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婷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淮南 232001)
作为二十世纪最具想象力的儿童文学大师之一,罗尔德·达尔的童话在诙谐幽默的文笔中时常展现其丰富离奇的幻想力;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中又不乏惊悚、心跳的恐怖元素。读者普遍认为其童话中体现的儿童观更能引起儿童的共鸣并能够真实反映儿童内心对成人世界的认知。本文以作家的成长为视角,通过作家丰富离奇的成长经验解析其童话作品中流露出的独特儿童观。
单亲家庭的成长环境以及校园教育的简单粗暴并未让达尔的童年不堪回首,达尔在他的自传体儿童文学《好小子童年故事》(The Boy)中以诙谐幽默的语言将自己童年的种种经历娓娓道来。这其中有滑稽可笑,也有痛苦不悦,正如达尔自己所描述的那样:“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重要的,但各个给了我那么深的印象。我没办法把它们从心中排除掉。它们每一件,过了五十年,甚至六十年,会始终铭刻在我的记忆中。”[1]正是这些琐碎的成长经验给予达尔对儿童的独特认知,儿童在陈规化的世界中寻求快乐成长,有别于成人的价值观令儿童格外珍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现象,而粗暴的成人法则只会让儿童沉默不语。
爱德华时代英国著名儿童文学家伊迪斯·内斯比特(Edith Nesbit)认为:“作为一位出色的儿童文学作家所具备的重要品质就是能够生动地回忆自己的童年。”[2]在她看来,能否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关系进行有必要的关联并不那么重要。然而,传记作家唐纳德·斯特罗克(Donald Sturrock)通过搜集达尔生平资料认为达尔却能兼具两者。他认为达尔总能凭借其充满魅力的嗓音,闪烁着颠覆传统光芒的双眼,以及他自身具备的幽默感与好奇心,令每一位听他叙述童话故事的孩子都着迷不已。
首先,从达尔对自身童年时光的回顾,不难发现儿童拥有与生俱来的快乐能量与顽劣特质。自然世界赋予儿童无穷的快乐源泉。达尔曾在家中的玻璃储物柜里收藏了172只不同的鸟蛋,并按鹌鹑、海鸥、老鹰和乌鸦等类别整齐摆放。这些色彩不同、斑点不一的鸟蛋对于达尔来说就是最美丽的东西。这些收获有的来自陡峭的悬崖边,有的采自高大的树杈上。在他看来,尽管这充满危险并破坏不小,但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的确是再有意思不过的事情。从达尔的叙述中,不难发现作家以独特的成人身份,将自己的灵魂安置在儿时记忆与童年玩耍中,这使他更易于保持那种纯粹意义的“儿童的眼光”。没有遵从陈规化的成人世界是儿童得以自由驰骋的缘由,因此,儿童对快乐的定义远没有成年人来得纷繁多变。法国学者保罗·阿尔扎研究儿童游戏行为后认为:“儿童从早到晚地奔跑、喊叫、争吵,在跳跃中来来回回,睡眠只是为了明天早晨好继续开始今天的一切。理智还未将他们捆绑,它将在未来的日子里让他们了解到它的狭窄空间。他们将自己的梦投射在云朵上。这些幸福的生命没有烦恼,没有利益,没有包袱地玩耍游戏着。”[3]
相比儿童,成人的痛苦往往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希腊古典哲学家伊壁鸠鲁对生活与快乐的关系给出如下解释:“不能明智地、正直地、如愿地生活,就无法快乐地生活;同样,不能快乐地生活,也就不能明智地、正直地、富裕地去生活。”[4]看似简单的话语却道出快乐的真谛。 在达尔童话《世界冠军丹尼》中,主人公丹尼的父亲时常在儿子面前将自己“马尾塞子”和“粘帽子”的偷猎技巧描绘得天花乱坠,但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当他试图向儿子传授这些独门技艺时,不是空手而归,就是跌入捕兽陷阱险些丧命。相反,毫无偷猎经验的丹尼却根据父亲的描述发明出新一代偷猎诱饵——睡美人,并一举成功。如此强烈的对比绝不仅仅只为满足读者窥视偷猎的乐趣。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其感官体验时常局限在家庭内部的小天地,并且他们对事物的认识也总是经过成人间接地代为咀嚼,但这并不意味他们的思维意识也只能被成人左右。
