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夜话

2020-12-25 03:42张翎
妇女之友 2020年10期
关键词:阿贵加斯小河

张翎

阿珠嘴上的那把锁,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后边果真锁着个妖魔。阿贵妈的直觉没错,不是她胆小怕事,是这个家本该有事。

阿珠的嘴巴,在失去了锁的把守之后,一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阿珠的中文只够说一件简单的事,却不够解释一个复杂的过程。经过几轮追问澄清之后,阿贵妈终于在那个乱线团里,找出了一根线头。

事情是从手机引起的。阿珠把电话打爆了,阿贵就收走了阿珠的手机,把卡销了。有一天在工地宿舍里整理东西,他偶然翻到了这部废弃的手机。密码本来就是他自己设的,出于好奇,他插上电,随意打开手机翻了翻,没想到就看见了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在对着镜头说话。男孩脸生,女人却是阿贵认得的——那是阿珠的妈。两人说的都是越南话,阿贵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猜到了是男孩在哭着喊妈。

阿贵起了疑心,就回家来问阿珠。阿珠经不得逼问,只好说了实话。

阿珠十六岁还在上高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在校门口摆摊的越南男人,就跟着那人走了。那个男人爱喝酒,喝了酒就下死劲打她。后来她终于忍不下去,只好逃回了娘家。她妈看着情况不对,就托了表姐牵线,把她嫁到了中国。

這事阿贵是知道的,那是阿贵发现阿珠身上的伤痕之后,阿珠告诉他的。阿贵当时听了一惊,阿珠就解释说她以为表姐把什么都讲清楚了。阿贵觉得媒人不说实话也是常情,虽有几分不爽,但阿珠一再说明已与那个男人再无瓜葛,阿贵也就把这事放下了,没告诉家里任何人。

阿贵只是没想到阿珠还有隐情——阿珠和那个男人有过一个孩子。她嫁到中国之后,那个男人到娘家去找她,把孩子扔给了她妈。

阿贵这次真动了气。他气的不仅是那个孩子,还因为他不知道阿珠还对他瞒下了多少事,她对他到底有几分真情与真心。

阿贵妈听阿珠讲了前前后后的事,只觉得脑子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无数个想法尘土一样地在眼前飞过来扬过去,竟没有一个能捏成团。今天本来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可是阿意进来搅和了一下,阿珠进来再搅和了一下,这天,就突然变馊了。

报应啊,报应。阿贵妈的牙缝里挤出一丝飕飕的凉气。

杨家的媳妇都是骗来的,阿贵妈,婆婆,还有婆婆的婆婆。到了阿贵这一代,男人却落在了女人挖下的坑里。

可是,阿贵就没骗过阿珠吗?阿贵去越南领人的时候,是许了阿珠一份好日子的。阿珠来到五进士,过上好日子了吗?院子头顶的那一片天,几个苹果菠萝杧果,半个月才见一次面的男人,还有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逢的父母。这就是阿贵许给阿珠的好日子吗?

阿贵的越南之行,是一家人仔细商议过的。阿贵的脑子有很多盲点,需要别人来一一拨明。

阿意那时还在法国读博士,靠着奖学金紧巴巴地过日子,她指望不上家里,家里也指望不上她。家里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几个总也赶不上聘礼涨幅的存款。那几个钱就是长了最强壮的腿,也只够走一趟越南。而且,只能是一趟。

“你告诉她:不用下地干活,每年出门旅行,一年回一次越南探亲,将来接父母到中国玩。”这是他们三个人坐在饭桌前定下的话,阿贵妈要阿贵一条一条记下了,别到时候说一句落一句。

“这些话,每一句都能替你省钱。”阿贵妈说,“兜里的钱看紧了,不能一次掏出来。掏出去的钱就是泼在地上的水,再想收回就难了。要见机行事,慢慢拿,能少拿一分是一分。”

临行前,阿贵妈殷殷嘱咐儿子。三十五岁的阿贵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也是个完完全全的孩子,因为他还没处过女人。

要是阿贵骗了阿珠,那也不是阿贵一个人的事,阿贵的骗局里到处都是她的指纹。就像当年她被骗到五进士,每一个细节都是杨广全一家人的合谋。只是这一回,那个做儿媳的可不像她当年天真老实。阿珠或许早就有了提防,所以赶在他们骗她之前,先骗了他们。

到底是谁骗了谁?谁又能长长久久地骗得过谁?人听久了骗人的话,习惯了,是不是就把那假话当成了真日子来过?

阿贵妈想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她闭着眼睛靠在身后的房柱上,头痛欲裂。

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觉出眼皮上的重量,是阿珠走过来,站到了她跟前。

“我妈说我有过孩子,所以,才收了五千块钱。我表姐阿秀,是三万块。你可以问她。”阿珠怯怯地说。

便宜没好货。阿贵妈一下子想起了杨广全最爱说的两句话。

还有一句是:天底下的好事要都叫你一家子占了,别人怎么活?

