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文学的诠释困境及其出路

2020-12-26 15:10王泽庆孟凡萧
关键词:小冰人工智能文学

王泽庆,孟凡萧

人工智能是明斯基于1956年在达特茅斯会议上提出的概念,广义的人工智能研究有两大阵营:一是研究计算机取代人类,二是研究用计算机来增强人类智慧(1)约翰·马尔科夫:《与机器人共舞》,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页。。网络文学是现代科技与文学结合的产物,人工智能文学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般意义上的网络文学创作是人机协同完成,即网络写手利用互联网和计算机进行创作,但人仍是创作主体,互联网和计算机只不过发挥平台和工具的作用,如在线搜索创作素材、运用电脑书写和在线互动等,属于智能增强的范畴;而人工智能文学则是将科技作用发挥到极致,让机器模仿人的创作,属于机器取代人的范畴。人工智能文学比较有影响的作品,有美国企鹅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电脑创作小说《软战争》,俄罗斯阿斯特列利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电脑程序PC Writer2008创作的小说《真正的爱情》,日本名古屋大学研发的机器人有岭雷太2016年创作的《机器人写小说的那一天》,微软小冰2017年出版的诗集《阳光失去了玻璃窗》,以及用九歌计算机诗词创作系统、猎户星写作软件和稻香居电脑作诗机等创作的诗歌等。通过媒体宣传,人工智能文学现象逐步进入大众的视野,而他们感兴趣的是人工智能的自动化创作本身,而不是具体作品,除非人工智能的真实身份被掩盖。创作和接受都是艺术品的有机组成部分,没有大众自主接受的人工智能文学是残缺的。论文拟从诠释学角度分析这一现象及其产生原因,并就其出路提出一点设想。

一、不饱和的诠释视域

根据诠释学理论可知,对文学作品的解释需要在一定的视域内进行。解释者的视域要与文本呈现的视域结合起来,而后者不能局限于形式主义文论所说的文本形式,还需联系创作主体及其所处的时代,如孟子所说的“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具体考虑其创作动机和创作过程等,即保罗·利科所说的对文本阅读要与“文本如何被撰写”“为了什么”等结合在一起(2)保罗·利科:《解释的冲突:解释学文集》,莫伟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页。。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出版后在国内外引起轰动,他婉拒一位想来拜访的外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当时慕名拜访的人特别多,此说是钱钟书拒绝他人的一种智慧,不能从文论的角度解读。实际上,要深入了解鸡蛋,必须追溯它的源头——鸡及其生活环境,并探讨可能对未来产生的影响。所以,诠释文学作品需要在文本的基础上溯源和前推。

下面,让我们具体解读微软小冰的两首诗歌:

幸福的人生的逼迫

这是一个诗人的教堂上

太阳向西方走去我被抛弃

可信的蛇会做云层鱼的声音

听不见声音的天气

若近是语言文字的艺术为自然的国人

待从我的心灵

幸福的人生的逼迫

这就是人类生活的意义

全世界就在那里

河水上滑过一对对盾牌和长矛

她不再相信这是人们的天堂

眼看着太阳落了下去

这时候不必再有爱的诗句

全世界就在那里

早已拉下了离别的帷幕

第一首诗语言欠锤炼,语病较多,如“幸福的人生的逼迫”,“这是一个诗人的教堂上”,“若近是语言文字的艺术为自然的国人”,“待从我的心灵”。当然,为了追求陌生化的效果,诗人可以打破语言规则,但看不出微软小冰对陌生化手法的自觉运用,“可信的蛇会做云层鱼的声音”和“听不见声音的天气”等句子,让人读后不知所云,纯属机器拼凑而已。从整体上看,这首诗尚未达到一个中小学生的水平。相对来说,第二首诗歌更具有机统一性,从“盾牌和长矛”“不必再有爱”“不再相信”和“离别”等表述来看,整体上比较和谐。两首诗歌显现的创作水平并不一致,原因可能在于人工智能创作是程序化和随机性的结合。2016 年,谷歌的人工智能先学习了 2865 篇爱情小说,然后根据一些英语诗歌创作的基本格式进行诗歌创作,李开复在他与王咏刚合著的《人工智能》一书中作过介绍。谷歌人工智能创作出的诗歌与微软小冰的作品存在类似情况,如这首诗:

It made me want to cry.

