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岩 李保杰
继西方科幻文学的滥觞《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以来,科技对人类身体的改造成为科幻小说的重要主题。《莫洛博士的岛》(TheIslandofDr.Moreau, 1896)、《美丽新世界》(BraveNewWorld, 1932)等经典作品均涉及利用科技改造人类身体、颠覆自然遗传与进化的主题,探讨了科学技术干预所导致的复杂后果及其背后隐藏的心理动机,充分体现出人们对拓展身体能力边界的丰富构想。这一主题产生了深远影响,并在随后的科幻作品中得到传承。
20世纪初,随着科幻文学创作重镇从欧洲转移到美国,“身体改造”主题开始收获更加丰硕的成果。第三次科技革命以降,伴随着生物工程的迅猛发展,基因编辑等新兴技术得到日益广泛的应用。这给人类的自我身份认知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人类“自我改造”的能力快速增长,逐渐成为能够影响甚至控制自我进化进程的主体,使得人类面临全新的身体境况和生命伦理困境。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与科技语境之下,涌现出一批富有影响力的代表性科幻作品,如《超越地平线》(BeyondThisHorizon, 1942)、《海森堡之眼》(TheEyesofHeisenberg, 1966)、《自由落体》(FallingFree, 1988)、《突变体》(Mutation, 1989)、《西班牙乞丐》(BeggarsinSpain, 1991)、《下一个》(Next, 2006)(1)又译《喀迈拉的世界》。等。此类作品以多样视角勾画了人类“自我改造”的主题,大多聚焦于基因编辑技术失败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或基因技术的滥用给社会带来的冲击,反映出现代人类对于生物科技既报以希望又满怀忧虑的复杂心理,书写了科技社会中人类扑朔迷离的未来命运。
在目前的美国科幻文学研究中,基因编辑主题的小说已引起广泛关注,技术干预的影响成为研究焦点。拉斯·史米克(Lars Schmeink)聚焦于“生物朋克”(biopunk)的反乌托邦性,指出科幻小说中呈现的基因技术的社会影响力兼具积极与消极两种特征,从不同维度反映出生物技术所引发的焦虑(2)Schmeink, Lars., Biopunk Distopias: Genetic Engineering, Society, and Science Fiction,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16, p.9.。尼娜·安吉哈特(Nina Engelhardt)与茱莉亚·霍亚迪斯(Julia Hoydis)通过分析科幻作品中技术对人类未来产生的影响,解读文学如何呈现“科学事实”与“价值取向”,从而平衡现实与虚构之间的伦理责任(3)Engelhardt, Nina., Hoydis, Julia, Presentations of Science in Twenty-First-Century Fiction: Human and Temporal Connectivities,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10.。整体上看,学界目前的研究大多聚焦于部分名作,较少从宏观角度对此主题的美国科幻小说进行综合考量。本文拟选取有代表性的当代美国科幻小说,从三个方面重点分析文本中人类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及其后果呈现,解读科幻小说中的多维度基因技术伦理问题,同时梳理小说作者对这些问题的对策、建议,力求为合理规划基因技术发展方向提供警示和启发。
《突变体》探讨了基因编辑技术在生物学上的风险,更蕴含着对基因编辑中权力关系的思索,提出了前人是否有资格为后人做出“优生”决定的代际伦理问题。在小说中,基因编辑技术的操作者对未出生者的身体具有绝对支配权,构成了压倒性的权力关系,并解构了传统社会中家庭关系和家庭伦理的基础。在这场科技冒险活动中,VJ从未有过对自我生命的选择权,注定只能沦为技术冒险的牺牲品和受害者;弗兰克幻想通过基因“改良”创造“天才”的行为,归根结底是“理性精神所孕育出的畸形儿”(11)高兆明、孙慕义:《自由与善:克隆人伦理研究》,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4页。,即工具理性过度发展的结果。弗兰克的生物技术公司名为“奇米拉(Chimera)”,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中多种生物嵌合为一体的怪兽,它有着羊头、狮背、蛇尾,性情凶残冷酷,可喷火杀人。在小说中,“奇米拉”既意为“基因嵌合体”,也是对基因编辑技术的隐喻:基因技术既可以服务于人类,也可以让人们引火自焚。将优生的希望寄托于基因编辑,正是披着科学外衣的基因决定论,将“人”的本质理解为被遗传物质控制的提线木偶,而否定了人的社会属性和伦理基础。