其次,儿童的好奇使他们胆大包天,故不计后果的异想天开是儿童认知的疯狂之举。《小乔治的神奇魔药》中,乔治试图对恶毒凶狠、脾气古怪、缺乏爱心的姥姥实施一次疯狂救助,在他看来,万恶之源皆来自姥姥的大脑,他期冀自己配置的魔药将姥姥的天灵盖炸开。儿童的异想天开总是令人哭笑不得。但他们思考问题的初衷却并非不无道理。达尔就读于兰达夫教会学校期间,曾与同伴们将一只死老鼠放进附近糖果店的玻璃瓶中,因为那位肮脏又吝啬的糖果店老板普拉切特太太是大家公认的讨厌鬼。胆敢公然挑衅成人权威的儿童在成人构建的世界里当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在这次挑衅滋事中,孩子们的顽劣行径有悖于社会既定的道德标准,但作家唐纳德·斯特罗克在达尔传记中表达了达尔成年后就此事的看法:“这次精心策划的宏伟计划对于处于敏感时期的儿童是一场具有海盗风范的冒险经历。”[2]26因为在达尔看来,“1923年,兰达夫这家糖果店是我们生活的中心。对我们来说,它犹如一家酒馆之于一个酒鬼,一个教堂之于一位主教,没有了它,活着也没有意思了。”[1]28“我们真是太兴奋了,像一帮亡命之徒出发去抢劫火车,或者去捣毁行政司法官的办公室一样。”[1]32的确,狂野、粗放的恶作剧不正是童年乐此不疲的把戏!
快乐夹杂顽劣的童年时光令达尔眼中的儿童个个充满童趣、纯真。正如他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所塑造的一个个充满活力、古灵精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顽童形象。儿童文学评论家刘绪源在《儿童文学三大母题》中对顽童的分析指出:“他们体现儿童自己的眼光,一种对自己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的无拘无束、毫无固定框架可言的眼光,充塞着一种童稚特有的奇异幻想与放纵感。”[5]达尔将这种儿童自身的视角运用到他的童话创作,令这些顽童自由畅快游走于成规化的成人世界。童话中,孩子们总是被刻画为能够战胜成人权威的幸存者。在唐纳德·斯特罗克对达尔的采访中,达尔将孩子们描绘为“野蛮的动物们”,并且不断强调“这些野蛮的动物,与告知他们应如何行事的成年人展开激烈的抗争。”[2]22达尔甚至声称 “大多数儿童在潜意识中已将其父母视作自身的对立面甚至敌人。深爱他们还是憎恨他们,在儿童的内心,有一条清晰的界限。”[2]22
最后,达尔的童年成长体现了儿童在成人世界的无助与沉默。在达尔的自传体儿童文学《好小子童年故事》中,儿童在学校所遭受的肉体惩罚与成年人的不友善令达尔记忆深刻。他曾说:“对于小孩子来说,所有大人都像巨人。”[1]38在达尔看来,校长更是巨人中的巨人。在他就读的三所学校中,校长们无一例外将 “巨人首领”这一角色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是兰达夫教会学校的校长库姆斯先生,他是达尔成年后唯一对这所学校有深刻记忆的老师。这位长着“火腿脸”的巨人,将胆敢在成人世界胡乱撒野的孩子视为罪不可赦的敌人。库姆斯手中黄色长藤棍是对这些不守规矩的叛乱者实施惩戒的武器。长棍落下时发出呼呼声,打在孩子屁股上就像开枪时所发出的噼啪声。达尔在挨打过程中能明显感受到库姆斯先生几乎能精准的将藤条落在上一次抽打的那条痕迹上。不难发现,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达尔不同的童话中总有涉及。毫无反抗能力的儿童在成人的暴力责罚中如同任人宰杀的牲畜沉默无语。
