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省林
作为当代诠释学大师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传人,意大利哲学家詹尼·瓦蒂莫(Gianni Vattimo)通过吸收和阐释尼采的虚无主义思想,沿着海德格尔形而上学批判的路径,把解释与事实和真理对立起来,将诠释学奠定在虚无主义基础之上,把哲学诠释学改造成了一种虚无主义的诠释学,使当代诠释学呈现出了一种后现代的视景。
瓦蒂莫本人是尼采研究的专家,尼采的虚无主义深深地影响了他,所以他对虚无主义的理解和解释来自于尼采。在瓦蒂莫之前,流行的对尼采的解释有两种:一种是活力论的解释,以法国的柏格森、福柯和德勒兹等人为代表;另一种是权力意志的解释,以德国的海德格尔为代表。然而,以上两种解释都没有从诠释学方面来把握尼采的虚无主义,或者没有把握到尼采虚无主义的诠释学实质。在尼采的解释者中,瓦蒂莫是第一位将尼采看成是一位诠释学思想家的人,并且把尼采置于诠释学发展的思想谱系中。
根据瓦蒂莫的观点,虚无主义问题不是一个历史学的难题,而是一个海德格尔意义上历史性的难题。一百多年前,尼采宣称虚无主义已经进入了欧洲的大门,虚无主义已经到来,成为欧洲文化的一种常态。迄今为止,虚无主义并没有完成,没有远离我们;虚无主义仍然在发展,与我们密切相关,是我们生存和发展的良机,我们今天甚至未来都必然是虚无主义者。瓦蒂莫指出,我们今天要做的是,“虚无主义究竟位于何处,以何种方式与我们相关,以及它要求我们在做出决定时应做出何种选择和姿态”(1)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71页。。瓦蒂莫正是从尼采的虚无主义开始,结合海德格尔的本体论解读和本体论存在哲学,把虚无主义看成是一个诠释学的事件。
那么,什么是瓦蒂莫理解的虚无主义呢?在瓦蒂莫看来,虚无主义是指尼采在《权力意志》的一个注释中所说的“人类从中心滚到了X”这样一种境况,可以概括为“最高价值的贬黜”。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明确地指出了虚无主义根本含义:虚无主义是什么?虚无主义不追求什么目标,虚无主义不追究什么内在原因,虚无主义就是否定最高价值,或者说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2)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0页。在尼采那里,最高价值是自苏格拉底以来,欧洲主流传统所确立和尊崇的价值,它们往往以宗教、道德、真理、存在、目的、统一性等等形式出现。具体来说,第一,它依赖于相信世界的意义,依赖于相信生存或实在生成的过程,必然走向某个目标,无论是实现道德原则、拯救,还是实现普遍幸福。第二,它基于相信存在着某种世界的整体性或有机统一体,让个人感到参与高于自己的事物,因而感到更大的价值。第三,它依赖于假定,在感觉的尘世世界——它被认为是一个幻想——之外,存在着一个真正的、不可毁灭的和持久的世界——例如,柏拉图理念的世界。(3)Andrzej Zawadzki Literature and Weak Thought, New York: Peter Lang, 2013, p.93.虚无主义的历史使命就是贬黜和消解这种最高价值。没有最高价值的世界,就是一个人类主体自由解释的世界。因为没有了这些最高价值,就等于没有了绝对的客观性,人类主体摆脱了必然性的束缚,以自由之身解释世界及其构成物。
瓦蒂莫对虚无主义的理解和解释始终把尼采的观点和海德格尔的观点糅合在一起。他认为,在尼采那里是最高价值的贬黜,而在海德格尔这里则是存在降低为价值。从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观点中可以得出,无论是最高价值的贬黜,还是存在降低为价值,都说明了价值本身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没有了至高无上的最高价值。所有的价值都处于平等的关系之中,每一种价值都不高于其他的价值,都不比其他价值更权威,而且各个价值都可以互换。因而,所有价值的真实本质都是交换价值,都具有“可变性、无限可转换性或过程性的能力”(4)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第73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为可交换的价值都从属于解释的过程。正因为如此,尼采才提出了“价值重估”的主张。根据尼采的观点,在虚无主义的时代,所有的价值都需要进行重新评估,而价值评估不过是一种解释,“一种阐释方式”(5)尼采:《权力意志》,第190页。。因此,换用诠释学的表达,尼采的价值重估就是指所有的价值都需要重新解释。