No one had seen him since.

It made me feel uneasy.

No one had seen him.

The thought made me smile.

The pain was unbearable.

The crowd was silent.

The man called out.

The old man said.

The man asked.

这首诗歌,开头四句想要表达的是:我想哭,因为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这让我感到不安。但是第五句突然来一个转折:这个想法让我笑了。紧接又是:疼痛难以忍受,人群沉默……整首诗的语意不连贯,而且句式比较呆板。

He was silent for a long moment.

He was silent for a moment.

It was quiet for a moment.

It was dark and cold.

There was a pause.

It was my turn.(3)《Google 的人工智能会写诗,而且你一定能读懂》,https://www.pingwest.com/a/72283.

这首诗歌虽有意境,但是句式不够灵活,缺乏必要的变化,达不到优秀诗歌作品的语言要求。

笔者曾在一定的范围内作过调研,发现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并不受大学生欢迎,他们没有阅读的主观意愿。按照常理,追求新事物是年轻人的本性,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却不同寻常。主观阅读意愿缺乏,其一是因为作品质量达不到人类水平,其二是无法深入解读。上述第二首诗歌,微软小冰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写这首诗的动机是什么?“她”(后文指代微软小冰的她,不再加引号)经历了什么?她为什么不再相信这是人们的天堂?她之前有没有写过什么类似的诗歌?只有在掌握这些信息之后,才能有效地解读。诠释一首诗歌,就是诠释者与诗人不断对话的过程。为了有效地对话,诠释者需要确定该诗的真正作者,是微软小冰,还是人和机器的结合体。

在互联网时代,马克·波斯特认为“社会空间中充满了人与机器的结合体”,它是主体的现代型形式(4)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页。。而人工智能写作的诗歌,看似人机结合体的创造结果,其实不然。利用计算机写作软件进行写作,按照程序的要求,先要设置诗歌的题目、艺术风格和其他的一些关键词,系统再根据这些设置进行创作(5)人工智能小说创作也是如此,如《真正的爱情》中主要人物的外貌、语言习惯和性格特点等,需要电脑专家提前设置。,但使用软件的人并没有发挥创作主体的作用。他只是设置了一些写作要求,相当于命题作文的出题人。写作软件的程序设计者,可谓计算机写作软件之父,为人工智能文学降生在人类世界提供了可能,并输入相关的文学数据供其学习和创作。但在什么时候创作和写什么内容,是程序设计者不能控制的。所以,他也不是人工智能文学的作者。还有,微软小冰学习了1920年以来519位诗人的现代诗,总结其中的创作方法,进而把这些作品中的词句进行重新组合或拼贴成诗。而这些诗的原作者根本不在场,没有参与微软小冰的创作。毫无疑问,写作软件微软小冰是诗歌的实际作者。我们在诠释人工智能文学作品时,就是与她进行“对话”。

在本雅明看来,机械复制技术的出现,现代艺术作品的灵晕因此丧失。即使是最完满的复制品,它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在场”, 缺少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6)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载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34页。。相对于古代绘画、摄影和电影作品可以无限复制,虽不影响观赏的价值,但缺少了绘画作品具有的时空在场性,其展览的价值取代了崇拜价值。作为复制品的摄影和电影文本,自然没有前者的收藏价值,因为它们不是唯一的。对于人工智能文学来说,不仅作品本身可以复制,而且它的作者——写作软件也可以复制,而摄影家、电影导演和演员生活在现实空间里,是不能复制的。在科幻电影《她》中,信件撰写人西奥多因与妻子离婚,在偶然的机会接触到化身为“萨曼莎”女性的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温柔体贴而不失幽默,西奥多最终与她发展成为爱情关系。在故事的结尾,西奥多不能接受萨曼莎同时与8316个人交往,并与其中641位发生爱情,最终离开她。微软小冰与萨曼莎,一个是写作软件,一个是社交软件,都可以在不同的计算机上被无限复制,做她们被设定的工作。与人不同,微软小冰和萨曼莎只在虚拟空间存在。诠释人工智能文学,现实时空中的人与虚拟时空里的“复制人”对话,会不可避免产生西奥多和萨曼莎那样的结局。