达尔的第二所学校——圣彼得学校。在这所预备学校,达尔开始了自己童年时光的寄宿生活。儿童在巨人世界只能沉默的现实再次被印证。这所拥有一百五十名男孩的英格兰寄宿学校,校园建筑的三分之一归校长和他的家人所有。学校为节约成本而不断克扣孩子们的食物。在达尔看来,当时所有英格兰学校纯粹都是校长开来赚钱的学店。年幼的儿童只能期待家人邮寄的包裹里有足够充饥的食物。对于寄宿的儿童来说,写信是平日唯一寄托思念的方式。但狡猾的校长为了避免孩子在信件内容谈及有损学校形象的真实情况,亲自审核信件内容,并美其名曰指正孩子书写中的拼写错误。毫无话语权的孩子们永远不可能将不可口的食物、不友好的老师以及无故挨打等真实问题陈述在信件中。相反,为了在校期间能平安度过,孩子们会在信件中将学校描绘得“天花乱坠”。精明的校长为了不被家长识破其内容被删改而刻意保留孩子拼写中的错误表达。达尔曾公开声称这所学校外观看起来更像是“一家精神病院”。传记作家唐纳德·斯特罗克翻阅了达尔就读圣彼得学校期间给母亲邮寄的明信片,发现孩子不真实的叙述令家长将学校视作文明圣地。
如果达尔先前经历的两所学校是由于过于普通而出现的个案,那么达尔十三岁后进入的英格兰著名的公立学校雷普顿中学会让读者大跌眼镜。当时的校长正是日后被授予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杰弗瑞·弗朗西斯·费希尔(Geoffrey Francis Fisher),也正是他于1952年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为现任英国女王伊丽萨白二世举行加冕仪式。这位大人物豪无悬念地延续着校长的“巨人”形象。他同样喜欢用藤手杖毒打孩子,他在整个过程中,点烟斗、擦火柴,关于邪恶、做错事、犯罪、误入歧途、行为不端的说教始终不停。由于当时身兼牧师与校长双重身份,他时刻将上帝的羔羊、怜悯、宽恕等话语挂在嘴边。达尔承认正是这些事让他开始对宗教甚至上帝产生了怀疑。
回顾达尔童年时期的校园经历,不难发现成人将自身视作话语的主宰者。校园或许只是达尔表达成人与儿童对立的一个典型场景,他的亲身感受更能说服读者意识到儿童作为成人世界的沉默者被忽视与不受尊重。生存在强权的成人世界里,儿童的表达或许只能借助儿童文学作家的努力。达尔正是肩负着这样的一种使命,不断为儿童话语的缺失做出努力抗争。这些努力令达尔声称他代表儿童,为这个被世界忽略的群体抗争。的确,达尔曾不止一次描述“我更喜欢孩子的陪伴而不是成年人。”[2]22
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儿童被视作未来的公民,是缩小的成年人,接受成年人的培育、训练,因此也没有真正意义的儿童观念。中世纪的原罪说令人类与上帝站在世界的两端,儿童因原罪之说需要凭借对上帝无限的爱而脱离万恶。文艺复兴后,卢梭将儿童视作需要呵护、关爱的独立个体。从近现代开始,儿童作为社会一员被不断关注。那么成年后,达尔对儿童又有了怎样更深刻的认知呢?
成年后,达尔的经历如同他为007撰写的电影剧本《你只能活两次》般惊险传奇。非洲殖民地区的优越待遇让达尔领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维护国家利益投身二战的生死经历令达尔体会到人类才是灾难的始作俑者;人生道路的起伏荣辱使达尔重新思考快乐的本质涵义;童话创作的道路让达尔开始关注并审视这些未经雕琢的稚嫩面孔,并尝试从他们的眼中看待周围的世界。童话作品或许就是达尔给出的答案,那些始终能够战胜成人的儿童就是对人类摆脱困境的启示。
“有时候,到黑人居住的热带国家来一场旅行或许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与惊喜。”这是达尔在预备学校读书时一篇日记中记录的内容。一战后,英国从德国手中接管了位于东非坦桑尼亚的殖民所属权。不久,英国壳牌石油公司便在那里设置了石油开采企业。中学毕业后的达尔没有遵照母亲的期望就读牛津大学继续学业,而是选择随时有机会被派往世界各地任职的英国壳牌石油公司。四年后他如愿被公司派往非洲的坦桑尼亚工作。在这里,除了非洲广阔迷人的异域风景与人文差异带来的惊喜外,作为殖民者的优越身份地位更是令达尔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生活太惬意了,每天工作后就是打高尔夫、网球或是任何事情,一天可以洗四次澡。”[2]66这是达尔初到非洲给母亲回信的内容。在这里,达尔和所有英国白人除了有园丁、厨师为他们提供服务,每个白人还会被安排一名本土“男孩”作为男仆。达尔在他的自传《独创天下》中描述,“男孩在各方面都要有一手,他要缝衣服、补衣服、熨衣服,他要擦鞋,在你穿防蚊靴以前先要弄清楚里边有没有蝎子。”[7]周到细致地服侍让这些身处非洲的英国人在闲暇时光成为酒吧消遣的常客。每个人一周至少都会喝醉两次,达尔也曾为此抱怨赚这么多钱却只能买买酒喝。的确,殖民统制者受制于当地贫乏落后的娱乐生活是被殖民者永远无法体会的苦恼。如果不是战争的爆发,英国人依旧陶醉其中。在达尔的晚年,他曾袒露“众多仆人簇拥的确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基于不公正的国家地位,我为自己年轻时在非洲身为殖民者理应接受优越待遇的思想而感到羞耻。”[6]39