“下回别叫我看见她。”阿贵妈咬牙切齿地说。阿贵妈眼皮上的重量还在,阿珠依旧站在她跟前。

“你要走,就走吧,谁能拦得住一个铁了心想走的人?只是,等小河断了奶。”阿贵妈睁开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叫阿珠走开。

“妈,我想……”

阿珠的嘴唇嚅动着,还想说话,却被阿贵妈一下子堵了回去:“让你妈再给你找个男人,满天下生孩子去。只是,下回把手机藏严了。”

阿贵父子两个犁完田往家里走,老远就听见自家院子里传出杀猪似的号叫——是小河的声音。进得门来,只见阿珠抱着小河,左哄也不是,右哄也不是,急得满头是汗。原来是圈椅扶手上停了一只蜜蜂,小河拿手去抓,被蜇了一下。

阿贵看见小河的手心肿起了一个粉红色的包,便黑了脸,粗声粗气地说:“整天都干啥了?连个娃都看不好。”

阿贵摊开小河的手,吐上一口唾沫,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小河的身子扭来扭去,咿咿呀呀了几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妈呢?”杨广全问。

“楼上。”阿珠说。阿珠眼睛红肿着,声音有些嘶哑。

阿贵妈从楼上走下来,额上包着一条湿毛巾,隔老远就闻着了刺鼻的风油精气味。

“你这是咋啦?”杨广全问。阿贵妈取下塞在耳朵里的两团棉花,瓮声瓮气地说:“头疼。”

杨广全见小河闹成这样,阿贵妈都没下楼来,看来不是寻常的头疼,就问要不要去卫生所量个血压。阿贵妈说一时半刻死不了。杨广全说今儿怎么没人管送饭了,我和阿贵饿得想吃人呢。阿贵妈冷冷一笑,说你们杨家的事,我管不了了,能人多着呢。

杨广全只觉得阿贵妈今天脸色不对,哪句话出口都像炮仗,便猜想是和儿媳妇怄气了,也不敢多问,只催着阿贵赶紧把脚洗了。阿贵妈说你儿子能耐着呢,你还以为人家是孩子,什么事都需要你罩着。

杨广全听了这话,又觉得老婆是在和儿子置气,就问阿贵你昨惹你妈了。

阿贵心下明白了,却不回话,只是舀了一瓢水,哗哗地冲脚。冲完了,低头坐在凳子上,挤着脚上的伤口。阿贵今天忘了穿长筒胶鞋,又懒得回家取,就赤脚下了田,被蚂蟥咬了几口。当时没觉得厉害,回家一看,两条腿上足足有十好几个伤口。

“你得挤干净了。茂盛家的老二上回没弄干净,发了炎,说是什么坏死的,住了好几天医院。”杨广全嘱咐阿贵。

阿贵妈哼了一声,说:“当年我背着他下田插秧,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话啊?”

阿贵爸就嘿嘿笑,说:“没见过你这个婆娘,跟自己儿子吃醋。那时候的蚂蟥哪有现在的毒性?”

阿珠把小河放回到圈椅里,走到阿贵跟前,两个膝盖一软,跪下来,头埋在了阿贵腿上。众人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要给阿贵吸伤口里的污血。

阿贵的身体往后缩了一缩,僵成了一坨铁,可是阿珠的嘴唇没有放过。阿珠的嘴唇像超大功率的吸盘,吸得阿贵一身的汗毛都炸成了针。阿珠瘪着腮帮子,吮一大口,呸地吐出来;再吮,再吐;地上便是一摊一摊带着血丝的唾沫。渐漸地,阿贵身上的汗毛草似的平伏了下来,只觉得阿珠一口一口吸出去的,不是血,而是他身上的力气。阿珠的嘴唇和舌头剔走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最后只剩下一泡水一堆烂肉。他看着阿珠裸露的颈子上那一层水蜜桃似的绒毛,全身瘫软,嘴角扯了一扯。

“去灶房泡碗盐水,漱一漱口。”他起身推开了阿珠。

阿珠从灶房回来,手里端了两大碗米饭,上面浇着厚厚一层笋干炒木耳。本来是有鸡丁的,阿贵妈把鸡留给了第二天的宴席。

父子俩端起碗,谁也不看谁,就呼噜呼噜地开吃起来,把筷子当成了勺使。一口气的空当里,碗已经见了底。

“没人跟你们抢,这副吃相。”阿贵妈摇了摇头,起身给他们各添了一碗。这一回,两人就慢了下来,尝出了点菜的滋味。

“贵他妈,谁惹了你?给我说说。”杨广全放下饭碗,点上了一支烟抽着,打了个哈欠,嘴大眼小起来。

阿贵妈斜了阿贵一眼:“你待会儿自己问他。”

阿贵也点了一支烟,蹲在地上腾云驾雾,沉默不语。

“他妈,你人不舒坦,歇着吧。明天阿意来,够你忙的。”杨广全指了指楼上,对阿贵妈说。

“你计划一年,也顶不上人家说变就变。”阿贵妈就把阿意后天才到的事,告诉了杨广全,“待会儿你去一家一家通知吧,我懒得去。”

杨广全抽完了一支烟,站起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揉着饱胀的肚皮。

“阿意后天到。也好。阿贵明天你跟我去趟下边,买点海货。家里请客,肉够了,缺鱼。”杨广全说的“下边”,是指廊桥那头的福建地界。

阿贵犹豫了一下,瞟了阿珠一眼:“明天那边有集市,要不全家都去逛逛?”