上文提及,诠释微软小冰的诗歌,需要了解她的创作意图,以及她如何处理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等,这些是受众在阅读和诠释作品时特别感兴趣的话题。虽然艺术与生活不能画等号,但没有生活基础,便不能更好地了解艺术;没有艺术,也不能更好地理解生活。我们试图了解微软小冰的有关信息情况,其结果只能让人失望。她只不过根据程序设计执行人类的指令而已,没有创作动机,没有生活阅历,没有情感。缺乏这些内容,我们对作品的诠释不得不中断,对话只好到此为止。钱谷融先生曾在《论“文学是人学”》这一著名论文中强调:文艺的对象和题材应该是人,是复杂社会关系中的人。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文学的目的是要帮助人了解他自己(7)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文艺月报》1957年第5期。。在此文中,钱先生结合当时的中国实际情况重新阐述了高尔基的观点,对今天理解人工智能文学仍有重要启示意义。文学的存在,是为了我们能更好地观照自己、认识自己、思考自己。但是在阅读人工智能文学时,我们对话的对象是计算机写作软件,不是有血有肉有经验的人,她创作的作品只是对人类文学的“空心”模仿。写作软件是在人的指令下按照人的文学标准进行创作,是非人类关于人类的创作,而不是非人类关于自身的。正因为如此,人类去诠释它的作品,一方面有共通感,因为其内容是关于人的,另一方面又缺乏共通感,因为这是非人类创作的。

也有人认为,这里所说的诠释是为了人而展开的,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体现。实际上,人类中心主义是以追求人类短期利益为主要特征,如为了经济效益而破坏生态,完全不顾人的长远发展目标。做到人与自然的和谐,最终也是为了人的长远发展。我们并不否定人类赋予人工智能创作文学作品的权利,但是当前的人工智能只是人类创作的“空心”模仿,没有形成超越人类的艺术表达。

二、无经验基础的深度学习

人工智能文学创作之所以成为可能,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学习。人工智能学习,分为深度学习和增强学习两种。深度学习是运用多层神经元构成的神经网络收集信息,在学习大量人类文学作品的基础上总结创作规则。深度学习一般要与增强学习结合,后者是人工智能在环境交互中得到的奖赏和惩罚,从而自主调整策略。但在目前的计算机写作系统中,增强学习的作用还未有效发挥。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目标,是创作供人类阅读的作品。在创作过程中,人工智能需要按照一定的指令去运行。就古体诗词创作来说,这些指令包括风格、主题、格律和语言等方面内容。使用者输入有关关键词,系统就能创作出诗歌。但是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作用是有限的,它只是根据总结的规则进行创作,是自上而下的推演式创作,有着强烈的逻辑性,而缺少必要的创意。而且人工智能的学习,未必能真正理解人类作品。根据阿斯特的观点,文字是精神的身体和外壳,不可见的精神通过文字进入外在可见的生命。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人工智能一般是根据字面意义去理解文学作品,还没有达到充分理解作者精神世界的层次。

笔者曾运用清华大学自然语言处理与社会人文计算机实验室的“九歌”计算机诗词创作系统,在2017年10月份输入 “文学终结”题目,系统创作出的作品是:

三十年前此结庐,白云深处有人居。老僧不识春风面,闲读楞严一卷书。

之所以选择“文学终结”题目,主要因为“文学终结”是互联网时代的重要话题,希利斯·米勒于2001年在《文学评论》发表题为《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的文章(8)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他引用德里达的话说:“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他的文章在国内引发了文学终结话题的热烈讨论。同时,选择这样理论化色彩比较强、并不适合作诗的题目,还想考验计算机系统的创作能力。在人工智能业内人士看来,同样的算法,同样的数据训练(学习),系统创作的作品在理论上应是相同的。为了验证这一点,笔者在2019年8月先后两次再输入“文学终结”的题目,系统创作出的诗歌分别是:

三十年前学道场,白头相对鬓成霜。明朝又逐东风去,回首青山一断肠。

三十年前此结庐,青山依旧似樵渔。相逢一笑归来晚,回首西风送客车。

以上三首诗歌,在安徽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李睿副教授看来,第一首有隐逸情怀,第二首是忆昔伤今,第三首则情怀洒脱。虽然情调不一样,但都以今昔之感贯穿全篇,仍属传统意象的结撰方式,不过与“文学终结”的题目还有一定差距。通过李睿的分析可知,计算机系统在不同的时间按照同一个题目作诗,其结果稍有差别,但基本上遵循一个模式。这也说明作诗系统对语句的组织具有一定的随机性,面对庞大的文学数据库,每次的选择会有所不同。此间的差异,不是人工智能对“文学终结”的理解不同,而是在理解基本相同的情况下随机选择的结果。另外,人工智能并没有真正理解“文学终结”的内涵,只停留在字面意义上,可能是数据库中没有收入美学方面的作品。即使有这方面的材料,人工智能的理解产生偏差也很常见。在保罗·格里姆斯塔德看来,人的话语是多层建构的,计算机无法企及。他在文中提到德雷福斯的《计算机不能干什么》一书,德雷福斯引用了维特根斯坦的后期观点,认为计算机学习一门自然语言,“不仅要有语法和语义规则,而且需要更多的规则,以识别应用这些规则的环境”(9)Paul Grimstad, Against Research:Literary Studies and the Trouble with Discourse,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2014,No.4.。但对其中“环境”的把握,让人工智能感到很为难。

可以看出,人工智能通过深度学习而创作文学作品,至少有两个方面的欠缺:一是人工智能并非完全理解了人类的作品,二是建立在深度学习基础上的创作,只是对过去的文学素材进行重组,没有自己的东西,不仅文学语言没有创新,而且在处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上也无时代感。人工智能模仿人类的创作,不同于传统文论中的模仿。传统的文学模仿旨在再现世界图景,让人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但人工智能单纯模仿人类的创作,不仅价值不大,而且会涉嫌侵权。扫地机器人模仿人类的劳动行为,是为了解决人的实际需求,也不存在侵权问题,其价值远大于人工智能的文学模仿。文学创作是复杂的精神活动,不是机械劳动,需要通过个人体验并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文学作品不是工业生产线上的商品,能按照一个标准制造,而是带有很强的个性化特点。

人工智能文学之所以没有独创性,与人工智能缺少经验有很大关系。经验缺乏,这是一个时代性问题。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一文中,把讲故事与写小说进行比较,以说明经验在现代社会衰落的现象。他说,讲故事的人必须要远行,而小说家却闭门独居。“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而小说家“囿于生活之繁复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因而只能产生对书本的依赖(10)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载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99页。。对于本雅明来说,创作者应基于自身的经验而写作。缺乏经验基础,使得其作品的教诲作用大打折扣。经验的衰落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表征,且日趋严重。究其原因,是因为信息传播技术的变革和出版业的发展,让讲故事的人逐步消失,而小说家却由此兴起。有经验的人获取信息的方式,不同于依赖书本的人,他的故事主要是讲亲身体验的事情。即使是道听途说的故事,听者和说者也同时在场。而小说家则主要通过书本获取创作所需要的信息,让书本内容成为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网络写手是一边阅读,一边写作,不阅读便无法写作。近年来比较畅销的读客知识小说就是典型的个案,精彩的故事与丰富的人文知识在小说中融为一体,如关于西藏宗教、文化、地理的百科全书式小说《藏地密码》,讲述中国社会底层结构变迁的黑道小说《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重返神话、传说与文明源头的《山海经密码》,等等。特别是《山海经密码》,作者在书的结尾列出写作及编辑出版所用部分参考书目共19部。对于书本上的素材,小说家需要在理解和解释之后运用到自己的小说中。与人工智能不同,小说家的理解与解释还会适当结合自己的有限经验。说小说家的经验有限,是因为他的个人经验与小说反映的丰富内容往往不对称。换句话说,有些内容是小说家消化不了的,他不能通过自己的体验来验证,只在知识层面上知晓,无法形成个性化的理解和解释。