瓦蒂莫认为,最能代表“最高价值的贬黜”的是“上帝之死”。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上帝死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上帝已经丧失了它对所有存在者以及整个人类的支配性权力。同时,在尼采那里,这个基督教的上帝还是一个主导的观念,它代表着柏拉图所说的“理念”的领域,即“超感性的领域”,具体来说,代表着各种各样至上的“理想”“规范”“原理”“法则”“目标”“价值”等等,他超越于多样性的存在者之上,赋予多样性存在者形成的整体以秩序、目的和意义。(6)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18页。瓦蒂莫进一步解释说,我们说“上帝死了”,并不是说上帝在客观上不存在了,他不再属于实在了,而是说,上帝不再必要,它是一个多余的谎言。因为“上帝”不是一个实体,“上帝死了”也不是一个传统形而上学命题,它不描述一个固定的事态。实际上,“上帝死了”是一个宣告,它宣告了一个事件,一个发生的事件。我们本身牵连进这个事件,我们是这个事件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是在经验着这个事件,我们无法超脱出来,站在一个外在的、客观的立场上来描述这个事件。瓦蒂莫说,不能在通常的意义上来理解尼采的“上帝之死”,尼采这句话比通常所认为的具有更多的含义:“它不是形而上学命题上帝‘不存在’,因为这个形而上学命题仍然意味着要求指涉某种稳定的实在结构,某种存在的秩序,即在思想史中上帝真正‘存在’。相反,它承认发生;在发生中,人们不需要认为存在具有稳定的结构并最终作为基础。”(7)Gianni Vattimo, The Adventure of Difference: Philosophy after Nietzsche and Heidegger, Trans. by Cyprian Blamires,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64.因此,如果在一般意义上来理解“上帝之死”的命题,就会退回到传统的形而上学上去。
为什么以前的人需要上帝呢?人们之所以需要上帝,是因为人们需要稳定的秩序和结构,而这种稳定的秩序和结构表现在社会条件上就是:从社会条件来说,人们借助上帝来组织和保障一个有秩序的、安全的社会环境,一个避免暴露于自然和非自然危险的社会环境。社会秩序和结构使人类能够避开自然的灾难和社会的混乱,宗教组织和活动塑造人们的内心信念,规训着人们的道德行为。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们能够不再需要上帝这个组织者和保障者了;没有上帝,我们仍然生存于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中。在现代世界,科学技术取代了那个上帝,让我们脱离了那个属于原始人的恐怖世界。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人类自身创造了科学技术,相当于我们人类自身——这些原来的忠实的信徒——亲手杀死了上帝。
瓦蒂莫高度评价了尼采“没有事实,只有解释,而这句话也是解释”这个观点。瓦蒂莫指出,尼采的这个观点不仅揭示了一个一般的认识论难题,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看作是客观事实,因为甚至当我们谈论事实时,我们实际上表达解释;而且明确地断定了“事实”“并不存在”,至少客观主义、科学主义或实证主义心智想象的那种作为外部独立对象的事实并不存在。“或者更恰当地说,仅当我们把它们把握为事件时,事实才存在,而作为解释者,我们以决定的方式构成了这种事件。”(10)Gianni Vattimo and Santiago Zabala, Hermeneutic Communism: From Heidegger to Marx,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88.虽然尼采没有提出一个完整的诠释学理论体系,但他的确通过虚无主义抓住了诠释学的本质。