阿贵妈起身朝楼上走去。

“你们去吧,我头疼,歇着。”她说。

最初的寒暄有几分尴尬。

阿贵家的场地不大,却挤了满满一院子的人——他们一路把客人迎进村后,就待在阿贵家里不肯走了。杨广全两口子和阿意夫妇坐在堂屋里,四下一圈一圈地围着看热闹的人。圈子逼得很紧,都闻得见嘴里喷出来的蒜味和烟味。阿贵妈只觉得这会儿的场景,有几分像多年前在娘家见过的街道批斗会。空气不够,脑瓜仁子憋得一蹦一蹦地跳,仿佛里头有一面鼓在敲。

除了在电视上,五进士的人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见过真正的洋人。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是阿意的洋夫婿,有背时些的,就不太清楚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小女孩是谁。有人说那眼睛不是蓝,是绿;也有人说在太阳底下是蓝,到了阴暗处就变成了绿,像猫。有消息灵通些的,就趴在背时之人的耳朵上说:那女孩是阿意的夫婿拖过来的油瓶,千真万确,是阿贵妈亲口告诉茂盛媳妇的。那背时之人就感叹,说这么老相的男人,还拖个这么小的油瓶。村里人只知道女人带了孩子再嫁叫拖油瓶,如今拿了这话来说男人,就觉得滑稽,有一两个婆娘忍不住哧哧地笑出了声。

有个婆娘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有人反驳,说人家是法国大学的校长,要是在中国,这个级别该算是省长了吧。阿意嫁他,不吃亏。又有人说阿意是法兰西最大的实验室里最有名的科学家,名声大得很,分分钟要得诺贝尔奖,是人家占了阿意的便宜。

关于阿意和加斯顿身份地位的传说,最早落到五进士的第一只耳朵里时,还只是一块鹅卵石。从第一根舌头传出去,落到第二只耳朵时,就已经是一块岩石了。等在五进士村里转了个圈,再传回到阿贵家院子里时,已经是一座山峰。这些话虽然是低声说的,阿贵妈却也免不了猜着了个大致的意思,只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摆了个笑脸,挥挥手,叫众人都先回去,好让阿意两口子歇息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聚。

阿意在外头这十几年里,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却没有一个到了可以领回家来的地步。阿意一天没着落,阿贵妈一天心神不定。突然有一天,阿意发了张照片回家,说在巴黎认识了一个人,要结婚。阿贵妈一看照片,是个洋人,看起来比阿意岁数大些,样子还算周正。阿意找的不是中国人,阿贵妈心里就有些别扭,但想到阿意三十好几了,已经过了挑三拣四的年纪,只好点头认了。结婚是阿意自己的说法,实际上不过是到市政厅登个记拍了张照片,就算完事了。

后来阿意和母亲通电话,才说起加斯顿先前结过婚,有个五岁的女几,现在和他们一起住——那都是结婚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阿贵妈量心里一惊,就问是不是先前骗了你?阿意就笑,说妈这不是在五进士,我哪有这么好骗。发给你的那张结婚照上,给我拿着花的,就是他女儿。

阿贵妈一时气结。她见不得阿意在还没成为自己孩子的娘之前,就先做了别人的后妈。她更不痛快阿意在如此重要的事上,竟然瞒过了自己的亲娘。阿贵妈为这事憋屈了很久,免不得要在杨广全身上撒一撒气,说,真不愧是你的亲骨血,都不用学,天生知道怎么把生米先煮成熟饭。杨广全便说:好事要都落在阿意身上了,你让别人怎么活?她要是先告诉你了,你能同意吗?你同不同意,这个婚她都是要结的。她要不是这么能拿主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贵妈冷静下来,想想杨广全这话还是有点道理,才把心头的一块疙瘩渐渐平顺了下去。杨广全老了,没了从前的那股子张狂劲儿,可现在说出来的话,倒比年少时中听。

半个月前阿意打电话来,说要回国开会,顺便带加斯顿回家探亲。阿贵妈想着女儿结婚的时候,娘家没有替她张罗过,就早早地传出话来,要宴请全村。

谁知事到临头,阿意又从上海来了个电话,说加斯顿的女儿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国了,后天一起回五进士。

阿贵妈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只觉得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好不容易已经平伏下去的一口气,又噌地一下被挑了起来。就拉下脸,说,你头一次回门,带着她来算什么。阿意说加斯顿说了,孩子得看看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加斯顿还说了,孩子需要了解跟她父亲在一起的那个人的生活经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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