在出版业出现之前,有经验之人的感知不同于现代人。当年白居易因上书谏言缉拿刺杀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的凶手,而得罪当权者,最终因“不孝”罪而被贬到江州(今九江)。虽然现在无法考证白居易从长安到江州的具体行程 ,但能肯定他会选择骑马、坐船、步行等出行方式,行程的时间单位不可能是小时,而是日或月。在路途中,白居易可以欣赏风景、读书、写作和交谈,期间免不了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但在今天,从西安到九江,乘坐高铁的时间不足七个小时,且有手机为伴,可以接受大量有用和没用的信息,无暇思考自己的遭遇。从胡塞尔以来,德国哲学家一般把科学经验与活生生的经验区分开来,前者指一般的普遍经验,后者指个体的独特体验(11)洪汉鼎:《〈真理与方法〉解读》,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511页。。高科技的存在,虽提高了办事效率,但同时让人丧失了许多体验机会。唐代高适在《别董大》中写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因为空间距离等因素的存在,分别之后,他与朋友难再聚,只能想象友人未来的美好生活以劝慰。有了网络和视频技术,面对面交流在今天已没有空间障碍,除了生离死别是真正分别,其他所谓离别,如出行、毕业和调离等,已没有多少古代意义上的体验,当代文学反映离愁别绪的诗歌也因此无法与古代相比。

信息在井喷式增长,经验在不断萎缩,这是互联网时代的文学接受难题。狄尔泰有句名言:“我们说明自然,我们理解精神。”精神科学是一种内在体验,它不是像自然科学那样通过观察、实验和普遍规则进行推论,而是通过自身的内部经验去认识文学等客观化物里的他人精神。我们的生命与其他人是同质的,才有理解他人精神的可能。只有在个人体验的基础上,才能理解他人精神和客观化物的意义、目的和价值等,才能产生新的认识。而个人的内在体验不断弱化,接受的信息却在海量增加,远远不足以认识他人精神。人工智能文学表现的内容,计算机系统是没有相应的经验作为基础的。零经验的人工智能难以真正认识人类精神的客观化物,不可能写出独创性的内容。人工智能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没有个人体验,就不能产生有灵魂的文学。人工智能文学只是对人类作品的拼贴与复制而已,说是鹦鹉学舌也不为过,不能真正打动人心,让读者失去深入诠释的动力。

