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1
看到大海的时候,我首先想到向回走。大海多大啊,不向回走,还能走向哪里?
倒退着一步一步走进水中,一点点下沉,一点点苍茫。
终于走进大海了,走进时间中了。
生命重新生动起来,水与身体摩擦着,拥抱着,拉扯着,撕咬着。
继续向回走吧。
一步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
对于大海来说,哪里都不是岸。
对于我来说,哪里都是岸。
2
走进大海是必然的,即使我不识水性,不知深浅地活在人世间多年了。该见的人,也见到了,余下的就无所谓。
你看,大海有多少细节,细节在涌动中深刻又在涌动中消亡。
你看,又生出新的浪花了。那些消失的浪花,在老去之前死去。
大海一天要死掉多少浪花?我们一天要死掉多少想法?想想28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看海,也是这片海,也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
看到浪一次一次涌到我脚下。
今天我来了,当年的浪不知去了哪里?
站在水边,思想被水击穿,开始荡漾、惊叫。
3
在海边,我突然问自己为何活着?这不着边际的想法把我越拉越远。
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面对大海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蒙羞的,像一把铁器,与海水的苍茫格格不入,却又一点点锈蚀、斑驳。
4
打渔的人正在捡拾自己的收获,十几条半斤大小的鱼,七八个拳头大的螃蟹,在天空下一览无余。
打渔人穿着连体雨裤,脑门上冒着汗,在大海的波浪中闪着卑微的光。四十多岁的打渔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大声地喊着:梭子蟹,50元一斤,大家买啊。
三两个人看了看,没人说话,走远了。
小船离沙滩四五米的距离。一个人搬来轮子,在水下安装到船底部的凹槽处。
小船就成了海陆两用。
打渔人向上推,小船不走,我跑过去在前面拉。小船在海水中呼呼地走着,像一个喘气的老人,一步一步上岸了,鱼和螃蟹上岸了。
我退回岸上,茫然看着这一切,心中翻滚着波涛。
而我看起来,无动于衷。
5
在一浪一浪的水中,我想找一朵不一樣的浪花,那朵带着忧伤的紫色的浪花。浪花如同书页,一页一页翻着,每一页都与其它页看起来没啥两样,每一页又都暗中写满孤立。
一滴水与一滴水拥挤在一起,又保持足够的距离,形成一种张力,和谐而独立。
不时有孩子,有年轻的男女跑过,蹚起水溅起在彼此的身上。已经是十月初了,但并不太凉,简直是热乎乎的。
这些从我面前一闪而过的男女,生动而又面目模糊。
大海,掀起一朵又一朵浪花,但我寻找的那一朵去了哪里?
那是一朵紫色的带着忧伤的浪花,个子高挑,眼睛很大,嘴也略大。
6
早晨5点,全世界都在睡觉,但大海醒了,我也醒了。
我在大海边走着,四周是空荡荡的人间。
沙滩一片寂静,平整如老人的心脏。海水退去,又没退远,在几十米处,来来回回地掀起无人看的浪花。牛顿说,他不过是有幸在岸边捡到几个美丽贝壳的孩子,然而我却一个贝壳都捡不到。
是的,一个也不能。
沙滩就是沙子和水退去后的回忆,像一场梦一样,脚印稀少,痕迹全无。贝壳呢?牛顿的贝壳呢?
牛顿呢?
平整的沙滩,平整的生活,唯有海水掀起一个高过一个的浪,哗哗地寂寞着,如黑夜巨大的天空。
7
茫茫大海,荒无人烟。
10月8日上午,大海复归宁静。
我坐在一块面朝大海的礁石上,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生命的金光,呈现多面散点扇面状。谁的手足够大,可以握住这把扇子并轻轻摇动?
海水一刻不停息地向前,向前,直至一朵浪花生命结束。
浪花的生命结束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吗?海水不这么认为,所以,更多的水从后面继续涌来。
不远处似乎传来人语,细听又无声音。
唯有海浪发出低沉的呜咽之声,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身边的岩石,不断地粉身碎骨,又不断组合身体,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大海深处的生命在忙于何事?
沙滩无语,但沙滩上的脚印互相重叠着,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指引着一个,可以看出曾经的人群在这里走来走去。
其实,大海不过是我们的一个背景;
其实,又有什么不是我们的背景?
我们从家里出来,不远千里而来看海,但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归一个叫家的地方。