尼采对“真理”的批判和否定进一步为瓦蒂莫的虚无主义诠释学提供了根据。瓦蒂莫指出,在尼采那里,上帝就是最高价值,而真理是上帝的另一个名字,因而真理也是一种最高价值。否定上帝,否定最高价值,也就是否定真理价值。人们最终认识到,上帝不过是一个谎言,从而杀死了他,对真理的需要与上帝一起烟消云散了。因而,从否定上帝、最高价值出发,尼采也否定了真理的价值。对瓦蒂莫来说,从尼采的观点中可以得出,成为寓言的“真实世界”决不让位于更深刻、更可靠的“真理”,而是让位于解释的活动。
在瓦蒂莫看来,尼采对真理的批判和否定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尼采直接否定了真理的存在。在《权力意志》中,尼采彻底地否定了真理的存在,他认为没有真理,因为没有真理所依靠的那种事物的根本性质,没有所谓的“自在之物”(11)尼采:《权力意志》,第402页。;与“公正”“平等”“自由”等词语一样,“真理”这个词语也不过是虚妄、骗人的“大话”(12)尼采:《权力意志》,第744页。。在尼采那里,否定真理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主义,人们关于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真理的信仰,就是虚无主义者的根本信仰(13)尼采:《权力意志》,第726页。。不仅如此,否定真理还是一种极端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所表现出来的极端形式是,“一切信仰,一切持以为真,都必然是错误的”(14)尼采:《权力意志》,第404页。。所谓真理不过是我们的虚构,即我们人类创造出来的“谎言”,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创造出这种谎言(15)尼采:《权力意志》,第905页。。就此而言,虚无主义就是对真理的否定,它本身包含着对形而上学真理观的不相信,即不相信存在着一个真理。所以,虚无主义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真理的世界。否定了真理,剩下的就只是解释了。由此出发,尼采不断地强调一切事实,一切发生的事件都具有解释性的特征:“并不存在自在的事件,发生的东西,就是由某个解释者所挑选和概括的一组现象。”(16)尼采:《权力意志》,第37页。
另一方面,尼采否定了作为真理反映对象的现实世界。真理之所以不存在,是因为根本上就没有一个真正客观现实的世界。“真正的世界”不过是“一个透视主义的假象”,它的起源就在我们自己的心中,因为我们迫切需要的那个世界,就是我们通过我们的透视“压缩的、简化的世界”(17)尼采:《权力意志》,第402页。。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把现实世界看成是虚幻的,即现实世界是不真实的,它表现为一个寓言。作为一个寓言,真正的世界“不可达到,无法证明,不可许诺”;不可达到也就是无法知道和把握的,因而“真正的世界”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多余的理念或观念,我们必须把它驳倒、排除、废除。(18)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3页。因此,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提供这种理念的历史,形而上学终结的历史就是结束这种理念的历史。瓦蒂莫进一步指出,为了不退回到形而上学中去,就尼采所叙述的这个西方形而上学历史本身来说,这个形而上学终结的历史也不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不是一个真理命题,而是一个解释者的叙述,一个主体的主观构造的产物。