认为深度学习能解决人工智能文学创作问题之说,实质上是当前教育理念的一种折射。近年来,《中国诗词大会》和《一站到底》等节目一直很火,它们的共同点是比拼知识的积累。谁掌握的知识越多,谁就越有可能胜出。还有,国外科学家正在研究人脑和电脑之间的神经连接系统,试图将芯片植入人脑。不少人对未来充满着无限乐观,认为将来无需再辛苦学习,知识可以通过芯片导入人脑。这看似减少了时间成本,但由于缺少内在的个人体验,通过芯片导入的知识都是死东西,将它内化为个人精神的一部分,可能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现在中小学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与书本打交道上。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前的问题是,读书有余,而行路不足。不少文科大学生在考前突击背诵,也能考出高分,但所学的内容只停留在知识层面。没有相应的内在经验,是不能将书本知识转化为自己的东西的。黑格尔说过,对于同一句格言,出自饱经风霜的老人之口和出自缺乏阅历的青少年之口,其内涵是不同的。对于老人来说,他是在人生体验的基础上理解事物,用经验去验证。但青少年的理解,只处在知识层面,难以产生真正的共鸣。人工智能就像缺乏阅历的青少年(12)俄罗斯作家巴吉罗夫并不看好人工智能创作的《真正的爱情》,认为人工智能并没有他那样的人生经历。见《〈真正的爱情〉电脑写小说 作家去喝西北风?》,http://www.china.com.cn/book/txt/2008-02/18/content_10074716.htm。,只能在知识层面理解和创作。

三、从虚构写作到网络文学批评

解决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的诠释困境问题,先可以考虑以下两种方案:

第一,帮助人工智能创造拥有经验的机会。如安排人工智能去黄山采风,走一趟古代的商道。出发前,把相关的文献输入系统,让它了解黄山的历史。在旅途中,人工智能看风景,听鸟鸣,并拍照和录音,把图像和语言转换成文字。在这些文字材料的基础上,人工智能再进行创作。此时的创作,比单纯地利用人类的文学材料进行重组要进步,毕竟有一些与现实场景相关的内容。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让人工智能在一定的时空中行动,增加自己的经验。长此下去,它的经验多了,能初步形成自己的判断。在这个时候,运用知人论世等方法对人工智能文学作品进行诠释成为可能。如果只停留在时间维度,没有空间维度的活动痕迹(仅在电脑占有空间位置),人工智能还不具备类似人的主体性。一旦有了现实空间的活动轨迹,人工智能的写作就会实现较大的飞跃。日本机器人有岭雷太创作的《机器人写小说的那一天》,主要是叙述机器人自己的日常生活,陪洋子和柯南聊天,在网上找其他机器人闲聊,用计算机语言写小说,以打发无聊的时光,最后表达了追求自我快乐、放弃对人类服务的理想。这部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叙述了机器人自身的生活经验。但主要人物和故事梗概都是由人设计好的,人工智能作用发挥不大,具体负责小说创作的名古屋大学佐藤理史教授就坦白说,这部小说很难说是人工智能还是人创作的。虽然这是一部很有启示意义的作品,但它并不是一部真正的人工智能作品。让人工智能拥有自己的经验,并用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并非一蹴而就的事。

在现代社会,“艺术仍未终结,它仍具有社会和历史的意义”(13)Thijs Lijster, Benjamin and Adorno on Art and Art Criticism: Critique of Art, Amsterdam :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7, p.147.。人工智能作品有了社会和历史的印迹,才有被大众接受的可能。从一个类主体转变为单个的主体,每个人工智能因经历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文学表述。诠释者就有可能研究人工智能如何处理它的所见所闻,如何艺术地表达现实生活等,并把人工智能与人类的作品进行对比,解释两者之间的差别。人工智能从一个抽象的物体,变成一个在具体时空中的智能体,人类与它的对话才有可能。但是这里仍存在一些问题,让人工智能去体验生活,像一个人的成长一样,可能需要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成本太高。人工智能虽可识别人类的情感,但不会有自己的情感,它的开关按钮最终需要人去操作。德雷弗斯在《计算机不能干什么》一书中指出,人是人,物是物,两者在本体论层面是不同的。如人工智能就缺乏正常人具有的性别意识。弗朗西斯卡·费兰多撰文探讨性别在人工智能发展中所扮演的作用,他在100多名受访者中作过问卷调查,绝大部分人认为机器人是中性的或男性的(14)Francesca Ferrando, Is the Post-human a Post-woman? Cyborgs, Robot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the Futures of Gender: a Case Study, European Journal of Futures Research, 2014, No.1.。与此相反,因命名和女性化头像等原因,国内网民大部分都认为微软小冰是女性,但实际情况是,微软小冰不能从女性角度进行思考。没有相应的生理基础,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性别意识。“但如果通过外观设计或编程,强加给机器人性别”,在哲学家看来,“这就是一种欺骗行为——让人误以为机器人有性别之分或性别特征”(15)波利娜·叶廖缅科:《当机器人有了性别……》,美婧译,《海外文摘》2017年第4期。,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无论怎样去体验,人工智能都改变不了非人类的属性,达不到人类的体验层次。