1939年,整个欧洲弥漫着法西斯的叫嚣,二十二岁的达尔意识到战争已不可避免,于是他选择加入英国皇家空军飞行战队。他驾驶自己的暴风战斗机辗转于埃及、希腊以及意大利地区,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值得庆幸的是,内罗毕初级飞行训练学校战时紧急培训的二十三名飞行员中,达尔是战后幸存三位飞行员之一。达尔进行童话创作的书桌抽屉里一直保存着一个记录战争经过以及相识同伴姓名的小本子,残破模糊的字迹总会勾起达尔对那段灾难历史的记忆,那是人类欲望急剧膨胀后相互残害的悲剧。传记作家唐纳德·斯特罗克认为:“在达尔充满幻想的文学故事背后,是基于他对现实生活中值得铭记的每位人物与经历的深刻回顾。这些不复存在的生命或许是由于飞行中一个微小的急转,或是视觉判断误差导致的紧急操作而被达尔随机而任意地记录在这个小本里。它如同护身符般时刻伴随着战斗中的达尔,它联系着达尔的现在与过去,也联系着达尔与那些没有他幸运的人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是达尔文学创作的想象源泉。”[2]100读者也很容易发现在达尔的童话中,战争、杀戮、迫害这些被评论界视作不利于儿童身心健康成长的内容被反复提及,同时,象征人类希望的英雄形象也往往会由不被成人放在眼里的儿童形象承担。显然,儿童是达尔眼中抵抗人类困境的顽强斗士。
战后,一次偶然的邂逅让达尔结识了当时著名的海洋文学作家C.S.佛勒斯塔。在他的鼓励之下达尔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由于在当时美国著名杂志《纽约客》中的不俗表现,达尔的作品好评如潮,评论家们将他视作不亚于欧·亨利、莫泊桑以及毛姆的短篇小说家。辉煌的创作道路也为达尔收获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派翠西亚·纳阿尔的芳心。但达尔晚年,性情暴躁的妻子令两人的婚姻出现裂痕,进而令达尔背叛婚姻。与后来第二任妻子的婚外情被尚未成年的女儿察觉后,他与女儿为隐瞒妻子而共同恪守秘密。他也曾在婚姻出现状况后为自己辩解道: “人们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会感到疲惫不堪,他们需要适时的彼此逃离。”[6]219在他的童话《世界冠军丹尼》中,丹尼与父亲共同恪守私自偷猎的阴谋不正是他与女儿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成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往往因身处地位与利益的牵绊而带有强烈的功利性与目的性。正像妻子性格的变化也绝非自己违背婚姻的恰当理由,达尔将同样的命题放置在童话的背景下去探讨正是期望以儿童纯真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人类的困境。
首先,达尔对儿童的认知是通过儿童式思维去感知的,他总能凭借最细微的观察捕捉到儿童看待世界的角度,总能将儿童的思考方式运用到他的童话创作中。有悖常理的情节发展、脱离固有的思考模式无不体现儿童任性与率真的思维方式。透过这些曲折离奇的情节发展和出人意料的故事内容,达尔为读者展现出儿童视角下那种未被成规羁绊、凭借人类内心本源的情感方式表达自我的思维模式。
