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明
人生天地间,有一篇文章是永远做不完的,那就是关于自己的父母。
时下流行一句话:年少不懂父母,懂时已不年少。其实也未必,甚至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恐怕也还年少。
父
我曾经写过很多有关我的父母的文章,但没有一篇能写出他们的全面来,而且常常觉得越走近他们,越走进他们的心灵越陌生起来。为此常常对自己憎恨不已。今天要写的依然是和父母在一起的一些点滴往事,但这点滴,既像一把锤子,不停地击打着我的灵魂,又像一种药物,无声地注入我的血液。
2016年3月14日,又是在天府之国油菜花开的季节,年逾古稀的父母从冰天雪地的内蒙来到四川成都。陪他们一起来的是他们的二女儿和小孙子。这是自我1999年入川后他们第四次来四川。前两次是绵阳,第三次是内江。由于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给父亲定制轮椅服务,从下机到出口,他们走了很长时间。出机场时父亲是坐着行李车出来的。看到这一幕已使我心头发酸。从机场接父母到家,已近凌晨。为了让他们住的舒适,妻子和我早有约定:只要父母来,我们住小卧室,把主卧室让给父母。
大概是十多天以后吧,有一天晚上,我回家较早。看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母亲坐在床边,父亲已经躺下。这次来,他的身体已明显大不如从前,轻微的脑梗和早期的帕金森综合征,已给他带来明显的生活障碍和精神障碍。白天,没有人劝很少下楼,尽管电梯很方便。从外边回来,也很少坐下和人聊天,总是远离众人,或仰躺或独坐。见我进来,父亲也坐了起来
我说:“爹、妈,来半个月了吧,哪也没去,明天周六,咱们出去玩玩吧!”
父亲没开腔,母亲问:“到哪儿?”
我随口推荐了几个地方,比如宽窄巷子、锦里、杜甫草堂、武侯祠、春熙路、太古里,我还介绍了每个地方看什么吃什么。
听完我的介绍,母亲没说话,父亲却直直地看着我(帕金森的典型表现),坚决地说:“哪都不去!去你上班的地方看看。”
“去哪?”母亲或者没听清,或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
“去他单位看看,他上班的地方。”父亲重复道。
“啊?啊!”这当然很令我吃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去我单位?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工作三十多年了,父亲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无论我在辽宁的虎石台还是沈阳,无论在四川的绵阳还是内江!他虽然去过这些地方,但从来没有提出过到我单位看看的要求,也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儿子具体在哪里上班?儿子上班的地方是什么样?最多是闲聊时问问而已。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带父亲去看看他儿子工作的地方。他这样一说,我先是吃惊,继而有点自责有点心酸:其实父亲不管到哪里,他肯定都有这样的想法,他没有说,可能怕给我添麻烦,可能怕我不高兴,可能觉得还有机会,可能……但他这次断然决定,其实说明父亲的想法变了,他可能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不想错过,他甚至不想考虑别人的意思。这是我少见的父亲不征求他人的意见就做出的不容商量的决定。
我点点头:“好,就去我们单位。您也确实该看看您儿子在哪儿上班?怎么上班的?好不好?”我逗父亲说。
父亲显然有点高兴。
第二天,我和妹妹陪同父母来到了我的单位。
周末的早晨,似乎整个城市都在睡懒觉,车辆稀少,人也不多,道路仿佛变宽了很多。天气也好,太阳朗照,风尘不动。
父亲很高兴,在我们这个号称电影公园、城市文化地标的园子里,一边走一边听我介绍,并不时问一些问题。当我面对父母回答他们的一些提问时,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我给大大小小的官员、领导、老板、朋友介绍过若干次,但居然是第一次给父母介绍。真有点感受异常,心情复杂。由此想到,我们一生中几乎天天要做很多重复的事,但有几件是做给父母的?比如參观,比如迎来送往,比如陪吃陪喝,甚至陪玩……而且在做这些事时总能保持虔诚、耐心、谦恭,和颜悦色、不厌其烦,但在父母面前可曾常常有过?
可能父亲感觉所到之处都值得留影,便主动招呼我们拍照,这在过去是少有的。
参观完园子,走进办公楼,缓缓地上到二楼,来到我的办公室。走进比他的房子还要大的办公室,父亲先是惊诧,继而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这儿拍拍,那儿摸摸,然后坐到我的办公座椅上。
我倒了茶水递过去,他一边喝水一边看向母亲,良久才问:“你想到过没?”
母亲说:“我做梦也梦不到!”
然后转向我,很严肃:“这么大的地方,都你管?”
我说:“是。”
“有多少人?”
“三千多人吧。”我回答。
父亲表现的很吃惊:“这么多人!”
