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梅洛-庞蒂现象空间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其具身性,也即现象空间与一个活生生的现象身体紧密相关并与现象身体随时处于相互交互构造之中,也与现象身体的存在相融为一体。以梅洛-庞蒂的观点,现象空间首先是一种身体空间,当我们以身体知觉感知这个世界时,这个被知觉世界就变成了现象空间,身体空间也就转化为现象空间。《红楼梦》中的空间世界,无论是虚幻的、抽象的太虚幻境,还是具有实体性园林建筑的大观园,都是根据人物身体不同的主体性特征而具有不同的具身性特性。特别是大观园,在作者有意的塑造下,贾宝玉的怡红院(绛芸轩)温情脉脉、林黛玉的潇湘馆诗意雅静、薛宝钗的蘅芜苑幽冷素净,使景与人的身体特征相得益彰,现象空间中诸物反映着人的喜怒哀乐,表现为或繁华、或落寞、或肃静。
关键词:《红楼梦》;大观园;具身性;身体;空间
梅洛-庞蒂认为现象空间始终与一个“在世存在”的身体主体相关联,它总会显现在这个身体主体的原初知觉经验之中并表达着身体主体的意识行为和实践活动。“一旦我想主题化我的身体空间,或想详细说明身体空间的意义,那么我在身体空间中只能发现纯概念性空间……如果脱离了身体空间这个根基,纯概念性空间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1]纯概念性空间本质上是对身体空间的阐释和生成;没有身体空间,那么纯概念性空间就不可能存在。在梅洛-庞蒂看来,外部世界是一种均质的形式空间,而这种空间之所以能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那是因为它从身体空间中获得了意义。《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与此暗合,如贾宝玉的怡红院、林黛玉的潇湘馆以及薛宝钗的蘅芜苑。
一、贾宝玉的“痴”与怡红院
贾宝玉的前世是太虚幻境中赤霞宫里的神瑛侍者,今生的宝玉先是住在贾府荣国府的“绛芸轩”,后搬进大观园里的“怡红院”,自己又号“怡红公子”和“绛洞花主”。“赤霞”、“绛芸”、“怡红”和“绛洞”无不与象征着女儿的“红”相对应,更有今生最爱的林黛玉其前世是一株绛珠仙草。可以说宝玉的身体被“红”所包围,他守护着“红”、关爱着“红”,“红”也围绕着他。小说中对绛芸轩的环境布置没做过多泼墨,只有宝玉为绛芸轩题字一次,让黛玉鉴赏好不好看,但对大观园里的怡红院却用墨颇多。如在《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就有对怡红院的精致描述,先看院内的园林风格:
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院中满架蔷薇,宝相。[2]230-231
怡红院有诸多植物,还未走进时,就有“碧桃花”围绕,又有“竹篱花障”的门,突出“红、绿”二色。过了月洞門之后才见“粉墙”和“绿柳”,又次突出“红、绿”二色。进门之后,院中一边植着芭蕉,另一边种着海棠,芭蕉为绿,海棠为红,再次突出“红、绿”二色,所以贾宝玉初次游览此处,就为此题名为“红香绿玉”四字也就不足为奇了,后经贾元春省亲后改为“怡红快绿”,即简称为“怡红院”。怡红院院内的园林环境充分暗示了贾宝玉“爱红”的癖性,其中桃花、粉墙、西府海棠、蔷薇、宝相等都凸显“红”了这一色彩,“粉墙”内的花团锦簇是宝玉身体的真实写照。除了院内的园林风景,房内的布置也能暗示宝玉的“杂学旁收”:
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2]231
怡红院房内的格局和设计与别处不同,四面雕刻着各种花样的玲珑木板,还有各式各样的槅,“花团锦簇,玲珑剔透”。满墙壁按古董玩物的形状开凿的槽子,十分精致。更有“一架玻璃大镜”照得人如坠迷雾,难以出行。整个房间陈设没有名贵的古董宝器,但更显雅致,更适合淡泊名利,极富情趣的人居于此。这跟室内挂着告诫人刻苦勤学的《燃藜图》,又有一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的房间形成了鲜明对比。怡红院房内的设计像贾宝玉的内心一样难以琢磨,更是有千百个与旁人不同的心思,参悟其中真心真意,就像这个在房中需要有深知内情的人引路一样。宝玉选择怡红院也就不难理解。
二、林黛玉的“泪”与潇湘馆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对潇湘馆的描述: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2]221
“千百竿翠竹”是此处最具代表性的景致,为此宝玉作的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就畅想了在这些竿竿翠竹的遮阴下品茶下棋的优雅闲趣场景。“竹”从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开始,就被赋予了诗意清高的文人意蕴,常常象征着高风、劲节、凌云、清雅的气质,有着清秀于外、雅逸于心的品格。林黛玉正是因为“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才选择潇湘馆。但爱竹的人往往又像“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或者“扬州八怪”中爱画竹的郑板桥,因清高、孤傲的文人墨客个性而难见容于世俗,这与林黛玉“目无下尘”的孤高心性两相吻合。另有“湘妃竹”、“泪痕竹”爱情悲剧的传说,使得潇湘馆时时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悲伤余霭。在此舜帝二妃“血泪洒竹”的氛围渲染中,黛玉“还泪”更显缠绵悱恻、凄美哀婉。而潇湘馆的后院,又种着大株梨花和芭蕉。在中国古典诗词文化中,梨花和芭蕉的意象都有悲愁、凄苦的意蕴。梨花易开易落,不被人珍惜,隐喻着青春流逝、飘零孤苦的相思之苦,如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借梨花的飘落满地无人问津隐喻美人孤独寂寞之悲。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刻画女主人公幽栖深闺,听到黄昏时刻的雨打梨花,其相思凄楚之情又浓了几分。与梨花在诗中的意蕴类似,芭蕉也与孤独忧愁、离情别绪紧密相连,如吴文英的《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李清照的《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因相思之情而孤枕难眠的人儿,听着雨打芭蕉的凄楚之音只能更添悲苦。《红楼梦》中以梨花和芭蕉来映衬黛玉终日以泪排解心事的悲愁苦绪,使其病美人的身体风格更加形象。潇湘馆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与黛玉多愁善感、满满心事相照应,使人看景便知晓人物内心。所以,潇湘馆是幽雅、高洁和哀怨自怜的,渗透着黛玉悲苦泪水,流露出主人孤洁恬静、清幽高雅的身体风格。关于潇湘馆内的描写,在《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引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有过介绍:
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2]531-532
进入潇湘馆房内后,刘姥姥看到“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以为是一个“哥儿”的房间,经贾母告知是外孙女林黛玉的闺房后才难以置信地“留神打量”了一番黛玉。但奇怪的是,刘姥姥并没有评价林黛玉如何如何,而是笑道说,着实不像是小姐的闺房,是个比上等书房还要好的所在。用文人书籍堆砌起来的空间氛围塑造了林黛玉雅致、孤独的身体,可以遥想其夜间难眠而月下读书的寂静场景,与林黛玉悲苦的身体和“诗魂”的气质十分吻合。
三、薛宝钗的“冷”与蘅芜苑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有对蘅芜苑的整体描述:
……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2]226-227
蘅芜苑的一房一舍、一景一物、一草一木或对应着薛宝钗的“冷”,或呼应着其“香”。第一眼所见是“清凉瓦舍”、“水磨砖墙”、“清瓦花堵”,两“清”一“水”给人的视角冲击就是“冷”,连追求淡雅、不喜奢华的贾政都感叹这里的房子“无味得很”。刚进入门内就被高耸庞大的“大玲珑山石”和围绕其四周各式各样的石头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房子,没有一株花木,只有各种布局的奇异草木,虽然这些“异草”也香味扑鼻,“非花香可比”,但在色彩上未免单调。百花竞放才是富丽人间该有的热闹景象,而草木多了,只会给人一种“草木深深”的荒凉感。好在有“香”可以冲淡这种荒芜感,使整个环境多了一分人世间的气息,贾政的一句话:“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就是对此处香的肯定。薛宝钗也“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她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完全是蘅芜苑的生动写照,“无情”是其“冷”,“动人”是其“香”,也呼应了其因天生的“热毒”而吃的“冷香丸”。從更深层含义看,虽然瓦舍、砖墙是清冷的,满苑的植物藤曼也是清冷的,但这种清冷却蕴含着生命活力,就如同薛宝钗那份欲盖弥彰的对宝玉的少女情愫,想控制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或许是薛宝钗的“香”之所在。如果说此处只是虚写的话,那么《红楼梦》第四十回则实实在在描写了薛宝钗居住的蘅芜苑: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2]539-540
此处对蘅芜苑的描写主要是通过贾母的视角刻画的。“清厦旷朗”再次点“清”,进了蘅芜苑之后,“异香扑鼻”,再次突出一“冷”一“香”。这是写实同时也是一种暗示或者隐喻。梅洛——庞蒂认为“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对我来说也就根本没有空间。”[3]身体主体根据现象空间的在世存在的构成元素来建构出更具自身主观性面貌的“被体验空间”或“人类学空间”。这里借用“冷”实写蘅芜苑中的植物在秋天的遭际,暗写薛宝钗的清冷寡淡,更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冷”与“香”。接着贾母等人进入房间内,竟然如“雪洞一般”,如果说苑内植物呈现的是秋天般的“清冷”,那么薛宝钗的房内就是如冬天般的寒冷甚至冰冷。“山中高士”薛宝钗把蘅芜苑当做“雪洞”来经营的。古董玩物一概没有,而供着的“数枝菊花”,让人联想到古代山中高士多种菊、咏菊,所以菊给人以清雅、淡泊之感,让人愈感秋凉。“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也无不散发出“冷”的气息。小说运用写实的手法详细描写了从苑内到房内再到房内的陈设,而且皆用冷色调来衬托宝钗的审美倾向与性格特征——冷。以年岁最长、阅历最多的贾母视角来刻画宝钗身体风格的“冷”,可见其清冷的程度,寡淡异常。这山阴冻雪的冷色、雅静正是薛宝钗掩盖的青春热情和克己复礼的人生态度。
注释:
[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40页。
(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红楼梦》(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40页。
参考文献:
[1](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2](清)曹雪芹,脂砚斋.红楼梦:脂汇本[M].长沙:岳麓书社,2011.
[3][法]梅洛-庞蒂著,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燕燕. 梅洛-庞蒂具身性现象学研究[D].吉林大学,2011.
[5]陈晨.论《红楼梦》中的女性身体书写[J].红楼梦学刊,2019(06).
[6]刘连杰.现象身体与身体主体的双重变奏——梅洛-庞蒂前期身体理论批判[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03).
作者简介:孔红梅(1993.3-)女,汉族,河南省周口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学历,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