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解
从朦胧诗以后,汉语新诗逐渐远离了公共事件,从宏大叙事和广场抒情中退出,进入了个人私密经验的叙述和情感抒发。为集体代言变成了个人话语以后,诗歌有了深入生活细节的可能。这种转变导致诗歌从人类或者民族意识回到了个体,乃至身体,带着温度和质感,随着个人进入了公共生活。从试图驾驭生活到参与生活,人的身高和体重恢复了正常,人性显现出真实的欲望、阴影和光辉。
诗歌回到个人,由于视角和姿势发生了变化,已经从高处下降,平行于生活,甚至低于生活。这不仅是文学策略,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互联网出现以后,所有信息都进入了公共平台,每个人变成了信息提供和使用的终端。集体被分化为无数个单独的个人,公共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个虚拟的空间。另外,文化的多元化(从平面上分散了人们的视野),全球经济一体化(把分散的经济体统一在一个框架内)等等已经使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深刻的变革,文学在短暂的适应过程中出现的焦虑和慌张加剧了自身的边缘化。诗歌作为文学中反应最快的文体,快速退守到个体这个最后的堡垒,换一种方式进入生活,不失为一种主动应变策略。
对于诗人而言,借此机会对自我进行深入挖掘,探索灵魂和命运中隐藏的东西,揭示人的属性,并不是一件坏事。相比而言,自语式的言说比全视角的书写方式要可靠,同时也规避了伪叙述带给人们的困惑,更加接近真实。从这一点上讲,汉语诗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生活有着全方位的介入。因为每个人的入角不同,当下生活已经不存在死角,诗人们集体完成了人类生活的全景写照。也就是说,一群人共同参与了一个时代的见证和言说,成就了一部共同创作的当代史诗,每个诗人都是作者之一。
与此同时,诗歌以私人化的方式进入公共生活,其急迫性也带来了一些负面效应,整体上显得有些浮躁和琐碎。网络时代给予人们的东西太多了,信息的饱和度和快捷性超过了人们的消化能力,如何减负,保持适度的精神空虚感,已经变得非常必要。还有,不断加快的生活节奏,挟持了所有的人,在这高速运转中,每个人都成了被动的接受者。慢下来,还是继续加速,已经是个问题。在当下生活中,诗歌即使不能给人提供减速的力量,至少也应该意识到慢下来的重要性。越是激流变换,越是需要一个精神的栖息地,让人沉潜和安宁。诗歌的属性决定其责任,即使无力担此重任,也不应回避或者视而不见。
尤其是近几年,微信出现以后,自媒体成为网络的主流,传播更加便捷,信息量已经无限大。在这样庞杂的自媒体群落中,诗歌获得了生机,同时也容易被信息淹没。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网上的许多作品是即兴之作,写作之时就是发表之时,并当即与读者产生互动。这与古代有些相似,那时没有刊物,诗人们也大多是即兴写作,随后会得到在场朋友的喝彩。古代诗歌的传播速度极其缓慢,但许多作品却流传了下来。我们现在的作品能留下多少?网络诗歌的活跃和作品的随意性很容易形成泛滥。网络信息量越大,携带的杂质越多,作为信息接受者,也就越需要我们不断地遗忘和淘汰,保留有限的记忆。而淘汰的速度太快,不利于稳定的诗歌价值观的建立。在网络时代,如果诗歌不幸变成一次性的消费过程,其结果可能是,网络诗歌将在历史上留下诗歌现象,却很难留下代表这个时代的独立的重要作品。
网络和信息带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是一个理性和技术的时代,科学取代了一切,传统的神话消失了,人们深陷于形而下的生活,为精神建构付出努力的人,不是在挣扎,就是在沉沦。在人们普遍对精神和理想困惑时,汉语诗歌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强化了自己的身份——用消解文化的方式来证明自身的价值,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式,但却是正在进行中的诗歌的应对立场。
实际上,印刷诗歌和网络诗歌,只是技术操作不同,在文本上没有实质性差别。我们应该注意的是,现代化的快速传播手段,应该是汉语诗歌发展的推进器,而不是精神的滑梯。技术只是手段,是外在的东西,诗歌史面对的永远是诗歌本身。我们究竟写出了什么样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作一个比喻,诗歌本体永远是沉在河底的石头,泡沫和运动过后,我们应该留下一些大石头,而不应是一片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