我开始纳闷,父亲今天哪来这么多问题。
“他们都听你的?”父亲又问。
“我们是总公司,总公司下面还有分公司,分公司下面还有子公司。就像您有儿子,儿子也有儿子。您管到儿子这一层就行了,孙子们就让儿子们去管。”我近似开玩笑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事是商量着做,他们听我的,我也听他们的。”
“有人管你吗?”父亲简直是在发连珠炮。
“有。上面还有管我的,再上面还有管我领导的。”我在用绕口令的方式回答着父亲的提问。
“嗷,有人管好!”他终于不发连珠炮了,语气缓了下来,并向后仰躺下去,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和父亲很少有这样的对话,而且是拷问式的对话。
这是父亲第一次到我的单位,不曾想也是最后一次。因此我至今难忘。
我甚至一天天地感觉到,内向的父亲,不爱多言的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绝不是当时的即兴。这些问题肯定多少年来、多少个不眠之夜一直不停地啃噬他,一直反复地追问他,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也肯定一直在找一个他认为特别合适的场合来提这些问题说这些话,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场合?它包涵的意思我也是一天天地深深理解了的。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的进步、升迁只给父亲带来骄傲,其实不然,同时也给父亲带去很多的焦虑、不安、操心。他问母亲的那句话,其实也是在问我!他哪都不去就想来这里,说明他此行早已确定。即使我不问,他也会提出来。所以才那样的毅然决然。在提完这些问题后长长地嘘的那口气,也许在他的胸中郁积多年,甚至是从他看来,儿子不再是一个“普通”儿子那天起的!而我似乎从来不曾想过。我忽然觉得,天下大多数的父母并没要求儿女非做多大的官,非发多大的财,但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健康、快乐、平安!懂得这样一个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是在知天命若干年并有了子孙之后。
唉,父亲,您有多宽的胸怀,能装这么多东西,一装就是几十年?您有多深的护犊之情,能考虑如此细微,句句含情,声声泣血!
父亲,如此让您操心,儿子情虽不堪,但深知何为幸福!
母
4月10日是周日。父母买的是从成都回呼和浩特的火车票。陪同他们回去的是他们的二女儿和女婿。
在他们的催促下,我早早地把他们送进车站。人很多,只能在老弱病残的专休区休息。一小时后才检票,我把他们送到检票口,看着妹妹妹夫背着大包小裹,父亲艰难地拄着拐杖,母亲小心地跟在后面,慢慢地消失在长长的通道,我才悻悻地走出车站,独自开车回家。车载广播正在播放叶塞宁的诗:
我离别了可爱的家园
把淡蓝色的罗斯抛下
池边三星般的白桦林
把老母亲的忧伤熔化
……
想着父母一年比一年艰难的行走,不禁悲从中来,流下眼泪。
回到家,我坐在餐桌前,正准备倒一杯水喝,当我端起水壶的那一刻,发现水壶下有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我急忙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钱……
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几乎没有生活来源,这几千块钱,除了他们平时的积攒,大部分是此行亲家和亲戚送给他们的。但他们分文未取留给了我。我一时泪如泉涌,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语无伦次地说:
“妈,你的钱……”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什么钱啊?”
“壶底下的信封。”我泣不成声。
“你们添人进口,需要;我们老了,要钱做什么……”
“可是,这是亲戚们给你们的钱,你们也需要!”
亲戚们给的,也得你们慢慢还!行了,行了,忙了好几天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我还想说什么,母亲那头却传来“嘟嘟”的声音。
是的,我忽然觉得头疼欲裂,我想我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于是我端着水杯向卧室走去。刚进门,我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房间一尘不染,床头整整齐齐的是我曾经摆放的书;床单已经洗过,平平整整地铺在床上;被子和被罩叠置整齐,各放一处;枕头枕巾平平展展;专用床垫、尿不湿等不见了踪影……父母把所有“专用”的已經清理,把所有用过的已经清洗。把她作为一个母亲几乎能想到的、而儿女未必能想到的全部做了。
而他们住时,床头摆布着各种药瓶药盒,内用外敷应有尽有;药的旁边是水杯、水壶;老旧的帕子是随身之物,晚上也会成为床头的摆设。还有牙签、耳勺……床上有床单,母亲怕弄脏,一来就用旧衣服做了“专用”的垫子,白天收起来,晚上铺开用;枕头上本来有枕巾,但父母总要垫一层旧衣服,分明是怕弄脏,但她的理由是枕头低不好睡;纸尿裤、尿不湿之类的总要放到床下最里边,不让人看到;早睡觉,生怕影响我们的生活;醒得早但起的晚,坐在床上低语,也绝不走动,怕惊醒我们的懒觉……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
可是,当父母走后,在空荡荡的屋里,目睹这一变化,无论如何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失声痛哭。
我第一次觉得父母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他们的无微不至常常让你心疼,但无微不至得如此陌生也令你痛心……从而使我渐渐感到,当你对一个人,包括你的父母,自以为无比熟悉了解的时候,其实你没有真正了解;而当你对一个熟悉的人,也包括你的父母,忽然感到陌生时,才是你真正熟悉和了解的开始。
呜呼,天下父母,在一日时时处处为子女着想;而天下子女,一生中有几天为父母着想?
天地君亲师,中国人耳熟能详,原因是这句话挂在中国人嘴上已有两千多年,意义之重大,自可想象。但这其中父母的生养是根本,深根蟠结,直到此时,我已年过半百才若有所悟。
父母这篇文章,生为人者,大抵是都需要认真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