建构的单词。——译者注

②前白宫首席战略顾问史蒂夫·班农曾是该网执行主席。——译者注

本文译自:Impeachment and the politics of organized forgetting: This attack on Trump isn’t nearly enough by Henry A. Giroux(https://www.salon.com/2020/01/19/impeachment-and-the -politics -of -organized -forgetting-this-attack-on-trump-isnt-nearly-en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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