根据尼采的观点,瓦蒂莫明确地指出,虚无主义哲学的目的就是消解传统西方主流观念所持有的真理主张,揭示“上帝”等最高价值不是客观真理,而是人类主观的虚构之物,属于人类的主观偏见。因此,虚无主义的使命就是致力于消除形而上学的“客观真理”,指出所谓绝对客观的真理不过是人类的“谬见”。所以,虚无主义把攻击和批判的矛头对准了所谓的“客观真理”,因为这些“客观真理”都完全依赖于传统的形而上学思想。通过虚无主义的批判,尼采揭开了盖在“客观真理”身上的神秘面纱,破除了“客观真理”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进而证明了作为“客观真理”基础的形而上学思想逻辑不过是一种修辞而已。归根结底,在尼采那里,所有的真理主张不过是某种权力意志的表达,虚无主义就是要表明,那些西方思想传统中推崇的客观的、科学的、绝对的、理性的、中立的、公正的真理追求,不过是当权者为掩盖自己的利益而有意地制造出来,用以欺骗和蒙蔽人们的幻觉。“在虚无主义的视野中,尼采指出,谬误与真理之间的区分始终是一种不可靠的区分,而且废除了谬误也就等于废除了真理。”(19)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英译者导论第8页。
从尼采否定真理的虚无主义出发,瓦蒂莫把批判传统形而上学的真理观作为自己诠释学建构的一个中心任务。传统形而上学的真理观是典型的符合论的真理观,这种符合论的真理观自柏拉图以来一直统治着西方真理观的历史。尤其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产生以来,现代科学技术的成功和巨大成就更使符合论的真理观成为至高无上的东西。它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因而是不容置疑、不容否定的。根据传统形而上学的真理观,真理之所以是客观的、绝对的,就是因为真理的实质在于陈述(理论、观念、命题)与事实的符合。事实、实在不容置疑,而理论又符合于它,当然理论的真理性就不容置疑了。但是,从虚无主义的立场来看,既然不存在所谓的“客观事实”、实在、现实,“符合”也就失去了所要符合的对象;“符合”无以立足,“符合”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而,既然不存在符合的对象,不存在“符合”,那么,所谓的客观真理也就不存在了。剩下来的就是“没有事实,只有解释”,甚至连这句话本身也是一种解释。
从瓦蒂莫的整个哲学思想来看,瓦蒂莫将诠释学与虚无主义结合起来不仅仅是要阐述和建构一种虚无主义诠释学,而是具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即通过将虚无主义引入诠释学或虚无主义诠释学的建构,将诠释学扩展为一种哲学及一般文化的“通用语言”,实现对现代性的后现代批判。
因此,今天的诠释学既指特殊的哲学学科,也代表着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理论取向或者思潮。在瓦蒂莫的眼中,不仅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利科和帕莱松是诠释学思想家,而且哈贝马斯、阿佩尔、罗蒂、泰勒、德里达、福柯、列维纳斯也是诠释学思想家。正像20世纪60至70年代流行于法国的结构主义一样,今天哲学和文化的通用语言是诠释学,诠释学在当代哲学和文化中获得了中心地位。当然,诠释学的这种中心地位不是意指它成了一种凌驾于其他学科之上的霸权学科。作为一种通用语言,诠释学在今天需要重新界定自己,需要重新思考自己面临的困难和任务。通过对诠释学的反思,瓦蒂莫指出,虚无主义诠释学决不只是一种特殊的诠释学学科,而是一种非基础主义、非本质主义的哲学方法,一种以诠释学为取向而致力于揭露权威和权力的特权地位的形而上学和现代性批判,一种作为走向虚无主义道路的西方哲学解构,一种作为对后世俗化形式基督教进行后现代捍卫的诠释学发展。(25)Nicholas Davey, “Gianni Vattimo,” in 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Hermeneutics, Edited by Niall Keane and Chris Lawn,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16, p.429.