在《世界冠军丹尼》中,丹尼就读的学校大门上方镌刻着建校时间与创建缘由。这象征学校符号的典型标志却令他讨厌至极。在丹尼看来,这些毫无趣味的生硬字眼儿为什么不能是些有趣的话语呢?的确,建校时间与缘由在儿童看来不过是历史课本上一个连考试都不会涉及的问题。那么孩子会把它替换成什么呢?丹尼认为应该是:“小小的黄色三叶草蝴蝶常常背着自己的媳妇,你知道吗?”[8]或是:“鸟儿几乎没有味觉,但视觉很好,喜欢红颜色,所以喜欢红色和黄色的花,却从来不喜欢蓝色的花。”[8]139又或者是:“在英国大乡绅家里,男管家现在仍然得把报纸熨平整,才能放到主人的早餐桌上。”[8]139从这些丹尼脑海中对校门上方话语的设想不难发现,儿童更关心令他们对世界产生无限想象的趣事,这种毫无拘束的自由意识令他们的思维任意跳跃。相比之下,成人的理性思维总是按照既定的目标与需求拟定尺度,例如他们喜欢花费心思将道德说教编成故事,渴望儿童从鲜明的正反角色做出理性效法。然而,儿童透过知性划分背后更多是在攫取那些有趣成分。
在丹尼父亲把偷猎作为一门艺术形式介绍给儿子的童话叙述中,偷取猎物的过程犹如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向世人展示他精湛的工艺流程。在读者看来,这就是叙述一对江洋大盗式的父子如何通过完美的艺术形式完成创造偷猎历史的壮举,这种奇异的构思模式本身就体现儿童式思维的自由想象。故事的主题与意象常常不由自主地钻进儿童的思考与谈论中,并直指他们最强烈的欲望与期盼。偷猎技巧的乐趣会一下子刺激到儿童内心好奇的欲望与冒险的心理。但在整个儿童成长历史过程中,并不是所有儿童都能如此幸运地被成人理解。法国作家保罗·阿扎尔在《书,儿童与成人》中认为:“成人总是将带有他们特征的,混合着属于他们的实际精神和信仰的,充斥着属于他们的虚伪和精神的书籍拿给孩子。”[3]5这些愚蠢而空洞、沉重并急于炫耀博学知识的书籍,将儿童自由意识的丰富想象窒息而亡。
儿童思想上的自由驰骋是他们对美好世界的好奇。约翰·洛克在他的儿童教育专著《教育漫话》中指出,儿童的好奇心是他们追求知识的欲望,正是这种自然所赋予的工具帮助儿童消除无知。他们在成人世界挖掘一切令他们感兴趣的新鲜玩意儿并乐此不疲。正如真正的儿童读物还未曾普及时,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诸如《堂·吉诃德》《天路历程》《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游记》等的成人文学迅速被儿童群体抢占,故事中那些有关奇异世界的描绘恰恰契合儿童自由意识的想象。
其次,达尔总能以儿童式行为审视人类世界。达尔童话的结尾往往体现一种新秩序的确立,在这个秩序建立的过程中又伴随成人权威不断丧失和儿童权威的逐渐确立。这种新旧权威的交替体现儿童视角下有别于成人的行为方式,儿童所代表的新秩序建立者对成人权威的挑衅暗示出力量差距已不再是较量的主要原因,陈旧的生存观念无法胜任征服世界的决定因素。因此,新秩序的形成提醒权威者重新审视自身与儿童的关系。
在达尔的童话中,与成人相比,儿童往往更乐于主动迎接困境。例如《好心眼巨人》中,象征成人的巨人面对恐惧时声称“人豆子们就要开始大规模狩猎,拼命地寻找巨人。这就要惊动全世界,所有人豆子都要寻找你看见过的这个巨人,兴奋得发狂。人们就要蜂拥而来。天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来刨地三尺地找我,把我抓来,锁到笼子里,拿我来展览。他们会把我放在动物园或者什么鬼地方,跟那些肉丸子河马和爬虫鳄鱼关在一起。”[9]而《女巫》中,小男孩被女巫实施魔法变为老鼠后依旧乐观地安慰姥姥:“只要有人爱你,你就不会在乎自己是什么,或者自己是什么样子。”[10]
困境是人类生存永远无法逃避的现实,在《好心眼巨人》中,达尔将人类童年与成年的困境,通过贯穿全文的“梦”进行分析对比。小姑娘苏菲爱做梦并怀揣梦想,她象征人类的童年;能根据捕捉的元素配置梦并将梦吹入人类梦境的好心眼巨人是人类成年后的象征。“梦”既涵盖人类对世界的期盼、努力、追求又预示困境之中寻求解脱的象征符号。好心眼巨人整日沉浸捕捉各种梦元素,诸如“一见欢”“仙境游”“进漩涡”“陷沼泽”等,将它们放入玻璃瓶并贴上标签,如同化学实验室的实验员将各种化学试剂整齐摆放并知晓它们的性能、成分、纯度等。正是对这些梦成分的了解,好心眼儿巨人完全清楚不同梦所产生的梦境效果。整日和梦打交道的他对于自己的梦想却只能如同这些虚幻的梦境般永远停留在美好的幻想。他渴望拥有一头大象,骑着它在翠绿的树林里穿行,每天可以采摘桃子作为食物,永远不再吃那令他厌恶至极的大鼻子瓜。由此可见,对生存环境的改变是好心眼儿巨人的最大梦想。