如果说以上科幻小说反映了作者对人之生物本体的思考,那么另外一些科幻小说则着眼于表现基因编辑技术在社会层面的影响。在这类作品的构想中,基因编辑技术即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趋于成熟,其应用依然会挑战社会伦理,甚至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危机,威胁人类的整体安全。在《超越地平线》(18)小说在1942年连载于《惊奇科幻》(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杂志,单卷本于1948年出版并在2018年荣获1943年度回顾雨果奖。《西班牙乞丐》《海森堡之眼》《自由落体》等小说中,基因编辑在技术层面已经成熟可行,小说人物根据“是否得到完善的基因改造”被划分为不同群体,形成了类似于种族、性别等文化身份的“基因阶级”。在这些小说中,遗传物质的差异引发了不同种群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形成了基因技术从多方面包围、管控甚至完全支配人的“反乌托邦社会”。
这几部作品从不同层面构想了基因技术统治下的“试管社会”,在科学幻想的语境下讨论“人”这一概念的哲学本源。科幻小说通过书写基因编辑改写人的生殖乃至生命过程,在生命伦理层面考量生命根基与生命谱系,向传统的社会伦理发起冲击。这一类小说对基因编辑技术的探讨倾向于表现基因阶级对立、跨基因种群冲突等主题,观照视域也从个体的维度走向群体、社会的层面,以宏大的场景构想人类未来,揭示出错位的基因技术使用不仅不能造福人类,反而会制造出畸形扭曲甚至走向自我毁灭的“反乌托邦社会”。
科幻小说所书写的基因编辑等生命改造技术,终归要指向更加宏大的形而上命题,即价值取向与伦理选择,这是人类改造自然、协调与自然关系的过程中必然面对的问题。在探讨人类基因编辑技术时,科幻小说家们大多聚焦于其负面效应,呈现出十分审慎、保守的态度,并透过基因编辑技术带来的红利看到深蕴于其中的伦理危机。整体来看,这些作品从不同侧面描写了基因编辑技术滥用的严重后果,指出基因伦理的多向度性。如果罔顾这种伦理危机,势必给人类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
在这些作品中,导致恶果的罪魁祸首往往是“基因决定论”。《超越地平线》《海森堡之眼》《自由落体》都描写了因接受基因编辑而遭到区别对待的人群,他们或成为压迫者,或遭受驱逐、敌视、剥削,无一逃脱悲剧性的命运,因为这样的存在背离了人类社会的伦理基础。小说中的基因决定论者夸大基因的作用,将人类完全等同于进化产物,进而剥离其社会属性与生物属性。在这样的生命政治装置下,基因的差别决定了人们天生的优劣之分,成为完全由基因操纵的“棋子”,甚至被“非人化”。这是对人性尊严的亵渎,因为人是在复杂的社会生活实践过程中由物质与精神、社会与个人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即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关系的总和”(24)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页。。这些小说启示我们:人类的智慧无法在实验室中被生物技术制造;肆无忌惮地打破自然生命节律,对人类生物属性作出改变,无疑是以人类前途为赌注的冒险。科幻作品对这一主题的讨论,正是对人性与人的本质的反思。
诚然,伦理学界对于基因编辑技术也有积极的声音。一些观点认为,人类一直试图通过优生使后代具有更高的体能与智力,这在性质和目的上与使用基因技术改善后代的做法没有不同。因此,人类遗传信息的研究和实验不应被禁止,但需谨慎对待,不可急功近利(25)张华夏:《现代科学与伦理世界——道德哲学的探索与反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9页。。的确,自古以来人类就试图通过风俗习惯乃至法律、宗教等设计理想的繁衍模式,但不可忽视的是,传统优生学对于基因库的影响只限于宏观领域,在分子层面依然被随机概率所支配;而遗传技术的触手已经伸向以往不可控制的微观领域,其影响更加隐匿且难以估测。这些在科学实践中尚在讨论的问题,在科幻小说中得到了更加具体和生动的呈现。
人类共同面临的伦理选择是这类科幻小说提出的关键议题。基因技术的应用已经超出了传统的伦理学框架,产生了直接关切人类生存和未来命运的重大问题,对于如何界定“人”的概念提出了新的挑战,并使人类面临前所未有的抉择。在基因技术领域内,技术概念的界定和规范的更新往往滞后于技术本身,从而导致科学伦理的体系化落后于技术的步伐。对此,美国科幻作家表现出深沉的焦虑。他们清晰地认识到,基因技术能力的扩展必然伴随着责任的增加和约束力的扩张,合理利用基因技术之路任重而道远,需要敦促伦理、道德标准适应科技水平的发展。
人类基因编辑是美国科幻小说一直高度关注的问题,作家们以超前的视角深切观照生命科学在人类前途命运中扮演的角色。人类基因图谱研究日新月异的成果已经将科幻小说中的许多情节变成现实;在人类胚胎的“预防性”基因编辑已骤然成为现实的今天,科幻作品对基因编辑问题的关切,恰恰反映了这些人类无法回避且关乎人类生存的关键技术问题,正视基因技术的影响对于探讨诸多人本哲学命题、协调人与科技的关系以及把握人类未来命运都至关重要。科幻小说对基因技术前景的多维度呈现,警示我们应审慎面对蕴涵人类生老病死等核心遗传信息的“生命之书”,既诚挚接纳基因技术带给人类的福祉,也积极应对随之而来的风险。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科幻小说真正实现了“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