从瓦蒂莫的虚无主义诠释学中,我们不难发现,当代一系列后现代主义哲学家的思想不仅对瓦蒂莫的虚无主义诠释学形成了深刻的影响,而且也构成了瓦蒂莫虚无主义诠释学的基本要素。在瓦蒂莫的虚无主义诠释学中,我们看到了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福柯的现代性反思,德里达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解构,德勒兹的资本主义政治分析,利奥塔的后现代状况,以及罗蒂的后哲学文化和取代认识论的新解释学。可以说,从尼采发源的虚无主义,到当代的各种后现代主义,在瓦蒂莫的虚无主义诠释学中汇聚为一体。瓦蒂莫认为,哲学在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一种世俗化的任务,即揭露所有绝对、终极真理的神圣性。然而,这个任务还没有完成,因为形而上学仍然处于霸权地位,反形而上学本身具有可能退化成新的形而上学的危险。比如,在宗教及其信仰方面,瓦蒂莫坚持一种后现代主义的世俗宗教观。他不是完全抛弃和否定宗教,而是反对宗教宣传和坚持迷信,把基督教的“神性放弃”(kenosis)启示——即在宗教中排除上帝,或者说使上帝成为肉身之人——等同于虚无主义,把神的权威还给人自身。
自20世纪后半期以来,后现代主义成了西方学术界的一种流行思潮,其影响几乎涉及到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除了哲学之外,还有诸如政治学、社会学、法学、文学理论、人类学、女性研究等等。后现代主义的表现形式纷繁多样,思想观点五花八门,但最根本、最共同的方面是批判现代性、反现代性。虽然后现代主义批判和反对所有的现代观念,比如理性、解放、进步、实在、客观性、真理、价值观念、道德规范,但它并不试图在现代性的观念之外确立另一种新的观念体系和规范标准,而是否定、破坏、拆解、毁灭、消除这些现代性观念。后现代主义“摈弃认识论的假说,驳斥方法论的常规,抵制知识性的断言,模糊一切真理形式,消解任何政府建议”(26)波林罗斯诺:《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张国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第1页。。后现代主义者主张的是没有真理的认识论、没有道德的伦理学和没有上帝的宗教。正是因为后现代主义本质上的消解特征,不仅可以说尼采是一位最早的后现代主义者,而且可以说尼采是当代虚无主义的奠基者和开创者。在西方思想发展史上,尼采成了一个新起点,它标志着西方思想不再相信自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以来的信念和教导,即不再相信在变化的世界中存在着永恒不变的东西,在不可靠的意见中存在着稳固的真理。思想家们不再需要寻求普遍必然的真理,思想家本人和普通大众都是历史的产物。因而,尼采的虚无主义成了后现代主义的思想来源,并实质上促成了当代的后现代主义。
瓦蒂莫是一位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他建构虚无主义诠释学的基本思想来源,除了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尼采的虚无主义。瓦蒂莫经常把“虚无主义”和“诠释学”两个术语等同起来,而“虚无主义”就是尼采的虚无主义:“上帝死了”和“现实世界成为一个寓言”——即任何基础、规范、绝对和永恒的消解。在虚无主义的基础上,瓦蒂莫对诠释学进行了全面的改造,使之成了一种后现代的哲学形态。为了实现更宏大的哲学目标,瓦蒂莫试图继承尼采对现代性的批判,把虚无主义诠释学作为一个理论工具,找到了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的最佳道路,因为正是尼采的“虚无主义结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摆脱现代性的方法”(27)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第215页。。但是,摆脱现代性不是“克服”现代性,因为如果现代性本身“被界定为克服的时代、快速过时的时代以及被某种更新的东西不断替代的时代”,那么就不能用“克服”来摆脱现代性。在通常的语义中,批判性的“克服”本身是现代性自身的组成部分。为了表现出后现代对现代的真正摆脱,瓦蒂莫选用了海德格尔的一个术语:“扭转”(Verwindung)。在瓦蒂莫看来,“扭转”虽然具有与“克服”(Überwindung)相同的方面,但又有明显不同的方面,“不仅因为扭转没有‘扬弃’的辩证性质,而且因为不包含‘遗弃’那些不再对我们言说的过去的意味”(28)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第212页。。所以,可以用“扭转”来说明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的转变、脱离。
因而,与当代许多后现代主义者不同,瓦蒂莫不是一味地否定、批判和消解,而是更强调虚无主义的积极意义和积极内容。在积极的虚无主义者那里,破坏是为了创造,解构是为了建构。虽然瓦蒂莫的虚无主义诠释学继承了大部分否定性虚无主义的批判和破坏内容,仍然需要不断地揭露所有绝对、终极真理的神圣性,但它也开拓了许多走向更具有建设性的道路。尤其是在政治方面,我们在瓦蒂莫的文本中发现,他在用虚无主义诠释学的“通用语言”批判、谴责社会和政治的诸多束缚时,坚定不移地捍卫着民主、自由和解放的理想,试图吸收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愿景,构想革命性的政治规划(如“诠释学共产主义”),同时也积极依据虚无主义诠释学的解释多元性原则,尊重人的选择和创造的自由与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