的确,成年人经历知识储备与理性认知后会产生自我对生存环境与方式的要求,为之努力奋斗是他们实现梦想的历程。然而,在好心眼儿巨人看来,自己的梦想有太多无法实现的阻碍,这包括被人类发现后的不堪设想,离开同伴后的孤独寂寞。生存环境改变而引发的一系列新问题是人类实现梦想过程中必然经历的代价。达尔对好心眼儿巨人的描绘体现成年人在理性指引下认识到改变,同时也在理性的牵制下畏首畏尾。卢梭在《爱弥儿》中对启蒙时代的理性崇拜表示反感,认为“人类的逻辑功能更多地被用于巧取豪夺,为己牟取私利;理性使人产生虚荣,善于欺骗,狡黠成性;理性使人敛翼自保,漠视他人的痛苦。”[11]故事中,巨人的强大没有改变他们生存的处境,他们虽以人类为食却害怕被人类发现,躲避在遥远的巨人王国,每天只有夜幕降临才敢跋涉万里去饱餐一顿。这种毫无安全感的生存状态是达尔对人类面临困境时压抑自我的诠释。
与好心眼儿巨人不同,苏菲对梦想的理解不仅仅停留在无限的想象之中。她见识了好心眼儿巨人捉梦与吹梦的绝活并对此着迷不已。仿佛孩子第一次走进化学实验课堂,老师对化学物质的介绍会令孩子们立刻对各种瓶瓶罐罐的混合效果产生无限遐想。也正是这种充满假设与猜想的冲动让儿童的梦想夸张任性。当她告知好心眼儿巨人自己打算营救英国儿童的计划时,成年人固执的偏见再次在好心眼儿巨人身上展露无遗。缺乏信任、不相信合作、一概否定的偏执思想让他惧怕一切不堪设想的后果。在他看来,人豆子全都蛮不讲理、就知道叽叽喳喳。由此可见,人类在谋求生存的过程中,不断面对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哪里可以和平相处、哪里需要躲避或是征服等诸多对自然、异类的猜度和思索。但人类的生存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种无限的思考与担忧之中。达尔将迈出尝试步伐的使命赋予了儿童,通过苏菲直截了当的行动将好心眼儿巨人顾虑的一切彻底推翻。故事中,成年人懂得思考,善于辨别,就像巨人知道哪里的人豆子更美味。成年人拥有技能,知道如何安排运作,如同好心眼巨人会用不同的梦元素配置有情节的梦境,但成年人恰恰缺乏儿童敢于尝试的勇气。机会来临时,成年人更多是将精力投入分析对比和衡量得失,儿童往往凭借一腔热情主动出击。生活未必因为行动就有所改变,但没有行动的梦想永远也只是个梦而已。
首先, 作为儿童的代言者,达尔以儿童的视角将成人世界里的伪善、暴力、欲望、贪婪、自私等所谓的“文明”,通过儿童视角淋漓展现在读者面前。童话衍生为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通过镜中人物在时空穿梭、地域转换、人兽互变及魔法应验的奇异景象中对现实世界的夸张临摹与表现,使读者产生涉及道德、勇气、善恶、价值等诸多现实问题的思考。
其次,达尔的童话里,儿童不再是依偎成人寻求庇护的弱者,他们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勇气扮演令成人不可小视的新生力量。这些缺乏成人理性与成熟的儿童肆无忌惮地宣泄对自由的渴望、对个人意志的向往,他们拒绝承担时代与环境所施加的束缚与压制。相比那些终日恪守理性与成规化教条的成人,儿童赋予世界的种种惊喜与活力是对成人重新审视自我与看待世界的启示。
最后,作为一位生活于二十世纪的作家,达尔经历了这个世纪的动荡不安、历史格局的错综转变及社会意识形态的空前活跃。这个时代是人类欲望极度膨胀后失去自我的时代,是人类对自身重新认识的时代,同样也是人类陷入矛盾的时代。人类在自身搭建的围城里将自己围困,从而陷入矛盾两难。达尔通过童话折射人类现实的困境,并在童话中以儿童的视角反思重返生命之初,即人类的童年,儿童时代。童话成为达尔思想成熟后传递意识的载体,是他为儿童争取话语权的形式,儿童成为达尔希望从围困中被释放的新生力量,让曾经沉默的生命为陈规化的世界注入新鲜的活力。正如罗曼·罗兰所说:“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堙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12]在这无限的生命中达尔期冀挖掘人类困境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