第二,突破当前的诠释学理论,用新的理论去诠释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建构过程中,有不少学者提出不能用传统的理论来衡量网络文学,因为包括人工智能文学在内的网络文学,是一种新的文学类型,其创作、传播和接受等环节明显不同于传统文学。面对人工智能文学诠释的困境,我们也可以参照这种思路来探讨其出路。王峰教授的《人工智能模仿:新模仿美学的起点》是这方面研究具有代表性的论文(16)王峰:《人工智能模仿:新模仿美学的起点》,《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他指出,人工智能模仿不同于人类模仿。人类模仿要达到对被模仿对象的再现,而人工智能是功能性模仿,即对人功能的展现。这一模仿开启了美学的新方向,它不能被纳入传统模仿论的研究范畴,但由于有与人类模仿的对照关系,仍可以纳入模仿美学的研究范围。对于人类模仿,审美与艺术是一种特殊能力,是以整体能力为基础;而人工智能的审美与艺术成就,是建立在可计算功能的基础上,虽然可以说它能够思想,但人工智能终究是没有心灵之物。我们只需要给人工智能模仿一个外部标准即可,不需要运用心灵、意识诸如此类的概念,因为这些概念是人类模仿的范畴,并不适用于人工智能模仿。王峰对人工智能文学创作持乐观态度,他的论述对解决人工智能文学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但问题在于:人工智能文学达到人类中等的文学创作水平之后,它该如何往前推进?在强调新的美学理论或文学理论的同时,还要考虑如何与传统理论的对接问题,因为人工智能文学仍属于文学范畴,继承与创新是网络文学批评理论建构的关键问题。对于人工智能文学来说,如果不考虑心灵等因素,它的深入解读问题怎么解决?“文学是人的文学”,以及黑格尔说过的“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是否就失去效用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我们期待后续研究有所突破,但前景不是很乐观。

综上所述,这两套方案都不能有效解决人工智能文学的诠释困境。我们需要换一种思路,从创作的角度分析,因为人工智能文学的诠释困境也折射出其创作的困境。人工智能文学创作方面的尝试,应该为了解决人类创作存在的问题,而不是单纯地为了提升人工智能的能力。文学创作是人类表达情感、认识自身和反观自身的重要方式,有人类的存在,就有文学创作的需求。即使有比较好的人工智能文学,人类也还是需要自己创作。虽然人类的文学创作水平参差不齐,但具有较高水平的文学作品仍很多。人是一个复杂的有机整体,人工智能模仿的水平再高,它也不可能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另外,运用自然科学方法分析人类,把分析结果作为人工智能研究的基础,不可能达到理想效果。用计算机取代人类的做法,至少在属于精神活动的文学创作上难以成功。前文也指出,人工智能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即使具备了,它的相关研究也会中止,因为这涉及伦理问题。彭罗斯曾经说,如果你买一台计算机,它是有情感的,那么我们就有道德问题,因为计算机的意愿可能被违反,并可能会被当作奴隶(17)尼克:《人工智能简史》,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192页。。

还有,人工智能文学创作是违背美学规律之举。人工智能属于乔姆斯基所说的被迫行动,是按照人的指令行动,没有人的情感。1997年5月11日,IBM制造的机器“深蓝”战胜俄罗斯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卡斯帕罗夫,成为第一位战胜当时世界冠军的机器,在下棋过程中,卡斯帕罗夫非常情绪化,而机器却没有情绪表现。正因为没有情感,机器才能超越人,而文学创作必须要有情感。机器先要学习国际象棋的规则,再按照规则与人对弈。严格来说,文学创作不能遵循已有的规则。在康德看来,“天才就是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即艺术家天生的创造能力。天才的作品具有典范性,但天才自己却不能科学地分析如何创造作品。康德还指出,“天才是与模仿的精神完全对立的”(18)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5~117页。,模仿得再好也不能算是天才。人工智能学习人类作品,总结一些规则进行创作,这本身就违背艺术的创新精神。

所以,人工智能研究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文学创作是一项复杂的人类精神活动,让人工智能模仿人类的文学创作,特别是虚构写作,从诠释和创作角度看都有不可取之处。不少人工智能文学作品通过掩盖真实作者的方式,获得了一定的阅读量,一旦真相被公开,那些曾经的读者再也不愿回头。用人工智能的作品冒充人类的作品,让读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考察其中的精神内容,实际上是一种欺骗行为。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要顺应从计算机取代人类到增强人类智慧的转向,与解决人类生活中的实际问题结合起来。自然规律可以超越人类而存在,但技术应为人类服务,不能抛开人而研究技术。研制技术是为人提供方便,减轻人的负担,甚至挑战人类达不到的高度。如子女不在父母身边,可发挥人工智能在老年护理方面的作用;用人工智能辅助医生识别医学影像,以减少人工识别出错的概率;在某些危险的区域,可考虑人工智能代替人作业;人工智能辅助解决古代文献中的句读和文字识别等问题;还有,由百度AI交互设计院发布的《AI人机交互趋势研究(2019)》可知,人工智能在市场预测、智能风控以及帮助感官残障人士重获感知等方面取得快速的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诸多便利。人工智能文学创作功能的研发,也应按照此思路进行。在虚构写作方面,人工智能解决不了人类存在的问题。而作为广义非虚构写作的网络文学批评,还是需要人工智能帮助,以解决网络文学阅读量的问题。

据统计,近年来,每天上传到网络上的文字高达1.5亿字,每年完成的长篇网络小说达10万部。海量的作品传播,自然会引发诸多问题,如质量参差不齐,网络文学批评跟不上作品增长速度等。《网文新观察》主编陈村说:“请人读300万字的网文,再来撰写5000字的评论文章,这样的活没人愿意做。”(19)张熠:《网络文学“出海”需翻译和评论助推》,《解放日报》2017年4月17日。一部网络文学作品的阅读工作量太大,往往是传统文学的几倍甚至是几十倍,评论者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基于编辑的推荐,作品的评论价值有一定的保障。而其他正在更新的作品,大多数专业人士不会贸然花费大量精力去研读和评论。针对这种现象,笔者曾撰文指出,将网络文学评论纳入资本运行的轨道,提高评论者的报酬,同时采用必要的技术手段,解决人工阅读量的局限(20)王泽庆:《网络文学批评的三个关键词》,《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4期。。在黑格尔看来,内容决定形式,内容发生变化,形式必随之变化。批评内容具有特殊性,批评形式也需要相应更新,网络文学批评可尝试使用人工智能。网络文学批评不同于诗歌和小说等虚构写作,它的理论性更强,而推理恰恰是人工智能的特长。虽然人工智能没有内在的生活体验,但是它可运用一定的理论视角或者批评方法对网络文学作品进行评价。作为某些理论的“代言人”,人工智能的批评结论有一定的合理性。诠释人工智能文学批评作品的时候,可以暂不考虑内在体验和情感因素,而就其观点本身展开论述。不难想象,人工智能的文学批评作品,会有一定的受众,可作为网友和其他专业人士阅读、研究的参考。虽然人工智能的网络文学批评不能代替和超越人类,在理论上不能有所突破,同时需要人的把关,这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方案,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决网络文学批评跟不上创作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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